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五问答少恭列门墙 三世家琴川惹风波
诗曰:
琴川江水伴人家,曲桥柳影别竹马。
此去谁知天地远,何时再见何时他。
欧阳少恭忽然觉得周遭移转变换,知是那道士法术,并不惊慌,原来这童子竟是那太子长琴残魂夺舍之躯!
此事说来话长,太子长琴残魂入不得轮回,更不甘散去,便每至肉身行将就木之时,重新寻找合适之人,再行夺舍。太子长琴所用夺舍之术,名为“渡魂”,盖因其缺失命魂,是以只得以此术抢夺他人命魂、四魄,强行合于己身,虽得存于世间,却于仙道无望,三魂七魄自相排斥,便无踏破那最后一步之希望。
渡魂之术施展艰难而又痛苦万分,世间生灵无不生而自有求存之念,强夺魂魄亦遭反噬,种种隐患、遭遭痛苦,乃至记忆紊乱、忘却往事,其中辛酸悲怵,不胜记叙。
如此这般,历经数千年,太子长琴一路行来,曾调校音律以为事业、曾稼穑版筑以为爱好、曾巫辞医疾以为行止、曾忧国怜民以为道德,然而终究不过数十年间身归黄土,便是曾经何等情意,也终究不得复有,留下何等成就亦不过佚失人间。
天地间生灵皆有寿数,死后魂魄归入地界轮回之井,轮回往生。然而魂魄亦有寿数,三魂七魄之中,命魂司轮回,最为重要,但凡命魂不丧,即便余下二魂七魄尽皆散去,亦可于轮回后将之补齐,虽前世记忆不全、性情再不相同,仍可视为前身转世;而命魂若遭丧殁,或是寿限大至,则生灵死后魂魄成为荒魂,再不得入轮回,不久便将归散于天地。
太子长琴残魂凝而不散,全凭其曾经道行高深,仙身虽毁,元神之力化入魂魄,以无上意志,发力凝聚,至于此世,魂魄力量已然耗尽,凡躯再为朽灰之时,便是他魂魄散去之日。故而太子长琴此前数次转世,皆用尽全部聪明,希求再成仙道,长生久视。
奈何此前累世所得甚微,无数通途尽皆为残魂夺舍所阻塞,唯有将焚寂之中命魂四魄寻回,则成仙飞升不过旬日间事。故而太子长琴耗尽心力,算计谋局,奈何寻到焚寂所在之时,早非昔日龙渊部族故有矣。
这却是当时龙渊部族先以魂魄为剑灵之法铸兵器,成就世间第一柄长剑,号为“始祖剑”,此剑凶煞非常,蕴涵无量煞气,凡人持之,庶几可以毁伤神仙,伏羲将之夺去。
而后龙渊部矢志复仇,重铸七柄凶剑,焚寂正是其中之一。只是种种因由,此七剑威能远逊于始祖剑,然而伏羲震怒,欲将龙渊部尽数灭杀。
幸得伏羲之妹,地皇女娲,不忍龙渊部因此而遭杀戮,故而抢先出手,将七柄凶剑封镇,交于其追随者看守,匿于九州大地之中。
女娲又将龙渊部迁入地界,以自身神力庇护随她同至地界之人族,建起幽都之城,此后再未踏足人界。
太子长琴寻到焚寂所在,奈何女娲曾在此地布下禁制,却非太子长琴一人能够破去。此时名为欧阳少恭的太子长琴,乍见曲延子于闹市中行走,当然不肯放过。
曲延子收了法术,只见周遭已是水田,刈后稻杆未及收尽,远处芸台绿意已熟。众人正立于垫土官道之上,两侧以六步距离,间栽马尾松与石楠,道宽可供两驾四辕马车并行。欧阳少恭身侧两名汉子惊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一时说不出话;而那老妇却看不出太多惊吓,只是不停揖礼,口中念叨“神仙”。
欧阳少恭故作惊讶,问曲延子道:“啊,师父这是什么法术?弟子可习得么?”
曲延子正要这般效果,见欧阳少恭伶俐得紧,心下喜欢,只是要收弟子,终要考量一番,毕竟成仙之道,只为求为真仙之辈留下,譬如那留恋人间富贵者,便是将一步登天之机缘拱手相送,恐亦要落凡而去,做他那富豪公卿。故而心性如何,却是比之资质、悟性,更显重要。当下亦不答他,只是问道:“小子因何称呼道人做‘师父’?”
欧阳少恭何等聪明,心思通明,哪是曲延子这“小道士”比得,当下仰脸答道:“师父使这么个奇妙法术,却将弟子带来,弟子怎肯错失了这般天大机缘。弟子只求能随师父修行,愿如伏羲大神一般长生久视。”
曲延子闻言喜上颜色,心中只觉遇到个天生的修道苗子,果然是天界上神指点,不虚此行。当即便默认了欧阳少恭称呼,又问道:“小子可舍得锦衣玉食否?舍得父母家人否?修道清静,无人服侍亦无精舍美食,且数十年眨眼间过,凡人寿数亦不过数十载,须难再见血亲。”
“嗯……衣服、点心有什么舍不得!只是,师父,弟子听说人死了还可转世,若是弟子修道有成,可能将父母转世找到?”欧阳少恭皱眉许久,似是思索,过后方才道。
曲延子点头捋须,对欧阳少恭应答极为满意,放得下情缘纠缠,又非无情冷酷,当下道:“此事全凭缘法,道人亦不可断言。”
欧阳少恭轻“啊”一声,似是十分失望,低头轻声喏呢:“啊……那,我……”曲延子亦不急迫,只待他慢慢取舍。这时那两名汉子终于回过神来,其中一个急道:“少爷,眼前大好仙缘,怎好轻轻放过!想来即便修炼时日持久,总也有停歇的,那时少爷回家来瞧上一眼,便足够了也!”
“是啊是啊!”另一个亦跟着道,见欧阳少恭依旧不定主意,不禁道:“少爷,你若随仙人学道,老爷夫人只会高兴,这等仙缘,若不是老神仙看不上咱们粗俗,咱们也想求上一求呢!”这个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觑得曲延子根本不曾搭理他们半句,便忖度着自家无望拜入门下了,即便死皮赖脸混得个打杂差役,也难得成仙长生,只是平白受苦罢了,还不比人间富贵享乐。
欧阳少恭此时心中衡量之事,却非旁人所知,他此时虽无法力,道行境界却在,曲延子自家修为不甚高,只是路数倒同属金丹正途,所运使法术亦颇有些门道,应是大派传承无疑,只未看出到底是哪一家,这便需得考虑入他门中,将来该当如何行事。这般思量一回,便装作孩童语气,道:“师父,弟子实是舍不得爹娘,只求师父恩允弟子想念之时,回家探望。”
曲延子点头道:“并非不可,只是我门下弟子,若修为不至炼气化神之境,不得下山行走。修为到时,便是回家修行,亦无所谓。”
“啊!弟子必定能够……”欧阳少恭一脸喜色,话说一半,却被曲延子袍袖轻抖,一股微风满灌口鼻,登时便说不下去,只听曲延子道:“这些且不必提,小子既愿随老道修行,便须严守老道所立规矩。”
“第一,入我门下,须勤谨修行,不得贪图余物。不论何时,但凡向道之心稍息,便逐出门墙,不得以我门下自居。”
“第二,入我门下,须持身律己,不得仗法术欺夺其他生灵,若犯此戒,天下修行之士共诛之,绝不姑息。此两点,可能做到?”曲延子说到这些,表情严肃至极,双手做揖向西方衡山而拜。
这两条规矩却是有讲究的,并非随意而出。那头一条便是要求弟子一心求取长生仙道,而唯有这般生灵,才当得“同道”之称。修行之士成就仙身,即拥近乎无穷之寿元,而如此长久时日,多是探寻大道玄奥。上古时候天生神通之辈,大多无事便要争强斗狠,将天授优越浪费无数,光阴荏苒,于大道领悟却无寸功,似伏羲女娲一般的,无不成就了难测道行,各为一方主宰。只是天地奥秘无穷,凭你何等才智,又怎探知得穷尽,更不必提修成与天地同寿乃至跳出天地之外,自成世界这等神通了。
而伏羲率众神仙迁居天界,定下规矩,止息无谓之纷争,使得众仙人不必常受扰乱,各结伴侣,共参大道。人界道门弟子,俱是仙人传下道统。这些道统传下却并非为了什么“传承”之类目的,而是为了后人修成仙身,可与自家共参大道。若后辈弟子有些成就,却只知逞强斗狠,说不得哪日招惹了什么大神上仙,人家找上门来,却还要问一个管教之罪的。如此门人,不但不为同道,且尽为前人招灾惹祸,却又何苦教他一场!
是以这头一条,不论道门何派,收徒定戒,皆是首要一点。
至于第二点,则是人界修士经历数场劫难,均因个别精通杀伐之辈,虽有道行却无道心,四处生事,以己之欲杀戮侵夺,便如五百余年前昆仑仙境琼华派覆灭;三百余年前噬月玄帝屠灭三位仙人道统,二十九派元气大伤,铁柱观一代灵秀道渊殒落;两百年前青玉坛随意以魂魄入丹药,杀伤生灵无算,为天下道门几乎毁去传承,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如许多磨难,使得天下道门修士虽未立明文规矩,却各自着意约束门下,不使弟子依仗法术任意妄为,而青玉坛当年深受其祸,只因那一代掌门与数位长老道心入魔,最终传承遭劫,几入不复之地,是以比之别家门派更重约束弟子,曲延子所道第二点戒律却是严峻非常。
只是人心最难测度,青玉坛当年遭劫惨烈,门下弟子心中忿恨不想可知,毕竟依旧身为凡俗,道心磨砺尚浅,行走见知不足,依仗戒律约束,终是落了下乘,至于今后故事,却不便在此多言。
此时欧阳少恭听了这两条戒律,当下满口应是,又要双膝跪下行礼,却被曲延子轻轻照虚空拂了,便跪不下去。那两个汉子听了两条戒律,只觉无比羡艳,这哪里算得上什么戒律啊!这便是凡人与修行之辈见识又有不同,修行之辈,不论追求何物何事,但凡能够有些道行的,哪里还会在意凡俗间荣华享乐,更不会有什么多余顾忌,便是师长与弟子间,大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规矩,更多数还是有如凡人间父子情谊,师兄弟间多如兄弟姐妹。是以许多凡人眼中天大的规矩,于道门弟子看来,便毫无意义,根本提也不需多提。
故而那两条于道门弟子已甚是严苛的戒律,在凡人看来却觉宽松无比,称不上“戒律”二字。
这边定下了师徒名分,欧阳少恭身旁老妇方开口道:“道长,老妇人不求长生望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万望道长应允。”
曲延子看她望向欧阳少恭,便知她心中所求,这老妇人虽年老气衰,面上皱纹已多、微微佝偻、发色花白、髻随意挽了偏堕马,一袭深衣中规中矩,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显得精神清奇,可知其年轻时候资质出众,奈何未得养生全形之术,如今气血两衰,已无登注仙籍之望,除非得着什么天大机缘,按着曲延子所想,便须如他自己一般。
“也罢,这孩儿年幼,有个人照看着,倒也妥当。”曲延子颔首应允,颇显得神通广大,竟似能够望透人心。其实是他修行日久,见识岂同寻常,这些心思只需稍露形迹,自然瞒不过他一颗通明道心。
当下那妇人喜上颜色,再三拜谢,这才交代了两名汉子回家照实传信,两下便即分开,曲延子三人自官道望西而去。
那两名汉子投东南,急匆匆取矮丘水岔间近道往琴川而去,这却是因他一行四人原本便是自琴川去到江都,乃琴川当地三大豪绅世家之一的欧阳氏出身。
琴川地处三吴,比临东海,自西向东七条溪水由城中穿过,随即入海,宛如弦琴。建城之时,背靠虞山,三面女墙,一十四座水门,陆上有南北二门,城池不大,内中一十三座石桥,各有清妙,颇为时人称道。
当地小丘纵横,土质最善种茶,品质优异,每至春夏,商人辐辏而集。此处雨水丰足,低平处尽成稻田,早年由朝廷有司教授间作之法,稻糯年可两熟,比之先前隔年三熟,产粮再丰,不仅供给当地,更可远贩四方。于是便曾有一任县令,迁转离任之时曾言“但使此地常熟,不叫北地饥馑。”故而琴川又得“常熟”之名。
如此富庶之乡,民颇安居,县中三户豪绅世家,孙家水田连乡、方家茶园叠山、欧阳家商栈遍布,此三家乃积年厚交,欧阳家根基虽远不及孙、方两家深厚,只是孙、方两家亦赖其转运贩售,是以三家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这三大豪绅倒不恶劣,并不以欺压地方为事,平日里多有惠行于百姓。孙家水田得来,多是百姓受不得官府苛剥,以田地托庇大户;方家亦与此相差不远,盖因朝廷原本只征租庸调,而后政令渐废,杂捐渐多。直至三十年前一场大战,税法彻底虚设,租庸之外,杂捐无数、役调无穷,逼得北地百姓卖儿鬻女,远走他乡,也只似琴川这般地方,还能户籍完好。
孙、方两家皆诗书传承,求为仕宦,只是并无多大建树。
方家上代家长方惠齐,于四十岁上,终于熬得一个明经科同进士出身,上下打点了不知多少,放了一任九品县丞,不想于上任途中,竟沾染恶疾,未到治所便殁了。而与之同辈的十来个本家兄弟,夭折的有多一半,剩下的竟没个考中举人的。方家这一代家长名叫方礼源,乃方家直系唯一嫡子,当年方惠齐二十岁时得了这一子,随即游历西都,谋求功名,鲜有回家,是以不曾再得子嗣,天幸方礼源身体强健,待他行了冠礼,将将娶了欧阳家二小姐,方惠齐便即故去,原本双喜临门的好事情,当时就变了颜色。
方礼源当时不过才行罢冠礼,父亲过世,一家之长这位子便落在肩上,然而方家既为乡绅,累世之族枝繁叶茂,同姓同枝便有许多利益分嬗,此中种种并非外人可得详知。
这般摊子何其之大,方礼源虽于同辈中秀出,十七岁时便得中举人,族中事务却从未由他经办过,骤然登位,难免又是一番风雨交加,此间故事虽同属人间传奇,却非本书要旨,故不详述。
方礼源最终倚着二叔方惠明与好友孙淀翀稳定了局面,随后便将一族事务付于内室,尽由新婚之妻与其二叔内外打理,自家远游西京,以求功名。
前言道方礼源有一好友,名为孙淀翀。此人便是琴川孙家族长嫡长子,与方礼源、欧阳义典自幼相伴,论亲戚,彼此间当以表兄弟论,且蒙学时便在一处,交情那是极好的。孙淀翀另有一胞弟孙淀羾,颇有早慧之名,于是孙淀翀便专心随父历练,打理族务,求取功名之事则倚于其弟。故而方礼源虽与其同年而生,却不似孙淀翀于族中已广有人望。
孙家书香传家,累世颇有显宦,比之方家,家学渊源,藏书栋栋,于儒、道经典更有独到妙解。
只是孙家家风颇有些古怪,长房嫡传皆是走的仕进之途,而余下庶子、别支则多有武艺傍身,据传与前朝孙恩有些干系。
那欧阳家便不似孙、方两族,没甚家学,倒与江湖中诸多势力颇有关碍,来到琴川落户之时,倒识得进退,未曾与孙、方交恶,只以江湖上行商手段,助孙、方两族周转商货,久之便融入此间,不似外来了。
前文所述,那欧阳少恭乃欧阳家当代族长欧阳义典第七子,前头夭折一儿三女,只有长子、三子与四子活了下来。欧阳少恭自小身子弱,欧阳义典夫妻两个平日里便担心这小儿子,偏偏他四岁时忽得没来由一场大病,始时混沌不醒,醒来时又什么人都认不得,更兼剧痛难忍,每日里只能卧于病榻。欧阳义典当真是急得无法,延请名医无数,甚至方礼源将江都大明寺的大和尚都请了来,也没丝毫办法,如此缠绵两年有余,到六岁这年,才渐渐缓解了症状,且于此后,欧阳少恭的身子竟奇迹般硬朗起来。
欧阳义典夫妻两个还道此是因祸得福,心中喜色日日表于面上,殊不知幼子早已被人偷梁换柱,皮囊依旧,神魂却非复原本了。
眼见幼子康复,欧阳义典思量着为他请夫子启蒙,而欧阳少恭五岁时,欧阳义典往苏州府寻访名医途中,曾救下一位名为寂桐的老妇人,因其无处可去而收留家中。寂桐感激欧阳义典,便尽心照顾欧阳少恭。此时欲为欧阳少恭启蒙,有寂桐看护,倒是不必担心。
欧阳义典所请夫子正巧乃方礼源早年游学,曾从师一年之大儒,方礼源便使三岁幼子方兰生每日随了欧阳少恭,一同进学。方兰生年幼却颇好学,每有疑问必定穷究;欧阳少恭更是聪慧无比,谈吐从容,风度不似孩童,那老儒生官场不顺,致士多年,教学虽多,唯欧阳少恭与方兰生才算得上得意门生,依其所言,待得两个孩子年长,进士及第不过反掌间事。
太子长琴这一半魂魄转身千百世,人情世故之练达,鲜有人及,方兰生为方家族长嫡长子,如无意外,将来执掌一族不在话下,虽于他将来所求未必有益,却也颇用心思结纳,有时闲散棋路,亦是日后妙手。
如此一来,方兰生自是与欧阳少恭情谊日深。直至前些时日,欧阳家将逢变故,欧阳义典恐危及爱子,便分别遣人将三个儿子送出琴川藏匿。
“少恭哥哥,你几时能回来?我向先生说说,等你来了,再开讲《易象》。”欧阳义典夫妇须避人耳目,不便亲送三子,倒是方兰生央了母亲,由两个稳重小厮陪着,来送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虽是出外避难,却始终不愿改易服饰,欧阳义典拗不过他,只得随他穿戴,此时除下方兰生三个,另有孙家莫夫人代欧阳义典之妻来送欧阳少恭,这许多人,丫鬟随从尽有,锦车金鞍皆在,衣饰俱非寻常气派,倒也不显得欧阳少恭多么扎眼了。
莫夫人才在车内叮嘱欧阳少恭一番,放他下了车,微微掀起一角锦搭,由女儿向外张望。
方兰生话音落下,欧阳少恭温然笑道:“兰生不必劳烦先生,我此去既非皇皇华者,不日便将回返。”
欧阳少恭说话间先夹杂了些《诗》,借《毛传》所释,言自己此去并无使命,不会耽搁太久,只是方兰生年龄尚幼,未曾习得这些,当下似懂非懂,迷迷糊糊道:“既是不会耽搁几日,想也没甚了不得,先生岂会觉得劳烦。”
欧阳少恭摇头微笑,只是未待他说话,不远处文桥桥头,约莫十来个孩童嬉闹声大起,方兰生眉头微皱,转身一看,正见一条跛腿黑白花狗为那群顽童围在中央,一时石子土块如雨下,将那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花狗逼得四下抖擞。
“哼,如此欺凌弱小,本少爷岂能袖手而观!”方兰生边说边将窄袖撸起一把,才走两步,忽然回头对随他而来的一个小厮道:“亮子哥,来助我一助!”
这边话音才落,莫夫人车中小女儿噗嗤便笑出声来,莫夫人见她这般开心,不由将她搂进怀里。
这位莫夫人乃安陆莫氏女儿,家境颇殷实,族中亦有几人在地方为吏,与孙家可属门当户对。自嫁与孙淀翀为妻,至今十余年过去,先后诞下二子一女,两个儿子皆未活过周岁,便夭折了,唯有这最后的小女儿,自小身子弱极,倒有惊有险,熬到了五岁,与方兰生同年。
孙家子嗣一向不旺,孙淀翀、孙淀羾兄弟两个,才得了两个孩儿。孙淀翀怜惜发妻,不忍莫夫人再度生养,又不愿纳妾,只向弟弟孙淀羾讨了长子孙景过继来,传承香火,继掌家业。莫夫人一心都在女儿身上,延请名医无数,宛如当年欧阳家故事重演,奈何群医只道此女生来五脏皆虚,不得大补,亦难根治,只能缓缓调理。
然而若只是体弱也便罢了,这女儿更是不时头疼脑热,大病小疾不断,真真是急煞人也!莫夫人见医者无法,便渐渐将心思转去佛祖道尊身上,孙淀翀亦是心中无奈,便为女儿取名祛儿,希冀祛病禳灾。
只这女儿如此体弱,怎会与莫夫人一道来此?原是年前有一道人,采风问水而至琴川,恰被外出做醮场的莫夫人望到,见他神朗气清,质度非凡,便据实相告,将其请至家中,为女儿诊治。
这道人出自终南山,并非练气之士,仅仅得传一套六壬术法,平日里估算凶吉,亦颇能断言,除此而外,从师习得岐黄妙法,行走天下,以这两门能为,倒也悠哉自得。
孙祛儿这病与寻常不同,书中暗表,此女出生之时,少却一魂一魄,不知去向。若依常理,出生之时便当补齐,只如此一来,散去那一魂一魄便与此女再无干系。
而孙祛儿前世之身,竟有些道行,以法术变幻,使自家魂魄转世之后未能补齐,如此则转世之身先天体虚,五脏质弱,寻常药石着然难见效用。唯不知这女孩儿前世因何留下这般手段。
道人乍见孙祛儿这女孩儿,便吃了一惊,平日里倚为泰山的六壬之术,竟丝毫不得头绪,随后细细推算,亦是模模糊糊,难见要领,只得了一个“晋”字。道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勉强解释道:“此地名曰‘琴川’,吾卦象得一‘晋’字,此必是暗喻这女孩儿应以婚配冲疾,届时可得大好。”
莫夫人听了这一番胡言乱语,虽未见得信他几分,却也颇愿此言效验,当下取来十两足金,以为酬劳。那道人得了这般厚赠,亦颇有些不自在,又留下两副方子,嘱咐每逢孙祛儿受寒,便以一方应之,平日里以另一方补益脏腑。
那道人术数未见出神,这岐黄之术倒当真得有几分妙法,此后年余时间,孙祛儿身子骨果然强过先前,孙淀翀伉俪喜出望外,反对道人先前“秦晋”之语深信不疑。
这日莫夫人来送欧阳少恭,孙祛儿便缠着母亲,要出门戏耍。莫夫人见孙祛儿身子尚好,便将她一同带了来。
孙祛儿于车中见方兰生说话时似模似样,宛如大人,一见顽童嬉闹,立时变得兴致勃勃,复又成了一副顽皮模样,当下便笑倒在母亲怀里。
欧阳少恭察觉道旁莫夫人车中笑声,心中微动,面上却只是露出好笑神色,淡淡望向方兰生。
方兰生虽说只得五岁,来至那群顽童前面,将大家少爷的威风展开,身后又站着两名小厮,倒也颇有几分样子,开口便道:“尔等如此顽劣,岂不知……”话未说完,那群顽童中一个只着两件灰蒙蒙麻布衣袴的,约摸有八九岁模样,忽然伸手去扯方兰生腰间所悬玉佩。
方兰生猝不及防,被那孩子一把握住了腰间玉佩,幸得衣料结实,未被一把扯下。只一愣神间,方兰生便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便去挣那玉佩。方家两个小厮原不肯欺负那群孩子,平日里方兰生于琴川城中来去玩闹,城中人大都认得,便让着他,故而此次两个小厮亦由着自家少爷玩闹,只是忽然打起来,却怎么敢让方兰生伤着分毫。
当下两个小厮便连哄带吓,将一群孩子赶走,由那唤作“亮子”的,苦着脸抱着跛狗跟了方兰生走回众人立处。
“小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好与那路边顽童一般见识?”欧阳少恭见方兰生气呼呼走回来,将那玉佩解下捧在手中,便温声责备道。
方兰生手中玉佩乃整块翠壁琢成,成中空悬匙拢柱体,青色无浊,湛然中出,只是方才为那孩子一把握住,如今留下五个灰黑指印,遭了大劫难。
“少恭说的是,不、不过那群刁氓,不服圣人教化,该罚!”方兰生最是宝贝他这玉佩,当时于市中见了这枚名为青玉司南佩的,不过玉质寻常,瑕疵颇多,仅仅琢磨精细罢了,奈何方兰生喜爱得不得了,怎也不肯放过,其母欧阳蕙不得以,只得买下。欧阳蕙便是欧阳义典之妹,嫁与方礼源为妻。
然而这青玉司南佩一到方兰生手中,便愈发不同,不过年余功夫,玉质便纯净无匹,许多瑕疵亦消失不见,这桩奇事于琴川倒也颇为人知晓。
“呵呵,好了小兰,你这青玉司南佩可要好生收着。”欧阳少恭轻轻笑一声,便拱手对道旁马车与方兰生道:“孙姨、小兰,且回罢,少恭这便去了。”
如此这般,欧阳少恭一行四人,乘船来到江都,便即遇到了曲延子,那两个汉子返回琴川,将所遇一一据实说与欧阳义典知道。
欧阳义典得知此事,却是有喜有忧,只是如今一桩祸事便要临头,着实没得功夫理会这些了。
列位看官,你道这是何等祸事,逼得这一方豪绅如此焦头烂额?
此事说来话长,欧阳家原本乃绿林中一大世家,后因朝廷容不得绿林中人高来高去,着力打压,便有许多家大业大的绿林势力,或是经商、或是投靠地方,各自落地生根,金盆洗手。欧阳家便是依仗绿林中人脉,做些行商生意,入了户籍,落户琴川。旁人不知他跟脚,孙、方这般大族却是明了,见他亦不与自家争地,便不愿同他争斗,毕竟是有武艺傍身的,端得不好招惹。如此百十年下来,三家倒是结亲联姻,成了一体,欧阳家亦算入了本地大家豪门。
欧阳家以武传家,近几世虽亦重诗礼,族中子弟仍是多有外出闯荡绿林者。欧阳义典之叔欧阳选,年轻时便离家行走,前些日竟负伤而回。
欧阳选在外十余年,极少还家,却在绿林道上闯下偌大名头,为欧阳家货栈、行商拓展立下好大功劳,只是前些日与南洋左家冲突起来,欧阳家财力有所不及,武力亦是不敌,欧阳选带伤逃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却说欧阳义典先头遣人将三个儿子送走,一个侄儿送去孙家,正自在家中皱眉,便有下人急冲冲闯进堂屋,“老爷,方家大老爷和孙家大少爷一道来了。”这下人一袭灰蓝棉布短褐,头上裹了细麻头巾,年岁不大,留两撇短须,风风火火跨进门来,冲着正自按刀沉吟的欧阳义典躬身说道。
欧阳义典原待斥责他两句,瞧得他额上见汗,而如今已是深秋时节,虽未有阴云催雨,亦颇显寒意,当下便不再多言,只点点头,将那环首刀挂于腰带,迈步出门,下来台基转过照壁,快步迎上正过二门的方礼源、孙淀翀。
“奉之、文谦!”奉之乃方礼源表字,文谦乃孙淀翀表字。欧阳义典怎会不知二人来意,只是此时已值欧阳家生死之际,左家何其势大,财力雄厚,更兼多与地方勾连,似如今情形,便是孙、方两家倾力相助,亦未必可得保全。但凡生出何等折损,亦属寻常,孙、方两家虽与欧阳家交好百年,却始终不是绿林人物,此时若出手相助必遭牵连,若做视而不见,则必无祸患,届时欧阳家遭劫,此后自是连通商之利亦由两家瓜分泰半。
方礼源、孙淀翀此时来访,便是表明襄助之意,欧阳义典自是十分感激。
方礼源平素里与孙淀翀、欧阳义典混在一处,习得些拳脚把式,后又出外游学数年,颇结交了些游侠儿,虽无什么高深功夫,强身健体、敌过寻常两三人尚可做到。他此时身穿蜀锦鸟纹石青衣裳,披了件以一颈飘绶带、口衔珠链之奇异神鸟纹样波斯锦所成大氅,两臂装剑袖,手中宝剑轻扬,口呼欧阳义典之字道:“喻册兄!吾剑久未出鞘,当做斩流之锐,岂肯见汝自堕红尘!”
孙淀翀不似方礼源,人情世故所见更老,身处之地掣肘更多,所为所行难得任意,与欧阳义典性子更显几分相似,身穿一袭皂色随纹棉袍,待方礼源话音落了,才道:“浅娘已与我说了,只不知喻册兄如今可有计较?”
“唉……”欧阳义典轻叹口气,将端在腰间的右臂挥下,拂开靛蓝长衫前摆,引路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奉之、文谦且随我来。”
那原本跟在孙、方二人身后的家仆见状便即止步,转过身才跨出门槛,便被两个汉子撞个趔趄,不由“哎呦”出声,欧阳义典停下问道:“何事?”
“老爷!老、老爷……大事,大事啊!”还未进门,声音便自先来,欧阳义典闻声立时大吃一惊,这人竟是他派去护送幼子欧阳少恭的,当下往门前边紧赶两步,边问道:“马调!少恭何在?”
“老爷莫急,少爷,少爷他随仙人上山长生去也!”马调这才迈过门来,只见他风尘仆仆,翻过那衣领都有些灰黄颜色,一双布鞋亦是不成样子,满是泥泞,歇口气又道:“老爷,我与谭纵护着少爷、寂桐去到江都,遇着一位陆地神仙,当时少爷与他对答两句,得了缘法,我四人便被那仙人使个仙法摄取,去到江都城外里许……如此这般,方才回来,我与谭纵见有几个不识得的练家子进城,便由他跟去,我回来报信。”
这等奇闻怪谈,平日听听别人羡艳也便罢了,当真生在自家身上,转要不知所措起来,欧阳义典满脸难以置信,看方礼源、孙淀翀时,只见他二人亦是一般模样,当下正待再问,便听府门方向传来一声淡淡询问道:“欧阳家主可在府上?南洋左承天,冒昧来访,敢请一唔。”
列位看官,你道这人什么名堂?隔着如此距离,声音犹可稳稳传来?欲知此间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经事务奇不如正 解仙凡上一同下
诗曰:
钟山烟雨倚江东,帝寝胭脂抹陆中。
几赖龙蟠销郁气,石头废罢瑾矶同。
上回说到,方礼源、孙淀翀来访,马调正向欧阳义典回禀欧阳少恭之事,忽有一人声音,传来众人耳中,寻声音来处,竟似在府门之外。
孙淀翀脸色便不似先前从容,两只手微微收拢,对欧阳义典道:“此人好高明的内家功夫,吾必不是敌手,喻策兄家中两位老人,可……”
“这一手凝音不散又堂堂皇皇,毫无烟火气的功夫,嘿嘿!当今绿林道上,能做到的,恐亦不出两手之数。”欧阳义典摇头回答,接着又道:“今日既是来访,不可废却礼数。马调,汝去将父亲、二叔请来隔厅。”
“诶!是。”马调一跺脚,转身去了。方礼源这时反不浮躁,嘿然道:“无妨,不过是南洋客户,来之前,吾已遣礼均去请吴县尉,谅这强侠之辈难与官府作对。”
说罢,三人一道出府,开大门有四名家丁分两列来在府门外。
只见来人身长七尺,国字脸,鹰鼻豺目,眉如锐剑,一袭圆领随流水纹赭石色通裁广袖衫,随身配一口四尺环首刀。
“尊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欧阳义典迈出大门,拱手施礼。
“呵呵,岂敢!左某不过漂泊海外、认祖寻根之人,能得欧阳家主一见,已是幸甚。”来人呵呵一笑,还礼过后便道:“余闻伐木于阪,酾酒有衍之诗。今误会未深,若刀兵相见,何如梓觞饮宴。”
欧阳义典三人学问不论深浅,只这说辞还听得明白,此人竟是意欲化干戈为玉帛!欧阳义典心下高兴,脸上不露分毫,淡然应道:“哦?尊客好学识。”
“呵呵,左某忝居族长之位,未能善察厚教,至与贵家冲突如斯,实有过责。今日特来赔罪,便为两家和如旧历,不知欧阳家主意下如何。”左承天亦不谦虚,只不卑不亢答话,却尽是虚言,若说此前两家冲突,他这一族之长未作放任,必不至于逼到琴川,此时利益取尽,若一味斩草除根,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这左承天倒也真是好见识,晓得欧阳家必定不愿鱼死网破,此时言和罢手,左家只有得利、万无损失。
欧阳义典转念间亦是想得明白,却无可奈何,此非阴蜮伎俩,乃堂堂正正之势,着实不得不按着人家心意去办,当下只得侧身相请,道:“左先生手段高明,区区不及。府上聊备薄酒,便请入府一叙。”
“恭敬不如从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提琴川中事,单说那日曲延子引着欧阳少恭与寂桐主仆两个,一路延官道西去,寂桐虽已年迈却仍颇有脚力,毕竟年轻时候吃得许多苦头。约莫半个时辰,曲延子便见欧阳少恭额头、鬓角俱为汗湿,只是这孩儿并不叫苦,闷头跟着。
曲延子暗暗点头,也不为难他,指着一株一人合抱粗细的马尾松,道:“且在此歇息片刻。”说罢,挥袖之间便有一张胡床与一个马扎凭空而现。
“寂桐坐下歇息罢。”曲延子当先坐在马扎上,一指胡床招呼寂桐坐下,随即便对欧阳少恭道:“欧阳少恭,一路行来,有何感受?”
“累。”欧阳少恭自袖中拿出一张牡丹方帕子,正自轻拭额头,闻得曲延子问话,也不迟疑,将帕子收了,望着曲延子道。
欧阳少恭活了千、万年,孩童不知装过多少回,果然是毫无破绽,连曲延子这有道之士也看不出,无怪乎欧阳义典夫妇未能发觉。曲延子闻得回答,微微点头,继续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么?”
“在家中时,先生曾解《七月》之诗。是周公为奸人毁谤,离开天子,居于东都时,思念前代贤王而作。我想,便是周公,也需不得意之时方知小民疾苦,今天看到这大片田地,虽不曾见农人劳作,也可想见辛苦情状,怪不得要将贪鄙之辈比作硕鼠,着实可恶。”欧阳少恭缓口气,打眼去看道旁田地,只说毛诗,绝口不提道家有关。
曲延子点头捋须,似颇满意,连道难得,接着便传授了欧阳少恭一套行走吐纳之法,待他习练得熟络了,这才继续赶路。
欧阳少恭这副身体不曾修炼,强身养生之法倒悄悄习练过,与曲延子所授这套相比,各有侧重。曲延子所授,乃以行走为契机,调理阴阳,强健脏腑,取天地元气为给养,补益自身,最重水磨功夫,旬日之间难见效用,月积年累却可为修行调理出一副好炉鼎。而之前欧阳少恭所习则是见效颇速,须以精粮肉食为佐,否则便有毁伤身体之虞。故而这段路走下来,欧阳少恭那个“累”字,倒多半是虚言。
曲延子传授欧阳少恭,不曾避开寂桐,待要继续赶路时,对寂桐道:“寂桐,养生全形之术,汝可自家习练,能得多少寿数皆是福缘所至。然而形神已衰,注籍仙身却无可能。”
“寂桐此生,见常人不能见,历常人不能历,偿常人不能偿。生死之限,早无奢求。”寂桐说话间神色不变,曲延子见了不再多言,只是道声“可惜”。
如此走走停停,天色看看便要晚了,瞧着左右无人,曲延子招呼一声,便即单手掐诀,口中轻念一声,原地的三人便再无踪影了。
升州原称江宁,因本朝初,降将作乱,平定后改江宁为升州,讥当地士族以升斗之地抗大国。然升州地处形胜,毗邻江水,辖下九峰一水六连湖,向东四百八十里即至大海,南北有大运河为沟通,水陆物产丰饶,实乃一等一的钟灵毓秀之所在。
如今升州城几经战乱,本朝在此置州后亦无人愿意经营,荆襄漕运沿江至江都后北上,中途又多停靠于北岸京口,如是近百年来,城中仍是户口稀疏,约有千余户,近七千人口。
升州城围子颇大,仍是百年前旧格局,城墙残破不堪,无力修缮,四门只以榉木制版,近些看时高处竟有点点青苔。城内官衙在西北方向,余下石、木所砌民宅依次周遭散开,城东南角竟只有残垣断壁隐于草中,好不破败。城北距官衙不远,有一牛家酒垆,是升州仅有的食货店,平日里生意淡得紧,也只赴任卸任的官员迎来送往时热闹些。
这日牛家酒垆的当家的正自收拾桌案,抬头瞧见一个女人脸绷得紧紧,大下午的日头还高高挂着,这女人一进门就把光亮全遮了。
“诶,这位姑娘,要点什么?瞧您面生得紧,莫不是外地的商客?”这当家的边说边探头朝窗外张望,只是街上空荡荡的,再没多的,这下心里可犯嘀咕了,虽说本朝女子多半大胆,不拘小节,大户人家的女眷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可似眼前女子这般,着实稀罕。
这女子一身水云金鲤丹润锦缎所裁交领襦裙,头上长发挽成堕马髻,足下牡丹弄春绣鞋若隐若现,襦裙底边与鞋梆还有些许泥土。再者升州城中人家本无多少,更没什么富贵的,单凭这一身锦缎襦裙,便不是寻常富贵人家享用得到的,若是升州城中哪家哪户能有这个体面,早已全城皆闻。
“掌柜的,小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知可否在此投宿一晚?”女子向内走了两步,微微屈身施礼,只是一双眼睛将那掌柜盯得心中发毛。
这掌柜的名叫牛万全,虽未曾读过什么书,然而升州往来官吏常在此吃酒,自然而然,便让他比之旁人多些见识,当下问道:“姑娘,非是小人有意刁难,瞧着您这一身行头,也知不是俗流。只是那路引、关凭……若是有个万一,小人着实担待不起啊。”
那女子闻言表情反松动下来,抿嘴轻笑,叫牛万全看在眼中便似屋外阳光重新洒进来一般,明媚无限,当时就呆立一旁,只听女子温声细语,却不知她说了些什么,片刻间便领着这女子往后院仅有的三间客房而去。
“当家的,你这是咋啦?”牛万全将那女子安排下,又去后灶,嘴里念念叨叨也听不清是什么,视灶台旁的浑家如不见,径直去揭蒸屉,他那浑家牛李氏瞧着不对,忙轻轻拍他肩头问道。
牛万全这才一个机灵醒来,抬眼瞧见牛李氏满脸疑问,略一愣怔,顿时出来一身冷汗,回头看周遭无人,便压低声音道:“他娘,莫多问。你先去拾掇些银钱细软,叫小三儿领着四儿跟五儿往他二姐家避避,等我去接。”
“咋着了?你这说得,渗人啊……”牛李氏见丈夫这般模样,不觉亦压低声音问道。
“叫你莫问,只管去便是。”牛万全眉头一皱,当下边说边把牛李氏推出后灶,牛李氏见问不出来,心里惴惴却也无法,正要走,又被牛万全喊住:“秀儿!……你一会儿也去老大家。”
“啊?哦……”这“秀儿”想来是牛李氏闺中小名儿,回头应了丈夫一声,越发着慌起来:“这好好儿的!当家的,这到底咋着啦?”
“唉!记着,我不去接你,便莫回来,想来老大也不会不要他娘……若是,若是……嘿,以后三儿、四儿、五儿就交给你了。”牛万全说完便低头往回走,却被牛李氏一把拉住胳膊:“当家的,你,你这是要!”
“不是!我要是没事儿,隔天就把你们娘儿几个接回来。”
牛万全自家在灶上忙活半晌,看着妻、子四个出门离开,不觉松口气,端了托盘,上摆一碟素锦拼,一碟爆炒油菜,一碟干煸龙豆,一碟醉酒层层脆和一碗糙米饭。
“姑娘,小地方,没甚手艺,您多担待。”牛万全将饭菜一一摆好,躬着身便要出门,却听身后女子略带笑意问道:“小女子便生得如此可怖?”
牛万全闻言两股一颤,好悬没有软倒,头上已是汗出如注。那女子见此似是自觉无趣,懒懒道:“罢了,你且去吧。”
牛万全回到柜上,将头上汗抹了,长出口气,瞧着日头西斜,将柜台上八枚通宝收了,去数摆在柜下的米酒,果然少了一坛。
这小店平素里就是牛万全夫妇两个打理,两个大些的儿女成家,三个小些的只能在后面帮些忙。有时牛万全不在柜上,城中些许常客也都晓得,或者自家招待自家,坐下稍等,或者性急的取了酒水,将铜钱留下自去。
“嘿,不晓得这钱还有命换稻米没有……”牛万全将铜钱放好,嘀咕一句,忽觉一暗,再抬头时,只见又有一高两矮三个人影走进门来。
来者正是欧阳少恭三人。当时曲延子使个法术,三人便至升州城中。前文曾道,曲延子出身衡山青玉坛,此番下山目的已成,这便要一路行游回山。来时瞬息千里,回时则不必在意时日,沿途饱览山河秀色、历察人情清浊,增广见知,厚培心胸,更可顺便教授欧阳少恭。徒弟年幼,识见皆短,如此行游,更胜枯坐深山。
曲延子便定下沿江水西行,至洞庭则游湖而南去,顺湘水归衡山。只是这般远路,寂桐年迈,恐有损形体,还需寻车马代步。曲延子未上山时,江宁乃江南大城,数为帝王基业,故而曲延子不曾多想,便使法术来了此处,哪料到城中破败荒芜、人烟稀疏。打眼望去,那石墙灰瓦之间竟还有茅草舍顶。
转念间曲延子便自明了,此必是改朝换代,江宁的皇帝杀身灭族了。当下亦没甚惊讶,取了自家两百年前的度牒,于城中辗转打听到唯一的住店,便寻上门来,至于车马饮食等物,便须明日再往大城购得
“此地两百年前金碧辉煌,虽不及今之江都,亦非这般模样。时世变化,兴衰更替,由此可见。”曲延子边迈步进店,边对欧阳少恭道。
欧阳少恭点头应道:“嗯,便是琴川也不是这里可比的。先生常感叹家国兴亡,果然是有由来的。”
“凡人一世数十年,于长生之辈眼中,亦是朝生暮死尔,欲求大道先取长生。似这兴亡之事,不必多费心思。”曲延子说罢,那牛万全已是跪倒于地,连声道:“道长慈悲,救命、救命啊!”
曲延子卖相本就极佳,寻常江湖骗子哪能一副鹤发童颜!再者他与欧阳少恭言语之间并不曾忌惮外人听到,是以那常人听来荒诞不经之言,却被牛万全听在耳中。
“道长慈悲,祈望救小人一救啊!”
曲延子朝寂桐与欧阳少恭淡淡挥手,示意他二人坐下。寂桐见那胡凳表面刷清桐漆,木纹宛然可见,只是仍有些长年留下的油污,这便自袖中勾出一方绣帕,铺在凳上,方要欧阳少恭坐下。只是欧阳少恭似是好奇那牛万全,这边寂桐掸他衣袖示意,他便忙拉着寂桐,使寂桐坐下,自家又去曲延子身后立定。
曲延子亦不管他,只对牛万全道:“老道观贵肆并无凶煞邪气,何以相求?”
“道长!这,方才店中,来一女客,恐、恐是妖怪啊!”牛万全听曲延子言语中未有拒绝之意,不由大喜,当下直起腰,指着后院道:“那女子孤身一人,前来打尖,小人不敢随意容允,便问她要路引凭证。谁知她不知使个什么邪法,小人竟似什么也不知道,只会对她依从而行,之后小人醒来,这才想到,那女子怕是妖怪啊!”
曲延子听罢,右手掐个诀,也未见有何变化,便又拂袖间使牛万全站起身,道:“店家不必惊惶。那女子并非妖怪,亦不必害汝。老道三人须得在此打尖一晚,烦请店家安排。”
牛万全被曲延子随手隔空挥袖,便不由自主站起来,心中便感安稳,听了曲延子说那女子并非妖怪,长吐口气,却忽得想起那女子似乎所见极远,于房中便能察觉自己妻、子离家之事,恐怕方才之事亦逃不过她耳目,不由感到尴尬。
“这……那女子……”牛万全话到嘴边,只是人是自己得罪的,须求不到别人身上,便转口道:“客房尽有,不知道长可有忌讳……需要?”
曲延子呵呵一笑,道:“你这店家倒是好做人,那女子老道自有区处。客房只需干净便罢。少恭、寂桐,你二人且同他一道去,先自洗漱歇息。”曲延子说罢自往后院而去,便似熟门熟路一般。
不说牛万全引着欧阳少恭、寂桐,安排客房,只道曲延子寻到先前女子房前,唱声道号,隔门道:“衡山青玉坛,曲延子来访,道友还不开门相见?”
曲延子这般做派却是因为此来乃兴师问罪,那女子于人前显露法术,却使人惊惶不安,虽未有恶意,却不妥当,有违道门约法,此来不必有惩戒之行,却需有点警之意,故而言语间便不客气。
“哼!什么青玉坛,本姑娘不曾听过,老道士有何指教?”曲延子话音落下,门便打开,内中女子堵在门后,吊起双眉问道。
曲延子一见这女子容貌,便觉眼熟,只见她双眉如飞凤,两眼似梧叶一角,口若樱红烂染,额阔颌收,肤色惨白却无血色。
“咦……”这女子一开门,竟是个未有任何修为的,曲延子心中思量,暗道奇怪,却已稽首道歉:“老道失礼了。姑娘竟不是同道中人。”说罢曲延子便要转身离开,那女子却不罢休,道:“道士好没道理,没来由得做了恶客,说句失礼便算罢了?”
曲延子心头一动,忽得“呵呵”笑道:“如此,确是老道的不是。”说着便有一枚乳白色小瓷瓶,现于掌中,递向那女子,“也罢,此乃五粒白参丹心丸,常人但凡尚有一口气在,服此一粒可吊一十二个时辰性命。便算做赔礼了吧。”
那女子看了一眼瓷瓶,向后稍退半步,屈身行礼,亦不接过,道:“小女子行为无状,亦怪不得道长。方才不过玩笑之举,如此珍贵之物,小女子怎敢妄取。还要谢过道长不曾怪罪。”
“呵呵。汝既非我辈中人,以我辈约法相规矩,确是不妥。然《易》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若得如此,可无患矣。”曲延子摇头微笑,更不强与,只是出言指点一句,便即回身而走。
那女子朝曲延子默默再行一礼,目送曲延子去到另一间房,这才回屋关门。
闲话少提,曲延子安排了寂桐、欧阳少恭休息,自家打坐养气,这般转眼间便是二更天了,到得亥时七刻,竟听院中猛得传出木头破碎声。
“啊,师父……”欧阳少恭猛然翻身坐起,睡意朦胧间急唤曲延子,只见曲延子微微睁眼,挥手道:“不必惊慌。”
这时寂桐亦披了衣服,自套间走来,手中端着烛台,发出些微光亮,欧阳少恭这才似乎心安,问道:“师父,外间发生何事?怎得这般声响。”
且不说屋里三人,此时院中赫然立着五名蒙面大汉,各执环首刀,将下午来此投宿的女子围在中央,而那女子所居房门已碎在地上,想来方才那声便是由此传出。
“陆姑娘,我家主上执礼相邀,共谋大事,何以不告而别?”说话这人一身锦袍,以剑袖将广袖收了,虽蒙了面,却仍显出一股儒雅之气,看模样是五人之首。
那女子依旧白天装扮,赤手空拳,脸色越发惨白,答话道:“小女子何德何能,却是受不起贵主人的大礼。列位又何苦逼人太甚?”
那人又道:“呵呵,陆姑娘委实将自己看得轻了。也罢,我家主上要纳姑娘为良娣,似姑娘这般行事,若有什么差池,在下须担当不起。”
“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主上父母在否?小女子是个命苦的,如今自己做自己的主。若要结为婚姻,以令主上爵秩,无当朝执宰为媒,小女子亦是不嫁的。”
“在下只负责将姑娘请回,这些,姑娘自可与主上去说。”
“于情于理,此事殊无可能。至多不过一死,凭尔等五人,呵呵……”那女子话音才落,忽然扬手便是五支银针分袭身前三人,自家转身便轻飘飘一掌印去,只对身后之人发难。
那人反映极快,右手持刀,以刀背对准陆姓女子,向上斜拉,是要硬扛这一掌。陆姓女子见此忽然变招,右手收回虚握于胸前,左手成爪状按在腰际,矮身撞进那汉子怀中,登时将他撞得重心移位,使不上力。
那汉子不得已,持刀右臂向下肘击,左手握拳击向陆姓女子小腹,却不料陆姓女子右手重击那汉子肘间麻骨,左手正叼住那汉子左手手腕,随之借力垫退半步,拉着那汉子,又将他重心带偏。如此一来,陆姓女子脚下连拌,那汉子便站不住,倒地之时手中环首刀亦被摘去。
此时侧面那人已至,却被陆姓女子将打倒之人扔进怀中。
这么来回交手,不过瞬息之间,陆姓女子正要越墙而去,方才那领头之人,却已来到,向虚空中连劈三刀,只听嗖嗖连声,有若锐器破空袭来。陆姓女子不敢硬接,回身横刀抵挡,三道气劲拍在刀身,发出“砰砰”闷响,这若挨在身上,被打个踉跄是跑不掉的。
只是被这般一绊,五条汉子便又逼上前来,尤其为首那人功夫了得,刀术精妙,陆姓女子似乎精于近身擒拿,不擅兵刃,被这五人同时缠住,便显得狼狈起来,幸而这五人不敢伤她性命,被她连以搏命之术挣得喘息,否则只怕早被拿下了。
这边兵刃相交,夜间极静,早便传出老远,此处又离官衙颇近,夜间巡哨官兵随时便会来到,那为首之人急躁起来,又对陆姓女子道:“陆姑娘何必如此,主上雄才大略,姑娘若肯以卜术相助,大业必成!届时论功行赏,总览后宫之荣耀又岂会落于他人之手。”
陆姓女子却不理他,只是趁他说话,反而连连猛攻,刀法虽不精妙,却决不肯离对手胸腹之间,那为首之人接下三刀,趁着陆姓女子回力,又道:“当今无道,陆家无辜遭戮,若得翻转日月,平反冤屈又有何难!”
陆姓女子闻言停下攻势喘歇,其余四个汉子亦自停手,那为首的以为事有转机,喜道:“姑娘有何要求,尽可对主上去提,此处不是说话地方……”
“好!”陆姓女子忽得说出一个好字,趁了那为首男子松懈,猛得双目放出刺目光芒,将那为首之人镇在当场,又指着其余四人道:“将他等拦在此地……”说着欲要向前,却腿脚一软,倒伏地上。
“师父,少恭听他们说了这么许多,却糊涂了,不知哪方才是好人?”欧阳少恭边由寂桐服侍着穿起外衣,边听着院中讲话,此时外边动起手来,便问曲延子。
曲延子一反平时高深,解释道:“外间一方五人,一方只一女子。那五人所属,欲要兴兵自立。此行是要迫这女子同他等一道行事。”
“啊!这,这不是谋反?!那必定是贼人无疑了!”欧阳少恭装出大惊模样,便连声音亦高了两分。
曲延子起身摇头,将身旁梨木方案上,反扣的瓷瓯放正,边提了圆壶向里倒水,边道:“非但不是草莽中人,恐还是皇帝子孙。然不论其由头为何,单凭他如此作为,可知其心胸狭隘,若为皇帝,不是万民之福。”
“嗯,为政以德,民自共之。这般强掳横行,不是为人君者所为。如此看来,师父,咱们应当帮帮那女子。”欧阳少恭点头道。
曲延子闻言微笑,扭头问道:“吾与那女子非亲非故,今之劫难,夕之所因。为何助她?”
“师父!彼弃无道而走,义也。吾等见义为小人所阻而袖手,是……是无勇也!”欧阳少恭一张小脸通红,在烛火下映得分明,曲延子亦不恼他言语不敬,又问道:“如此见则有为。若未见者,又当如何?”
欧阳少恭似是被问住,呆立半晌做不得声,而这时那女子已倒在地上,先前似是中她法术的男子,却行若无事的吩咐其他人道:“手脚麻利些,莫惹出旁的事来!”
只是话音才落,竟有一帘江水自天而降,将这五名汉子卷住便飞去天边,眨眼间不见踪影。
陆姓女子虽说倒在地上,并不曾丧失神智,原本一颗心早提在嗓口儿,一时松懈下来,浑身力气便似就此尽数散去,怎也不能从地上爬起来了。
片刻之后,空中云层散开些许,原本朦胧半月,变得明亮许多。这时只听“吱呀”一声,曲延子所居房门半开,走出一个童子,月光下唇红齿白,好不可爱,正是欧阳少恭。
“这位姐姐,师父命我传话,‘自来屋内叙话。’”欧阳少恭趋近两步,微微笑着,露出些许牙齿,将身上所披鹅绒毡子搭在陆姓女子身上,道:“身小力弱,更兼与礼不合,不能帮姐姐起身了。此是吾奶娘之物,如今天气寒冷,且聊做抵御之用罢。”
“弟弟当真好心肠,姐姐先谢过了。只是尚需一时三刻,方可入内拜见。”这女子抬头,只见她双眸无光,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双唇有些发颤亦是惨灰颜色。
欧阳少恭略微点头,便即返身回屋,而屋内曲延子正将一粒丹药划开,将其中一半化入一杯茶水。
“想得如何?”曲延子待欧阳少恭坐定,问道。
“弟子蠢顿,世上不平之事无数,难以尽知,或许唯有圣人所思之大同世界建成,人人以仁义为行止,以君子为标榜,方能再无不平之事。”欧阳少恭答道。
曲延子闻言轻叹,微阖双目,道:“大同之世,几近于道矣。不想我曲延子炼丹一世,到头来收个徒儿,这成道之基,竟如此之难。”
欧阳少恭忙装出一副惊吓表情,站起来道:“师父,弟子,弟子所思所言,多是荒谬……”曲延子却是一挥手,阻住欧阳少恭,道:“不必惊慌,为师并无怪汝之意。人与人不同,所求之道亦不同,难易高下皆有不同。这大同之世,便是汝所求之道。只是须得切记,不论所求为何,必要先取长生,若只如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何等道基,亦难成道。”
这番话却是说到欧阳少恭心中去了,他这无数渡魂之间,无数欲望渴求,尽皆为寿数所阻,如今更是生年将尽,此刻一切所为,俱为长生。
“嗯!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欧阳少恭此时却是真正将曲延子当作地位平等之人,不再是“小道士”了,或许论道行、论法术、论见知,曲延子差了他不知多少,然而单凭这一番见解,便可知其于求道途中,并不差他分毫。
如此过得片刻,只见那陆姓女子双手捧了绒毡,缓步进屋,欲对端坐正中的曲延子跪倒行礼,却被曲延子以法力止住,一指早已摆好的胡床,道:“老道这里,不需此等俗礼。坐下答话罢。”
那女子知违逆不得,便只好躬身行礼罢,道:“小女子陆倩瑾,祖籍便在这建邺石头城,如今算是京兆府户籍,只是……应属逃犯。小女子如今身无长物,道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陆姑娘坐罢。”曲延子点头,要陆倩瑾坐下,随之便将先前茶水递与她,道:“此茶可滋养元气,姑娘以凡躯连施道法,损害极大,可以此稍作补益。”
陆倩瑾现出吃惊之色,只是手中上捧着欧阳少恭所赠绒毡,这便难以换手,这时欧阳少恭接过茶水,对陆倩瑾道:“陆姐姐不必拘束,那绒毡只是御寒而已,姐姐穿得这般单薄,正需此物,便算赠与姐姐的了,还是把它穿上吧。”
陆倩瑾抬眼却见欧阳少恭一双眸子明亮闪耀,抿唇笑容更是纯真,竟不由落泪,“瑾娘自幼娇生惯养,阖家遭难时,亲见父母族人为皇帝所害,而后流落江湖至今,思谋复仇,却连遭劫难。今日,才见到何谓仁义……”
“小子名叫欧阳少恭。陆姐姐你莫伤心,先将这盏茶喝了罢,瞧你这脸色,当真不大好。”欧阳少恭待得陆倩瑾将绒毡披上,便把茶瓯递与她,看着她喝完了,又将茶瓯接过,放在桌上,自去坐下。
“不敢相瞒,瑾娘自小时常察觉未生之事,故而悄悄自学了《易经》,懂得一些占卜之术,先前曾为自己卜得一卦——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故而见到道长时,便觉今日无碍,故而……”陆倩瑾喝下茶水,精神当时便好很多,脸、唇亦略有些微薄红色了,这便不等曲延子发问,自先陈说起来。
曲延子听到此处,会心一笑,道:“当时不受老道丹药,可惜老道不爱自惹麻烦,呵呵……”这说的却是当时瑾娘不受丹药,便是想要结下缘法,却被曲延子出言指点,要她行事莫过于张扬,多加自省,慎言慎行,如此这般可不受灾劫。如此算是将缘法了结,互不相欠。
陆倩瑾颇有些尴尬,道:“道长处世之道圆融无暇,不是瑾娘凭些小聪明可以较量的。”
“呵呵,汝自言偿习《周易》,当知此书所授,首要便是为人处世。至于占卜,又非其所知矣。”曲延子言谈间对《周易》颇无所谓,略提一句,便问道:“如吾所见不差,汝是天眼自生,于占卜之道,天资可算千年难见,实属大机缘。”
欧阳少恭闻言不禁问道:“天眼?”
“此亦不过我辈称呼,无需在意。此术介于道法术之间,能天生得此者,亿万人中,难有一个。而我辈修行中人,若精通占卜之道却不幸陨落亦或因故转世,转世之身更易得此机缘。”曲延子解答道。
“这……可是说,瑾娘姐姐……”欧阳少恭装作一副孩童模样,着实毫无破绽。
“亦不可断言。”曲延子摇头道。
“……不论瑾娘前世如何,今世却是定要报仇的!父母族人,无辜遭戮,此仇不报,不配为人!”陆倩瑾听罢,晓得曲延子有意收徒,只是道:“道长,救命之恩,今生无以为报,瑾娘死后,便衔环结草相报答。”
曲延子闻言摇头:“吾今日相救,乃少恭所请,岂是求于报答之说。罢了,你这姑娘极是聪慧,既然尘缘未了,吾亦不会逼迫。”
“多谢道长成全。”陆倩瑾起身对曲延子再施一礼,又转身对欧阳少恭道:“少恭弟弟,先是蒙你救命,又承你赠毡之情,如今痴长你几岁,便厚颜将这姐姐之称应下,日后但凡遇着难题,只要姐姐未死,便以那‘天眼’为你卜算。”
欧阳少恭也连忙站起来,连连摆手道:“瑾娘姐姐莫在意。见义不为,愧对圣人教诲,这些皆是少恭该做之事。那‘天眼’姐姐还是莫要使用,委实太过折损身体。”
曲延子摆手令两人坐下,又道:“天眼之术,机缘实是难得,老道委实不忍见汝自弃,何况此术在身,便是不曾施展,亦非凡人可以负担,折寿甚烈。”
“这……”
“老道岂会出尔反尔。”曲延子见陆倩瑾又复紧张起来,挥袖道:“汝不愿列吾门墙,上山修行,吾自不强求。老道俗家姓氏东方,今可传汝一十三卷《神庭玉液道》,汝便在家修行,称吾为老师,奉衡山青玉坛青乌公为祖师即可。另有一则,若修习此道有成,不可以自悟法术扰乱凡俗。汝可情愿?”
陆倩瑾惊喜不已,问道:“老师,若我报仇,是否不可以法术行事?”
曲延子点头道:“吾传汝此道,唯有一条直指金丹之道,毫无法术。然道行在身,法术自悟,届时汝欲复仇,手段尽可使得,只是不可以法术杀人、害人,否则若为同道撞上,便要责难,一如吾之今日。”
“老师在上,请受弟子陆倩瑾一拜。”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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