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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红狐

2009-1-23 01:31
我们

我们
手上的东西还是太沉了一点,一小段的路,两臂便酸意阵阵。过年,这是中国人最为隆重的庆典,隆重到远在城市的我们还能想起外公家那位还住在祖屋里的老亲戚,于是总要送点东西来表达一下心意。我从来不曾踏入过那间祖屋,尽管在它那里发生的故事已多次被人讲起。前年外公兴意阑珊地开始撰写回忆录时,我曾从质朴的文字中感到他心中那种对于家族的光荣,然而当我一厢情愿地赞叹起古色古香大宅子的瑰丽和精致后,外公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说,那样的房子实在是太难住了,又阴又潮。我哑然,进退无据,窘迫的很,犹如叶公好龙。

这只是一个只有一条街的镇子,二十年的时光除了催旧了房屋的容颜,他们说,丝毫未曾改变。我转进斗拱雕花的大门,穿过一条斑驳的小道,便进入了一个四周房屋围成的天井,正面是厅堂,两层的木楼镂花雕琢,横梁一色木刻,甚至天井中那口老井都装饰着纹路。窗户的扇面,檐角的琢磨,深深吸引了我。外公的祖父是本地的乡绅,当地人尊称做先生,这样细巧的房屋确有着文人那独特的雅致。从这一院落左下角开一道门,那边还另是一院,可惜早毁于了大火。

二十年的失修,老宅子蒙上了二十年柴火炊烟的熏燎,斑驳,朽坏,污痕早已遍布,那些横梁上雕琢出的可爱的人物和简单却多变的窗棂早已灰暗暗,脏兮兮。同去的姨妈不由感叹,二十年前当那些老人还在的时候,这个院落是多么干净,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是老人们种植的花草。

现在,老宅外面的街上早已成了城里新奇玩意儿的集散地,年轻人们热衷于简陋的跳舞机和图像闪烁不清的电影,早已冷落了一街之隔的那座奇巧的戏台,于是成了杂货物的堆放地,那原本不粗的柱子已见腐朽,支撑起来的漂亮的飞檐和房顶竟似乎摇摇欲坠,或许不用太久就会一声轰然,塌了一地。

小镇在一个平整的坝子中,周围围着一些低矮的山丘。小镇唯一的主街道直直指向的那座山丘便是太祖母的安息之所,生前这位老人在这所老宅里住了六十多年,死后长眠于距老宅不远的这座山丘中,永远。我从未见过这位老人,只是依稀地在外公的相册中一瞥到她的身影。此刻当我转出老宅,朝着这条古道前进时,突然明白了那种宗族的感觉,安土重迁的回归,慎终追远的思念。一瞬之间,感受到了乡土氏族的真味。中国人很久没有这样的回忆了。

晚间,我又重回城市的怀抱,百无聊赖之时,看到了电视中正在播放一部名叫《台北故宫》的纪录片,这一集讲的是秦孝仪先生那缱绻的情怀。转一个台,又在说苏州对园林对昆曲对评弹对桃花坞年画那简单的爱和挽留。

再一次止不住地想起了那座凋敝的宅子,想起了它也曾有过的荣光。想起了从这个大院里走出去的外公,那个当年意气风发参加革命的外公,他,一点也不眷恋地离开了老宅。六十多年后,革命了一辈子的外公依然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这样一种眷恋,流露地小心翼翼,他也是爱老宅的,欣赏它的镂刻,温存他在老宅中的童年。然而外公一辈子的事业,要求的都是新物件,甚至连这个老旧的中国也要让它新起来,于是老宅子的不好住是如此地该记住。以前的我一定不懂这样矛盾的情绪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现在却明白,这太正常了,从很久很久以前,我,我们,还有中国,都从未摆脱这一困窘,一拖就是一百年,垮了老戏台,迷失在现代化中。

走出老宅时,同样需要跨过那厚厚的大门,当我已走出几步后,姨妈还静静立在门槛旁,看了我,她侧侧身子,顺着门沿墙根探出头,犹似张望。她说,二十年前,每天我的奶奶都像这样,静静地等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

老人已归青山,老宅黯然落败。我们永远回不来了。

2009-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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