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晁昊

2008-6-26 18:14
青燈雜錄

《青燈雜錄.卷一》




一、
  沈歸愚《明詩別裁集》錄楊孟載《岳陽樓》詩:「春色醉巴陵,闌干落洞庭。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闊魚龍氣,嬋娟帝子靈。何人夜吹笛?風急雨冥冥。」尤推許備至,詩後眉批云:「應推五言射雕手,起結尤入神境。」殊不知放翁《海中醉題時雷雨初霽天水相接也》詩已在其先,詩云:「羈遊那復恨,奇觀有南溟。浪蹴半空白,天浮無盡青。吐吞交日月,澒洞戰雷霆。醉後吹橫笛,魚龍亦出聽。」特放翁詩豪奇,孟載詩整麗矣。一結尤見二人面目。

二、
  樊榭《湖樓題壁》詩云:「水落山寒處,盈盈記踏春。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兩宋以還,無人夢到此境。

三、
  《樊川詩集》月前通讀都畢。其重題籌筆驛五絕云:「郵亭寄人世,人世寄郵亭。何如自籌度,鴻路有冥冥。」樊川詩百五十首之意,極於此焉。

四、
  明末七律,余最喜陳確庵《李映碧廷尉遺地圖》、夏存古《魚服》、陳獨漉《崖門謁三忠祠》,皆紙上有聲、泣血而成者。陳大樽詩,整麗有餘,惟欠此著,是故終不能獨美。

五、
  清康熙朝閨秀賀雙卿有《鳳凰臺上憶吹簫》詞「寸寸微雲」一闕,用疊字至二十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易安見之,亦當避席。」噫!陳說何異夢囈!易安詞穠麗,雙卿詞纖巧,所謂床分上下,高下立見者也。白雨齋論詞,每多不可解處,又曰:「後主詞,思路悽婉,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夢囈成魘,幾不可醒。

六、
  薛雪《一瓢詩話》引王鳳州語云:「奇過則凡,老過則稚,不可無一,不能有二。」又云:「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為衛。」所引諸語,俱有獨到處,特錄之以裨初學。

七、
  丁亥七月,電腦故障,終日閑散,遂每日取《王維集校注》一覽,未幾通讀。王摩詰詩,予最喜「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聯,以為道盡滄桑者。煉盡鉛華,終歸平淡,方回詩云:「澹中藏美麗,虛處著工夫。」信焉。

八、
  晚唐五律高調者,或舉飛卿「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或舉張喬「調角斷清秋,征人倚戍樓。春風對青塚,白日落梁州。」云云,然張喬詩氣促調啞,烏得高調?無論駢駕溫詩。又,飛卿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人多褒貶不一。予曰:此聯固佳,然餘三聯俱拙劣,試思「檞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成底言語?

九、
  錢牧齋《西湖雜感二十首》其二「瀲灩西湖水一方」,章法本自李義山詠《淚》一篇以來,特牧齋詩兼國破家亡的哀、身世行藏之感,寄慨遙深耳。

十、
  趙孟頫嘗論時人學書云:「奴隸小夫,乳臭之子,朝學執筆,暮已自誇其能,薄俗可鄙可鄙!」予謂詩何不然,獨今人未學執筆,已先自誇其能矣。讀得一部《唐詩三百首》,不知平仄,不辨清濁,搖筆便吟,詩成輒自揚眉瞬目,謂之「突破格律」云云,自矜大才。噫!此何言也!詩品同人品,其人已無可觀,況其詩乎!

十一、
  《一瓢詩話》云:「閻朝隱《詠貓詩》,風雅罪人;宋之問《浣紗篇》,鶯花禪悅。鍾伯敬議論,好肉剜瘡;譚友夏評隲,缺口咬虱。姚辱庵批李奉禮,矮人觀場;劉會孟訾杜工部,蜀犬吠日。」此語大快人心。其所舉諸家詩論,俱專屬說夢者。

十二、
  西崑諸家,眾所疵之,予獨以為不然。蓋永叔執北宋詩文變革之牛耳,欲掃盡時流浮靡瑣屑之風,故其所論西崑之說,甚多微詞,而獨不知西崑亦欲變時流專學賈、姚幽僻者。一瓢謂:「楊、錢、劉、晏諸公,何罪於人?乃論詩者,動輒鄙薄西崑,甚至演為撏撦義山之劇,吾不解也。」可謂不至矮人觀場。

十三、
  《一瓢詩話》論宋初魏仲先云:「魏野詩,絕無緊要,又無氣魄,有何好處?一時稱許殆遍,以致真宗誤聽,遣使召之,任其閉戶踰垣而遁,遂成野老之名。詩云:『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閉戶踰垣,待列國諸侯,猶為已甚,況待一統之主乎?卒後,又贈以著作郎,詔免子孫租稅科役,真異數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意一瓢亦為之。試讀「閑惟歌聖代,老不恨流年。」競競業業,此亦絕無緊要者邪?

十四、
  《一瓢詩話》:「〈易〉云:『風行水上,渙。』乃天下之大文也。起伏頓挫之中,盡抑揚反覆之義,行乎所當行,止乎所當止,一波一瀾,各有自然之妙,不為法轉,亦不為法縛。」予按:此說本於蘇洵。蘇文《仲兄字文甫說》云:「且兄嘗見夫水之與風乎?油然而行,淵然而留,停洄汪洋,滿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風實起之。蓬蓬然而發乎大空,不終日而行乎四方,蕩乎其無形,飄乎其遠來,既往而不知其跡之所存者,是風也,而水實形之。今夫風水之相遭乎大澤之陂也,……殊狀異態,而風水之極觀備矣,故曰:『風行水上,渙。』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於其間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溫然美矣,而不得以為文;刻鏤組繡,非不文矣,而不可與論乎自然。故夫天下之無營而文生之者,惟水與風而已。」東坡之詩論,蓋本此而定。「天文」、「人文」者,本同構而相生。天地山川自然之物,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乃生乎文,此即天之文也、天之道也。人心靜觀而悟之於道,辭達而發乎為文,此即人之文也。無意相求,出於自然者,即天下之至文也,詩之道至此盡矣,而蔑以加矣。是故蘇軾之為詩也,以自然為本,融之道論,辭達而為詩,則天理於詩,而渾然無跡。此以理入詩之極者,千古以來,一人而已。江西及南宋諸家,強作詰屈聱牙之語以揚其道,而終生不能悟之。

十五、
  黃景仁《兩當軒詩》,一讀而為之掩卷三歎,其身世行藏之跡、槃才閑賦之嗔,盈掬紙上,所謂苦語激成快響者。及讀郊寒島瘦之詩,冥搜苦語而成苦調,反覆吟詠,而終無氣味。噫!前後二者相去何啻千里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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