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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众生颠倒——曹雪芹读的那些书 [打印本页]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10-3-4 10:43     标题: 众生颠倒——曹雪芹读的那些书

      我依然固执的把曹雪芹和贾宝玉看做一个人,至少是一类人。我没有办法理解曹雪芹费尽心思却是为了描写一个典型或者他人的思路,这实在过于怪诞,而且显然毫无意义。因为他并没有义务和责任去为他人作嫁衣裳,更何况,本家以外的事情也非他所熟稔。或许这是索隐派总是乐意变换《红楼梦》作者身份的原由,但基于我的阅读体验,只有描写身边事才最能表现出作者的思想维度,而思想却从来不会局限于所负载的事是否宏大。因此,将《红楼梦》之所隐指定为宫闱之斗,既无必要,亦无意义。皇家之事与曹家之事的关联总是存在隔层的,它不可能是曹雪芹用笔的重点。

    既然宝玉与雪芹是传影与原型的关系,那么,宝玉读的书亦当是雪芹所嗜读的。这个思路或许会被讥讽为考证派走投无路的不得已选择,不过对于否认曹雪芹是此书作者的人来说,其实他们与我并不存在可以对话的平台,至于另外一些认为宝玉乃集合提炼之体的人,我只能感叹人与猿的距离并不大过你与我的距离。

    雪芹出生时,其祖父曹寅已经死去。然而,曹寅的遗留却仍然对曹雪芹有着深刻的影响,这从《红楼梦》本身对于曹寅的追思怀念到曹雪芹友朋对曹寅的津津乐道都可以看出。曹寅的藏书对于曹雪芹的启蒙照理也应当有直接的影响,不过,雍正五年之后的曹家档案并不复见,曹寅藏书除已知的部分归入富察昌龄之手——此人本是曹家内的,雪芹未必不得见——至于更多的就更加不可查访了。小说二十一回,宝玉孟浪续庄,引发黛玉的嘲笑。其中一句作“作践南华庄子因”,梦稿本将“因”字圈除旁改为“文”。故,程本因袭之。这处旁改是高鹗看不懂了之故,宝玉续庄,故不知“因”为何指,就文理来说,高鹗倒没有改坏,“庄子”之前雪芹还缀以“南华”二字,于是据此颠倒脂本顺序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过同回脂批里复见《庄子因》一书,则再来探讨文意便不合时宜了。前人论解古书,往往题目是书名加字词,论《庄》的书中有焦闳的《庄子翼》也有王船山之《庄子通》,故以注论带经传,可谓常理,这么说来南华《庄子因》的说法未必就不通。

    《庄子因》一书出现的年代恰是雪芹祖辈时候的事,到了雪芹父辈和雪芹辈时,这本书已然风靡,成为了当时的人读《庄》的通行本。

    但凡伟大人物的出现,然后去寻找谱系是非常不靠谱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由环境塑造而成的,而塑造阶段是在孩提时分。也就是说,跨度很大的学术谱系与其说是天然形成的,不如说是人为捏造的。孔子传子夏、子夏传曾子还能够判断为可靠,但要说孟子可以遥相而传至朱熹,那便决计不可能。甚至不必远追孟子,就是学问家嘴里经常提及的二程先生也不可能是朱熹学术的直接来源,这是后人归纳后建构出来的历史。余英时先生有本《朱熹的历史世界》里面对朱熹学问的成型略有剖析,可供吾说参证。

    曹雪芹的思想从何而来,之前我作的《易代风气下的红楼梦》里先追至明末清初之学术上,其实这依旧隔了一层,因为到了曹寅这一代,不管这个帝国是更文明了还是更野蛮了,起码是更安定了,这与易代之时不可同日而语。经过明末清初近半个世纪的动荡,社会初定,这个时候于前代有哪些损益的思潮便构成了曹家——这个高级官僚家庭——家风文化的沉淀。比如闲适文化风行一时、比如当时人对昆曲的追捧、再比如当时的流行书《庄子因》。

    可以再举一例,整顿大观园时探春和宝钗有过一番对话,其间提到了朱子的《不自弃文》,然自南宋以来凡检朱熹的全集杂集都不见此文,一直到了清康熙年间编《佩文韵府拾遗》,本书“弃”字条下才载见“朱熹有《不自弃文》”一条,雍正八年朱子十六世孙朱玉刊《重刊朱子文集大全类编》本《庭训》始见全文,稍后干隆五年强恕堂刊桐城舒敬亭辑《朱子文公传道经世言行录》卷八,亦载此文。可见,雪芹如果看过这篇东西,依然是距离他很近的数年间的事情,绝远不到几辈去。

    曹雪芹的学习范畴大抵不出自曹寅的遗留,他幼年时所获得的知识亦不出曹寅的藏书,即便未必都是曹寅的藏书也只能是当时出版的书籍。这很好理解,我们如今看的书肯定不会是明版、清版那一类货色,哪怕是古籍也是现在新出版的古籍,甚至20年前的书都很少关注到,大多是近一两年的时鲜货。《红楼梦》中出现的书籍都是距离曹雪芹时代很近的产物,这才是他不能选择只能接受的时代痕迹。且不说这本《庄子因》,也不论贾母提到的《续琵琶》。《红楼梦》里屡屡出现的《西厢记》,从引用文辞便可看出,那也是金圣叹的批点本,而非王实甫的原文。而十八回里提到的《一捧雪》《长生殿》诸戏与曹寅便是同一时代,所以,希望雪芹的学问底子是出自隔了八代远的某位大贤大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是雪芹小时候的那个环境造就了后来的曹雪芹。

    那么,当时还有什么书在《红楼梦》里留下影子使我们可以直接窥见雪芹的思想呢?若论雪芹的思想,第二回的“正邪二赋”论与三十一回的“论阴阳”都是很显眼的文字。正邪二赋论是雪芹“和稀泥”的大手笔,气论是非常古老的学说,从庄子孟子一路开始讲,越讲越离奇古怪,道家甚至发明出一个“炁”字来表示,南宋的朱熹把气分为二,因所禀之气不同分出人之清浊,雪芹赋论的前半部基本上算是照抄这个说法,只是后面多出一个“正不容邪,邪复妒正”的缠斗,把事情搞复杂了。

    第二回的思路是,人分二类芸芸众生和特异之士。其中特异之士分为三类,皆是跟气有关,或秉正气则为仁者,或秉恶气则为大恶,剩下的正邪缠斗则又分出三类即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和奇优名倡。这一段下脂砚斋提到了《女仙外史》。

    《女仙外史》这本书大约即在雪芹生前不几年间出版,到雪芹写《红楼梦》时不出二十载。雪芹小时候,想必正当流行时。此书语言还算流畅,故事也颇为怪异,作者既是奇人一名,亦定不以流俗观之。脂砚斋云,“《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端木蕻良先生在三十年前曾刊发过一篇《红楼梦与女仙外史》的短文,可惜立意极浅,亦属泛泛而谈,只能仅供参考了。不过端木先生摘词若干以证“雪芹对《女仙外史》有一定的印象。”却极有意思。

    脂砚斋提到的那段“论魔道”出自《女仙外史》第三十一回,由刹魔主与月君二人谈话引出,月君问刹魔主三教与魔教异同,并要求以女人为例说明之,刹魔主因此答道,

    “问得妙!问得妙!彼儒释道中轮回者,有贵贱、贫富之不同,有强弱、智愚之各异。或男转为女,或女转为男,或转而为禽、兽、虫、鱼。若我道中出世者,有富贵而无贫贱,多刚强才智而无昏愚庸弱。其无异类,不待言而可知。男女大概如此。若只论女人,名垂青史,可以历数者,如妹喜、妲己、褒姒、骊姬、西施、始皇太后、夏姬、郑袖、虞姬、吕后、飞燕、合德、梁冀之妻、阴丽华、迟昭平、甄后、潘淑妃、张丽华、太真、花蕊夫人、胡太后、萧太后、太平公主、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洗夫人、吕母、貂婵、上官昭容、征侧、征发陈硕真,大都色必倾城,才必绝世,其谋猷智略。驾驭丈夫,操纵帝王,不颠倒一世不止也。若有与之争宠夺能者,如吕雉抉戚姬之眼目,而投诸圂厕;武曌之断萧妃手足,而埋诸酒瓮,未有不至糜烂者。彼必败,我必胜,千古同一辙也。若论其淫,必异乎寻常;若论其烈,亦越乎殊类。守节者则未之有,性不能消受冷静之况也。”

      月君着眼于女子,本已属奇,而刹魔主的议论竟不流入红颜祸水的陈词滥调,实在很值得寓目。为加深议论,月君接着问道,“但或丈夫而同出于魔道轮回者,当何如?”刹魔主据此再论魔道男女同时降世的情况。

    剎魔主道:“此妹喜、妲己、虞妃之所以身殉其主也。”月君道:“更有请者,如吴王夫差,是由何道来的?”曰:“我道中来。”月君曰:“若然,西子何随范大夫乎?”剎魔曰:“西施自沉于江,后百余年有渔人网得,颜色如生,曷常从范蠡耶?世之黠者,造此言以笑夫差,遂相沿于后耳!”月君曰:“始皇之母,何以受制于其子?”曰:“彼已亡秦,是将衰之候,且始皇亦由魔道,女固不能敌男也。”月君又问:“甄后何以为曹丕所杀?”曰:“甄氏原有憾于袁熙,熙死而归丕。丕亦由我教中来者,岂能容其私怜子建耶?”曰:“洗夫人又何以故?”剎魔曰:“彼掌兵权,杀戮甚繁,足以消其性气。如吕母、征侧、征发昭平、硕真,皆然也。”

      月君又问:“然则三教轮回为后妃者,可得闻其略与?”曰:“观其因,可知已。如薄太后之好黄老,班妃之好佛,邓后之好经书,各有其夙好之因。然而忘却本来,不过为寻常妇人而已。至于我道,则全是煞炁,岂特不忘,且有已甚!又必有故而出,应运而兴,数完则仍归本位。非若三教日夜轮回,颠颠倒倒。量其功过、善恶而为升降者,”因指着左右侍立的道:“他们前生,总是当权之妃后,次亦王公之夫人。今若转生,依旧如此。其才与福,毫发不爽。其运与数,锱铢无误。是生来夷灭三教的。”月君曰:“世多有大官之妻,而能使丈夫畏之如虎者,不由魔道乎?”曰:“皆是也。是则彼之女婢,其福虽略差,其才却亦不减,是以能行杀戮。即如上官昭容,系阿环之爱婢。大抵婢之至下者,犹得为二、三品之妻,再下则绝无也。”月君曰:“如明妃、钩弋、韦后、萧后、羊后之类,是彼教中来者耶?”曰:“明妃不偶,钩弋无权,韦后被戮,萧羊偷生,我教焉得有此?”


    脂砚斋之所以言奇,就是奇在这位刹魔主自以为奇的地方。魔教中专秉“煞气”,而盛行不衰,这既是“夷灭三教”的法宝,也是秉气之人的“性气”。这些人一旦“应运而兴”,必然颠倒一世,为所欲为,其人则“色必倾城,才必绝世,驾驭丈夫,操纵帝王”。因此,若是反过来守学于三教,那可是正经自取灭亡,“忘却本来,不过为寻常妇人而已。”

      这番说辞,将运势消长之数一并抛开,其实正好应了雪芹对于“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的那些才人们固执坚持的定性。雪芹言宝玉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未尝不是从这个思路出发的,而给宝玉“混世魔王”的外号更见雪芹的心意。《女仙外史》一味标榜“煞气”而来,当然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想法,更何况未免于正邪世俗之间太拘泥。不过,它提及的秉气之人有特异之才,却当让雪芹甚为会心。脂砚斋道奇而又称“又非《外史》之立意”,意思极为明确。

    吕熊的《女仙外史》不过是对于正统之反动,而雪芹的第三条道路则是一种超越。曹雪芹根本不屑于去关注官方鼓吹的价值体系,他不纠缠正反之间的斗争,就是对话语权掌握者赤裸裸的蔑视,而他另辟蹊径搞第三条道路,是把他们都晾到一边去了。

    《女仙外史》虽然锐意反动,立意甚奇,但依旧脱不开被人牵着鼻子跑掉,陷入了彼方人为自己设定的话语规则中,如此循环,而乃斩之哉!雪芹当然不落此窠臼了。更何况吕熊还侃侃言男尊女卑的老调调,于是更为雪芹所不取,直是简明。

    西方现象学苦于逻各斯中心主义处处想否定它,可如果以骑士战风车的精神去逆之,结果不外乎风车依然是中心,或者骑士战胜了风车成了中心,还是掉到逻各斯里面去。这就像禅宗,抹倒一切法,一言以蔽之,只讲“放下”,可不悟者依旧不可能“放下”,于是“放下”也成了一妄执。

    心理学中有个专有名词叫“锚定效应”大抵就是描述这样的形态,比如讲价,对方说一万,很多人就会想东西真是很贵,所以我们还价五千,真是大砍价!几番往来,以六千成交。其实东西只值二百五,人家一喊高,我们就被感觉蒙骗,结果当真成了二百五。

    所以,吕熊虽然标榜自己的书为“新大奇书”,却也只是从番茄炒鸡蛋变作鸡蛋炒番茄般的新而已。雪芹有“不和你玩”的勇气,于是在整个死气沉沉的清代中,才真正显得卓尔不群。

2010.3.3


[ 本帖最后由 悼红狐 于 2010-4-1 15:53 编辑 ]
作者: 大多数人    时间: 2010-3-4 11:57

辛苦了,写了噶多。
不过还是没看懂狐狸想表达什么观点,杯具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10-3-4 12:03



QUOTE:
原帖由 大多数人 于 2010-3-4 11:57 发表
辛苦了,写了噶多。
不过还是没看懂狐狸想表达什么观点,杯具

你被标题迷惑了
作者: bennycxf    时间: 2010-3-7 02:06

谈曹雪芹  这个角度切得巧妙!!
而且也言之有理
作者: 乌鹊南飞3    时间: 2010-3-7 11:57

嘿,狐兄也玩标题党。什么时候把你扎扎实实做学问下的功夫拿出来分享下啦~~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10-3-10 11:59



QUOTE:
原帖由 乌鹊南飞3 于 2010-3-7 11:57 发表
嘿,狐兄也玩标题党。什么时候把你扎扎实实做学问下的功夫拿出来分享下啦~~

廉颇老矣,一饭而三遗矢。
作者: 乌鹊南飞3    时间: 2010-3-11 22:16



QUOTE:
原帖由 悼红狐 于 2010-3-10 11:59 发表

廉颇老矣,一饭而三遗矢。

周汝昌周先生,尚在奋笔不已。狐兄不会是被工作累的吧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10-3-15 13:44

宝钗言《不自弃文》说是朱子所作,然自南宋以来的全集杂集之中皆不见,一直到了康熙年间编《佩文韵府 拾遗》,本书“弃”字条下有“朱熹有《不自弃文》”,清雍正八年刊朱子十六世孙朱玉《重刊朱子文集大全类编》本《庭训》载《不自弃文》全文,稍后乾隆五年强恕堂刊桐城舒敬亭辑《朱子文公傳道經世言行錄》卷八,亦载此文。
可见,雪芹如果看过这篇东西,依然是距离他很近的数年间的事情,绝远不到几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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