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今日学词应到之途径 [打印本页]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7 03:02
词学与学词,原为二事。治词学者,就已往之成绩,加以分析研究,而明其得失利病之所在,其态度务取客观,前于《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本刊第一卷第四号),已略申鄙意矣。学词者将取前人名制,为吾揣摩研练之资,陶铸销融,以发我胸中之情趣,使作者个性充分表现于繁弦促柱间,藉以引起读者之同情,而无背于诗人“兴”、“观”、“群”、“怨”之旨,中贵有我,而义在感人,应时代之要求,以决定应取之途径,此在词学日渐衰微之际,所应别出手眼,一明旨归者矣。
各种文学之产生,莫不受时代与环境之影响,即就词论,何独不然。晚唐、五代之词,所以多为儿女相思之情,与留连光景之作者,处衰乱之世,士习偷安,月底花前,浅斟低唱,所谓“不为无益之事,曷以遣有涯之生”也。北宋柳永一派之词,所以“大概非羁旅穷愁之情则闺门淫媟之语”(《艺苑雌黄》)者,永生北宋盛时,饱暖则思淫俗,失意则感穷愁,就教坊靡曼之新腔,以期取悦于众耳,又势所必至也。南宋辛弃疾一派之词,所以激昂排宕、悲壮慷慨者,以生当强敌侵凌、虎豹当关之际,满腔忠愤,无所发泄,故其抑郁无聊之气,不得不一寄于词也。姜夔一派之词,所以清空超拨,又严于声律之辨者,其时偏安局定,山林隐逸之士转寄其情于专门艺术,不啻于倚声界中,别辟疆宇也。凡此诸作者,皆各其环境身世关系,以造成其词格。吾人将依前贤之矩矱,以从事于倚声,则今日之环境为如何?个人身世为如何?填词之鹄的又复何在?试一寻思,恐不免爽然自生矣。
周止庵氏尝明示吾人以学词之途径矣。其言曰:“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序论》)而其所以拈出此四家以为矩矱者,则以:“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浓丽。”由周说而从事于倚声,应于半塘翁(王鹏运)所标举之“重”、“拙”、“大”,可以几及。其路甚正,其影响于清季词坛者亦至深,绵延迄今,余波犹未遽绝。强村先生序《半塘定稿》云:“君词导源碧山,复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氏说,契若针芥。”清季词家之风骨遒上,一扫枯寂尖纤之病,以接迹宋贤者,未尝非周氏开示法门,以“导夫先路”之力也。
清词自张惠言《词选》出,而作者始致意比兴之义,门庭稍隘,而斯体益尊。止庵从而推广之,疆宇恢宏,金针暗度,学者由此端其趣向,经共轨于坦途,自半塘翁以至强村先生,盖已尽窥?奥,极常州词派之变,而开径独行矣。强村先生固亦推挹周选者,帮有:“截断众流穷正变,一镫乐苑此长明”(《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之语。然先生尝语予:“周氏《宋四家词选》,抑苏而扬辛,未免失当。又取碧山与梦窗、稼轩、清真,分庭抗礼,亦微嫌不称。”则知先生固雅不欲以常州词派之说自限也。考止庵所以抑苏而扬辛之故,固谓:“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旨,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著痛快,有辙可循。”(《宋四家词选·序论》)据此,则知止庵之推挹稼轩,盖犹在其技术之精练,与其所以推碧山为“声容调度,一一可循”之本旨,正复相同。唯其特别注意于声容调度之可循,侧重于技术之修养,其流弊往往使学者以碧山、梦窗自限,而无意上规清真之浑化,与稼轩之激壮悲凉。于是以涂饰粉泽为工,以清浊四声竞巧,挦扯故实,堆砌字面,形骸虽具,而生意索然。此固王、朱诸老辈之所不能忍言,而亦止庵始料之所不及也。
况蕙风先生(周颐)尝云:“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蕙风词话》)此诚通达之论。乃独于所谓词律,拘守特严。其所持之理由云:“畏守律之难,辄自入于律外,或手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蕙风词话·三四》)居今日而学词,竞巧于一字一句之间,已属微末不足道。乃必托于守律,以求所谓“至乐之一境”,则非生值小康,无虞冻馁之士,孰能有此逸兴闲情耶?且自乐谱散亡,词之合律与否,乌从而正之?居今日而言词,充其量仍为“句读不葺之诗”。特其句度参差,极语调之变化,又其抑扬轻重,流美动人之音节,诵之而利于唇吻,听之犹足以激发人之意志感情,但得婉转相谱,声情相称,固已足尽长短句歌词之能事,以自抒其身世之感,与心胸之所欲言,又何必专选僻调,以自束缚其才思哉?且今日何日乎?国势之削弱,士气之消沉,敌国外患之侵凌,风俗人心之堕落,覆亡可待,怵目惊心,岂容吾人雍容揖让于坛坫之间,雕镂风云,怡情花草,竞胜于咬文嚼字之末,溺志于选声断韵之微哉?溯南宋之初期,犹有权奇磊落之士,豪情壮采,悲愤郁勃之气,一于长短句发之。南宋之未遽即于灭亡,未尝不由于悲愤郁勃之气,尚存于士大夫间,大声疾呼,以相警惕。如张元干之所谓“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者,知当时犹有有心之士,不忍坐视颠危,而出作狮子吼也。居今日而言词,其时代环境之恶劣,拟之南宋,殆有过之。吾辈将效枝上寒蝉,哀吟幽咽,以坐待清霜之欺迫乎?抑将凭广长舌,假微妙音,以写吾悲悯激壮之素怀,藉以震发聋聩,一新耳目,而激起其向上之心乎?亡国哀思之音,如李后主之所为者,正今日少年稍稍读词者之所乐闻,而为关怀家国者之所甚惧也。言为心声,乐占世运。词在今日,不可歌而可诵,作懦夫之气,以挽颓波,固吾辈从事于倚声者所应尽之责任也。
吾人既知今日之时代环境为如何,又知词为不必重被管弦之“长短不葺之诗”,而其语调之变化,与其声容之美,犹足以入人心坎,引起共鸣。则吾人今日学词,不宜再抱“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之态度。阳刚阴柔之美,各适其时。不务僻涩以鸣高,不严四声以竞巧,发我至大至刚之气,导学者以易知易入之途。或者“因病成妍”(元遗山语),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拯士习人心于风靡波颓之际。知我罪我,愿毕吾辞。
善乎!王灼之言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胡寅亦称:“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酒边词·序》)所谓“向上一路”,所谓“逸怀浩气”,并今日留心世运者之要图,而为学词者所应抱之鹄的也。自东坡出,而词中乃见倾荡磊落之气,足以推倒一世之豪杰,开拓万古之心胸。继之以晁补之、叶梦得、陈与义、向子諲之流,沿流扬波,以迄于南渡之际,悲歌慷慨,异境别开,而辛稼轩以一代雄才,蔚为中坚人物,“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鞫,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后村诗话》)一时作者,如张元干、张孝祥、陆游之属,从而辅翼之,以自成其为豪杰之词。刘克庄、刘辰翁,庶几后劲。刘过、陈亮能作壮语,而声不副其情,抑亦其次也。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东坡为开山,稼轩为冢嗣,而辅之以晁补之、叶梦得、张元干、张孝祥、陆游、刘克庄诸人。以清雄洗繁缛,以沉挚去雕琢,以壮音变凄调,以浅语达深情,举权奇磊落之怀,纳诸镗鞳铿鞫之调。庶几激扬蹈厉,少有裨于当时。世变极矣。“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切乎声。”(白居易《乐府古题·序》)世有以吾言为然者乎?请事斯语。
前人有谓学苏、辛将流为粗犷者,此自不善学者之过,亦由其时代环境关系,勉作壮音,其性情怀抱,雅不相称故也。必欲于苏、辛之外,借助他山,则贺铸之《东山乐府》、周邦彦之《清真集》,兼备刚柔之美,王灼曾以“奇崛”二字目之(见《碧鸡漫志》)。参以二家,亦足化犷悍之习,而免末流之弊矣。
文芸阁先生(廷式)云:“词家至南宋页极盛,亦至南宋而渐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声多嘽缓,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则风云月露、红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迈往之士,无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词遂亡,亦其宜也。”(《云起轩词钞·序》)吾人怵于国势之阽危,与词风之衰敝,深感文氏之说,实获我心。而所谓词至南宋而渐衰者,则沿文人之习见,以姜、吴一派,代表南宋词家。文固力主辛、刘者,此派实创自东坡,而发扬于南宋也。文氏又致慨于“迩来作者虽众,然论韵遵律,辄胜前人,而照天腾渊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极之志,甄综百代之怀,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语也”(《云起轩词钞·序》)。世有闻文氏之风而起者乎?愿馨香祷祝以俟之。吾辈责任,不在继往而在开来,不在守缺抱残,而在发扬光大。强村先生称文氏词,有“拔戟异军成特起,非关词派有西江,兀傲故难双”(《望江南·题云起轩词钞》)之句,此强村先生之所以为大,在其能并蓄兼容也。世有“兀傲难双”,如芸阁先生者乎?假长短句以警惕痴顽,发浩然之气,而砺冰霜之节,愿与当世学词者共勉之矣。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7 03:07
前人有谓学苏、辛将流为粗犷者,此自不善学者之过,亦由其时代环境关系,勉作壮音,其性情怀抱,雅不相称故也。必欲于苏、辛之外,借助他山,则贺铸之《东山乐府》、周邦彦之《清真集》,兼备刚柔之美,王灼曾以“奇崛”二字目之(见《碧鸡漫志》)。参以二家,亦足化犷悍之习,而免末流之弊矣。
这段深有同感,我学苏、辛多年,能作壮音而不识柔美。近年修习清真,乃得通幽。
满庭芳 廉州山人
竹枕吹凉,兰房待晓,斗室风响帘钩。草墙荒树,深院锁残秋。寒骤霜凝露井,青衫薄,杯酒难酬。三更过,云沉幕重,冷月下西楼。
无眠,当此夜,花伤旧梦,人病新愁。叹鸡窗十年,寸管闲投。错学诗人负手,凭栏处,也赋东流。浑未觉,粗衿褴袖,应作腐儒羞。
此词可为证,上阕得之清真。下阕,辛风也。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7 03:10
况蕙风先生(周颐)尝云:“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日前与吴元叹论。愚以为初学者不宜以梦窗入手,而元叹公则反之。梦窗词律严思壮,词藻华美。初学者从其入手,必觉难也。愚意以清真入手方为正途,元叹以亦有此意耳。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7 03:12
畏守律之难,辄自入于律外,或手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
深然此说。我作词,每词成,必与初念去之甚远。究其故,为守律而发其深思,得先前之所未得也。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7 03:16
词当“发浩然之气,而砺冰霜之节”。至于“风云月露、红紫芬芳”,“嘽缓”之音、“柔靡”之意,窃窃闺怨,或可偶为之,不可专主也。
作者:
桓大司马 时间: 2005-1-7 09:35
受教。然某读美成词,每觉词浮于意,难于卒读也
作者:
气流 时间: 2005-1-8 01:40
原帖由蒹葭苍苍于2005-01-07, 3:10:24发表
况蕙风先生(周颐)尝云:“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日前与吴元叹论。愚以为初学者不宜以梦窗入手,而元叹公则反之。梦窗词律严思壮,词藻华美。初学者从其入手,必觉难也。愚意以清真入手方为正途,元叹以亦有此意耳。
胡言乱语误导群众。。。 清真词高绝冠于世,古往今来有从他入手的说法么?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8 04:33
清真词结构严谨,神韵兼备,不学他学谁。
作者:
气流 时间: 2005-1-8 04:57
原帖由蒹葭苍苍于2005-01-08, 4:33:09发表
清真词结构严谨,神韵兼备,不学他学谁。
他的神韵颇难体味,更难以模仿。一个不小心,就四不像了。
学词当自花间始,此乃古来公论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8 05:06
花间词若习不得法,也流于媚俗。
作者:
桓大司马 时间: 2005-1-8 14:16
原帖由气流于2005-01-08, 4:57:49发表
他的神韵颇难体味,更难以模仿。一个不小心,就四不像了。
学词当自花间始,此乃古来公论
偶就比较难于读出清真词的神韵.请气流公和蒹葭兄指点一二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9 04:20
选些词出来作例子。
作者:
桓大司马 时间: 2005-1-9 08:33
比如这个较有名的《四園竹》:
浮雲護月,未放滿朱扉。鼠搖暗壁,螢度破窗,偷入書幃。秋意濃,閑佇立、庭柯影裏。好風襟袖先知。
夜何其。江南路繞重山,心知謾與前期。奈向燈前墮淚,腸斷蕭娘,舊日書辭。猶在紙。雁信絕,清宵夢又稀。
我读起来就比较不耐烦。。。。。。相比之下读柳永和秦观的倒是能静下心来读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9 08:43
好,我有时间评一下这首词。
作者:
袖里乾坤 时间: 2005-1-9 22:21
原帖由蒹葭苍苍于2005-01-07, 3:07:16发表
满庭芳 廉州山人
竹枕吹凉,兰房待晓,斗室风响帘钩。草墙荒树,深院锁残秋。寒骤霜凝露井,青衫薄,杯酒难酬。三更过,云沉幕重,冷月下西楼。
无眠,当此夜,花伤旧梦,人病新愁。叹鸡窗十年,寸管闲投。错学诗人负手,凭栏处,也赋东流。浑未觉,粗衿褴袖,应作腐儒羞。
此词可为证,上阕得之清真。下阕,辛风也。
这首词,上下阙的字数不对应呀,是正常的么?我以为诗词都是整齐排列的。
作者:
蒹葭苍苍 时间: 2005-1-10 00:55
诗大多是整体排列的(并非全部),而是少数整体排列的,大多上下片不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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