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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旧式小说《出嫁》 [打印本页]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3 00:13     标题: 原创旧式小说《出嫁》

题记
半卷青帘半掩橱,案头残色酒翻污。寒烟小院满苍梧。
不合今宵追往事,许多往事已模糊。惟余明月似当初。

                                     ——调寄《浣溪沙·不寐》

第一章  深庭
第一节


    一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冷冷的照在房间西首的红木床上。瑞芸半倚着枕头,盯住水墨绫帐子的一角发呆。这时,房门忽然“吱”一声开了,一个俊眉秀目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姑娘还没起来?日头已经那么高了,还发呆。大奶奶二奶奶这会子怕都在老太太跟前了。”女孩儿清脆的声音似黄莺出谷,打断了瑞芸的思绪。她摸了摸头发,坐起来笑道:“等你不来,没梳洗怎么见人?这蹄子,越发懒了,倒会赖我的不是。”那女孩儿也抿嘴一笑,扬脸向门外道:“小月进来。”果然见一个十三四岁穿红褂子的小丫头端着盆洗脸水进来了。

    瑞芸梳洗完,正对着妆镜往嘴上点胭脂,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说:“如儿,这几日天似乎凉些,不要穿夹的,换那件秋香色的袄子吧。”那叫如儿的女孩子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一个人问:“妹妹几时有秋香色的袄子了?”

    说话的是瑞芸的大嫂慧珍。旁边跟着丫头秋灵、屏香。

    瑞芸早站起来问了好,又吩咐如儿搬凳子倒茶。慧珍忙笑说:“妹妹不必忙。我只是过来瞧瞧,等妹妹换了衣裳,好一起往老太太那里去。”说着便随身坐在一张黑漆描金嵌贝花草的圆凳上。

    瑞芸答应着,一面悄悄打量她嫂子。慧珍今儿穿着宝石蓝底子掐牙团花对襟小袄,一色水蓝裙子,鬓边两朵小小玉兰,手里捏着撒花小手帕,说不出的细洁雅致。无怪乎她大哥瑞文当年在族叔家一见便念念不忘,央求母亲找人做媒娶了这位张家小姐来。慧珍娘家家境丰厚,祖上做过高官,在家时念过书学过道理,嫁过来这几年侍奉老人也很尽心,又是长媳,因此公婆都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瑞芸的祖母贺老太太也喜欢她。

    瑞芸正自怔怔乱想,不提防慧珍忽然走来摸她的脸,笑道:“妹妹尽瞧我做什么?怎不照镜子看看你自个儿,这脸蛋身段,水葱儿似的,叫人爱煞。将来不知哪家有福气讨了这天仙去!” 瑞芸回过神来,满脸通红道:“好好的又拿我取笑,别叫我啐你。”慧珍笑道:“也不知妹妹总想些什么,屏香这孩子虽不大说话,常愣神儿这一条倒有些象你。”秋灵忍不住扑哧一笑,一面推了推窘得要命的屏香。瑞芸想分辩,又不好意思抢白她大嫂,只得向如儿嗔道:“死妮子,干站着做什么,衣服呢?”

    如儿忍笑捧着袄子过来。慧珍眼看她伺候瑞芸换上,又笑着说:“要提起这些丫头,老太太身边的墨雨、跟太太的夏喜自然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的。如儿待妹妹也算极难得了,今儿倒要考考她对这些事上不上心。如儿,你说说,你家姑娘这秋香色袄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这如儿本叫冬如,是贺家春夏秋冬四大丫头之一,因瑞芸觉得冬如二字不甚好听,所以隐了冬字,只喊她如儿,却是天生的干净伶俐。自从跟了瑞芸,两人真诚相待,朝夕为伴,竟是超越了主仆情分。今见慧珍发问,如儿想也不想:“回大奶奶,是去年舅太太过生时送的回礼,老太太选了这个料子让给姑娘做衣裳的。”顿了一顿又笑道,“姑娘,这秋香色袄子配大红裙倒不好看。我记得姑娘有件葱绿碎花绵裙,换上倒好。”竟不等瑞芸回答,自去开了雕漆大橱取出那裙子来。

    瑞芸瞪了她一眼:“大奶奶这里问你,你倒越发放肆了。”说着换上裙子,也不理她,自顾自一径去了。如儿看看站在一边乐得拿帕子握着嘴的慧珍,甩辫儿一笑,也忙跟了上去。

[ 本帖最后由 村夫 于 2006-6-16 02:21 编辑 ]
作者: 风里落花    时间: 2005-8-23 01:45

开头很不错啊,很有味道。。。快填
作者: 占卜者艾玛    时间: 2005-8-23 10:25

写的不错啊!

恩?西林?!....
我也是...
作者: 桓大司马    时间: 2005-8-23 11:18

哇,这是现代文艺第一个吸引偶看完了的帖子啊
作者: 白手违命    时间: 2005-8-23 13:54

写得很有古意,若水MM加油,继续填坑
作者: 白木    时间: 2005-8-23 15:50

若水是MM?呵呵 别不是那个QQ42***77的马甲把?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3 17:50

回白木:我的QQ肯定不是4开头:)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3 17:53

第一节(续)

***********************

     廊下的红漆柱子已经半旧,地上青石板倒还干净。对面角落里一树矮矮的翠柏,恰掩着墙上四扇楠木格子西洋玻璃窗。天井里几个仆妇正洒水扫地,见瑞芸她们出来,都站住了低头含笑的问好。西头墙根边又有一个女孩子立在玉兰树下喂雀儿。瑞芸见其中一个女人略眼生些,便站住细看。那女人三十来岁模样,容长脸儿,眉眼虽不十分出色,却也看着爽利。慧珍走过来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你二嫂进门带来的奶妈子蒋妈的侄媳妇儿。两口子在家没饭吃,又带着个小子,上月上来投靠蒋妈。我见她还利落,暂时委了她这个差事,以后再调派。她男人如今跟着你二哥出门听使唤。”

    那蒋家的听说,向前两步拜了一拜:“全靠老太太太太奶奶恩典,我们一家子才有了着落。”瑞芸点头道:“二嫂嫂身体弱些,照应不来。蒋妈妈有年纪的人了,又老实,你是她亲戚,也原该帮的,何况又穷苦些。”蒋家的听这声气和蔼温柔,不禁抬起头来向瑞芸微微一笑,随即又低下头去。

    姑嫂二人携着手,一路穿径转角,三个丫头紧紧跟着,不一会儿就来到南小院廊檐下。两个小丫头正蹲在那里逗猫玩,见她们来了,赶忙上前打帘子。

    方进门,一股细细的甜香扑鼻而来,叫人周身一暖。迎面墙上挂着整幅麻姑献寿图,又两幅字,不消说都写着吉祥话儿。下边一张紫檀条案,供着宣德炉。其余陈设诸如瓶鼎盒盂之类,也都十分精致。西首摆一架八宝围屏,后设一卧榻并一梅花式小几、两张椅子,搭着青缎椅袱。东边一挂落地弹墨帘子,里三间便是贺老太太卧室起居处。再北边窗格子下放着张四方小桌,一个小女孩儿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站在桌旁剥莲子。旁边又坐着一个穿红绫袄蝴蝶花绉裙的少妇,正与她们说话,却是二奶奶巧莹。

    见她要站起来行礼,慧珍忙过去揽住,又悄问:“老太太和太太不是特许你最近好好调养,不用天天过来立规矩么?”巧莹扁了扁小嘴,扭头答道:“今儿身体好多了,老不来象什么样子,我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慧珍见她又搬出小姐性儿,笑着摇了摇头。瑞芸也暗地里叹了口气。

    这时又有人从门外进来,正是贺太太陆氏并贴身丫头夏喜,后面还跟着姨奶奶双圆和她的丫头金橘。瑞芸姑嫂三个连忙赶着贺太太叫“妈”或是“太太”,地下女孩子们也纷纷下福行礼。贺太太笑笑点头坐下,接着问了慧珍几句闲话。

    正说着,忽听里间有人说:“老太太出来了。”果见帘子掀开,两个一般高矮的清秀丫头搀着一位约莫七十岁的老妇人颤巍巍走了出来。
作者: 白木    时间: 2005-8-23 20:04

呵呵,我签名里有篇“小莲”环境描写和楼主的类似

缠足的小莲第一

  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小莲生在光绪末年.父亲是个很守旧的小地主,不屑于让女儿读书.

  国将不国,外国的洋米洋面洋布洋油卖的到处都是,谢家的谷子和土布堆积在那里,仅仅是能自己用,卖是卖不出好价钱,来借吃穿的穷亲戚也不敢多借,怕他们还不了,又不好意思收利息.望着满满的货仓,父亲屡屡长叹.

  不仅不答应给读书,父亲还不顾帝国的消亡要小莲缠足,实在是晴天霹雳.映象中慈爱的父亲在自己缠足的过程中实在是个魔王,不顾自己的哭叫和母亲的哀求,硬是花了几十斤谷子叫了几个远房穷亲戚来帮忙,远亲们为了谷子,用力很猛的,小莲挣扎着惨叫几声后就挺不住昏过去了。过后小伙伴们来看小莲,提起她当时巨大的惨叫,那同情和恐惧的神情,让小莲觉得心里象煮汤样阵阵翻滚.更过分是父亲,他过后每天铁青着脸拖着大辫子拿把三尺长的铁戒尺来检查,一旦发现小莲偷解缠足布就不由分说死命的打,打昏了再由母亲缠,父亲的关怀仅限于丢过来一个装了不知什么伤药的小瓷瓶。直到小半年后,脚板生生被弯做两截,前半截被死死的压进脚底,整个脚真的只有三寸半长,肌肉都化成了脓血流去,整个脚板生生的缩小了.父亲因为小莲的脚长过了三寸,很不高兴:"都是你妈太心软,这可好,脚板长了半寸,看你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小莲不多说一句话,整天扭着步子帮母亲操持家务,无外呼是扫地,抹桌子,洗菜淘米做饭,还有织补.

  唯一高兴的是和母亲出去买东西.

  虽然"城头变幻大王旗",古老的山间小镇还是没遭多少兵火.青石板路滴水檐,大清早都在山雾岚蔼中慢慢浮现,凉风抚过皮肤和发梢,有如母亲的手样温柔。来往的人虽然有点菜色的居多,好歹还有新面孔可以看,带来三山五岳四海八方的稀罕物件;小莲要是读了书,应该会知道形容自己是"目不暇接"了.连母亲,在脱离了父亲的视线后都忍不住在布庄边看新款的洋布边和那些婶婶婆婆们多话些家常,说到高兴的地方,一帮老的小的女人以及女孩子都忍不住会笑――实在很难得笑一回,最多两个时辰不到,各自还是要回家做事的,扫地拉,抹桌子拉,洗菜淘米做饭拉……

  尤其是父亲的辫子被强行剪掉后,就是买二两盐也是两母女一同出来逛个把时辰。实在不敢多看他那铁板样的脸。不过父亲到底没胆子再留起辫子来,就连和人做买卖都和气很多,唯独脸还是铁青的,只怕恢复不过来了。

  日子过的飞快,那个短命的皇帝死了,又共和了.然后北京的学生据说闹了事,接着岭南那边也好象不太平静。但古镇一直安稳依然。

  施施然小莲长到十六了.身子虽然瘦瘦的,但是江南女子多是这样的.脸红的象朵红莲花,因为还小,暂时没有束胸,乌油油的长辫子末梢在自然挺翘的臀后扫来扫去;因为家境小康,穿着打扮讲究精致,十分爱干净,没事悄悄的还在辫子上、衣角边挂朵香香的白兰花;走在小镇的街头很是打眼,后生们不敢盯着看,多半是偷偷的瞟.又在父亲的压力下没有放足,"走起来那风味就更是迷人"(是几个前朝老秀才背后的评语).加上小莲做事很麻利,为人十分乖巧;又从母亲那里学来一手江浙的风味小菜。很多小康之家都派了媒婆来了,甚至还有一些是为大户人家来讲亲的.所以最近快十七岁的小莲轻易不再被允许上街了.父亲开始待价而沽.

  小莲开始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绣花,因为家里人口少,还特别教小莲一些大家庭才用到的称呼和礼仪。

  谜底终于揭开.居然是配给临县大族刘家的六少爷.他家刘老太爷做过知府,还在;生了五个刘老爷,两个中过举,一个早病死,刘家是百里方圆的望族,刘府是百根柱子落地的大宅院,后花园还学苏州风味的修了假山.什么什么?你问六少爷是怎样?恩,三世祖里较能顾家的一个,算是个老实后生,此外再没什么特色可言.

  结婚的场面是盛大的.直到世纪末老到牙都快掉光的小莲给她的曾孙描述时还是忍不住激动,连额头的皱纹都散开来:大清早就吹吹打打的全镇都被闹醒来,真好比过年样。吹唢呐的、敲锣的、打鼓的,只怕有一百人。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半个小院。由本家的堂嫂把还躲在妈妈怀里的小莲劝起,然后盖上盖头背上轿,因为夫家是做过官的人家,是真正的八抬大轿(八十七岁的小莲老太太说到这忍不住重复了一遍:真正的八抬大轿)。轿子摇摇晃晃了整个上午才到夫家的镇上。才开始上路小莲还紧张的偷看下轿子外头,尤其看到自己的“官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还算是年轻英俊,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可轿子摇了太久,小莲撑不住,睡着了。等到要进门的那一刻,鞭炮震天的响,还有几门鸟铳,小莲被吓醒时的尖叫根本就没人听到。

  吵闹中度过了新婚。

  婚后的小日子还是甜蜜的,两人算是先结婚后恋爱的罢。

  至于政府北伐成功,中央搬到了南京;至于洋人听说闹了内乱,洋商人大半都急急忙忙回本国打理自家的生意去了;至于东北独立了出去;至于邻省几百里外的地方也闹起了匪患;与偏居山中的小莲家关系到是不大。一家人还是继续过日子。

  然而安稳终于不久长。先是老太爷归天,家里办丧事,因为主心骨不在了,什么事都显忙乱。几个后辈是要做孝子的,丧事的排场于是弄到很大,大到每餐流水席有近千的人来吃,整整7天;做法事的道士和尚各请了四十九个,这还不包括在一边打下手的小和尚小道士,银子水样的往外流。而帮忙的亲戚和做事的下人都不太替家里节省,三个铜子一个的鸡蛋要五个铜子一个的买来;一毛一尺的麻布买多了点,几年后家里还堆了好几十匹。老爷少爷们又不管这些“小”事,太太少奶奶们做为女人又是轻易不能抛头露面的。于是几个年轻的仆人合伙偷卷很多东西趁乱跑了,居然乱到过了好几天才发现,最后也没能抓回人来。过后地方上又闹了饥荒,刘家的田本来不多,只好用现银去买粮,三块光洋才买得了一担,比平时几乎贵四倍。刘家家里居然由此敝败了。

  这还罢了。好歹还能算大户人家。然而烦心事情层出不穷:小莲的父亲五十岁时出门做生意遭兵祸死了,小莲的几个儿子也先后幼年夭折,独最早生的女儿命硬,居然得了重病还是撑了过来。夫妻两十分宝贝她,取名淑芹,后来还特意送上了县里的洋学堂上学。尤其在小莲二十九岁上得了一个很懂事的宝贝儿子,小名啊福,就同惠山的大啊福泥娃娃是一样的胖胖,皮肉粉嫩,呓咿呀呀的见人就会望过去.人见了都说这孩子有福.淑芹没上学时时刻带着小孩子玩闹,喜欢这个弟弟到了极点。很久以来都是板着脸的婆婆也开始对小莲笑脸相迎.小莲更是欢喜,没事就抱着啊福,喜滋滋的喊:"细妹子,细妹子,我屋里细妹子最听话,长大读书要做老爷."细妹子,是当地对还不大会走路说话的小孩的爱称,大过四、五岁就不能再这么叫了.

  然而在啊福三岁上的时候,都以为他不会再象他哥哥们那样命薄的时候,家里的老屋在干旱的冬天着了大火(后来据说是一位刘家少爷读书时一边烤火一边就睡着了,引发了这场大火)。啊福还很懂事,在远处的土地庙门前磕头口里念着:“菩萨保佑我家,祖爷爷保佑爸爸妈妈".淑芹这时才九岁,奉命看着弟弟怕被人趁乱拐走.

  然而快过年时这把火来的很猛,附近的河塘里都只有一点点水,刘家自己的水龙之类的救火设备丢的丢,破的破;救了两天的火,只是抢出来一点财物,帐本被烧了大半。家里于是更加破败,老大的府第烧的只剩两三间。上一辈的老人受这样一惊吓,大半都连气带病的死去了.刘家剩下的人书读的不多,不过都比较爱面子,不出去做事,一大家字就凑合着靠那点田租吃饭.帐目遗失,仆人都走散,很多外债都收不回,很多家什不是烧了就是被亲戚和下人卷走,刘家越发穷了,一大家子挤在老太爷当年办的刘氏义学里住下.府第烧做了一块白地,也没办法卖做现钱,于是接连来大量的丧事都从简办了,老辈的还有棺材准备好了,小辈的人只有四块薄扳子搭起来的函子就下葬了.至于道场,就是自己家的人念几句佛就算是尽心了.

  最不辛是啊福.生活水平突然降低,小孩根本受不了寒冷冬天的冻饿,受了寒还没好,吃的东西又是时有时无的且不太干净.于是连病带饿:拉肚子,高烧,人家都怕他是乱吃东西得了霍乱,逼着把他送到土地庙里养病去了.小莲一家不顾一切的在啊福身边守了六天七夜,但把身边剩的几块光洋都花光了,还是没能医好。一甲子后,做了奶奶的淑芹对自己的大孙子说起当年情景时脸还是变的惨白:那天啊福还是没好,我要替妈妈给奶奶和爷爷烧纸去,爸爸看到没钱了去镇上收点帐。我正陪叔奶奶在老屋空地上给去了的老人烧纸,突然听到妈妈在土地庙那边喉咙都要喊裂:“细妹子!细妹子!细妹子也!~~~"我知道不好,跑到庙里,妈妈已经不再喊了,头发散乱的呆坐在庙门的门槛上,口里还细念着什么,不过听不清.弟弟就在里间,熟睡样的,过去了.

  三天后小莲才清醒过来.居然没有哭什么了.啊福已经埋葬,因为一阵子以来丧事太多,大家都有点麻木了.伤心管伤心,活人还是要继续吃饭.末末了小莲想,和家族近百口一起挤在义学也不是办法,而且这样了都没个家长来主持分家,吃饭和难民样的乱抢,住的地方透风,等天一热只怕还有臭虫和跳蚤.与家里一合计,干脆领了两元大洋的分家费,一家三口搬回到寡居在上梅镇的母亲身边,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回到小时候的家,小莲总算又恢复了点元气,脸上开始略见点血色.因为自己吃了亏,所以坚决不让女儿再缠脚了,这边也只有疼爱孩子的外婆和妈妈,没有念着要给缠脚的祖父祖母了.最让淑芹高兴的是,爸爸也说让她在镇上的完小继续读下去,而且要读完.经过了磨难后,刘家的六老爷也不怕在岳母家寄居不太光彩了,还主动去一家商行做了个帐房.虽然没什么大的进项,政府也开始把光洋换成法币,包他自己的吃穿用度还是足够了.日子就这么又平静下来.

  小莲那以后为了替刘家攒福,开始不吃牛肉了.再往后,是淑芹的故事了.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3 21:25

恩,仔细读了,这文章写的比我好!
作者: 气流    时间: 2005-8-23 21:29

写得真不错啊!  唯一一点就是这类精致的文章,情节推进发展的比较慢,所以要大段大段的阅读才能把有的读者勾引上,所以。。。快填。。。
作者: 柳褴衫    时间: 2005-8-23 21:45

这样精巧细致的文章表达的感情相信也是淡淡的,连我也想催一下了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4 01:11

第二节

    贺家这位老太太本是续弦,家境十分一般,原也够不上资格同诗书富贵的贺家结亲。当年贺老太爷的第一任夫人倒是十足的千金小姐,只是原本康康泰泰的一个美人儿,却过门不到一年便一病死了,连个一男半女也没留下。街坊里渐渐的就有了流言,说贺家公子命中克妻,于是那些豪门大户都不敢把自己女儿嫁入贺家。贺老太爷的父亲当时还做着县太爷,虽有侍妾所出一个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只是不得老人家欢心。眼看这嫡子品格端方相貌周正,却娶不到媳妇,老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求了一位“神算子”帮儿子看姻缘。因那算命的说,必得一个出身清贫又属羊的姑娘,方可与公子婚配。可巧贺老太太的一位本家舅舅是这位县太爷的门生,风闻此事,便主动举荐了自己属羊的甥女儿。

    其实按说这本家舅舅和贺老太太父母素无来往,只不过想借机巴高望上,无非向老师示个好沾些光而已。也是这贺老太太命中注定,却不料被县太爷和夫人一眼看中,做主娶了来,一年后便头胎得子,喜得贺家上上下下不知如何是好,大放了三天爆竹,请客摆酒,十分热闹。奇的是贺老太太自此以后却生一个夭折一个,最后只剩下那位长子,便是如今的大老爷中允。

    虽说独子易受溺爱,贺老爷中允却并非顽劣不堪之徒,在贺老太爷严格督促下倒也知书识理,办事能干,只是一件恨事,屡试不中。老太爷殁了以后,中允老爷年纪轻轻便当家作主,索性绝了文场出身的念头,一心做起了生意。贺老太太一个寡妇家,本无甚大知识,也就听之任之。好在贺老爷天性精明,眼光独到,且把他堂弟即二老爷中昌请了来帮忙,几个绸缎庄粮店倒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又娶了大家出身的贺太太陆氏,几年间连着添了两子一女。贺老太太年事日高,眼看家境益发富足,孙子孙女满怀,焉有不乐之理? 加上“夫死从子”,因此对儿子的话从无半点意见。以至于贺老爷后来甘冒大不韪跟亲家争风吃醋,硬讨了翠玉楼的“小先生”双圆做姨太太,贺老太太也不过只皱皱眉头,闻得儿子一句“没事”便丢开手了(注①)。

    *************************

     墨雨、芙蓉两个丫头扶着贺老太太这厢坐定,贺太太等也上来见了礼。老太太便搂了孙女儿坐在身边,又絮叨着问二孙媳妇身体可好些,媳妇长孙媳妇家务事有无料理周全等等。贺太太同大少奶奶慧珍自然是竭力凑趣,巧莹也不时娇声的回两句,就连姨奶奶双圆也在一旁陪着笑。这当儿只闻得小堂屋里欢语连连。瑞芸一面笑着,见芙蓉又端了时令糕点来,自细细掰了两小块与祖母品尝。

    一时壁角西洋大座钟铛铛铛敲了八下,慧珍便请示老太太是否移到前厅吃早饭。贺老太太眯着眼看了看窗外天色说:“这两天怪冷的,不如在这里吃罢了。慧珍巧莹今儿也跟着我吃,就我们娘儿几个,省得挪来挪去。” 又嘱咐贺太太,“你老爷事忙,在自己房里吃倒不要紧,怕他不留神,你仔细给他多添些菜也使得。”贺太太起身答应了。

    慧珍早已派人去小厨房传饭,丫头们把小方桌收拾干净,椅子上重铺了厚厚的锦绒垫子,请老太太坐了,瑞芸也挨着坐下。一面又抬过梅花小几来,让慧珍巧莹对面坐了。

    原来贺太太近年吃斋念佛,因此并不随着老太太吃,这时只领着姨奶奶双圆在一边伺候。

    一时饭毕,贺太太等告辞回房。墨雨连忙给老太太递上水烟袋,又坐在身后用美人拳轻轻捶着。小姑嫂三个仍坐着喝热茶吃小点心,围着老太太说闲话儿。巧莹因见老太太不住摩挲瑞芸,百般抚爱,就向慧珍努嘴儿。慧珍知她心里不乐意,忍不住好笑,却不防被贺老太太瞅见,问笑些什么。

    慧珍这一下倒被问住了,又不好说巧莹的不是,又不好不回老太太,正着急间,见瑞芸咬着丝帕角儿笑,猛然想起方才在她房里那番形景,便忙笑说:“回老祖宗,我是看咱们家这位大小姐如今越发出落的水灵了,想着将来不知哪家少爷有这等福气。”

    瑞芸没想到慧珍又提起这话,当着人不好说什么,只扑在她祖母怀里撒娇:“大嫂嫂又欺负我,老祖宗不打她,我不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贺老太太向来养尊处优,团团脸加上一头银发,越显得慈眉善目。七十的人了,皱纹也没几条,这时却乐得挤作一处。她搂着孙女又向众人笑说:“慧丫头这话虽是顽,却在理。芸儿也不小了,慢慢地也该留神寻个婆家。咱们家家世也算是好的,可不得挑个根基相当的才配得!”众人都笑着点头称是。

    如儿这时正帮着墨雨芙蓉等丫头端点心果盘子。听了贺老太太这话,独她不觉一怔,转头看着瑞芸。却见瑞芸坐在老太太怀里,略低着头,一丝儿不动,刘海儿垂下来,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如儿素知她脾性,外头看着柔顺稳重,其实自有些儿想法,这件事上尤其如此。贺老太太并家里这些老爷少爷太太奶奶们一总不知,若是弄拧了却是不好。想到这里如儿咬了咬唇,不由得有些担忧。

    正出神,冷不防一人在旁边推了她一把:“发什么楞?还不快帮着收拾?”如儿转脸看时,却是秋灵。原来老太太吸了烟用完点心,思量打两圈牌,已着小丫头子去唤贺太太及二老爷中昌的太太沈氏过来。众女孩儿们正忙着摆椅子搭桌布搬钱匣子。如儿按捺下心中忧虑,朝秋灵笑一笑,也帮着忙起来。


    ************************
      注①:小先生,旧时指较为高级的妓院里专事吹拉弹唱尚未接过客的青楼女子,一般在十四至十六岁,又称“清倌人”。
作者: 气流    时间: 2005-8-24 10:49

若水mm的文笔很有三十年代小说那种淡雅温柔的风格,现在不多见了,加油继续!
作者: 东方未明    时间: 2005-8-24 12:21

楼主好文采,很有古意.不知喜欢武侠否,来笑书做做  
破衣服不要打我,我不是在拉人,叫资源合理分配.  
我也喜欢细致的描写,努力吧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5 11:54

第三节

    大少奶奶慧珍领着秋灵、屏香回到自己所住的东小院内。

    方进得左侧院门,小丫头子真儿本在台阶下浇花,见她们回来,立刻丢下水壶跑上来,边跑嘴里边嚷:“奶奶,方才那边府里的二姑娘打发小清姐姐过来找奶奶……”话还没说完,秋灵就上前一步打断了她:“你忙什么!有热屉子蒸着馒头等着你不成?!你两只眼睛没看见奶奶忙到这会子才回来,还没顾上坐下喝口茶?你倒赶着说话来了,平日里我们都是怎么教你来着?越大越没了规矩。”

    慧珍在后面笑道:“罢罢,她不过等着回我的话,看我这早晚才回院子来,等急了罢了。”秋灵听了这话,伸出右手来,纤纤一指点住真儿的脑门,脸上似笑非笑的说:“瞧这小蹄子,也不知你哪儿来的这段福气,这么投大奶奶的缘。如今越发护着你了。”说着便戳了几下,直晃得手腕上两支碎银铰丝镯子撞在一起,“叮”的一响。真儿这时倒不忙说话了,只笑嘻嘻望着她们。

    主仆几个玩笑了两句,慧珍于是问:“二姑娘做什么打发小清过来?”真儿回道:“小清姐姐说,上日二太太房里那些小女孩儿们帮着画样子时,二小姐的一个花样子不知被丢了在哪里。二小姐听说奶奶前儿恰得了时新样式的,想找奶奶要两张。”慧珍听了点点头,便往里走。秋灵、屏香连忙跟了上去,真儿自回去浇花不提。

    进了屋,慧珍一眼看见她丈夫瑞文正端坐在那里喝茶,头发梳的油光水亮,一丝不乱,脚上却光着。慧珍不禁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真是,这冷的天,也不穿上袜子,白冻坏了可怎么好?一会子又该说我不给你提醒儿了。”瑞文闻说,放下茶杯一笑:“屋子里半个人也没有,我找谁要袜子去?等了这半日,我没问你,你倒说起我来了。”

    “老太太今儿高兴,留我和瑞武媳妇同在那里吃饭,所以回来迟了。” 慧珍一面说,一面唤屏香开柜子拿干净袜子并几张时新花样子出来。又问瑞文:“你吃了不曾?”

    瑞文穿上袜子,正换鞋,见慧珍问他,便答:“我看你总不回来,外头圆桌上放着那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就吃了。”慧珍笑道:“那原是我预备着一会子作点心用的,你既吃了也罢了。只是怕不够,不如我叫小厨房里刘善家的再单给你弄两样吧?”瑞文站起身,穿着簇新皮鞋的脚在地上蹬了两下,左右打量着说:“不用,都这早晚了,显英他们必定已到荟芳楼等我。我去那里再吃些也是一样。再迟会子去,好角儿怕就听不着了。”

    听他这么说,慧珍不禁摇了摇头:“也不见你们几个整日都忙些什么,劝你少听几段吧。太太前儿还说让你多学学瑞武,帮着老爷和那边二老爷做些生意。教你这做哥哥的倒要学着弟弟,有什么意思?”瑞文笑道:“有瑞武顶着,我得受用一日且是一日。你不知道那名角儿的妙处!”

    慧珍也笑着说:“我怎么不知!只是叫你收敛些罢了。——提起瑞武,再告诉你个笑话儿。巧莹那脾气,今儿见老太太多疼了芸丫头一些,又不自在,其实老太太和太太待她哪里差了。偏巧我替她遮掩又拉扯上芸丫头的姻缘,老太太倒说也该给芸丫头寻门亲事了。你成日家在外头,倒是帮你妹子留心些。若有合适的,也好回了老爷太太筹算筹算。”瑞文答应着,一面整了衣服,披上件五色如意图案的丝绵大褂子,出二门带上贴身小厮灵明忙忙的走了。

    接着慧珍便吩咐秋灵把花样子给那边二姑娘送过去。

*************************

    二小姐瑞莲其实是中昌老爷的长女,论理该是大小姐。只因贺家亲支人丁单薄,中允和中昌两位老爷又比一般的堂兄弟来的亲厚,因此两家子排辈叙齿便论在一处。瑞莲与瑞芸恰是同年出生,按生日只小着几个月,因而家里上上下下都唤她作二姑娘,如今却是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论其品性,温柔沉默,贤淑可靠,在外人看来却似比瑞芸略年长些。

    且说瑞莲正在房里同丫头小清做针线。忽听外间有人说话,便问是谁。丫头雪樱于是领着秋灵进来回话,说是那边大奶奶让送花样子来的。

    瑞莲听闻,不觉含笑道:“秋灵姐姐请坐。原是我一句话,怎么大嫂嫂却让姐姐费事跑一趟?”说着便命小清把那样子收了。雪樱一早搬了张脚踏过来,秋灵告个罪,便在脚踏上坐下。

    这里正说闲话儿,小清又捧出一只珐琅镶嵌的八角小锦盒,揭开盖子,里面却是一样芝麻脆皮各式馅心的酥点,都只一口大小,玲珑可爱。瑞莲笑着说:“这是前日我们太太去舅太太家时,带回来的扬州小点心。我尝了一个,倒是不错,入口香甜又不犯腻味。我想着大嫂嫂芸姐姐都爱吃这样的,本来要派人送过去。姐姐既来了,倒也便宜,正好顺便带回去吧。再替我多谢上大嫂嫂,道个费心。今日是不成了,改明儿我再过去望候大嫂嫂并二嫂嫂芸姐姐。”

    秋灵站起来答应了,接过锦盒便自里间告退出来,却见雪樱正站在堂屋中,往一只鹤形鎏金三足古铜鼎里添百合香,便上前拉住,向她耳边悄悄问道:“你们家三少爷这阵子还是那么着?”雪樱点点头,也压低声音说:“可不是!最近那嘴里越发都换了新字眼,天天在外面同那些人来往,不知做些什么。昨儿还捧回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来,都写着大字。我收拾屋子时略动了一动,他就不依,忙忙的收进箱子里不让我瞧,说是怕我碰坏了。老爷太太都劝他不听,只拿他没法子。”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听讲我们家表少爷和赵三舅太爷家的那位大少爷也和他天天在一处。”

    秋灵听了,不由得哎哟一声:“这些小祖宗也不替老爷太太们省些心,这天天在一处混,可别闹出事来才好。”雪樱道:“我也是这么说呢。”

    两人又低声说笑了几句,秋灵方提着点心盒子回去复命。
作者: 缥缈的月光    时间: 2005-8-25 14:15

是红楼滋味在心头,若有空时,来我的小园种种花草,好不?诚意相约。
作者: 白木    时间: 2005-8-25 22:27

呵呵,可惜我只写出来这一篇 ,其他几么什么味道了
作者: ADIEU    时间: 2005-8-25 22:56

支持若水姐姐,多情文章多情人......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7 01:29

第四节

    却说二太太沈氏用完早饭,正站在自家小花园里藤架子底下看风景。因天尚凉,沈氏更是天性怕冷,怀里还抱着小手炉,这时一扭头却看见两个小女孩儿在园门口探头探脑。沈氏认得其中一个是自己房里的小丫头,另一个却是那边府里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小雁,因问何事。随侍的大丫头银环连忙过去问明,便回沈氏说是那府里老太太要请二太太过去打牌。

    这沈氏不过富商出身,其父做的原是小本生意。只因那年天灾,稻米收成不足,城中粮店的仓库里都装不到七成满,一时间粮价飞涨。独独沈父因着乡下曾做过保甲的远房侄儿帮忙,从几个有经验的老农手里收了一批上好的细米,着实发了一笔大财,因而又结识了当时年纪轻轻却开着大粮店的贺老爷中允(注②)。沈父见贺家原系名门望族,如今既有了瓜葛,如何肯轻易放手?于是辗转托了人前来说亲。只是中允老爷年纪虽轻却精明过人,眼界甚高,况且早已定下了城东陆老翰林家的孙小姐,哪里看的上这头亲事。沈父只得退而求其次,寻到中昌老爷头上。

    这中昌老爷之父便是当年贺县太爷的侍妾所生,也即贺老太爷那位一直不得意的长兄。按说出生在这样一个世族大家,又是长子,本应踌躇满志立一番事业,可惜这位庶出的老太爷却因不得长辈欢心,郁结于中,过早的就去世了。没几年,其寡妻也不幸染病死了,年纪还幼的中昌老爷和大他四岁的亲姐姐竟成了一对孤儿。试想连他们父母在世时,家里尚且那般境地,如今只剩一对小的,族中那些势利眼儿的亲戚如何顾的及理会?所幸两个孩子正凄凄惶惶没着落时,贺老太太却动了恻隐之心。

    论起来贺老太太本就心地不坏,加上出身不高,因而对这两个没爹妈的孩子更是怜惜,便和贺老太爷商议,把一对侄儿侄女领了过来抚养。因此中昌老爷和中允老爷是一处相伴着长大,那情分自然深厚。等到中昌老爷的姐姐出了阁,中昌老爷又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当了家的中允老爷便买下自家府门右侧紧邻的一块空地,替堂兄弟另盖了一所房子。中昌老爷虽然这时自立门户,却天生的忠厚老实,始终不肯忘本,对贺老太太和中允老爷礼敬有加,两家仍然来往不绝。

    再说沈父在中允老爷处求亲不成,转而把心思投向了中昌老爷。中昌老爷一则年轻,二则老实,经不住媒人舌灿兰花,左哄右劝,便答应了这门婚事。沈父和贺家攀上了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择了个黄道吉日便兴兴头头的把女儿送过了门。沈氏在家时也并没真正做过几天富贵小姐,且平日里触目便是三钱五利、分斤拨两的行当,如何比得贺太太大家闺秀的风范。幸而并无甚大不是,且几十年来在贺家耳濡目染的也长了不少见识,只是那一股小家子出来的脾性仍挥之不去。这时听说贺老太太唤她去打牌,如何不依?遂忙忙的换了衣服,又想了想,便嘱咐银环只好生看屋子,不必跟着,却领着丫头春妍随小雁穿过两所大宅中间的小弄堂,逶迤往南小院走来。

    进了院门,顶头便看见墨雨正低着头坐在回廊上扎花儿,沈氏素知这墨雨是贺老太太跟前第一个得用之人,便走上去笑道:“这孩子,怎么坐在这风口里头?留神别着了凉惹老太太心疼。做的那针线我瞧瞧。”说着拿起来细看,却是一领暖帽的样式,紫红缎子底儿衬着万字不到头的图案,两边夹着小碎花。墨雨放下针线笸箩,立起来笑道:“二太太来了。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大小姐正等着您会牌局呢。”一旁小丫头早打起帘子,于是几人进去。

    这时贺太太和巧莹、瑞芸都在贺老太太跟前说笑凑趣,一边牌桌子已经准备妥当。沈氏上前见了礼,又满脸堆笑的向贺老太太说:“还是老太太会调理人,墨雨这孩子越发心灵手巧了。才刚我见她做的那顶暖帽,哎哟那个齐整大方,真比这城里最巧手的绣匠都好。”贺老太太听了也笑着说:“那是我前日随口说戴的暖帽旧了,谁知她就记下了,闷不吭声的做了来。”众人笑道:“不亏了老太太偏疼她。”

    沈氏左右看看,故意问道:“怎么瑞文媳妇却不在?”老太太便说:“家里最近事多,你姐姐也有了岁数,不大管的动了。我看慧丫头近日忙累的很,所以趁早儿叫她回去歇歇。”沈氏忙陪笑:“老太太就是心眼儿好,爱疼顾人。——我前日还想着您有一阵子没见春妍这孩子了,怕也是要怪想她的。今儿可巧家里没什么事,您老又找我斗牌,我就顺道带她一起过来了,老太太可仔细瞧瞧。”说着便一把把春妍拉到面前。

    原来这春妍便是贺家春夏秋冬四大丫头之首,本是跟在贺老太太身边的,余者即贺太太房里夏喜,慧珍身边的秋灵,以及跟了瑞芸的如儿。只因贺老太太见那边府里家务繁杂,瑞莲、瑞诚两个孩子渐渐长成,二老爷中昌又忙着照顾生意常不在家,生恐沈氏身边人手不够,照应不过来,便把春妍拨了给沈氏使唤。当下老太太见了春妍,便拉着打量了打量,笑着说:“我说这孩子不错,果然比前些日子又俊了些。”沈氏和众人都笑道:“可不是!这孩子如今越发象那画儿上的了。”

    于是众人请老太太坐了上首。墨雨从里间小螺纹柜里取出一支镶珐琅的西洋老花镜来,替贺老太太仔细戴上,跟着也坐了在旁边。老太太下手便是贺太太,沈氏和巧莹也顺次挨着坐下。瑞芸天性不喜斗牌打马吊之类的玩意儿,方才不过陪着祖母说话散闷,因此又略坐了一坐便出来,同如儿自回房去了。

    这里几人洗牌告幺,贺老太太先坐庄。墨雨代掷了骰子,是两个三点,数去正该贺太太断牌。打了一回,沈氏便悄悄向墨雨使眼色。墨雨会意,想着不过是图老太太高兴,于是也竖起三根手指悄悄的递了暗号。沈氏看自己手里恰有一张三条,便笑着说:“今儿运气好,我这张牌发下来,下面就听了。”于是打出那三条来,贺老太太笑着把牌一摊,道:“胡了,正缺你这一张。”沈氏忙陪笑说:“原来老太太才是运气最好的!我却糊涂的紧。”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
注②:清袭明制,农村县以下推行保甲制度。辛亥革命后,保甲制度被废,直到1932年恢复。
作者: 花影吹笙    时间: 2005-8-27 21:53

米技术滴顶一下~~~支持姐姐ING~~~  

旧式小说  有点鸳鸯蝴蝶派的味道啊?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8-28 21:00

第五节

    却说这里牌局既开,墨雨在一边帮着老太太看牌,芙蓉春妍等几个随侍的大丫头都在跟前伺候着递茶递水,老太太房里底下的小女孩儿们暂时没了差事,因此都悄悄的散了去歇息。小丫头子小雁却独个儿站在堂屋门口回廊底下,抱着那只虎纹花皮小猫儿逗弄玩耍。

    正觉有趣,冷不防一只麻雀儿飞落了在院子中间,在地上一蹦一蹦的往前走。那小猫儿见了,便扭着身子挣扎起来,小雁一时抱不住,被它挣脱,窜到地上。麻雀儿吃这一吓,扑棱一下便飞走了,小猫儿直追上去,一眨眼便跑出了院子。

    小雁见状,连忙也追了出来,却哪里还有猫儿的影子。不由得恨恨的跺了跺脚,只得一路走来,向那树影里墙根下各处细细搜寻。

    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所在,只见一色的水磨砖墙,镂空花窗,或方块月牙,或四喜万字,组成各式图案。其上又藤蔓交织,牵牵挂挂,翠缕飘摇,香气清幽,且缀着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其时虽天气尤冷,未曾开放,却依然是一番动人的景致。再墙根下又一溜边儿放着几十小盆一般高矮的炮竹红,那一片红滟滟的映着人脸,看起来分外精神,教人爱煞。小雁不觉就看住了。

    正瞧的入神,忽然听见一个细细嫩嫩的嗓音问她:“小雁姐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转脸一看,只见一个穿大红绵褂子,眉眼十分秀气的小女孩儿站在身后,便不由得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月。我出来找老太太那只小花猫儿,你又作什么在这里?”遂拉着小月玩笑。

    原来她两个今年都只十四岁,四五年前一同被买进贺家来做小丫头子的。两人岁数既相仿,又说的来,因而相处甚好。只是小雁年纪虽小,却聪敏机灵,天生的嘴巧心乖,又是个小美人胚子,因此尤得贺老太太喜爱,地位也比一般的小丫头子不同。小月其实论聪明清秀并不下于她,只是生性畏羞些,较为老实。

    顽了一阵,小雁便随手从身边一盆炮竹红上摘下一朵来,把那花心子凑到嘴边轻轻一吸,一丝蜜味儿直入口中,齿舌生津,不禁笑道:“好甜!”小月见了,立刻四下瞧瞧,幸而左右无人,便忙上前拉住她衣袖说:“好姐姐,这可乱摘不得,仔细让老妈妈们瞧见说你。”

    小雁笑道:“这有何妨,不过偶尔摘一个两个的。上回子我折了那些送给老太太尝,她还说好吃呢!不要紧的,不信你也尝尝。”说着把那吸过的朵儿扔在地上,又摘下一个硬塞在小月手里。小月轻轻捏着那红朵儿,只是不敢凑上去吸。

    小雁一面和她说笑,一面又摘了些一一的尝了,脚边不一会儿就扔了好些红朵儿。小月拉着她,担心的说:“这可摘多了,怎么办?”小雁听说,低头看看地上,果然不觉多吃了些,便停住略想了想,眼珠一转,忽然又伸手去摘。小月忙扯住说道:“你疯拉?怎么越说越摘的厉害了。”小雁朝她直摆手,示意她别嚷,又眨了眨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道:“我自有主意。不相干的,只管摘。”小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急道:“小雁姐姐,使不得。”

    两人正难分解,这时却有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妈妈拎着一只篮子走了过来,却是贺太太的陪房周妈。那周妈猛然见了这一地炮竹红的朵儿,不禁站住骂道:“小蹄子们,什么时候才知道规矩!这花儿也是你们摘得的?”小月顿时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那小雁却只不停手的摘着,一面笑着分辩:“您老人家先别动气,问清楚了再说。我们原不过是摘些送给芸姑娘尝鲜去的,顺口儿吃两个又打什么紧。打量我们是那低三下四不知好歹的人不成?”说着把手中一大捧红朵儿交给小月拿着,又笑道:“您老又为什么事进来了?可曾看见我们老太太房里那只小花猫儿?”

    周妈这时早已认出两个小丫头正是老太太身边的小雁和瑞芸房里小月,又听说这些花儿是摘给瑞芸吃的,心下暗悔自己把话说造次了,这时听小雁问她,便不觉赔着笑回答:“原来是这样,我冒撞了。只因昨儿太太传话出来,说是香用完了,让再买些。我生怕我们家小子办的不妥当,便跟着去城外大明寺菩萨跟前拜了,又好好的挑了些,这不赶紧着给太太送进来了。老太太的猫儿我却没见。”说着把篮子举起,里面果然装着几捆上好的降香,都用金箔裹着。小雁笑道:“您老费心。太太正陪老太太打牌呢,腊梅姐姐想必在家里,您老送去倒好。”周妈道了谢,便往贺太太院子里走来。

    这里小月松了口气道:“真服了你,也忒能讹人了。”小雁得意的一笑。两人遂分开,小月便捧着炮竹红朵儿回房,小雁接着寻猫不提。

    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雁一句“低三下四不知好歹”却让院墙内一人听了个清楚明白。这人便是姨奶奶双圆。

    当时这姨奶奶正磕着瓜子儿走到院子里来透气,不想忽然听到小雁在墙外那么说。她原本是青楼里出来的人,越是在这种豪门大家,越是在意自己身份。此刻听得别人一句无心言语,便当是含沙射影,顿时气得语噎声塞。只是因为听出小雁声气,知道是老太太房里丫头,当下也不敢上去争吵,满心气恼的站了一会儿,听外边静下来了,知道人已走远,再想了一想,越发觉得没意思,只得走回房里,一头忍不住的拿着小手绢儿擦起眼泪来。

    丫头金橘这时正收拾屋子,见她进来是这形景儿,想必又犯了多疑的毛病,暗地里叹了口气,劝道:“不是说去院子里透气吗?这好好的又是怎么了?”

    这姨奶奶见金橘问她,便益发收不住,只顾拉住淌眼抹泪的诉说:“我天生就是个命苦的。打小儿进了那火坑,学唱了几年,幸而被老爷看上,原以为可过几年安生日子,却不想天天儿的遭这种罪。如今越发连个老太太房里的小丫头都看不起我了,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便抽抽噎噎哭个不住。金橘无奈,只得打叠精神百般抚慰。
作者: 潭竹    时间: 2005-8-28 21:12

姐姐加油,俺是忠实FANS~~~~
作者: 离人月    时间: 2005-8-28 21:13

又一悲剧人物出场了么~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1 00:24

第六节

    且说姨奶奶双圆正向丫头金橘哭诉身世不幸并小丫头也看不起她等语,忽然二门上有人报进来,说是大老爷从外头回来了。

    这位贺姨奶奶进门也已有十来年的工夫。待得久了,自然也深知贺老爷中允虽说精明能干,却是个最知节守礼的。这会子必定要先去见了老太太,再回自个儿屋里歇息歇息,或是同贺太太说两句话儿,只怕过一阵才能来看她。自己虽说也算是得宠,生了个四少爷又很讨老爷欢喜,可是这心里总觉着在这家里也就跟排在末位没什么两样,天天儿的只是憋闷委屈。想着不由得又抽泣起来。

    丫头金橘自从跟了这姨奶奶,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心思。此时听说老爷回来,略想了一想,便走到窗下的西洋式雕花连镜大梳妆台跟前,从那抽屉里取出一只盛着特制玫瑰胭脂膏子的小白玉盒,笑向贺姨奶奶道:“这么个金贵东西。听老爷上次说是专门儿在苏州找人给姨奶奶制的。连太太也未必有,可见老爷一向待姨奶奶如何了。”这贺姨奶奶听她如此说,不禁破涕为笑,又嗔道:“小蹄子,不知跟谁学得贫嘴烂舌的。这什么事儿,也要你来说!”

    金橘见机笑着劝道:“我这可是实话,倒不是贫嘴。老爷对姨奶奶如何,自然不必我说。现下老爷说话就要过来,到时若是见姨奶奶哭了,定是要问的。那时倒不好掩饰,少不得叨登出刚才的事来。老爷即便有心帮姨奶奶出气,听说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虽不好不责罚那小丫头子,但老太太面上却不好看,岂不又两下里惹气?那时倒是姨奶奶这哭的不是了。所以依我说,姨奶奶还是先把脸上眼泪擦了为是。欢欢喜喜的,不要讲一个小丫头,同老太太老爷说些什么事有个不成的!”

    贺姨奶奶听她这番说的有理,于是赶忙擦干泪痕。金橘又端了盆温水过来,绞了小毛巾送上。贺姨奶奶便一头打开毛巾,在脸上轻轻焐了几下,又就着梳妆台上的大玻璃镜子照了照,仍是瓜子脸儿柳叶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确信看不出曾经哭过,这才坐在梳妆台跟前,仔细的往脸颊上扑粉。

    金橘在一旁递上那胭脂盒子,又慢慢说道:“其实按我的想头,这事儿未必就这么着。一则,姨奶奶不是不知道,老爷一向最在这些上头看重,未必就肯扫老太太的面子。倘若驳了姨奶奶的回,那时反而不好。老太太若知道了,心里也要不快活。不过为着那个小丫头子一句话,并没什么天大的事儿,姨奶奶犯不着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落不是。”

    贺姨奶奶听她这么说,不禁默默点了点头,停了手叹道:“看不出你竟比我懂得许多。依你说,还有什么?”金橘笑道:“其实并没什么,我哪里好说比姨奶奶懂得多。也不过是因着姨奶奶是跟自个儿相关的,所以不容易想明白,我却是冷眼旁观的罢了。”说得这贺姨奶奶不觉微微一笑。

    金橘于是又笑着说:“只是我还想着,先前许是姨奶奶多心了。咱们家规矩向来严,尤其是在老太太房里做事的丫头,无论大的小的,从来都不兴乱言语。姨奶奶也并没惹着谁。想那小丫头子不过随嘴说说,哪里就无缘无故的冒犯起姨奶奶来?”贺姨奶奶听了她这一席话,低头一想,不由得笑道:“你这话很是。实在是我方才一时想岔了。”于是气苦一扫而空,脸上欢容恢复如初。

    两人跟着继续收拾准备。又过了一会儿,果见贺老爷中允背着双手进了小院子。

    中允老爷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依然一头乌发,双目炯炯有神。他身材并非十分高大壮硕,却从骨子里透出那一股儿干练精神。声调也不高,但咬字清楚,说话十分明白,常是一边儿想着事情一边儿给身旁众人下指示,一件一件说得又快又准,条理分明。他十八岁起便当家,管着一大家子人,又同各路人打交道做生意,多年的大风大浪里趟过来,那经验又丰富,看东西又透,似乎这世上还没有他处理不了的烦难。同他来往过的人都知道他这份精明厉害。如今中允老爷非但是社会名流,本城首屈一指的大家之长,更成了省里商业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中允老爷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瑞文、次子瑞武和女儿瑞芸都是贺太太陆氏亲生,只有最小的一个儿子瑞祥是姨奶奶双圆所出,今年才刚满十三岁。中允老爷一向认为这个幺子在几个孩子里头长得最象他,因而特别喜爱,甚至在瑞祥出生后特地找人算命占卜,起了个十分吉利的名字,平时自然也不忍十分管教。再加上贺老太太老年人最是喜见这些孙儿孙女,贺太太又一心向佛不大问事,姨奶奶双圆更不用说,对这个心肝宝贝是百依百顺,因而瑞祥渐渐的养成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脾气来,此是后话。

    且说中允老爷进了屋,贺姨奶奶连忙伺候他在垫了大狼皮褥子的摇椅上躺下,一旁金橘早已奉上茶来。歇了一回,中允老爷便问:“祥儿怎么不见?”

    贺姨奶奶这时正用从小儿学会的手艺给他捏肩膀,听了忙回说:“一早便去学堂了,想是还没下学。”中允老爷听说,便从那藏青色福字对襟棉绒大褂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金怀表,看了看笑道:“学堂此刻一定已经下学,这孩子怕是不知又在哪里看上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舍不得走开。只是也该回来了。派人去接了不曾?”贺姨奶奶笑道:“已经打发小子去接了,想必一会儿就回来的。”中允老爷听了便点点头。

    这里正吃茶,忽然外面小丫头子进来通报,说是二少爷正在外头书房里陪客人,想请大老爷快点儿过去。中允老爷听见,不觉皱皱眉头,又笑向贺姨奶奶道:“真是一刻也不让我得闲儿!”说着又喝了一口茶,吃了两片贺姨奶奶亲自掰好递给他的橘子瓣儿,这才起身走了。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3 18:17

第七节

    贺老爷走了以后,姨奶奶双圆便又打发小丫头子到二门上去看看小少爷下学没有。谁知去了两三趟,都没见回来,连跟的小厮们也不见。贺姨奶奶生恐儿子有个闪失,又不好立刻就当个事儿去回老太太老爷,只能自己在屋里发急,一面忙忙的又让查是谁去接小少爷的。结果左等右等,一直到后半晌瑞祥才慢吞吞的回来,见了贺姨奶奶也不甚在意,只说是在路边看杂耍耽误的。贺姨奶奶随口念叨了他两句,见宝贝儿子已经平安到家,也就不再提了。

    却说这一日,二小姐瑞莲因见家中暂且无事,天气又渐渐晴和,便欲往这边宅子来看望瑞芸姑嫂几个,顺便散淡散淡,因此回禀了母亲。二太太沈氏听了,正巴不得这一声儿,忙不迭的就答应了。于是瑞莲略略修饰了一番,换了两件衣裳,由个小丫头子引着,便同小清过这边府里来。弄堂两边角门上正有几个小厮玩笑作耍,见她们过来,都忙停住垂手侍立,十分恭谨。

    一时进了边门,瑞莲先不急着往别处去,却向贺老太太住的南小院上房里来拜见了。老太太这时正歪在榻上,丫头芙蓉在一边捶腿。一见了瑞莲,贺老太太便笑问:“你这丫头怎么也懒了,这几日却没过来瞧瞧?倒是你妈上日还过来陪我打了半日的牌。”

    瑞莲笑着说:“老祖宗问我,我也不敢扯谎。实在是前两日天儿不好,恐怕冷天走了来又犯那时气之症,所以只是在家里做针线,并没敢出门儿。”贺老太太听说,忙叹道:“是了,我竟老糊涂了。你这孩子身子也不算顶好,是该在家里多歇歇才是。”

    瑞莲和众人都笑道:“老祖宗哪里糊涂。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值得老祖宗去记的。”贺老太太听了摇头说:“你们小孩子家,年轻不知事。这身子骨儿是最马虎不得的!眼下还小,以后若出了阁当了家,象你大嫂子这样,天天家务事儿一堆,身子要弱一些如何经受得住?若果是生下来就比旁人弱,必定更要从小儿好水好药的细细调养,再别说我还年轻这些话,将来大了,老了,才不至于吃苦头。莲丫头,听我的话,趁岁数还小,多保养些个,别跟那起子不知轻重的人学!”

    瑞莲答应着。贺老太太忽然又想到一件事,笑着说道:“说起保养来,前儿你父亲让人送进来那些上好的东北老山参,我让丫头们开了一小包,弄了点子参汤我尝了。觉着味儿是不坏,挺能养神儿,比你伯伯从那些个洋人手里买的什么‘花生’强。”

    瑞莲听了笑道:“想必是花旗参?”贺老太太也笑着说:“正是这名儿。我说什么花生果子的,敢情那洋人也跟着咱们从前皇上学,见咱们从前有个八旗,他也弄个花旗去。”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瑞莲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出来。这时候东小院里慧珍正忙着分派家下人事务,见瑞莲来了,忙笑携她手进屋坐下。谁知还没说上几句,又有人来回事情。瑞莲见慧珍总不得闲工夫,只得笑道:“大嫂嫂只管忙你的,我先去瞧了二嫂嫂和芸姐姐,一会儿再来。”慧珍笑着点点头,也不虚留她,只命丫头们好生跟着,眼看着瑞莲出了院子方进来继续听人回话。

    这里瑞莲同小清并两个小丫头一路说着闲话儿慢慢行来,穿过东小院后的一条走廊,顺着石子铺的甬道拐了两个弯,便看见假山石后梧桐树底下一所小小房舍。原来这便是瑞武巧莹小夫妻俩住的地方。

    几个女孩子于是走进院内,只见花木葱郁,屋宇精致,然而鸦雀无闻,不见半个人影儿。瑞莲便忙止住小丫头,只同小清两个轻手轻脚往上房走来。

    这时迎面那间小抱厦里忽然有人掀帘子出来,却是一个十八九岁鸭蛋脸面穿着藕合色袄儿的标致丫头,手里还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吃剩的药碗并一个小药罐子,见她们走过来,连忙朝瑞莲福了两下,嘴里说着问二姑娘好。瑞莲认得她正是巧莹从娘家带来的随侍丫头之一怜菊,便上前轻声问道:“二嫂嫂莫非身子又不舒服?”怜菊点点头,又忽然一笑,也轻声回说:“二奶奶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昨儿夜里着了些凉,也没好生睡。今早起来便懒待动弹。方才吃了两剂药,说是好些了想要歇会儿,这不刚刚才睡下的。”瑞莲也素知巧莹的作派,因此笑着说:“那我就不进去了,让二嫂嫂好生休息吧。若她睡醒了,你替我说一声,改日我再过来看她。”怜菊答应了,瑞莲等便转身出来。

    几人顺着甬道走下去,再向左拐,穿过一道穿廊,便来到大小姐瑞芸住处的天井里。两三个小女孩儿正在廊下台阶上拿着红绒线玩挑绷儿,其中便有小月。见了瑞莲,都忙站起来笑着问好,一面上前打起帘子。小月早进去通报了一回。瑞莲只闻得屋内一个温润娇软的声音说道:“快请进二姑娘来。”便笑着跨过门槛,一面问:“芸姐姐在家里做什么呢?”瑞芸早已走到外间来迎,这时一边往里让着瑞莲,一边笑答:“也没什么事,闲着理理旧书。”

    二人进了里间屋子,瑞莲见那墙边架子上仍是满满的书,桌上摆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又有两本书正翻开着,便笑道:“芸姐姐还是这么用功。若是放在从前,姐姐也可以象那戏文上说的,去考个女状元了。”如儿这时已同小清捧上茶盏并小点心瓜子儿,听了瑞莲的话,两个丫头不禁捂着嘴偷乐。

    瑞芸摇了摇头,笑嗔道:“妹妹也拿我取笑儿。我哪里能做什么状元,不过是个‘乱翻书’罢了。”瑞莲听闻,知她借用前朝那句极有名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两人不觉相视一笑,于是各自坐下。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3 18:21

第八节

    姐妹俩坐下后,瑞莲一手取过桌上那书来看,却是一本近人况周颐所撰之《蕙风词话》,另外一本《小山词》,便不由笑道:“芸姐姐真是对词情有独钟。最近又转习晏小山了么?”

    瑞芸见问,便笑着说:“也谈不上学,不过是重读两遍,想仔细揣摩揣摩古人的笔法意韵、炼字布局之类。再读些诗话词话,看那方家如何品评解说这些名作,也可多些裨益。妹妹是知道我的,从前只爱易安后主,其他的竟不大以为然。如今年纪大些了,再回头读这些书,才发觉自己以前是自误了。别的暂且不说,只这眼前所读的几本,已经教我受益非浅。想着这些前人,一如淮海、小山、纳兰之辈,凡作词作诗无不语出真情,比之易安后主也决无一点逊色,细思竟似更能动人。所以我方知人家说的‘纳兰、小山,千古伤心人也’一言不谬。除了这些而外,便是我等女孩子家不容易学习模仿的东坡、稼轩、迦陵诸人,也是各有各的妙处,不可不读。”

    瑞莲听了点点头,含笑说:“可不是这话!这样看来,芸姐姐竟比我通得多了。我今儿才知什么叫做‘闻君一席语,胜读十年书’。”瑞芸听说,笑着打了她一下,说道:“你现在也学坏了,跟大嫂嫂似的,尽拿我取笑打牙儿。”

    瑞莲笑道:“这就是姐姐冤枉我了,我可不是取笑。比如姐姐方才说的,女孩子家不易学苏辛,但也该好好读它,细想确是如此。比如我就决计学不来那些什么豪放沉郁的,所以也不爱看。况且平日里还要帮着我妈做做针线料理些家务,也就不大象小时候,还有心思弄这些诗啊词的了。倒是诚儿,似乎还经常的写写抄抄。”瑞芸听了便问:“怎么三弟弟倒还喜欢这些?我只是小时候见他写过,如今平日里并没听他提起。”

    瑞莲答道:“他以前是写过一些子的,只是大约觉着不好,所以都自己收了,并不肯在我们跟前说起。最近他又和学里的几个朋友在一处,听说是学堂的社里有活动,十天倒有八天往外跑,我妈说他也不听。似乎有时也会带些诗文回来,有时却是些红红绿绿的大幅字纸,只不让我们细瞧。我上回恍惚听见他说什么标语来着。”

    想了想,瑞莲又笑道:“我也说不出个好歹来。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幅儿我虽不知,这些小张的诗文我却往常见他收在书桌小抽屉里的。不如等会儿我回家去,让雪樱上诚儿房里找一找,若有这个呢,便给芸姐姐送过来。姐姐也好细看看他作的那些如何,若能使他有些长进,岂不是好?”瑞芸点头应允,于是两人接着说了些别的家常话儿,一面又吃点心。一时瑞莲见天色不早,便欲回去。瑞芸领着如儿小月送她们主仆几个出了边门,方回来继续看书。

************************

  吃毕晚饭,瑞芸同如儿从贺老太太那里回至自己房内歇息。小月早已点亮了灯,一面迎上来,一面回道:“方才那边二姑娘打发雪樱姐姐送了一搭子字纸来,说是让给姑娘看的。我就接了来,已经放在姑娘那张书桌子上了。”瑞芸听了,便走进里屋,果然瞧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小摞笺纸,便知是瑞莲说的她弟弟三少爷瑞诚写的那诗词文章。于是伸手取来,一张一张的细瞧。

  只见那些纸上都写着不少字儿,或行或草,忽大忽小,一个个龙飞凤舞,或有抄默前朝诗文的,或有些能认得出是瑞诚自己作的,其中也有几首新诗在内。瑞芸不觉一面看,一面笑着批评道:“三弟弟的字是进益了,只是还是这么个急燥性儿,连写几个字也没个认真。这行草也有多少讲究,却不是随手写写便使得的,还得多练才是。”

  这里正翻看着,瑞芸忽然觉着眼前一亮,不由得停住了手。却见这一张与众不同,独是一色的小楷,工整而内秀,又有几处枯笔,颇具灵动之感,整体气息不俗,似是取法黄道周、钟太傅二人。瑞芸点点头,知道定非出自瑞诚手笔,心内不禁暗叹这写字的人必定风骨不俗。于是又向那笺上细细看去,只见录的是一首小令,上面写道:

  减字木兰花  有感其二并寄诚弟

  说来无味,倚向书床求一寐。
  也似寻常,毕竟伤心换酒狂。

  那时池阁,或许今宵寻思着。
  多少风流,独与人间不系舟。

  这时如儿正在外间收拾,忽听里头好一阵声息全无,未免觉着奇怪,便走进来查看。却见瑞芸呆呆的坐在桌前红木椅上,手里拿着一张八分的雪浪笺纸,正发着愣。如儿心知定然有些缘故,也不去打扰她,仍旧出来继续忙碌。

  瑞芸此刻已是心神激荡,虽然口中不得与人道出,内里却慨叹不已,只是反复默诵那几句小词,竟觉得一字一句无不熨帖舒适,仿佛自己心中吟出的一般。只看那上阕开头“说来无味”四字,简单一如大白话,然而仔细咀嚼,却似有千般言语在心,只是待要倾诉,到了嘴边却又怅怅然说不出来。再那几个虚字“也似”“或许”之类,细想去真能教人五内俱沸,更觉伤心十倍。若说换个字,竟是比不得这几个来得妥帖动人。再至结句“多少风流,独与人间不系舟”并上阕“换酒狂”两处,又从中有意无意的显露出写词之人骨子里那一丝放达,读去不由人不倾倒。

    瑞芸不禁猜想这作词人是谁。看那副题上写着“寄诚弟”三字,再联想到白天瑞莲在时,曾提及三弟瑞诚在学堂里与朋友社团活动等语,想必此人是三弟的同窗好友之一。如此不俗人物,只是自己家教甚严,一向拘在府里,不知将来是否有缘得见。瑞芸想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夜色苍茫,寒星闪烁,竟然已近深宵,正该安寝了。



                                                                     (第一章  完)
作者: 柳褴衫    时间: 2005-9-4 08:49

不知道后续有没有更多关于时代背景的描写?
作者: 白木    时间: 2005-9-4 10:43

“知她借用前朝那句极有名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两人不觉相视一笑,于是各自坐下。”楼上看书极度不仔细,明明是说民国初年啊,还有,那时节大户人家开始有电灯拉,楼主可以写一节按电灯来个新鲜事物轻松下,老是红楼、金粉、雪芹、恨水、爱玲的有点吃不消哦。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4 10:50

楼上二位说的很有道理,多谢多谢!
我会考虑多加些有时代特色和背景的东西进去~不过这个文风是我想要的,就不大好变了:)
作者: 柳褴衫    时间: 2005-9-4 10:52



QUOTE:
原帖由白木于2005-09-04, 10:43:36发表
“知她借用前朝那句极有名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两人不觉相视一笑,于是各自坐下。”楼上看书极度不仔细,明明是说民国初年啊,还有,那时节大户人家开始有电灯拉,楼主可以写一节按电灯来个新鲜事物轻松下,老是红楼、金粉、雪芹、恨水、爱玲的有点吃不消哦。

我说话太简略,难怪白木先生误会。“更多”关于时代背景的描写,并非我不知是民国初期之时代,与白木先生一样,我想看到“更多”关于时代背景的描述,比如军阀混战造成的社会动荡给男女主人公带来的影响等,使作品更具那个特殊年代的风味。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4 10:56

再补充下,除了白木说的那个,另外还有些线索,比如“近人况周颐所撰之《蕙风词话》”就是清末民初的,还有我提到三少爷他们学校里有些社团标语,以及前文注释里说保甲制度在辛亥革命后被废,都是指明民国初期。
由于第一章是讲深庭,主要介绍重要人物以及贺家家庭情况,所以关于时代背景的东西还不多,后面应该会好一点。两位提的建议都很好,我也觉得自己需要多补充一些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知识,不然就写不出那时的特点来:)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4 11:01



QUOTE:
原帖由柳褴衫于2005-09-04, 10:52:11发表
我说话太简略,难怪白木先生误会。“更多”关于时代背景的描写,并非我不知是民国初期之时代,与白木先生一样,我想看到“更多”关于时代背景的描述,比如军阀混战造成的社会动荡给男女主人公带来的影响等,使作品更具那个特殊年代的风味。

军阀混战我倒没考虑到,谢谢柳斑竹的提醒,这个值得考虑一下。不过我是计划要安排一些学生运动和政府的冲突,以及当时一些店庄的经营情况的。
因为我是想一章写一章,写到哪里算哪里,所以有很多线索以及人物可以慢慢补充进去:)热烈欢迎二位和其他朋友多提建议~
作者: 阳光百合    时间: 2005-9-4 11:53

好细腻的文笔,期待下文。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5 01:39

由于《出嫁》一文已出现网络盗版和未经授权的转载,即日起暂停在网络上的公开发表。   
请大家原谅,没有办法,先封存一段时间,保护版权。等过一阵再说~  
斑竹如果觉得不妥,请把精华去掉,不好意思,暂时不连载了!
作者: 慕容翩翩    时间: 2005-9-5 11:37

先看了两节~~~

此风是最稀饭的~~~~

8知道虾米时候能继续更新啊~~~~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5 16:21

可以继续更新了,汗
作者: 白木    时间: 2005-9-5 16:34

呵呵,其实能写点当时的生活细节很好了,想描写战乱 那是免不了的,不过就要直接和各位大文豪PK了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5 16:58



QUOTE:
原帖由白木于2005-09-05, 16:34:00发表
呵呵,其实能写点当时的生活细节很好了,想描写战乱 那是免不了的,不过就要直接和各位大文豪PK了

白木说的对,我也是因为这样想,才要尽量压缩关于战乱的描写
作者: 暗香销魂    时间: 2005-9-5 19:38

原来楼主是拍马妹子滴小马甲,灌水支持~~~
作者: 柳褴衫    时间: 2005-9-9 20:44



QUOTE:
原帖由西林若水于2005-09-05, 16:58:19发表
白木说的对,我也是因为这样想,才要尽量压缩关于战乱的描写

关于战乱,我的意思并非一定要直接描写。譬如写丫鬟的老家被兵匪破坏,父母兄弟全家来投。一方面表现主人公怜恤下情的品格,另外给读者以强烈的时代感。当然,西林姐姐肯定比我们想得周到细密。
作者: stopisneo    时间: 2005-9-10 00:41

笔调倒是老道,细腻也说得上。
倒真有大家之风,好文字是摸出来的,我没有看,只是用手摸了一下,觉得叫好的还是有道理的。
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感觉是叫好就够了,看就算了。。。。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10 09:07

第二章  初春
第一节


    晌午时分,斜日懒懒照着三元大街。

    说起这街名来历,住在左近的人都能讲个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据说这街上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出过个了不起的人物,本是穷的待要讨饭的读书人,不知怎么的连中三元,轰动一时。又据说此人竟是相貌俊秀,文采飘逸,端的是文曲星下凡,因此被皇帝老儿看中,做了驸马爷。只是这说法儿虽好,却不知那驸马爷后来如何下场,如今年代久了,也无人去考证,但三元的街名儿确是由来已久。

    此刻三元街上正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只听得马蹄儿声,车辘轳声,请安问好声,都混在一道儿。四周店铺也全都大张着门,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小饭馆茶馆儿的门口总围着几个没钱的闲汉,对着大街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时时夹杂着里头跑堂的不住吆喝,曲艺评弹的快板或三弦声儿,连旁边打铁铺子里也只闻得叮叮当当作响。这时若从那街旁一个岔道口拐进去,便顿时安静许多。

    这个地方儿实际上是条前街,只是没啥店铺,也少住家,因此略显冷清,只路边临大街的口儿坐着一两个摆着摊儿卖烟卷的小贩。此时已近三月时分,天气渐渐转暖,路旁几棵槐树上也绿了起来,又有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在那里叫个不停。再往下走几十步远,便可看见右手墙上两扇黑漆大油门,这时虽已旧旧的有些年头,却依然轩俊气派。那门里便是本城有名的学堂。

    这学堂前身原是前朝某个大官的宅子。后来那家子败落了,这儿原住着的那些后人也不知所踪,宅子就荒废起来。隔了几年,因着贺太太的祖父、当时正是年轻得意的陆翰林回来探望父母,在亲友乡邻们请他的酒席上提议,便由本城的几个缙绅捐了些银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将这宅子改了做书院,教习诗文,讲研经史。陆翰林认为文道得昌,十分欢喜,因此亲笔题了块匾挂在书院门口。因着这层关系,城里以及下属县乡各家各户,甚至那些豪门大族,都愿意把自家孩子送了这儿来念书认字,巴望着能沾点翰林并从前驸马爷的文气,也好一朝金榜提名,光宗耀祖,这书院的名头也因此越发响亮。后来因要顺应洋务风潮,书院增设了几门西学,更是成了全省也排的上名号的学府。直至前些年,又正式改为新式学堂(注③)。

    这时恰是饭后休息的时候儿,学堂里也喧闹了许多,只见那些年轻学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说笑,有几个甚至拿着课本大声争辩起来,更有些好动的跑了去大街上戏耍看热闹。此刻大门外头又忙忙的走进一个人来,却是十八九岁模样的一个年轻人,浓眉俊目,穿着一色藏青的学生装,手上满满的捧着一堆家常衣裳并些花花绿绿的宣传纸。只见他三步两步穿过前头几进屋舍,走入后面院子。

    说是后院,其实原本种的花草早已荒芜,只剩下偌大一块无用的空地。此时空地中央略靠墙的地方儿却搭了座尚未完工的小台子,台子后面又用蓝布扯了竹竿遮着,周围正有几个学生蹲在那儿捣糨糊、糊纸的忙个不停。那年轻人正自捧着东西左右张望,忽然有人在一旁拍他肩膀说:“瑞诚,怎么就回来了?”

    贺瑞诚扭头一瞧,却是他的两个同窗好友,张一帆与杨影。

    这杨影今年刚满十九岁,只比瑞诚大了一年,长相风流俊俏,招人喜爱,走在路上总被些大姑娘小媳妇偷着眼瞧他。他出身本城一户中等人家,因父母手头有些积蓄,家里也用着两三个人,所以好歹也算是位少爷。他是杨家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几个亲哥哥姐姐。杨家二老偏疼幼子,杨影又生得好,因此平日里待儿女份上自然有些厚此薄彼。杨影的兄姐们那时也还只十来岁年纪,见了自然有些不服,小孩儿心性,每每地背着父母暗地里捉弄欺负他,或是言语上嘲笑,或是玩耍时忽然绊他个跟头。杨影被父母惯宠了这些年,又天性倔强,吃了这些欺负也不肯说,只是性子越发桀骜不驯起来。偏他又极爱那前朝的小说古记儿,也常常的偷学着写些通俗故事侠客传奇,引得众学生们来看,如今亦是学堂里一等人物。

    与瑞诚、杨影家里一些儿不同,张一帆祖上是地道儿的贫苦庄稼人。全家老小一年到头的在田里卖命,收来的米粮却几乎都交了田租赋税,若遇上个灾年便越发连份口粮也剩不下来,反得设法变卖了所剩无几的家什器具或是借了钱过活。张一帆出生后,他父亲虽不识字,却还有些志向见识,总觉着张家到底该有个翻身之日。因见这个儿子比其他兄弟姐妹生得稳重,象是个有福气之人,因此咬咬牙,求亲告友的凑了些钱供他念了乡里私塾。张一帆年纪虽小,却自幼懂事,虽不算伶俐乖觉,念书却甚为用功,因此没上一年工夫便成为学里那位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谁知后来废了科举,乡里又另择了一处地方兴办小学堂,私塾没了学生,办不下去,老先生便预备着收拾收拾告老还乡。临走时特地把张一帆叫了去,嘱咐他勿要荒废学业,又送了他两块鹰洋作学费(注④)。张一帆百般推辞不得,只得收下,含泪送走了恩师。此后他便在小学堂读了几年书,后来又因学堂监督赏识推荐,转至三元街这所学堂。因为无钱赁屋,便寄住在学堂剩余的几间空屋子里,同住的还有另外几个穷学生。张一帆说话不多,为人沉稳,学识见地不凡,因此瑞诚、杨影他们都乐意亲近他,又因大着一两岁,更象是这些年轻人中的兄长。如今见杨影拍了瑞诚一下,便只站在一边微笑不语。

    瑞诚转头见是他两个,立刻喜笑颜开的说:“快瞧我拿了什么来!不知费了我多少唇舌。”张一帆见自己手里正空着,便抱过他那一堆纸来。杨影却伸手翻了翻瑞诚手里的衣裳,取笑道:“这可好,长衫裙子都齐了。莫非你把家里柜子搬空了不成?”瑞诚正要说话,却又听身后有人唤他名字。



*************************
注③:1904年清政府颁布癸卯学制,近代教育制度确立。1905年宣布废止科举、兴办学堂,旧学制瓦解。
注④:晚清民国年间,外国银元在中国流通,1910年调查显示三分之一为墨西哥银元,俗称鹰洋。此外流通的还有纸钞、铜元等。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10 20:27

第二节

    瑞诚等三人转身看时,只见一个身材挺拔,形容俊朗,举止风流的年轻男子踏进院来,却是瑞诚的二表哥方卓文。

    前文也曾提过,贺家有一位出了阁的姑太太,便是二老爷中昌嫡亲的姐姐。这位贺氏大小姐由当时尚健在的贺老太爷做主,嫁给了本城另一族诗礼之家方家的一位少爷。两人婚后倒是和美非常,只可惜这位贺家姑丈上两年竟殁了。

    如今时过境迁,方家老太爷也已去世。那些亲支嫡派并几家旁支的族人亲戚一个个分崩离析,为了点子家业财产便扯破脸皮,天天儿的上演分家戏码,一句话不投机便横眉立目的对骂,甚而至于打到头破血流。贺家姑太太既非好事之人,自然看不得如此荒唐之事,于是同两个儿子卓盛卓文商量了,只拿了老太爷遗命分给本房的钱并自己丈夫留下的些字画古玩,带着几个贴身服侍的人便从方家大宅搬了出来。其他的一概不管,连官中共有的金银珠宝器皿田产也未要半分。因为搬了新宅院,离贺家比原先近了些,因此亲戚间走动反倒比先前频繁。卓文瑞诚年纪相仿,性情相投,既是亲戚,也是同窗,如今又住的比先近了,两个人不用说都欢喜的很。

    只见卓文笑向他们三人道:“怎么都站着说话?所需道具衣物可都齐全了?还有什么要用我处,只管说。”杨影立刻笑道:“何敢劳动方少爷大驾?”卓文笑着说:“你倒好,如今连我也取笑上了。我说正经话儿,可不是跟你耍贫嘴。”

    张一帆听说,便在一边道:“瑞诚从家里拿了这些衣裳来,演戏应该够使了。卓文或者一会儿帮着检点看看,若有什么需要大家再商议了来。”卓文便问他:“道具清单和剧本是兄收着了?”张一帆点点头道:“都在我那屋桌子抽屉里,你们核对检点时若需要只管去拿,不用问我。你们也知我那屋子里本没什么值钱物件,从不上锁的。只是一件,别看完了乱丢就成。钟弟和我并没有抄副本。”杨影听了,便笑向瑞诚道:“可听见了?一帆兄这是提点你,别象上回那样为两张纸害了我们白白赔上半日工夫。”几个人听闻都不禁笑了起来。

    张一帆于是招呼杨影与他去裁写那些宣传纸,卓文便同瑞诚在院子门阶上找了块干净地方,清点起衣裳来。后院中间小台子旁那几个学生也仍在那儿忙着。

    原来近年文明新戏开始兴起,尤其于教会学校新式学堂中更受欢迎。这新戏却和瑞诚他们从小儿在家里听的那些戏不同,既不讲究唱工、做工,只需说话动作,又穿时装,且能讲些新故事,因此瑞诚几个都觉着有些意思。在学堂里一议论,原来爱它的人却不少,于是也便起了个社,预备闲了时在学堂里也演两场时兴的新戏。一开始只预备是演着玩儿,后来因学生们并一些学堂里的先生看了也都觉着不错,说演少了无趣。于是几人商量定了,又在学生中招了些愿意出资出力的,与学堂监督会议了,竟在后院里搭起小戏台子来。社里瑞诚他们又分派了任务,或是管戏服道具的,或是管写宣传帖子的,或是编排剧本的,各人领了去。不仅如此,几人下了学尚需按着公议的角色排戏,因此一发忙了起来。

    这里卓文将那些家常旧衣裳一件件打开细看,一面又问瑞诚:“你怎么找的出这些来?怕又是央告雪樱那丫头替你寻的。”瑞诚笑着摸摸头说:“可不是。我姐姐如今惯的她比小姐还大,求她件事,也叫她说了我一顿。”说着接过卓文检点完的一件长衫,随手一团便放在地上。卓文见了不觉笑道:“还是这么个脾气,也难怪雪樱常说你。东西扔的遍地儿都是,回回我去二舅舅家都见她帮着你收拾屋子。”

    两人正说着,忽然从前头一进屋子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却并非年轻学生,而是个四十多岁模样略有些秃顶的胖男人。这胖子圆头圆脑,身材不高,鼻子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身上又紧紧绷着一件不合身的灰布长衫,那后片儿还剩了一小截拖在地上,看起来甚是可笑。这么个天儿,瑞诚他们都还穿着夹的,这胖子倒一头走一头拿块手帕不住的擦汗。这时见了瑞诚卓文两个,连忙停了手喘着气说:“啊呀,你们又坐在这地上做甚么?”忽然一眼瞧见地上堆着那些衣裳,便顿足道:“这等好绸好料精细之物,竟如此胡乱丢弃,任意糟蹋,可叹可叹!岂不闻李义山云‘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又不闻司马温公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胖子只顾自站在当地滔滔不绝发起感慨来,瑞诚不禁低下头暗暗发笑。卓文忍笑站起来道:“许先生,这是瑞诚同他父母姐姐的一些家常旧衣服。我们也并非故意糟蹋,只因社里排戏,向他借了些来使用。”

    原来这胖子却是学堂里教授国文的一位先生,大名儿叫作许弘儒。因他这名字很有些温文儒雅的气质,未见面时人人皆道此人若非白发白须之敦厚长者,也定是一等风流倜傥人物,谁知却是这个形容相貌儿。性情虽然不坏,算得个好好先生,却时常爱掉些书袋,罗里罗嗦的说个不住。

    此刻这许先生听了卓文一番解释,方道:“原来如此。”想了想,跟着又嘱咐说:“这文明新戏虽是有趣,终非正途。你们切切牢记,务以学业为要。需知自古而今,圣贤文章不可废,圣贤文章不可废啊!”说着扶了扶眼镜,一面叹息一面又哼哧哼哧喘着气转身走了。

    瑞诚没等他走远,便笑向卓文道:“这个许夫子,一天不说这些都不行。”卓文也笑着说:“他人虽迂腐,究竟也是好心,倒不可过于嘲弄。且别说他,我们赶紧把这衣裳清点了,好交给一帆兄收着。一会儿下了学还要排戏,你可别又混忘了。”瑞诚答应着,两人于是继续忙碌起来。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12 14:26

第三节

    后晌,剧社众人排完了戏。瑞诚见天色尚早,便邀卓文去他家里吃点心聊天儿。卓文不觉有些踌躇,瑞诚也知他心意,便急急的说:“我们只悄悄儿进屋子。你并不是正经跟着姑妈来串门,自不用去那边见老太太太太,略坐一坐有什么不是!况且你也有些日子没见银环了,今儿我妈不出门,她必定在家,你这会子怎么反倒瞻前顾后的起来?”卓文被他一言说中,便笑道:“看不出,三表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精明?听这番话,竟不象二舅舅声气,倒象是那边大舅舅调教出来的了。”两人说笑了几句,便挟着课本一同往贺家这边来。

    一时到了宅子门口,两人却不走正门,只绕到旁边那条小弄堂里,从边门进了瑞诚家。卓文又特别嘱咐二门上的小厮,说是只略坐坐就走,不必去前头通报自己来了。

    两人一路穿花度柳,行至瑞诚他姐姐瑞莲住的那小院子时,正碰见一个女孩子从里头走出来。只见她一身银红背心白褂子,底下撒花裤,梳着长辫儿,发上缀着一只微微发亮的碧色小蜻蜓,衬的肤色越发雪润晶莹。此刻猛一见了瑞诚卓文两个,那女孩子一时躲避不及,只得退了两步,站在院门边低头敛息的问少爷并表少爷安。

    卓文见了她,便不觉有些忘情,也不说话,只一味看着她微笑。那女孩子似乎有所察觉,益发局促不安起来,那头也垂得更低了。

    瑞诚见这情形,不禁暗自好笑,便故意道:“二表哥,你多日不过来,且先这里看看风景。我回屋换了衣裳就来。” 说着悄悄拿手肘顶了卓文一下,自笑着回他房里去了。

    卓文吃他这一顶,立时回过神来,脸上不觉发烧。待要说句话掩饰,却只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方好,于是仍旧合上了。那女孩子更是一声不吭的低头站着,两只手却紧紧捏着褂子下摆。

    两人默立了半晌,卓文终于开口问:“最近可好?”那女孩子并不抬头,只轻声答道:“托表少爷福,银环一切都好。”卓文微微笑道:“我有些日子不来了。你空了时可曾继续认字念书?有无遇到难解之处?现下你若无事,正可坐下细细谈讲,我再教你认些。”

    银环轻轻回道:“谢表少爷关心。银环不过是个丫头,伺候主子才是本分。如何配得认字念书?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如今既知道这些道理,便不可再放肆了。”那声调一如日常回事儿的时候。卓文不觉脸色黯了一下,又立刻笑道:“这如何叫放肆?眼下我们这几家子里能认字断文的丫头并不只你一个。——且不忙说这些,其实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只是一则你在二舅母身边,舅母总也离不开你,要象这样站着说几句话并不容易。二则学里近日也忙些,不得闲儿……”

    银环仍垂着头,却轻声打断了他:“银环不敢。表少爷何必说这种话儿取笑,没的教银环折福。”

    卓文听了这话,不觉心头一酸,忽然上前两步握住银环的手臂,用一种热烈而略带痛楚的声音低低说道:“取笑!回回你总这么说……银环,你真不知我么?”银环吃这一惊,便要挣扎,这一下却没挣开,于是只得仰起脸来,只见那双黑亮的妙目中满带哀恳之色。卓文一见,不由得松开了手。

    银环看了他一眼,又转而望着地上轻道:“表少爷不必说了,银环只是个丫头……”卓文这时闻言,听出那声调里带着一丝儿颤抖,反倒冷静下来,知道一时急不得,想了想便叹口气道:“你也别说这泄气话,什么丫头不丫头。你这模样性情,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拿你当小姐待。如今也论不到这里。你且别慌,方才是我一时冒撞了,我这里给你赔个不是。”银环听说,只得拦住道:“这如何使得!表少爷要折杀银环了。”

    两人正说话间,瑞诚已脱去学生装,换了身家常绸褂子过来了。见了他们这形景儿,便笑道:“怎么还站在这风口里聊天儿?别是好容易见了一面,竟舍不得挪步不成?”银环立时脸红了一红,咬着唇向瑞诚下了个福。卓文见了,便欲替她说两句解围,却怕不慎又触了她心事,踌躇间只闻得瑞诚问道:“银环姐姐,你作什么这会子从二姐姐房里来?”一语提醒了银环,忙道:“回三少爷,二太太打发我送了两盘新式花色面果子给二小姐并三少爷尝尝。三少爷那盘我已经送去,是小莲儿收了。三少爷方才回房竟没看见么?”

    原来瑞诚天性粗率爽直,虽从小儿也算在丫头堆里长大,却总不惯与女孩子共处厮混。后来又在学堂里读了几门西学,学了些儿平等自由博爱的道理,便越发别扭起来,整日里同他母亲沈氏说些身边不要使唤丫头的话。沈氏自然一开始不依,反说他糊涂。只是瑞诚天天儿的这么闹,沈氏最后拗不过他,无法只得撤了他房里随侍的大丫头。因说大家子少爷看着不象,故此仍留了两三个小女孩子如小莲儿等,以便答应传话递东西并打扫房间院子。瑞诚见了,也只得罢了。虽然如此,平日里总有需要收拾屋子检点贵重衣物的时候儿,瑞诚便每每的去他姐姐瑞莲房里烦了大丫头雪樱帮忙。久而久之也竟成了例。

    这时听银环问他,瑞诚便笑道:“怪道方才恍惚看见外头桌上一个盘子,因二表哥在这里,也没顾上细瞧。原来这样,倒麻烦银环姐姐跑这一趟。”银环摇头道:“三少爷这是说哪里的话,倒和表少爷一个声气儿……”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瞥了卓文一眼,不想却和卓文目光对了个正着,便忙掉转头急急的说:“东西送完,我得赶紧回二太太去了。三少爷,表少爷,银环告退。”说完便逃也似的匆忙走了。

    瑞诚看她走了,扭头正要说话,见卓文仍呆呆看着那边,便不由笑道:“二表哥,人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方才都说什么了?快告诉我听听。”卓文收回目光,苦笑道:“还不是那样儿。小时候倒好,还常可在一处玩耍,如今越大越生疏了。你说说,她只拿我当主子,行动便敬着我,别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步路也不多行,我便有一肚子话也说不得了。”瑞诚笑道:“那是她从小儿在我们家里惯了的。其实你瞧他们哪个不是这样?主是主,仆是仆的。此刻你我两个才是老祖宗我妈他们眼里的‘异教徒’!”卓文正自烦恼,忽听他用上了学堂里读到的新名词,多少有些儿不伦不类,也不由得好笑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卓文又叹道:“其实你才说的也是。你们家里谁不是这样儿,便是我家也一样,行动就有人看着。若是不留神,反倒是我害了她。如今还是先缓着些儿,慢慢的同她说罢。”

    瑞诚听说,点了点头道:“二表哥你这虑的也是,也得防防人的口舌,我竟没料到这一层。”忽然又笑道:“方才我回屋子,听小莲儿说,我姐姐打发人来了两三趟瞧我回来没有,不知有些什么事。不如你同我一起上她屋子里坐坐。”卓文也笑道:“才说要防着人,这会子我们两姑表兄妹的,倒不防着了?”瑞诚笑道:“这怕什么,有我呢!你平时不也常见这些姐姐妹妹的,也并没回回有老祖宗太太姑妈在跟前。如今怎么反缩手缩脚的起来?”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已走进瑞莲住的院子。
作者: 西林若水    时间: 2005-9-13 21:19

第四节

    却说二人进了院子,雪樱这时正掀帘子出来,见了他们忙下福问好,又向瑞诚道:“三少爷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姑娘已经打发我们去问过好几回了。”瑞诚笑道:“今儿学里有事,所以回来晚了。”雪樱听了,直摇头说:“天天儿的有事,也不知是忙些什么事。表少爷,你们在一处念书,也不帮着劝劝他,立个少爷样子出来,二老爷二太太也少操些心。没的倒叫我们这做丫头的替你们着急。”卓文笑着说:“罢罢。好好儿的怎么又拉扯上我了?我可不作那顶缸的。”瑞诚摸着头笑道:“连这两句你都受不住,你还不知她平日里怎么念叨我呢。”雪樱听说也不觉笑了,又待要通报,瑞诚却拦阻道:“我们自家人还报什么。况且二表哥又是悄悄儿来的,没的嚷的全家都听见了。” 于是雪樱打起帘子,让他二人进屋。

    方进去,便见丫头小清仍如往常一样坐在外间那张老黄花梨木的杌凳上做针线,见他们进来,忙站起来轻声笑着问好,一面又要进去唤瑞莲出来。瑞诚一眼看见他姐姐正坐在里屋窗格子底下,一手拿着一叠子字纸低头看的入神,另一手却从旁边书桌上青花瓷盘子里一颗颗的拈出那面果子来吃。于是便朝小清摆摆手,也不招呼卓文,只直走进去问道:“姐姐,到底什么事儿这么急着找我?”

    瑞莲不提防这时忽然有人在屋里同她说话,倒吓了一跳,抬头见是瑞诚,便笑着说:“你进来也不说,差点儿唬着我。在学里做什么呢?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又见房门口卓文正微笑着站在那里,只不进来,便忙站起来笑道:“二表哥也来了。怎么小清雪樱都不见说一声儿,一定是三弟拦着,都是你的不是。”瑞诚听瑞莲说他,便习惯性的摸了摸头,笑而不答,接着也从那盘里拈起一个面果子扔进嘴里。

    瑞莲笑道:“长这么大也不知道好歹,二表哥这里是客,就不知道先请他吃的?”说着又向卓文笑道:“二表哥,我们在外面坐着说话儿吧。” 小清这时早已跟进来伺候,听了这话,便上前捧起那盘子,雪樱也早已在外面两张高几上满满的摆出些时令果品。瑞莲三人于是都出来对面坐下,两个丫头又一面给每人奉上一杯碧幽幽的新茶来。

    正吃茶,瑞诚又问他姐姐找他何事。瑞莲笑道:“只因上回我去芸姐姐那里,听她论了一番诗词,可巧我想起你平日里也写了些诗文在那,便托她帮你瞧瞧写的如何……”瑞诚一听便急道:“我一向这上头有限,特特儿的收了起来。这两日忙的竟没注意,谁知你还拿出去给人瞧,存心让我丢人不成?”瑞莲卓文都忙笑道:“你从小儿学诗学文的,难道不知道这些诗文的道理?正要与人交流讲习,方可进益。若只管自己收着,怕丢人,便一百年也长进不了。况且芸儿也并不是外人,自己姐姐,给她瞧一瞧有什么不是!”瑞诚听说,方才罢了。跟着又问都批了些什么。

    瑞莲于是让小清拿过那叠子雪浪笺纸来,一面说道:“芸姐姐说了,一则,你这字过于随意,便行草也得认真习写方可大成,过于急躁便不易达到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的境地。二则,那两篇仿六朝小品文倒是不错,只是读来仍觉句间语感弱些,尚需多读多揣摩。三则,你作的诗过于讲求工对,需知看似不对,细思实对,这方为上,而不应于字字皆对处过于着力。究竟这也是末则,古人云第一立意。其实万事万物皆可入诗,即便同一物件,譬如雨、月、竹、梅之类,前人不知写过多少,要求新谈何容易?倘若一字一句皆有自己感受在内,语出真情,便熟句也不熟了,立意自然一新,岂不比刻意求新来的更妙?”瑞诚卓文二人听了,俱点头称是。

    瑞莲又笑道:“你们只知芸姐姐一向爱词更甚于诗,也都见过她作的词,只怕你们却不知她的诗也是好呢。”瑞诚听说,忙道:“姐姐你见过?快抄出来我瞧瞧!”瑞莲道:“自然抄来了。昨儿我为你这些诗文,亲自又跑了一趟,顺便再请教芸姐姐些。可巧她正作了一首在那里,我便默记下了,一回屋就录了出来。你们瞧瞧。”说着从那笺纸里拣出一张与他们同看,果见上面录着一首,道是:

    七绝·雨

    惊破重云和梦浇,淮南一夜引春潮。
    时人不解淋漓意,却说相思在灞桥。

    读毕,三人都称赏不已。卓文叹道:“正是芸妹妹说的,若有自个儿的想法感受,便不新也新了。咏雨诗也见的多,这一首却不落俗套,别有韵味。最得力处当在三句,转的妙。”瑞莲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说,不然那尾句便无着落,前后却连不上了。”瑞诚这时早又细读了一边,笑道:“我怎么觉着芸姐姐这首有小杜的味儿。”卓文也笑道:“你也看出来了?《樊川文集》我曾仔细研读过,这一首确具几分杜牧之绝句的清新俊爽,颇有佳致。”

    几人又品评了一番。瑞莲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回头翻看那叠子字纸,一面向瑞诚道:“只顾着论诗,几乎忘了这个。——有了,是这一张。”说着便又挑出一张笺纸来递给瑞诚,“芸姐姐让我问你,这一首却是谁的。”

    瑞诚卓文忙细看时,只见一色工整小楷题着一首减兰。两人未读完便拍手大笑:“果是钟兄手笔。”

    瑞莲便问是何人。卓文笑道:“他姓邓,单名一个钟字,也是我们学堂里念书的学生,和我们两个并华弟都十分相熟。芸妹妹眼力不错,此人诸体皆擅,诗词文俱工,尤以词为最,婉约豪放,信手拈来,文采风流,确是才子式人物。”瑞莲笑道:“怪道芸姐姐称赞,说是可惜不能见识此人风采。我只觉他写的不错,却说不出妙处来。如今听你们这么一说,连我也想会他一会了。”

    瑞诚听说,立刻道:“他妈病了,所以他这两日只在家照看。但只明儿学里有清词讲习,他一定来。咱们快告诉芸姐姐去!”瑞莲笑道:“你忙什么?也不想想,这好是好,只怕我和芸姐姐却出不去这个门。”

    卓文听了便向瑞诚说:“莲妹妹这虑的是。你们家里的行事,女孩子们一向不大允许出门的,你自己倒忘了不成?——其实要说莲妹妹还好些,二舅舅向来忙,在家问事少,不过是二舅母面前需要说项说项。只那边大舅舅却在这大家子规矩上管的甚严,倘若这事儿被他知道了,倒不好。我们几个受责备事小,只怕芸妹妹今后连一次门也没的出了,岂不反害了她?”瑞莲道:“正是这话。”

    瑞诚听了有些儿不服气,便道:“虽如此说,大伯伯也不能总把芸姐姐关在家里。他成天儿在外头,也应当知道如今自不比从前。眼下各省连女子师范学校都有许多所了,芸姐姐便出一次门也没什么大不是。”卓文点头道:“诚儿说的对,如今已是民国,各省上下气象一新,莲妹妹芸妹妹自也该出去走走,见识一番。只你们家这个例确是不好开,总得想个妥帖的法子才是。”瑞莲姐弟听说都点了点头,于是三人便各自皱眉思索起来。
作者: 贺兰拍马    时间: 2005-9-22 01:13

第五节

    却说三人正苦思对策,瑞诚忽然拍手笑道:“有了。”瑞莲卓文便问是何法。只听瑞诚嘻嘻笑道:“可巧我们学堂剧社下月要排演几出新戏。二表哥,那日大家不是还商议说,趁这回有了正式的台子,算是新开张,正可以多请些人来看,既壮了声势,也可趁便儿倡导文明新戏。我们只教芸姐姐同老太太、大伯伯他们说,也上我们学里看戏去,连姐姐也一同去。有我们作保,总应该没什么差错儿。这既看了戏,也顺道儿见了钟兄,岂不是好?”

    原来这文明新戏自前朝末期开始流行,大多于戏院上演。故此那些规矩甚严的世家大族女子,如贺家上下包括贺老太太在内统没见过。贺家男子里,中昌老爷向于玩乐热闹上头没兴趣,大少爷瑞文则只爱旧戏,瑞祥还小,因此除开瑞诚,便只有贺老爷中允领着瑞武在本城大戏院看过两出,回来后中允老爷还在众人面前大大称赏了一番。如今瑞芸姐妹要出门,瑞诚便觉着若拿这个做因头,想必在中允老爷面前更容易说合些。

    听了她弟弟一番道理,瑞莲低头想了想,依旧摇头道:“这主意不行。虽然是你们学堂里,不比在外头戏院抛头露面的。但那里都是些年轻学生,男女大防还得顾着,我们女孩子家轻易去不得,且也不方便。莫说老太太、大伯伯听了必定不应允,便是退一万步说,他们乐意放我们姐妹去了,我们也不便同那些男学生坐在一处不是?”

    卓文便道:“我也虑到了这里。只是正如诚儿方才说的,如今提倡西学里男女平等,既连女校都有那许多了,外头谁不议论‘女孩子们都要渐渐的走出家门才好’?这是大趋势,大伯伯他们不会没有耳闻,说不准暗地里也曾议论思量过。我想着,虽然你们家里规矩大,但国内风气已在变,大伯伯固是守礼之人,掰不过一个理字去。虽暂时未许你们上学,这独自出一两趟门却还可商量。”瑞芸姐弟听了均点头道:“这说的有理。”

    卓文又笑着说:“二则,既要倡导文明新戏,到时候儿我们自然要请城西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们过来看戏。只是要堵堵学里监督并众人的嘴,说不得为她们特设些席位,与男子隔开。莲妹妹同芸妹妹两个自然与她们坐在一处,这下岂不两全了?想必在老太太并舅舅舅母面前也好说嘴。”

    瑞莲听了不觉微笑道:“二表哥说的固然不错,只是到底如何,还得等我与芸姐姐说了,看是怎么办。倘若老祖宗大伯伯那里都过的去,我妈跟前自然也容易说话,这事儿就算成了。你们且等我们消息便是。”

    于是三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卓文便告辞回家。瑞诚仍从边角门送他出来。

    这边瑞莲恐怕丫头们传话不周,又亲自跑了一趟,把出门的主意如此这般告诉了瑞芸。姐妹俩不用说是既欢喜又担心,忍不住背着丫头们又悄悄议论了一番,谁知竟发觉这事儿越发难办。

    原来贺家一贯的大家子规矩行事,象这样不跟着长辈自个儿出门,从前却是罕有发生。便有也是去那族人亲戚家,次数有限。这一回却不同,姐妹俩自然要先回了老太太,然后方可与自己父亲说。然则两人都是小姐身份,平时行动就有人跟着,何况独自出门儿?贺老太太并老爷太太们即便同意了出门这一件,那跟的仆妇丫头却是少不了的。只是这回又是去新式学堂看戏见人,若还象往常一样弄出个许多人跟着的阵仗儿,非但瑞芸她们言语行动极不方便,且那学堂里都是些新派人物——瑞诚卓文这些亲戚倒还罢了——那先生学生并女学生们岂有不笑话的?若说不让人跟着,家里这些长辈们面前怕是不只要费一番周折。说不得明日先去贺老太太处回了,听听口声,回来再作计较。

    于是第二日早上,瑞芸便趁饭后说笑、她祖母正高兴的工夫儿,把欲同瑞莲去学堂看新戏的事细细回明了。果然贺老太太听了便摇头道:“这却使不得。街上车翻马撞的,若有个好歹可怎么好?人又杂,你们两个大家子姑娘怎好自个儿出门?便有人跟着也是不好,我和你妈你婶婶断断不放心,还是在家安稳待着罢了。若真爱看那些戏,让你爹从外头叫一班进来就是了,我们娘儿几个也趁便散散闷,岂不好?什么大不了的戏,非得出门看去!”瑞芸听说,知道这事一时难成,只得先罢了。

*************************

    这日恰是晴和天气,学堂东边那池子里只见得一汪碧水,清韵流转,煞是好看。其旁又有怪石嶙峋,佳木葱茏,两边飞檐雪壁皆隐现于石栏花枝之间。那较矮的一处怪石上此刻正坐着两个青年,一着长衫一着西装,手里都捧着本书细细读着,不时微笑交谈两句,却是卓文与张一帆两个。

    这时远远的又走过来一人,一面急走一面喊道:“二表哥,一帆兄,原来你们却在这里!叫我好找。”说话间已来至他们面前。正是瑞诚。

    卓文便笑道:“看看,‘人未见形,先闻其声’,总是这样儿改不了。这会子又是什么事?”瑞诚摸摸头笑道:“方才监督着人来说,下午格致学那位吴先生请了病假,我们今日倒可早些散学。我见你们两个不在跟前,所以特地找了来告诉一声儿。”张一帆听了便笑道:“倒麻烦诚弟跑这一趟。”

    瑞诚笑着摆摆手,跟着又问:“你们背着人躲在这里看什么书?快拿给我瞧瞧。”卓文递过那书去,一面笑道:“还记得前两年‘春柳社’轰动一时的新戏《娜拉》么?一帆兄前儿弄到了他们的剧本抄本,我正看着。人物语言、个性把握极妙,不愧是出好戏。我们剧社可借鉴处甚多,于今后排演亦大有裨益。”一帆笑道:“不只这个,我这里还借到一本一月的《新青年》,正在拜读。原来陈先生他们已然开始采用白话文,真正面目一新!等会子大伙儿都应传阅传阅。”

    瑞诚正翻看那抄本,听了忙道:“我是第一个要瞧的,你可别先给他们去。”卓文笑道:“你急什么,大家都有份。我且问你,芸妹妹莲妹妹来看戏的事如何了?”

    瑞诚听问,便叹道:“芸姐姐同我姐姐商量,觉着总得先回了老祖宗方好。谁知老祖宗听了我们那主意,依旧一个不同意。我也没法子了。”卓文点头道:“这也难怪。老太太毕竟一辈子这么过来的,老人家做派一时哪里改的了?只是她那满心里疼芸妹妹也是真的,依我看,芸妹妹莲妹妹竟多去老太太跟前几趟,把这些风气变化女子上学的事儿翻来覆去的说。初时她老人家自然不同意,只是搁不住孙女儿们这么磨,我料是必定会松口的。只是工夫怕要慢些儿。”

    瑞诚一帆听了都笑道:“到底是你,这也想的到!”跟着瑞诚便也坐下,三人又议论起剧社的事儿来。



*************************

    注⑤:1906年留日学生在东京成立“春柳社”,标志着中国有了“话剧”。1914年“春柳社”在国内翻译并上演了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当时名为《娜拉》)。至五四时期“娜拉”成为已觉醒了的新女性的形象代表。
    注⑥:1917年的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被推到极至。1918年1月起《新青年》杂志内所有文章改用白话文。
作者: 冰祁步    时间: 2005-9-22 23:01

进来顶一下
顺便问一下竹JJ
这篇文章完稿预计要多久呢?
作者: 飘香剑雨    时间: 2005-9-23 09:40

若水MM写得好啊,继续。
    只是现在心已很难沉得下来,这样精致的文字......
    不过写得真是好,很有老宅院的风景。
作者: 贺兰拍马    时间: 2005-9-24 21:15



QUOTE:
原帖由冰祁步于2005-09-22, 23:01:24发表
进来顶一下
顺便问一下竹JJ
这篇文章完稿预计要多久呢?

俺有空有兴致就写一点,大概写到明年年中可以结束了  
另谢谢飘香
作者: 冰祁步    时间: 2005-9-25 11:48

竹JJ加油
搬个板凳慢慢看  

又是“俺”
莫非轩辕有一个山东帮
作者: 突然累了    时间: 2005-9-25 22:18

大姐,我呢??出场告一声~
作者: 水镜门生    时间: 2007-7-25 09:49

拍姨出嫁咯
作者: 右文    时间: 2007-7-25 10:05

又见陨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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