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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内容
Frrrosario
2009-7-20 00:59
出仕
一
我不是你,他是他。
外面下着大雨,可采光仍然很好,被雨水滤过的光湿漉漉地走过窗户,堆积起来,想要凝聚成液体,却已经被窗帘抹得一干二净,失去了黏力,只能飘散在客厅里。木质天花板上浅浅地铺着恬淡的花纹,不在乎是否被看见。米黄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流淌着乳白色的图案,表面是一层清澈透明的薄膜,泛着慵懒的光、浮着些若有若无的影子,随着视角的改变而扭曲、折叠,变出各种组合,像是诗意的玩具。皮沙发上不规则的一条条褶皱像是捏着什么,随时都要展开,把隐藏在暗处的能量舒展开来。玻璃茶几的边缘被磨光,一整条的锋利全收束起来,给空虚的透明赋予了弹性。
除去这些,客厅里再没有别的什么。过去还有电视机的时候,无论节目多么无聊,总还有些层出不穷的声音,和邻居房里任何时段都有可能传来的婴儿哭声混杂在一起,还算能制造些喧嚣,可现在连电视柜都已搬走,邻居家的婴儿也渐渐长大,再不曾哭闹了。不知哪个楼层又有新生的婴儿,却因为距离太远,等哭声传到这里时已经很微弱,时有时无,几乎分辨不出,却仍然回旋着,久久不曾消失。
其实即使是过去,电视也并不常打开。白天的时候,光亮就已经给世界间接带来太多的喧嚣:马路上,就有不停歇的尖锐的低沉的喇叭声、粗糙的轮胎飞速经过柏油路时的摩擦声、没有载货的运输车钢板震动声;小区背后的建筑工地里,有持续不断的的马达轰鸣、水泥搅拌机履带低沉的蜂鸣、石子从卡车上卸下时和钢板的摩擦声、打地基时巨大的锤响……没有什么理由再给听觉添上一分负担。只有到了深夜,黑暗才吓退了白天那些强迫的躁动,然而却也连生命也一并吓跑,过分的安静成了恐惧,这些时候电视才会打开,午夜节目主持人亲切的声音带来的浅浅的喧闹就远远不会像白天那些那么蛮横,构成无形的侵犯。
很容易这样过去整个夜晚。等到在沙发上再次醒来,或许已是正午。这时是一定要吃饭的,即使不想吃,就因为这是一天中光线最足的时候,也多少会多些强迫的胃口。吃饭有许多选择,走出小区就有馆子,有饺子馆、面馆、饭馆、茶餐厅,东北的、湖南的、四川的、福建的、清真的,还有西餐,什么都有。如果不想走动,还可以拿起电话,在一叠外卖单里随便抽出一张来,任意选一个,一会就会送到。
不是所有的饭后正午都那么慵懒。只要合上一层又一层的窗帘,把光线堵在外面,就和舒适的夜晚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时间明显是在白天,虽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声音,却不会安静得只剩下恐惧。这时候不需要担心什么,靠在卧室的大床上翻一翻书是对这舒适最好的利用。过去大床旁边还有个床头柜,摆上一壶茶或是咖啡,看书的间隙可以闭上眼睛喝上两口。然而现在大床和床头柜都早已搬走,纯白色墙壁围成的房间仅仅只是个房间,就连窗帘也早已摘下。
如果到了假期,连书也不想看,实在没有什么可做,可以去书房上网,总能轻易把时间混过去。有一段时间网络没有接通,可电脑一样有莫大的用处,除了听音乐、看电影、玩游戏,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放A片,经过一番倒腾,便可以甘心放下一切,又回到卧室埋头倒在床上,直到醒来之后拉开窗帘却和没有拉开一样。夜幕中亮着的几盏路灯在黑夜中是那么可口,于是才会产生一天中唯一一次如假包换的胃口。厨房里设备很齐全,现代化的灶台上除了带着流线型边缘的炊具,还有许多摆放合理的小方格,各种调味料都备齐了。旁边的冰箱里要什么有什么,只需取出几样来稍一加工,就可以满足真实又卑微的胃口。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墙壁上的铁钩挂着的菜板已经不见,小方格空着,冰箱就和新买回来一样,一干二净,就算拿去二手市场给行家过目,也会被当成9.9成新标个高价。至于另外那间,电脑、桌椅和书架都已经不见,书房也不再是书房了。
生活还有许多种可能性。比如每天下午其实都可以去锻炼。就在楼下就有个小小的人工湖,一年四季都开放给住户游泳。旁边是个网球场,虽说场租稍贵些,但总有人在那打得兴高采烈。稍远点有个篮球场,小区里还有几个高手可以打一场精彩的比赛,就算凑不齐人数,三两人投投篮也可以快乐的度过一个下午。若是犯了懒病,还可以沿着人工湖走一段,穿过树丛,走到一个花园里,那里放置着许多健身器材,若是有朋友陪着,从头到尾每个器材慢吞吞耍弄一遍,也能过去好几个小时。
他知道在这生活的深处有着不易觉察并且无法弥补的缺失,然而他早已不在这里。
他刚坐进一辆的士。
“去A市。”
“不去。”
他沉默了两秒。
“为什么?”
“不去。”
他便侧身下去,像已经到了A市一样。
空车一辆接一辆经过,没有哪辆在他跟前停下。
过了好一会,有辆载满人的的士在他面前减速、停下。一家人从车里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满了东西,看着很拥挤,他便退后了两步,给那家人腾出地方。母亲在掏钱包,父亲扶着个老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举着两大瓶饮料冲上人行道,撞在一个女人身上,那瓶可乐剧烈抖动了一下,冒出许多气泡,女人头一甩,没做理会,径直走到驾驶座前探头和司机说起话来,说了老半天,还是没进去。突然的士发动起来开走了,那女人话还没说完,往前追了两步,转过身,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又过了好一会,一辆的士超过他四五米后停了下来。他走上前,打开车门坐进去。
“去A市。”
没有回答,车正准备启动。
“起步价6块是吧?”
“这车起步价7块。”
“嗯?不是6块么?”
“最讨厌就是有人说6块!我这车就是7块!不坐就下去!不去了!不去了!你下去!”
“怎么这样呢?拦一辆车不容易,我给你10块起步吧,好吧?还赶着有事呢。”
“我懒理你!多少钱我都不载你了!你快点下去!”
他便侧身下去,照直往前走,转过一个街角,走向另一条街边,恰好就有辆的士停在那,司机在里面看着报纸。他敲了敲车窗,打开车门,坐进去。
“去边度啊?”
“去A市。”
没有回答,汽车启动了。
“哎,师傅,生意几好啊。”
“系啊,今日过节,坐车噶人多。”
“过节?咩节啊。”
“冬至。”
“哦。”
“先生不系南方人?”
“呃,呢个,都算是吧,不过好少过冬至,记不到个日子。”
“哦,其实依家都无咩意思,好多后生仔都不过呢个节。”
“嗯。系啊,系啊。”
沉默。
“系了师傅,滴车起步价系几多啊?”
“6蚊。”
“岩先好似有车要7蚊噶?”
“哦,果个啊,果个唔同我地一个公司。”
“一个地方噶的士点会不同价噶?”
“就系梗噶。绿的7块,红的6块。”
“哦,哦,怪唔得。”
再没有话。
车开过城乡结合区,路面很平整、干净,两边是两排刚种下的小树,有些树坑空着没填上,旁边是土堆,许多垃圾混在杂草里,一塌糊涂。各种车辆迎面而过:不知装着什么大包裹的货车、开得正儿八经的警车、迅速闪过的豪华轿车、招摇的婚礼彩车、载满家畜或是家禽的卡车……有时经过一些废弃的稻田,上面长满了灌木,依稀还能辨认出划成方块的土地。田埂上孤单的竖着满是锈迹的电线杆,大约已被废弃多年了。几间小屋在田间凑拢,却挤不出人来。
路面变得时好时坏,时不时还经过一些正在维修的路段,轮胎和沙子磨擦,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扬起一片沙尘和水泥味。前面一辆卡车和一辆轿车偶然相遇,轻微触碰之后,旁边的沙堆被撞塌下去,沙子溅得四处都是,两辆车的司机各自打下驾驶座窗子,扯着脖子大骂起来。有个工人转过头望了一眼,又转回去,就像没看见一样。
房子越来越多,渐渐进了城。车在不宽敞的马路上一点点往前挤,被两旁贴得很近的店铺里大声播着的流行歌曲带着马路上嘈杂的喇叭声趁虚而入,就像是在被人拿着刀追杀,却被拴着脚逃不掉,只好索性摊开全身让那人砍,可又砍不死。
“先生,到佐哦,你系宾度落车啊。”
“呃,我睇下先……去前边路口左转……直行……系果个圆盘度停。”
“好。”
到了。他数好钱,递过去。
“俾多一蚊。”
“点解?”
“油费来噶。”
“咩话?油费?”
“系啊,我地公司规定来噶。”
“哦。”
很快下了车。他四处打量了下,不太宽敞的马路两旁是不太宽敞的花圃,里面的花草长得倒茂盛,有许久没被修剪过了。花圃里每隔几米栽着一颗白皮的大树,枝繁叶茂,树冠交错在一起。路边的楼房都很矮,没什么特别的样式。人行道不太宽,也没什么人走,水泥砖很干净,却已经明显很陈旧。
他认准方向走了起来。一边拿起手机,拨号。
“喂。妈妈。”
“嗯。怎么样,到哪儿了啊?”
“我在A市了。”
“哦。赶紧找个什么地方住下,你不是有朋友在那儿么,联系联系看,要是不方便,我还有个朋友在那。”
“这个不成问题,不用操心了,我还没那么快住下呢,等会还要先办点事。”
“哦,反正你安排好就行。吃饭没有啊?”
“还没有呢,刚到。”
“你看先弄点什么吃。”
“正在找呢,一边走一边先给你打个电话。”
“哦。今天过冬至呢,他们这里特重视这节,单位都放假了。”
“哦,有没干点什么啊?”
“也没干啥,看了大半天电视剧。”
“哦。”
“昨天姨妈来电话,她现在开始炒股了呢。”
“哦,好啊。”
“我都和你爸商量着是不是也试着玩玩。”
“炒股这个我也不太懂,不过总觉着一般人去弄好像不是太保险吧。”
“没事,反正也就用点小钱玩玩。”
“哦。”
“现在还好,算是有点小钱,过去哦,哪里有一点闲钱。”
“那是。”
他在一家花店前停下。
“今天看完电视剧你爸开车送我去拿包裹了,姑姑上个月就说寄了包裹,那么久才到。”
“哦。寄了些什么啊?”
“一些老家的栗子,说是野生的呢。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留着你回来再做。”
“哦,好啊,我大概下月就回去吧。”
“嗯。你茶叶喝完没有,这次寄过来的茶叶很好,是内部的茶叶呢。”
“还有好多呢,上次那些不也是内部的茶叶么,都很好喝的。”
“那是啊,老家的茶叶还是很好的。”
“那当然了,不然怎么那么出名。”
“呵呵,行,你看什么时候回来吧,我先去做饭了,你也赶紧吃了饭再去办事,啊。”
“好,好。那这样啦,拜。”
“拜。”
他走进花店,买了一打白玫瑰。出来继续往前走,拐过几个转角,已经走到一个小区里,几栋民居安静地呆在那儿,只看见三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舒服极了。
他拿起手机,拨号。
“喂。猫儿,嘿嘿,是我呀~!”
“咦,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呀?”
“呵呵,我在你楼下。”
“啊?!你在A市?!”
“嗯,刚到。”
这时候楼上探出个头来,好漂亮的脸蛋。
“哎!你快下来!”
“我才不下去呢,你快上来吧!”
他便拔腿跑上去,一边把手机通话结束掉。拐上最后半截楼梯,看到猫儿站在门口,笑嘻嘻望着他。
“哎哟,还带花儿呢!”
“呵呵,想你了。”
“哈哈,先进来。”
“知道你们家吃饭晚,所以就不提前打招呼直接来了。”
“记性挺好嘛。”
“那是。”
客厅不大,打扫得很干净,沙发和茶几都是木制的,上面乱七八糟的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角落里摆着一架钢琴,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来A市干嘛呀?”
“弄那房子的事。得赶紧租出去,不然麻烦了。”
“A市的房价可一直在升呢,肯定可以有个好价钱。”
“可是租金被压得很低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哎,对了,你爸妈呢。”
“上班呀,有的单位特别狠,今天过节都不放假,真是的。”
“唉,世道就这样,再说,很多人都不过什么节了。”
“可是我们这些过节的不就遭殃了么,连个节都不让好好过。”
“呵呵,要求别太高了嘛,有个节可以过已经挺好了。”
“嗯……哎对了,你一块儿吃饭吧,我爸妈他们俩现在估计快下班了,我打个电话给他们说多带点菜回来。”
“不了不了,今晚就不在你家吃了,我马上就要去弄那房子的事,和别人约了时间的。”
“怎么来一下就走啊!”
“等我办完事了我再找你出来玩,好不。”
“行啊,到时候你发短信叫我就行。”
“嗯。猫儿,你还弹琴么。”
“弹啊,闲的时候弹两首解解闷呗。”
“现在给我弹一首吧。”
“不!”
“怎么不呀?”
“就不!”
“唉呀,猫儿!你就弹一个嘛!”
“谁给你弹啊。”
“……”
“哈哈,把你郁闷了!”
“知道你还郁闷我。”
“嘻嘻,我就郁闷你。”
“好啦好啦,别闹了,你就弹吧。”
“嘿嘿,我还是不弹。”
“……”
“哈哈,你不爽啦!”
“哪有啊。”
“你是骗不了我滴!”
“好吧,我不爽,你高兴么。”
“哈哈哈哈,你看,刚还说你没有不爽。”
“猫儿,你可真是的,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句。”
“哎呀你还不就是那么几句。”
“哼,这猫儿,不和你耍贫嘴了,我先办事去,晚上叫你出来。”
“好啊好啊,”
他便走了出去,下楼的时候,猫儿的钢琴声开始在楼道间回荡。他踩着一节节水泥台阶往下走,似曾相识的旋律在耳边萦绕,然而记忆乱成一团,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脚步慢下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走着,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呆呆站在楼道上听着,直到乐曲的主旋律再一次响起,他才又跨出一步往下走。
外面一片昏黄,他走过楼房前的几棵矮树,踢到几片落叶,蹭在地上沙沙地响,琴声渐渐远了。他吓得停下了脚步。远去的不仅仅是琴声,随着光亮慢慢从黑暗的世界中撤离,他的听觉、视觉、触觉也都渐渐被挤到记忆之外……灰沉沉的天,像是刮着阴风随时都要滴下雨来……实际上很干燥,一点风也没有……阳光使着劲穿过云层后绵软无力地照在楼房外墙,映得墙面黯淡发黄……树干和树冠几乎分辨不清,看上去大约只有一块墨绿色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了……很亮,但一点也不咄咄逼人,静悄悄的,没有因为提前来到而喧宾夺主……它从树叶里藏到树杈中间,始终不肯露出全貌……走过几步,又躲到了楼房背后……各式各样而风格却异常统一单调的建筑围成一周,视线被遮住,绕了几圈却没有任何角度看得到一个完整的月亮……心被点燃了,胸中涨着一团火气,从里到外烧起来,浑身发热,想要这些碍眼的楼房、树木立刻消失,就肆无忌惮地放开脚步,往外追去……大步疾走,想要找片开阔地……楼房窗子里花里胡哨的亮光从树叶间隙穿出,眼前乱花花一片:模糊的红光笼罩在水泥砖上,上面丑陋的花纹的末端好像扭动起来,一条条诡异的曲线在红光中游荡个不停;黄光所到之处都映出惊人的陈旧,像堕入了一个过去的世界的幻影;神奇的绿光把世界变成一个舞台,仿佛有精灵要迈着轻飘的步子在森林里出场……几个焦躁的大步就从一个世界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再新鲜的新鲜感刺激着麻木的身体,机械得难受……有时各种光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眼睛都要肿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和全身作对,简直要四分五裂了……突然,隐隐约约,有一股一致的力量,管束了好些若即若离的细胞,把它们归于统一,是的,那是一股音乐……太微弱了听不清楚……是钢琴声……是的,就是这个旋律……一模一样……全身都一致起来,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仿佛穿过了时空隧道,来到一片空地……远远见到一个女孩在弹奏……不会是猫儿吧……好像是她……是的,是猫儿……是猫儿在弹……这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猫儿在演出……台下黑压压一片人,交头接耳,不亦乐乎……不想走到他们中间……可是一边看着猫儿,一边往前移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人群里……好熟悉的脸蛋……真漂亮……那时候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呢……乐曲的高潮到了,她全身随着旋律微微摆动起来……到主旋律第二次出现时,她有些没跟上,赶着按下一个远端的琴键,匆忙的样子可爱极了……乐曲结束,她站起来笑嘻嘻地向观众鞠躬,有人上去送花,全场开始起哄……那人是谁来着?好像曾经在一个班呆过……是的,记起他了,过去坐在教室里四处留心观望,有一阵子把他瞅得特别仔细。这么多年,互相之间都该忘记了吧,不知怎么邪门地又想起他……突然眼睛模糊起来,流泪了……不想再看到猫儿,就掉转身从人群里走出……那天是中秋,这样的节日总是容易想起很多事情,那时候则是想起了另一个中秋……还是夜晚……漆黑的天……黄澄澄的月亮……如果天空是一个巨大的画幅,那么上面就这两种颜色……黑暗惊人的纯粹给明亮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只可惜好好的一幅美景被防盗网切割成无数小块,丑也丑死了,不想再去看它……坐回藤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闹哄哄的节目,没意思……稍一扭头,月亮又在窗户上露了半边脸……实在不想去看它……又扭过头看节目……女主持人长得挺正派……背地里一定挺欠搞……性欲被挑逗起来,还靠自己解决……一片安静和空虚……扭头看月亮还躲在那……不想去看它……回过头,一看还是那个女主持人,再没兴致……随便换了个台……又一个骚货,便多看了两眼,她说观众朋友们发短信到XXXXXXX可以参与有奖互动……谁白痴真的发短信给她啊,可还是拿起手机瞄了一眼……没有一条短信……突然流下眼泪……本该是朋友的人们都各奔前程,再也不会有交集了,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也不知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不,必须马上停止,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不能再往过去想,回到最开始,是的,就是回到最开始,慢慢走到那一圈遮挡住视线的建筑外围,发现月亮正在那挂着……这终于是一整个月亮,完美无瑕……那一团怒火早在听到猫儿琴声时就怏怏地平息下去,心里的缺口也早已被抚平了……呆呆站着看了好久,不知除了望着月亮还有什么可干……突然被碰了一下,是真的被碰了一下。
“啊……叔叔阿姨好!”
“你这家伙,怎么丢了魂似的?哈哈,老远就认出你啦!叔叔还说不是你呢!”
“呵呵,阿姨好眼力!”
“到A市干嘛来啊?”
“随便办点事。”
“哦。到我们家吃晚饭吧?买了好多菜呢。猫儿也好久没见你了。”
“不了不了,我现在去办事呢。有空我会找她玩的。”
“好啊好啊,那我们先回去啦,有空来家里坐。”
“会的会的。叔叔阿姨再见!”
他四周看了看,太阳已然落下,店铺里亮着接纳的光,顿时忘了要去干什么,随即又想了起来。
走近开头提到的那个生活小区时,他心里涌起了一丝家的感觉。好新奇的感觉啊,他想。然而这微弱的感觉立刻就荡然无存:一个严肃的保安像见到外星人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值班室把他拦在大门外,带着一些上上下下的打量。
“找谁?”
……
“呃,我是这儿的业主。”
“你住这?”
……
“现在没有住在这里了。”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
“呵呵,我可还记得你呢,真的好久没有回到这里来了,所以……”
“房间号码报一下。”
……
“5栋904。”
“登记一下吧”
……
“好的好的。”
他总算走进了那道大门——带着浑身的不自在。他不想去咒骂保安,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骂娘的年纪。
路边的花圃里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都种了不少,靠近水池边那儿有两株还是从巴西进口过来的,走一段还摆着一块大石头,在过去一片大的空草坪上堆起了假山,一个水龙头隐藏在乱石堆里喷着水,不知最后都流到哪里去了。这些东西的选材、设计、规划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可惜都是人工的,看着微笑不起来。如果说要为了对着一个草坪微笑而去调整心态,岂不是自欺欺人么。
楼房大厅的玻璃门转动得没有过去灵活了,大理石墙壁上散碎的花纹还在诉说着参不透的秘密,靠近电梯的角落里喷着好些水泥点,过去就在那,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也没有人理会。电梯按钮手感不如以前清脆,怎么用力也没能完全按下去,大概是里面的弹簧歪了。天花板上的顶灯只开了一部分,散射在空间里,照在电梯商标上,反射着金属光芒,乳白色的电梯按钮边缘亮着一圈平易近人的黄光,电梯门的夹缝就快要打开。电梯上升的时候,狭小空间里的一切都说起话来——他的视觉被塞满了,多余的感觉便流溢到听觉中去,耳朵里响起地毯、金属板、塑料和磨砂玻璃的声音,广告牌和招贴画还有几条小广告大声吼着。他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尽量把那些独属于这里的神经质一般的记忆堵在远处。他现在拒绝回忆,可他越是行动,身边就越是充满旧日的印象,等到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照明灯应声而亮,房门的锁上映着熟悉的色泽,他顿时涌起一股过去某个傍晚拿起钥匙准备开门回家的愿望,回到这个陈旧的角色带来的新鲜刺激让他心跳了好久,手都发起抖来,同时带着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因为这个熟悉的角色里所有的痛苦、压抑和空虚,都要马上要再次回到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
我是来办正事的,瞎想什么呀,乱七八糟的,他强迫自己安定下来,哪怕暂时逼着自己静下来。门锁的声音如过去一般清脆,嗯,挺好的,不是么。那纯粹、响亮但不刺耳、完美无缺的嘀嗒声,只有一声。
光秃秃的客厅里摆着孤零零的几样家具,布着一层浅浅的灰。开头提到的所有东西表面全都有灰,他其实并不想把这些灰给擦掉,于是犹豫得不知该干些什么,碍手碍脚的,怕多动了一下就把灰给抹去了。理智像强大的巫师,念起咒语,让尘封已久的物件重新亮起光泽。他就被那咒语控制着,开始在一间间房里忙活着。时不时他真忍不住要打开那不存在的电脑,听些不存在的音乐,或是躺在那不存在的床上翻翻不存在的书,或是从冰箱里取出些不存在的冷饮到客厅里看看不存在的电视。那些找回来却又找不回来的感觉在心里进进出出,直到那一刻他无法再多动一下,便直接蜷缩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就这样在一个空房子里,像个浴血奋战后的英雄在废墟里倒下,一动不动,眼泪如泉涌,但只在脸上流出两条规矩的线,没有越轨半分。
呵呵,一个人还能装下多少眼泪呢,不一会也就流尽了吧,他想,于是并不去抑止,像尿尿一样让它流个精光。
等他像是换了一对眼睛,又重新打扫起房间来,用那双新的眼睛等待着灰尘一点点聚拢、消失,每一寸地板砖重新泛起光泽,便忘记了上面熟悉的花纹,只看见闪动的白光,嘴角不禁放出了那个憋了许久的小小微笑,像是个艺术家在装裱自己的作品,那副陈旧的画嵌入一个崭新的画框,却还是透露出画作本身的奥义时:他第一次把这房子打扫一遍的时候也这么哭了一场,甚至还要伤心一些,最后也是这样一点点把房间每一处弄得一尘不染。
不,我不能自欺欺人,他想,有些事是根本逃不掉的。
呵呵,逃什么呢,没这回事,生活一直在继续嘛,不准再往之前想了,他打扫完所有房间,义正言辞的走下大厅,想起去检查一下信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壮阳广告和丰胸广告,还有一本汽车杂志和一本房地产杂志,居然还有一封信。
他看到信封上自己地址开头的几个字,便已经辨认出是谁的笔迹,那是个他想要忘记的名字,可是却没有忘掉,于是他根本不敢看那封信,于是他立刻打开了信封,直到看得两手发抖。他从没怕过谁,他怕过去,他怕那个存在的不存在的世界。他抬起头来,觉得眼前的黑暗中这个陌生的熟悉的地方是那么亲切,于是他着急地恐慌地大踏步走了出去,让路上每一块水泥砖的每一条花纹和几块砖之间的每一块夹缝每一个路灯柱子上的每一个锈斑每一个花圃边马赛克之间的石灰和上面的尘埃不断进入他的视野,看着在昏暗灯光下无动于衷的草坪、树木、假山和几块大石头,把它们所有被贬斥过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一把抢过来武装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
然而这归宿又是多么不长久啊,他微笑着走进物业管理处,告诉服务小姐说要把房子挂出去,办好了手续,然后转过身,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他赶紧走得远远的,完全没有回头。
[
本帖最后由 水镜门生 于 2009-7-20 13: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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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门生
2009-7-21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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