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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翻译]长篇小说《上杉谦信》(志木泽郁 著) [打印本页]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1-11 11:53     标题: [翻译]长篇小说《上杉谦信》(志木泽郁 著)

长篇小说《上杉谦信》


作者:志木泽 郁


第一章  景虎登场



“那件事我已经听够了。”
斩钉截铁的叫声响彻了春日山城内。紧接着,声音的主人、越后守护代长尾平三景虎那短小却生气勃勃的身影好像弹出来似地一下出现在走廊尽头。这就是日后的上杉谦信。
景虎这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但那双即使充满怒气也依然清澈无比的细长眼睛,再衬上红润的面色,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御馆大人,请等一下。”
“不管怎样,请再听我们讲一遍吧。”
家臣们吧嗒吧嗒地从后面紧追上来。
景虎回过头,“同样的话,你们到底要说多少遍啊?我已经仔细听取了双方的意见,也做出了应该能让人接受的决定。事到如今,又要旧事重提些什么?”
“是是。”家臣们连声答应着平伏在地。
景虎的急性子并非始于今日。家臣们私下评论景虎说,“总而言之,是那种完全表里一致的人啊.......”其清廉的性格深孚众望,平时也是个挺有趣的人,但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让人有点头痛。
虽然平伏在地,但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一位重臣抬起头,抗辩似地顶嘴道,“虽然如此,可是御馆大人.......”
所谓的问题,就是家臣之间的土地争讼。
这种问题,双方通常都是各执一词。而且,各自都在重臣中拥有支持者,纠缠不清。
特别是这次,就连从景虎十多岁起就担任其侧近的本庄实乃也袒护其中一方,使问题变得更难解决。
景虎打从心底里感到厌烦。
究其原因,是为了五段半的土地(一段等于992平方米),还不足一町步(一町步约为9920平方米)。按当时的标准来说,这点土地根本不算什么。可就为了这么一点少得不值一提的土地,就声嘶力竭、两眼通红地争吵不休,景虎对此深感厌恶。
当然,也不是不了解他们的想法。越后成为稻米之乡,那是后来的事。当时越后的良田还很稀少。正因为如此,那些产米的田地,即使面积不大也不肯让给别人,这种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无理之处也要强词夺理。一旦情况不妙,哪怕大吵大闹也要挽回局势,那种样子实在是,
——丑陋。
对这位年轻的武将来说,这一切让人难以忍受。而家臣们居然直到现在还对此事唠叨个没完,他们越说,景虎心中的厌恶感就越甚。
“住、嘴!”景虎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重臣们总算是闭上了嘴,全都像蜘蛛一样平伏在走廊上。
“我要去毗沙门堂闭关。”
唉......众人不禁发出一阵叹息。
景虎在毗沙门堂闭关,就意味着所有的公务都要推迟。至少那些必须请示景虎的事,就只能搁到他带着脱胎换骨似的清爽表情从毗沙门堂出来后再说了。
毗沙门堂建在本丸北侧一座并立的山峰上,景虎时不时地会在那里闭关,闭关期间,不仅佛堂内,就连山峰周围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只有准备膳食的人可以每天过来两次,把端来的饭菜放在门外,但很多时候景虎都不吃不喝。
对主君的崇神之举,家臣们决不会有任何轻蔑。他们跟景虎一样,也是十分虔诚的中世纪的人,对神佛的威力深信不疑。他们相信,大将在战场上战无不胜,都是因为受到了八百万神佛保佑的缘故......因此,对景虎的闭关行动,他们也十分理解地恭敬从命。然而,一缕不安蓦地掠过心头。
——就这样进入另一个世界,早晚有一天会回不来吧?
趁着家臣们伏在地上的机会,景虎飞快地走了出去。
晚秋的凉风使激动的情绪冷却了几分,但那种踩上了不洁之物的不快感还是没有消失。景虎依然阴沉着脸,朝毗沙门堂走去。
毗沙门堂所在的山峰上栽着几棵松树,阵阵松涛让景虎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风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雪意。估计再过十天左右,天空将变得晦暗,远方的山影将染上一层淡淡的白色。然后用不了多久,大雪就会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地飘落,连这边也会埋入雪中。
景虎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推开了佛堂的门。
佛堂内祭祀着左手托塔、右手持戟的毗沙门天的雕像。景虎在佛像前坐下,点亮一盏灯,开始慢慢念诵起毗沙门天的真言,声音渐渐加快。
“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这句经文实在翻译不出,只好贴原文了。)
景虎摒弃杂念,专心诵经,胸中的怒涛渐渐风平浪静,消失无踪。将真言反复念诵了七百遍后,接着又念诵仁王经。
从七岁到十四岁他都在林泉寺生活,抚育他的天室光育所教导的禅宗心得,为景虎的宗教修养打下了基础。不过,景虎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深入研究了天台、真言这两大密教,甚至对以饭绳权现为首的修验道的诸神也产生了兴趣。
这种深厚的信仰心,大概是受其母、笃信观世音菩萨的虎御前的影响吧。
最起码,不像是继承了其父长尾为景的宗教观。虽然为景也并没有特别对神佛不敬,但观其态度,总觉得他只是想要通过信神来捞取现世的好处。与之相比,景虎的母亲却是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佛祖的慈悲。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1-13 18:42



景虎生于享禄三年(一五三零年)一月二十一日,是越后守护代、长尾为景和长尾显吉之女、虎御前的儿子。其母亲一方是以栖吉城(长丘市)为据点的、被称为古志长尾的一族。
据说长尾氏本是坂东八平氏之一,以相模镰仓的长尾庄为据点。之后,又扩展到上野、下野、上总等地区,景虎的家族(越后)府中长尾氏就属于上野的白井长尾氏一脉。
自镰仓时代末期成为上杉家的执事以来,长尾家就和上杉家共进退。当上杉宪显出任越后守护时,长尾氏据说也作为守护代一起进入了越后。
从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两个家族的关系渐渐崩溃。这种变化并非只发生在越后,而是随着时代的推移遍及了全国。
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望族逐渐失去了权威,取而代之的,正是像长尾氏这样被称为守护代的阶层,以及凭借乡土优势崛起的本地豪族。这些新兴势力受到当地人的拥戴而势力大增,有时甚至不惜消灭周边势力来扩充自己的力量,最终导致和原有的统治阶层产生对立,形成了所谓“下克上”的局面。
长尾为景一生,身经百战。
虽然越后不断重复着离合聚散的局势,但为景还是逐步压制住了那些不肯服从自己的豪族们,并于永正四年(一五零七年),最终消灭了越后守护上杉房能。
之后,房能的兄长、时任关东管领的上杉显定打着为弟弟复仇的旗号,率领八千余人马侵入越后,打败了为景。为景逃到了越中。当时,越后豪族中加入上杉方的也不在少数,上杉方的军队一度膨胀到了二万人。
然而,为景没有就此服输。八个月后,他经由佐渡在蒲原津(新泻市)登陆,随即果敢地展开反击,夺回了府中,进而于永正七年(一五一零年)六月,在六日町一带杀死了上杉显定。
但即使是那样的为景,也还是没能成为越后守护。
为景在决定打倒上杉房能的时候,曾拥立房能的养嗣子(继承家业的养子)定实为守护的候补人,从形式上取代了房能。也就是说,为景的行为虽然从本质上来说是下克上,但并非肆无忌惮袒露野心的革命性行动。
而另一方面,虽说只是立个傀儡,但被立的那个人却往往不这么想,而认为自己理应掌握实权。
上杉定实便是这么想的。他渐渐开始反抗为景,同时,豪族中也有憎恨为景的专横而支持定实的人存在。
对于正在力图成为“战国大名”的长尾为景来说,真是片刻不得安宁。
想要伺机夺取实权的上杉定实,以及那些可谓是打了北面、南面又起,打了东面、西面又起,似乎对造反之事永不气馁的豪族们......凡此种种,都让为景伤透了脑筋。
反为景派的中心人物是上条定宪。虽以据点上条城(柏崎市)的地名作为姓氏,但这个被称为上条上杉的上杉氏一族却是定实的实家。
定宪和为景的争斗持续了很久。
那时候的战争,和后来始于信长、又由秀吉传承下来的大规模战斗不同,只是在纷争地区的各处,由双方的支持者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形势不妙时就弃城逃走,养精蓄锐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收复失地,这样反复争斗,逐渐分出胜负。
就在景虎出生的享禄三年(一五三零年)的十月,上杉定宪举兵,等到了景虎七岁时的天文五年(一五三六年),为景终于被迫隐居。
虽然死守春日山,但六年里难掩劣势的为景最终退位,将家督之位让给了长子晴景。据说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为景病逝了。
但准确说来,为景的生卒年月其实不详。有说是死于这年十二月的,也有说是天文九年(一五四零年)的,还有说是天文十一年(一五四二年)四月在一个叫栴檀野的地方战死的。
一般认为,从学术上讲,严格意义上的“战国时代”应该是到织田信长拥戴足利义昭上洛的永禄十一年(一五六八年)为止,相应的,日本历史方面的内容在信长执政前后有很大不同,尤其是历史记录这一块差异极大。
信长和秀吉的家臣中很少有生卒年月不详的人,就连他们周围的女性也都留下了关于实名和年龄的记录。相比之下,信长之前的年代,即使是越后守护代这样身份的人,都连生卒年月也无法弄清。为景死时的年龄也有四十八岁和六十六岁两种说法。
还有被称为战国枭雄的松永久秀也是一样,没留下一幅肖像画,也没有可确定其子女数量的史料。
对长尾为景,人们也同样难以确定其子女的数量和姓名。
虽然能肯定其长子是晴景,但据说晴景和景虎之间相差十八岁,所以也有人说在景虎之上,还有景康、景房两个兄长,但这些都无法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天文五年,景虎七岁的时候,兄长晴景继承了家督之位,而景虎本人据说是被送到春日山脚下的林泉寺内,开始了成为僧侣的艰苦修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1-17 12:01



景虎对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
大体上,为景一直在打仗,记忆中父子俩难得有相聚的时候。不过,景虎对父亲的印象倒也不坏。担任景虎师傅的金津新兵卫总是盛赞为景是当世最强的武将。
“总有一天,少主也一定会成为像您父亲一样伟大的武将。”不仅是新兵卫,家臣们都这么说。
母亲虎御前也常说“来替父亲大人祈祷武运吧。”,说着便搂着幼小的景虎(那时还叫虎千代)去到佛堂里,对着华丽佛龛里供奉的观世音菩萨,让景虎祈祷说,“请观音大士大发慈悲,保佑父亲大人得胜归来。”然后母子俩一起深深地低下头去,虔诚叩拜。
虽然对父亲本人没什么印象,但只有“父亲肯定打仗很厉害”这一点,深深地印在了景虎的脑中。
在景虎的玩具里,有一个用移动的偶人来玩打仗游戏的玩具,据说可以通过这个玩具来掌握野战和攻城战的要领。这成了景虎最喜欢的玩具,每次拉新兵卫做对手较量时,总是玩得废寝忘食。
到了七岁进入寺院时,自然是不能带上这个玩具的。不过这时,景虎已经能够在脑海里随心所欲地描绘出战斗的场面,并且能够在其中自由地驱使那些虚拟的将士了。
真正的战争也和这个游戏一样吗?真想试试看啊。
因此,当听说要入寺当和尚时,景虎立刻暴跳起来,“讨厌!我绝不当什么和尚。”说着转身便逃。
当时还在城里,新兵卫等人追上来抓住了景虎,把他关进佛堂里,虎御前伤心得哭了一场。景虎在母亲的眼泪前败下阵来,到底还是进了寺院。可是,即便入了佛门,但要老老实实坐着专心念经实在是太难受了,所以没过几天,景虎又逃了出去。
林泉寺的住持、天室光育不慌不乱地派人去追,似乎对景虎的心思洞若观火,根据他的指示,人们很快找到了景虎,把他拖到天室跟前坐下。
景虎气鼓鼓地绷着丰润的小脸,狠狠瞪着天室。天室那边也是照例半睁着眼,用锐利的目光气势十足地紧盯着景虎,但景虎毫不畏缩。
“我讨厌当什么和尚。”
“因为讨厌,所以逃跑吗?讨厌就应该逃跑吗?”
“当然。”
“哦,还当然。”天室一脸不屑地问,“那什么才是你不讨厌的呢?”
“打仗!”对天室的语调感到恼火的景虎骄傲地宣称,“如果是打仗的话,我肯定不会逃。”
可是,天室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因为讨厌就要逃跑的家伙,能打胜仗吗?”
那种“真没意思”的语调深深刺痛了景虎的心。
“你不信吗? 我会打赢的。”
“是吗?你能赢吗?一个能打胜仗的人却要从和尚面前逃跑,这么看来,和尚要比武将厉害多了。”
——这个臭和尚,胡说八道些什么?
景虎怒不可遏地吼道,“和尚什么的,就算赢了也是白搭。”
天室严厉地瞪了景虎一眼,“从古以来,凡是那些输不起的家伙个个都这么说。那种家伙,既赢不了和尚,也赢不了战

争,这个就叫做‘当然’。”
不容反驳的训斥让景虎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因为心头窝火,他焦躁地摇着膝盖。虽然想动手打人,但又本能地感到对方是那种挨揍也不怕的人。景虎咬紧嘴唇,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个主意。
“那么,我不是为了当和尚而是为了打胜仗才在这里修行,这样总行吧。”景虎得意洋洋地叫道。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同意作为和尚进行修行,满心只是“怎么样?你输了吧?”这些个念头。
天室突然开口道,“这里有一个没有出口的笼子。你呆在里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不管怎样敲打冲撞,也无法破坏这个笼子。好了,现在试着从那里面出来。”
想象力丰富的景虎马上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活灵活现的图景,自己被关在一个嵌着横木条的狭小的笼子里,从木条的空隙处伸出手脚,撞击着,挣扎着。
“......出不来。”
“怎么会出不来呢?蠢材,快点出来。”
“出不来呀。”
“快点出来。”
“......”景虎的脸变得苍白。
“出来!”那尖锐高亢的吼声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新兵卫或为景会发出这样激烈的声音,给人的冲击简直就像被痛打了一顿。
景虎不禁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刻,天室一边大叫着“出不来的话,我让你出来。”一边猛扑过来揪住了景虎的衣领。
景虎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天室便揪着他的衣领使劲往前一拽,景虎重重地一头栽在地板上,正好撞中了鼻梁骨,痛得眼前金星乱冒。
天室顿时哈哈大笑。
“瞧,出来了。”
要换了平时,景虎肯定会勃然大怒地叱问“你干什么?”,可当时,景虎却意外地没有生气。即使后来回想起来,仍觉得分外不可思议。自己刚才明明待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现在为什么会一下子置身于这宽敞的房间内呢?虽然是亲身体验了一回,却还是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景虎一边捂着鼻梁,一边偷偷窥视着天室。
“亲自做出虚幻的牢笼,又把自己关在里面出不来的傻瓜,究竟是哪个啊?”天室说着,疾步走出了房间。
——让我跟着想象做的人,不就是你吗?
虽然这么想,但景虎还是没有生气。尽管弄不懂原因,但景虎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逃跑的念头。
为了打胜仗才修行的无谓的傲慢之心,在脸撞到地板上的那一瞬间破碎了,化为了谦虚之心。
对方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但并没有因此放任不管,而是认真地应对自己,即使还不太懂,但景虎仍然感受到了天室人格的伟大,感觉就像眼前耸立着一座万丈险峰。那座青云缭绕的山峰既像在若无其事地说“想拨开云雾过来的话,就来试试看啊”,又像在挑衅说“你过得来吗?”
想要登上那座高山之巅的愿望涌上心头,景虎从此成为了天室光育的弟子。
禅的修行中存在某些对景虎有着无尽吸引力的激烈的东西。
师傅会向弟子发问,这类问题被称为公案。比如说,啪地拍一下手,问刚才响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虽然被问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麻烦问题,但对这些问题,如果你仅凭自身浅薄的经验和知识勉强给出一个歪理十足的答案的话,定会遭到无情的嘲笑。有时师傅甚至会大声斥骂着用脚踢你。实在回答得腻烦了,有人会把自己关在禅堂的单间(分给自己用的隔间)里不肯出来见师傅,于是那些资格较老的弟子们就得使劲把他拖出来。因为尚未找到答案而不愿去见师傅的人,紧紧抱住柱子竭力抵抗,师兄们则强行要把他拖出来。
其中有人在相互撕扯当中忽然领悟了什么,哈哈大笑,猛地回手给师兄一拳。刹那间,师兄也蓦地停下,向打了自己的人双手合十而拜。
当时的情景,景虎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了尾。
那个打自己师兄的僧人到底领悟了什么,景虎自然不知,但显然,对悟道者本人来说,那却是比灯下所观的掌上之物还要清楚明白的东西。只有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成为分界线的那一瞬间,人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景虎为之瞠目不已。
毋庸多言,动武并非关键,而且也不是通常所谓的暴力支配一切的那种情况。
禅僧们为领悟禅机而不断凝神苦思。他们一边安于布衣素食,一边还要完成作业,读经、坐禅、为寻找问题的答案而苦思冥想。师傅和师兄们还要毫不留情地追问紧逼。他们对书上写过的答案不屑一顾,对自己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拙劣答案嗤之以鼻,对模棱两可的答案则一概拒绝。引导者力求使学习者因为寻求答案而陷入困窘、痛苦、烦恼的境地,由此产生出强大的力量,从被推落的深渊里打开一条起死回生的道路。
景虎日后细想起来,不仅是天室,所有出色的禅僧都是精通轻蔑和嘲笑之道的高手,个个都有一条惯于辛辣讽刺的毒舌。这样的人有时启蒙弟子领悟些什么,如果弟子总不开窍,就会抄起棍棒,把弟子乱棒打出。而弟子这边,如有必要也会怒吼着冲回去,即便和师傅扭成一团也要探明真理。
他们寻求的某些东西只能用粗暴的方式表现出来,师徒间打得头破血流也属无奈之举,因为这就是聚集在那里的僧人们的生活方式。
景虎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锤炼着、磨砺着。可以说,比起依旧待在城里,倒是这种生活更有利于他实现真正的自我。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1-21 18:49



山峰上的毗沙门堂不久就被低垂的夜幕笼罩了。
念诵完仁王经后,景虎猛然睁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抬头望向天花板,稍稍压低声音叫道,“峰坊,你在吗?”
天花板上立刻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在。”
景虎满意地点点头,又望着地板方向问道,“谷坊呢?”
“也在。”地板下有人回答。
“进来。”
一眨眼的工夫,两条黑影就恭恭敬敬地坐在了景虎背后。景虎侧过身子说道,
“虽然觉得今年进山早了点,但我实在想去。在下雪之前走一趟。峰坊,你跟我一起去。谷坊则作我的替身,代我供奉佛前明灯,一切照常行事,为防家臣察觉,你可以把饭菜吃掉。”
“遵命。”两条黑影用近乎庄严的语气肃然答道。
这两人乃是从为景时代起就侍奉长尾家的轩辕——也就是忍者。不过,比起通常的忍者,倒不如称他们为隐形的守护神更合适些。他们在为景死后,突然出现在了还是幼童的景虎面前。
“御馆大人吩咐吾等,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守护少主,故而前来参见。”
两人说着老式的措辞,平伏在景虎跟前,自那以后,他们如影随形,片刻不离景虎左右,就连景虎进入寺院后也仍然追随在身边。
关于他们的事,就连景虎的近臣也不甚了解,为景当初录用他们时便是避人耳目的,景虎沿袭了这种做法,对峰坊等人的事绝口不提。
景虎让他们中的一个充当替身,自己则溜出毗沙门堂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天刚拂晓,东方微白之际,景虎就和峰坊一起下了春日山,沿着街道向南走去。说是一起走,但两人并非并肩而行,看上去景虎完全是一个人。
匆匆赶路的景虎赤足踩着高齿木屐,服装甚是朴素,手拄拐杖,肩背琵琶,虽未剃发,但用头巾包着头,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贫寒漂泊的琵琶法师一类的人物。
禅堂内的长期修行使他自有一种酷似僧侣的气质。虽然身穿甲胄跨在马上时,分明是个英姿飒爽的武者,但一换上布衣木屐,就自然而然地化为了僧侣之姿。
这大概也是家臣们担忧他的前程、害怕他有一天会放弃武士身份而皈依信仰世界的原因之一吧。
不过,景虎也坚信——除了我,谁也无法确保越后的安宁。
这并非自满或骄傲,而是事实。
越后国土狭长,分为若干区域,各自都有很强的地域独立性。而且盘踞在此的豪族们也都心高气傲,容不得他人介入。故而统一越后实非易事,但不统一的话,就无法战胜外敌——比如像出身甲斐、目前正在吞并信浓的武田晴信(即后来的信玄)这类贪婪的敌人。景虎是真心这么想的,因此,对那些不识大体、一味热衷于争夺五段半土地的家伙们,深感愤慨。
像这样混蛋到让人想要撒手不干的蠢事很多,要最终迫使这些冥顽不化、生性倔强的豪族们服从统一领导,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百战百胜的绝对强大的力量君临本国,而这一点,只有自己才做得到。
——我不准任何人染指这个国家。
为此,无论多么辛苦的战斗都在所不辞。
相信天命在我而发奋图强,倾尽全力收集情报,加以分析,凝神苦思。完成构想后,还要奔赴战场将其化为出色的指挥,有时甚至得亲自疾驰在全军前头。
其时,景虎的脑中一片清澄,敏锐无比,全身如骏马一般充满了活力,热血在体内沸腾得咝咝作响。
那是狂热与冷静同时集于一身的瞬间。只有在那一刻,景虎才能彻底领悟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乱世出生在一个天生就要舞刀弄剑的家族中。
这些事,景虎早在离开寺院、代表兄长前往栃尾城的时候就知道了。

景虎是在天文十二年(一五四三年)、十四岁时离开林泉寺的。
景虎的兄长晴景是个和父亲为景截然不同的胆小之徒,且体弱多病。光是亲自出征平定国内各地长期纠缠不休的豪族们的反抗一事,他就既无魄力,也无体力。
豪族当中,尤以本庄(和本庄实乃并非一族)、色部、黑川等居住在扬河(阿贺野川)以北地区的扬北众独立性最强。因为离上郡(颈城、鱼沼)较远,所以他们即便偶尔服从命令,但终究是和陆奥关系更深,就连在扬北众中也极有势力的中条氏等人,也和伊达氏保持着联系。
连为景都感到棘手的扬北众,到了晴景这一代,自然是更难统治了,但要放任不管的话,又极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叛乱。
守护栃尾城的城代本庄实乃已经数次请求晴景亲自远征。于是,晴景为了牵制扬北众,并且确保自己在中郡(刈羽、三岛、古志、蒲原)的领地,决定将景虎从寺院召回,派他出征。
这并不是说,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去指挥实战。总之,重要的是大将亲临现场,这种任务带有“大将只需现身,战斗则交由我等家臣来做。”之类的性质。虽然就那样把景虎从寺里拉了出来,人们却仍然在想“他勉强还能胜任吧?”
可是,虽说中郡本身原是府中长尾氏开始其统治的地方,但现在那里已经难言稳定了。且不论其他豪族,就连同族的人也未必肯出手相助。而现阶段尚未表明立场的人,都在丝毫不敢大意地观测着风向,盘算着是否应该就此追随春日山的政权。
可以说,在这种状况下去栃尾城,光是入城本身就是头一桩难事。
当决定召回景虎时,金津新兵卫等熟悉景虎的人都为他欢喜不尽,而晴景的家臣及诸多豪族们却认为在寺院里长大的毛孩子能有什么本事,都心怀轻蔑地观望着情形。
尽管只是个充作摆设的大将,可要是遇上敌人攻击就吓得哭哭啼啼,那也够麻烦的。
另一方面,晴景的表情十分阴郁。
起用景虎,是晴景的侧近们愁眉苦脸商议出来的结果。晴景同意了,因为如果表示讨厌借助弟弟的力量的话,侧近们可能会回答说,那您就亲自远征吧。
“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令弟自然是听命于御馆大人的。”身边的侍妾劝慰道,晴景居然信以为真了。
——说的也是,这种事交给小辈去办就行了。
虽然决定这么想,但绝谈不上有什么愉快。
眼前的弟弟,脊背笔挺,两眼生辉,显得有点过于活力四射。面对着这个自己本打算以颐指气使的态度来对待的弟弟,晴景忽然感到畏缩起来。
“那么,你到了那边,打算怎么做呢?”晴景竭力想要掩饰内心的胆怯。
“出发前,”景虎用响亮又清晰的声音回答道,“我先要向熟悉当地的人打听各方面的情况,再决定以何种方式进入栃尾城,据此,带去的人数可能要有所变化,预备的兵粮也要相应进行调整。”
哎哟?惊愕的空气在家臣中弥漫开来,只有晴景全无知觉。
“哦,是吗?”晴景用疲乏已极的声音说道,“凡是了解情况的人,你爱向谁打听都行。你尽管去,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通知新左卫门(本庄实乃)的。”
景虎的双眸闪闪发光,“在下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尽力而为的。”
说着,伸直了腰板平伏在晴景面前,对比晴景那好像得了软骨病似的有气无力的坐姿,任谁都看得出这兄弟俩的器量真有天渊之别。
晴景刚一退席,景虎就宣称“我是御馆大人的代理,得换个座位。”于是走到上座坐下,吩咐将本庄实乃的使者带上来。
一张从栃尾到瓮城门、藏王堂的地图被平展开来,景虎向年轻的使者询问了敌人城寨的位置,在明白了大致的地形之后,景虎沉默了片刻,然后命令家臣们,“诸位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那些数量有限的当地武士,就算再怎么群起进攻,又能有多大能耐?直接冲过去把他们赶走就得了。”
首先被提出的是斗志昂扬的意见,虽然也有人附和,但立即便招致反对。
“如果能做到的话,就不必辛苦了。正因为没那么容易,栃尾才会派来急使啊。”
也有人提议,暂时进入您祖父的城如何......
“栖吉城吗?”景虎仔细看着地图。
栖吉城位于栃尾城西南约十一公里处,其城主长尾显吉正是景虎的外祖父。
从栖吉到栃尾的路线,敌人应当也加强了戒备。景虎出马的消息一传来,作为其母方实家的栖吉,肯定更是备受警戒。
“你怎么看?”景虎扭头看着直江实纲。
以长丘以北的三岛郡与板(与板町)城主的身份成为为景近臣的实纲,此时已年近四十。在实纲看来,十四岁的景虎年轻得几乎能当自己的儿子。
对为景忠心耿耿、却跟晴景完全合不来的实纲,对景虎颇有好感。“只要性格刚毅,就比什么都好。”他一边寻思着,一边故意不谈自己的意见,而是试探着问道,“殿下,您是怎么想的?”
“向北走。”景虎立即回答道。
“您说向北走?”
景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点,“就是这里。进入三条城。”
三条城(三条市上须顷)也叫三条岛城,自古便是蒲原平原的中心。
景虎的先祖长尾高景曾以此城为据点,当其家族移至府中后,这里就一直由长尾家的直臣、山吉氏担任城代。
景虎的意思是,先北上进入这个三条城,再南下前往栃尾。
“栃尾的人一心只盯着来自南面的进攻。我们迂回从北面进入,虽然行军路线较长,却是上策。”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1-25 18:07



众人都深感意外,一时议论纷纷,只有实纲伏地叩谢道,“在下所思略同。”原来实纲本人也是同样的主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竟然能根据敌我双方的配置和地形等情况酌量全局,作出这样的回答,实纲感到十分满意。
于是,他们没有向栃尾,而是向着三条出发了。从府中到栃尾约有百公里的路程,三条更远些,要多走二三十公里的样子。
家臣们越发关注景虎的行动,尤其想知道出自寺院的他在马术和武术方面的技能如何。
景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地跨上马。
景虎早就习得一身非比寻常的武艺和马术。金津新兵卫时常找机会溜进寺院教他武功,他自己也是苦练不辍。对此,天室一直装聋作哑,佯装不知。
寺僧是禁止习武的,天室的这种放任行为无疑是过于大胆了,考虑到天室长于看相,也许他早看出晴景难以胜任守护代一职,因而预料到景虎会有重返春日山城之日也未可知。
出发后不久,家臣们就为景虎精湛的马术叹服不已。途中,即使遇到马踌躇不前的险路,只要景虎微笑着向马低声耳语几句,就能漂亮地操纵着缰绳,刷的一下过去了。
众人时而惊叹,时而发愣,就这样结束了一天的旅程。第二天也是平安无事,他们顺利前行,进入了三条城。
三条城建在被信浓川和中口川环绕的一块广阔沙洲的前端,充分利用了蜿蜒河流造就的半圆形地形。后来因为河流改道,三条城移到了信浓川的右岸,而此时则还在左岸,位于圆形的内侧。
景虎告诉前来迎接他们一行人的城代山吉行盛,“我们要在此逗留数日,我打算在此期间训练一下士兵。”
行盛吓了一跳,他并没有小觑景虎的意思,但仍以为这只是装装门面的漂亮话。
“抱歉,请问要训练些什么?”行盛问。
景虎直言不讳,“就是鱼鳞、鹤翼、长蛇、偃月之类的阵形。我也清楚,眼下的小战用不上这些,但我想做些那种大战方面的训练。”
“为什么呢?”实纲温和地问道。
“我们的军队从现在起必须改变。像以往那种冲锋时就一窝蜂地冲出去、撤退时则各自回来的做法都必须改变。要学会仔细倾听合着大将采配的螺号声,知道几时进几时退,一丝不乱地行动。”
行盛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在日本,真正修撰兵法其实是进入江户时代以后的事。而在当时,见诸汉籍的鱼鳞、鹤翼等阵法,一般的土豪和地侍(当地武士)甚至连这些名词都没怎么听说过。即使有知道的,也很少实际运用过。
总之,直到那时为止的战争,最常见的形式就是称为城寨的作战单位为争夺某个合适的山城而进行的小规模械斗。偶尔,双方会在一个叫某某原的地方来一场决战,那算是最大的场面了,但即使在那种场合,胜败仍可说是个人战的总和。只要想一下运动会的骑马比赛就很容易明白了。
武将们各自穿着精心设计的甲胄,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插着指物(插在铠甲上的小旗或装饰品),远远望去就能很轻易地分辨谁是谁。他们总是尽可能地打扮得十分抢眼,以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同时也便于在立功扬名之时被人识别。
尽管如此,夹击、伏兵、奇袭等战术在日本还是有的,在上述那样作战之际,抓住正确的时机以正确的方法出兵,或者是在苦战当中捕捉良机毫不犹豫地投入生力军助战等等,总之这些就是当时日本战争中衡量指挥官优劣的标准。
然而,景虎的目标是比那更为巧致的用兵。
虽说行盛感到困惑也在情理之中,但随着时代的变化,战争也同时变得越来越大规模化,有感于此而萌生士兵集团作战理念的,并非只有景虎一人。
此时,景虎还不知道,比他年长九岁、已屡经实战的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正在热心研究以集团形式调动士兵的更为精致的用兵方法。
对景虎来说,这与其说是研究,倒不如说是将自己素日在脑中展开的构想于现实中试行的第一步。
“好在这座城后有大片的空地,我打算就在那儿操练士兵。”景虎重申了自己的意图,这回行盛同意了。
当晚,景虎首先把诸将召集到前庭,再让实纲宣布明天练武的事,然后景虎开始讲话。
“唐国伟大的兵法家孙子,曾在吴王面前指挥一百八十名宫女。”
这是《史记》中一段有名的插话。
孙子告诉宫女们,我说“前”你们就看着胸口所对的方向,我说“右”你们就看着右手所对的方向......说完后他下令操练,但女人们哧哧地笑个不停,根本不照他的话去做。
“当时,担任女兵队长的是吴王的两个宠姬。孙子说,没有说清命令是大将的过错,而听清了命令却不照办则是队长的过错,于是要将那两个宠姬斩首。接着会怎样呢?新兵卫,你知道吗?”
景虎忽然停下来,看着新兵卫。
“不知道,不过,我猜那个叫什么王的多半会说‘那是我心爱的女人,请免了她们死罪吧’”
景虎点头称是,“孙子表示,大将只对军队负责,即便是国君的请求也不能接受,说完就将那两个宠姬斩了。随后,那些宫女们个个都严遵号令操练了......今晚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大家都明白了吧。我现在说这话,就是希望明天训练结束时,你们中无一人在军前被斩。”
众人猛地屏住了呼吸,全都一声不响地怔怔望着这个站在高一层位置上的小个子少年。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详细关照,好让诸位了解我的行事风格。今后不会每次都这样把大家召集起来说许多话了。明天,包括最底层的杂兵在内,所有人都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命令。”
众人还在发呆,景虎已迅速转过身,消失在房屋深处。
——好强势的人啊。
这位少爷总有惊人之举,实纲一面想着,一面对众人说,“赫赫有名的越后武士,总不至于还没唐国的女人们理解力强吧。”
说完,又反复叮咛明天决不可违背殿下的意向,然后才全体解散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1-29 18:09



时值八月下旬,已渐露秋意。景虎的士兵们踏着纷芜的秋草集合起来。
大概是昨晚的话起了作用,没人说笑闲聊,所有人都带着几分不安的表情列队等候着。
不大工夫,景虎骑着马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身穿铠甲,但没带头盔,单手持一根青竹。
螺号声响彻四方,训练开始了。景虎呼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青竹,打了个“向东”的信号,士兵们立刻一齐转向东面。
无论事前怎样反复叮嘱,初次训练,大家仍不免有些慌乱。明明叫他们转向同一个方向,结果还是有人转反了。叫弓箭队上前,明明只要走出来就行了,却后退一步,跟后排的人混在了一起。虽然有些小问题,但众人也再次领会到,不反复切磋练习的话,根本不可能做好这些动作。
于是,他们老老实实地一遍遍做着最简单的动作,渐渐地,开始能排出有点像样的队形了。
景虎一直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后左右自由穿梭,好像不知疲倦似地挥竹指挥,出色地发号施令。
突然,他勒住马,凝视着那边的草丛。是训练快要结束了吗?也确实应该休息一下了。
通过训练,士兵们对大将的行动变得十分敏感,看到景虎停止动作,他们立刻就做出反应,也停止了动作。
四周恢复了寂静,景虎忽然驱马向前,拔刀向草丛猛冲过去。
看到景虎的样子,新兵卫和实纲等人也赶紧拨转马头想奔过去,这时,一个人影像蝗虫一样,猛地从草丛里跃到空中。
“什么人?报上名来。”
景虎用清亮的嗓音问道,刹那间,那个人影一个翻身,显然是想逃走。
“殿下。”
实纲一边叫着一边疾驰过去,但不等他靠近,景虎已飞身下马。
那个黑影企图像老鼠一样在草丛里窜走,但景虎纵身一跃,跳入丛中。
“受死吧。”
喊声响起的同时,少年发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猛烈一击。
实纲等人赶到时,景虎已在不慌不忙地擦着刀了,那个男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脚下,新兵卫粗略检查了一下。
“八成是个间谍。殿下,您已经漂亮地干掉了他。”
景虎一脸当然地点点头,收刀入鞘,再次跨上了马。

“那种性情,绝非常人可有。”
“就是。而且,那种才能也不像是从寺院里出来的。”
家臣们赞叹不已。实纲也无异议,只是觉得不可一味地夸奖。
景虎今天是初次杀人。他是认准了对手是敌人呢,还是根本无暇辨认就杀了对方,这点还需要查明。
实纲心中已有一个念头在萌动,比起那个没出息的晴景来,或许这个景虎......因此,他希望能彻底看清景虎的为人。
回到城里之后,实纲用与生俱来的温和语气开言道,“您很擅长识别可疑者呀。那个人好像确实是个间谍之流。”
“行了。”景虎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抬起头说道,“一声不吭地躲在那里偷看练兵情况的人,就算是附近的平民百姓,也属无礼之徒。”
“无礼之徒也要杀掉吗?”
“你有什么不满吗?”
“也没什么不满的。”实纲悠然答道。
实纲心想这个回答也算可以了,不用再问下去了,但景虎却不依不饶地坐直了身子。
“你也想想看嘛。如果是在那一带的村子中央倒还罢了,可这里却是远离村落的沙洲啊。你认为会有人不惜特意渡河过来看这些并不怎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吗?”
“是啊,您说得有理。”
景虎看着实纲的脸,实纲也回看着他。面对实纲的这种态度,景虎早已急得愁眉苦脸的了。
“殿下的这个判断,是当时作出的吗?”
“当时哪有功夫想这些。”
“那么,是现在才想出来的啰?”
“是的。不过,我当时觉得那个躲在草丛里的人很可疑,出声询问,他却一言不发,转身就逃,因为觉得不能让他跑了,所以才杀了他。如果我的判断有误,杀了无辜之人,那也没有办法,我只能默默地承受自己的罪孽了。”
实纲沉默着垂下眼睛,没有再多说无用的废话,就此退下了。景虎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虽然认为景虎回答得沉着漂亮,但实纲还是略感遗憾,总觉得景虎这个少年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些自己未能看透的东西。
然而,这种遗憾却在那天深夜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弥补了。
实纲注意到景虎卧室的灯一直亮着,于是偷偷过去窥视了一下,只见景虎正对着摆在枕边的小厨子(安置佛像、舍利、经卷等物的柜形佛具)合掌。实纲正想离开,但景虎似已察觉,抬起头来。
“打扰您了。”
实纲老练地说道。景虎没作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实纲静静地走过去跪下。
“这么专心致志的,是在祈祷吗?”
景虎“嗯”了一声。感觉他和白天大不相同,仿佛恢复了少年之身,显得十分天真单纯。
“在想打仗的事吗?”
“这个......嗯,是的。也可以说是吧。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不管怎样,在紧急关头,确实无暇慢慢分辨是非善恶。但缘此之故,未经细察便夺人性命,也实非我愿。因此,我向观世音菩萨祈祷,让我尽可能不要犯错。”
景虎似乎有点害羞,避开了实纲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小厨子里那尊小巧的观音立像。
“这尊观音大士,是令堂所赐吗?”实纲问道。
“嗯。”
因为我性子急,容易发火,母亲大人很担心,所以赐下此物。景虎一边说着,一边目光闪动,忆起了母亲的叮咛。
“母亲大人说,身为大将者,要心胸宽广,能正确看待人们的所作所为,善于听取家臣们的意见......”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呢喃,几不可闻。
实纲稍稍后退一步,双手扶地。
“在下不才,愿为殿下竭尽绵薄之力。”
“嗯,拜托了。”
虽然只是一句平常的回答,却深深地打动了实纲的心。景虎说“拜托了”的声音清澈无比,不含一点污浊,充满了真诚和坦率。
——没问题,是个心地纯净的人。
如果是这个少年的话,只要自己悉心照料辅佐,他为自己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国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里,自从为景死后,就一直为越后的前途忧心忡忡的实纲,心中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3 12:22



一如景虎所料,从北面进入栃尾城的计划成功了。
比起南面或西面,这个方向的防守果然较为薄弱,虽然有士兵从稀稀拉拉的几个城寨里跑出来射箭,但景虎军一边用事先准备好的手持的防箭小盾牌抵挡,一边用在狭窄的山道里也能自由使用的半弓(可以坐射的短弓)反击,闯过了此地。
此外,景虎还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一回风头呢。他出色地干掉了敌军中的一个射箭高手。
那人射出的箭劲道十足,箭头甚至穿透了包着牛皮的盾面。但景虎下马之后,也不拿盾牌罩住身体,说了声“没事”,就抬头望向射下箭矢的高处。
“殿下,危险。”新兵卫叫道,但景虎却回答,“不用担心,他们射不中我的!”
实纲跑到那里,也下了马,疾步走到景虎身边,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快速耳语道,“那个武士,您能射中他吗?”
景虎用敏锐的目光看了实纲一眼。下一瞬间,景虎抓起半弓,将箭搭在弦上,吱吱地拉满了,然后一松手。
随着弦声,箭划出一条弧线,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个武士的眉心,实纲立刻用响彻全军的声音大叫道,“中了,我家殿下漂亮地射杀了敌人。”
叫喊的同时,实纲一边用盾牌护住全无防备的景虎,一边硬拉着他蹲下。
这回就连景虎也不敢探头张望了,只听得实纲举在头上的盾牌咔咔直响,连连中箭。
不过,敌人的反击也就到此为止了。趁着敌方因主力被杀而沮丧不已之际,景虎等人穿过那里,继续进军,突破了防线。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栃尾城。
栃尾城代、本庄实乃直率地涨红了脸,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握住这位年轻的代理大将的双手表示感谢。生性耿直的实乃正烦透了晴景,一看到被派来的景虎那英姿勃勃的样子,顿时大为倾心。
景虎顾不上休息,就决定到各处巡视一下栃尾城的全貌。
山脚下建有居馆的这条山脉,其山脊部分是关键。
这个关键部分充分利用地形挖掘了许多壕沟,着实令人惊异。其重中之重是用利刃砍削山腹而成的一条极深的大壕沟,直让景虎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北面是正门,但从那里上去,蓦然就会遇上这条宽十五米、长二百米、实际深度有七米的大壕沟,看上去几乎像是把这座东西走向的山截成了两断,险恶异常,绝难渡过。壕沟对面是廊状的松之丸郭,连接着本丸,但两者之间也有两条壕沟阻隔着。
最南面是二之丸,他们从那里下到了南面山脚下的馆屋敷。
“那条壕沟堪称绝妙。”景虎几度喃喃自语,“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那是什么意思?”背后传来一个孩子气的声音。景虎回过头,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正往实乃身后躲。
“这是城代大人的儿子吗?”
“哎呀,”实乃拍拍脑门,“这是犬子清七郎。”
景虎一招手,清七郎立刻奔到他身边。
“这是孙子说的话。意思是,不能指望敌人不来攻击,而要依靠我方坚不可摧的防御。”
景虎又补充道,“那条壕沟确实很棒。可是,不能说有了那个,就可以安心了。”
即使有壕沟,敌人还是会来攻击,估计不久就会来攻击吧,景虎这么说,并非是在吓唬孩子。
马上就要到九月了,能正儿八经打仗的日子,大约还剩一个月。虽然初雪降临通常是在十一月中旬,但之前的越冬准备这项极其劳神费力的大工作已经迫在眉睫了,所以敌我双方必须在一个月内决出胜负。
“我来这里的事,已经通知栖吉了吧?”
“是的。”
“很好。立刻命人大肆宣扬,就说景虎的祖父大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开战,随时都能赶来支援。”
“遵命。”
“明白了吗,清七郎?”景虎像对待弟弟一样,把手搭在孩子的肩上。
“如果敌人不太聪明的话,就会信以为真,不来攻击。如果敌人比较聪明的话,就会认为我年轻无能,特意散布流言是意欲阻止他们进攻的无奈之举,于是就会发动攻击。如果敌人确实聪明的话,就会想到我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引蛇出洞,于是不来攻击。本地的豪族究竟是这三种人中的哪一种呢?”
清七郎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景虎,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个人真的是十四岁吗?景虎微微一笑,啪地拍了一下清七郎的肩膀。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7 12:10



守将入驻了栃尾城周围的几座支城。没多久,负责防备瓮城门方面的川谷附近的落合城就报告说,“敌军正在逼近,大约有上千人。”
“哦,前来攻击了吗?看来是比较聪明的家伙。”景虎一边戴上带有复古风格的头盔,紧紧系上带子,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遗憾的是,无法确定当时攻击者的姓名。不单是这点,关于景虎十四岁时的栃尾出阵以及这场战争的许多记录都没有保留下来。但不管怎样,反正就是盘踞在那一带的豪族中的一两个联合起来,蜂拥而至,所以眼下只能姑且称其为瓮城门的某某了。他们一听说前来救援实乃的是一个甚至不知道元服了没有的毛孩子,就立刻倾巢出动,大有一口吞并此地之势。
听完大致的敌情后,景虎对实纲说,“好了,去吧。”
“那么,我就去忙活一下了。”实纲用好像只是去割草似的轻松语气答应了一声,就率领约二百人的手下,从城旁西侧的山腰抄近道一溜烟地走了。
不久,瓮城门的某某这一群人南下到达了榆原。
栃尾城已近在眼前。他们打算在此整顿阵容,驻足等待后续部队赶来会合后,再一鼓作气地攻过去。
然而,首先摇旗呐喊的却不是他们。
直江实纲的军队几乎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侧面,将尚未整好队形的敌军从中央狠狠切开,高声呐喊着猛冲进来。
遭到突袭的军队是最脆弱的。
敌将一面慌忙取枪应战,一面深感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布阵呢?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的行动竟会被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大将给识破了。
实纲指挥的军队肆意横冲直撞了一番后,忽然集合起来,开始向南撤退。原来实纲被委派的任务,就是出其不意地攻击敌人,漂亮地赢得一分后,迅速返回。
“追击,追击——”
看到自己的军队被冲得七零八落,怒上心头的瓮城门的某某大声叫喊着。士兵们听令,奋力追赶退走的实纲军。
榆原和栃尾城仅仅相距三公里。当敌军深入到中途的一之渡户附近时,埋伏在西侧树林里的栃尾军一齐冲出来,发动了攻击。
“混蛋。”瓮城门的某某拍着马鞍,后悔不迭。没想到刚战完一轮,竟又遭到了第二次伏击。
这回的伏兵可不止二三百人了。景虎在城里只留了本庄实乃及其手下,而把剩余的军队全部投入了这里。
景虎亲自打头率领这支军队。出城前,实乃强烈表示,“大将应该待在本丸里。”,但景虎回答说,“这是我的初阵。哪有人初阵时待在城里指挥的?”,说着便出阵了。
四方旗在空中翻飞,上面大书一个毗沙门天的“毗”字。
景虎没穿铁制的铠甲,而穿了用三色彩丝串起札片、被称为腹卷的那种古式铠甲。他在马上回过头,激励着士兵。
“别害怕。只要有我长尾景虎在,就不会让一个士兵被杀。众神会保佑我们的。跟我来。”
正因为景虎还是个少年,这样的举动反而让人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士兵们因此精神抖擞。虽然埋伏在林中时还有些不安,但当看到瓮城门的某某如景虎预言的那样,追着实纲而来时,众人顿觉欢欣鼓舞,勇气倍增。
——果然,大将预料得一点不差!
于是高声呐喊着冲了出去。
策马疾驰的景虎,感到耳边的风声仿佛在喃喃念诵着毗沙门天的真言。ォンマィシヲマナャソヮカ、ソヮカ,风反复低吟着,景虎随着那声音的律动冲进了敌阵。
他用枪尖挑开那些围过来的杂兵,同时四下张望,寻找敌将。
从敌军中冲出一个身材几乎是景虎一倍的高大武士,他看到景虎的装束,大概是想夺取大将首级吧,顿时精神一振。
双方下马,持枪拉开架势。
敌人呀地大喝一声,把枪舞得呼呼作响,直冲过来。万一被击中,光那劲道恐怕就会把人撞飞出去,可惜花哨的动作太多了,景虎轻轻往后一跳,乘机窥探对方的破绽。因为身体柔韧,他的动作极为敏捷。
交手数个回合之后,敌人的枪尖慢慢垂了下来。
“够啦,你这个乱蹦乱跳的家伙!”
着急骂人,只会扰乱武士自身的情绪。景虎注意到对方气息已乱,于是抓住机会,一声不吭地突然跃入对方怀中,对准其眉间猛刺了一枪。
“哇!”,敌人那张开大叫的嘴不可思议地印在了景虎的脑中,只见对手的眼睛里浮现出惊愕的表情,同时还有深深的恐惧。那种情景,连景虎都看得入迷,事后想起仍感到有些困惑。姑且不论这些,景虎当下使劲把枪深深地扎进去,终于,敌人仰面跌下,轰然倒地。
景虎扭头简短地吩咐家臣,“杀了他,砍下首级”,然后飞身上马,微微竖起一掌,
“ハヲソゥギャティ、ボゥジィ、ソヮカ(实往彼岸者,速速彻悟,荣耀愈甚)”
以般若心经的部分咒文为之饯行后,景虎调转了马头。此后,每当杀了什么敌人时,景虎都会简短地念上几句咒文。
敌军顿时斗志全消,开始仓皇地四散逃窜。
往西逃是稚儿清水川,往东逃是刈谷田川,南面则有奇迹般停下了刚才还溜得飞快的脚步的实纲军,所以瓮城门军逃跑的道路就只有北面了。
如果景虎派军队堵住这边的话,就能全歼敌军,但景虎并没有这么做。
成为瓮中之鳖的敌人会变得异常凶猛,给己方造成巨大的伤亡。因此,除非是决心斩尽杀绝,否则,当时战争的做法,通常是预先给对方留一条逃路。何况这次战争并非是前往他国作战,对手都是自己打算纳入麾下、收为家臣的人。
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头脑冷静,能找到出口逃生。瓮城门的士兵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被栃尾军杀死,或是跳入刈谷田川被河水冲走了。
“好了,回城。”过了一会,景虎宣布道。
目前为止作为总攻击标志而悬挂着的那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龙”字的、俗称“悬乱龙之旗”的四方旗被降下,宣告回城的螺号声吹响了。

景虎的这次胜利实在是精彩绝伦,不管是春日山来的人,还是栃尾众,全都为之咋舌。
一路同行中,众人已然知晓景虎是一个尊崇神佛,尤其是深深皈依毗沙门天的人。因此,不少人都把“少主是军神所赐之子”这句话挂在嘴边。然而,这天的胜利让众人觉得这话不仅仅是一种赞美之词,而可能是真正的事实。
在庆功宴上,实乃将这种说法告诉了景虎。当时,实乃举起一大杯酒,说道,
“大家都在说,殿下乃是军神所赐之子。”
哎,真的真的......问了几遍才明白过来的实纲,从旁注视着景虎的反应,只见景虎一边若无其事地喝干了酒,一边回答道。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能不能别说什么神赐之子,而说我是毗沙门天的转世呢?”
毗沙门天是最负盛名的军神。在日本,守护佛法的四天王中,只有毗沙门天(多闻天)独自作为战胜、护国的守护神而格外受到武将们的崇敬。
景虎自幼由笃信神佛的母亲抚养,后来又在寺院里度过了少年期。对他来说,不仅是毗沙门天,一切诸神都是如同兄弟家臣一样亲近的身边人。其中,毗沙门天是北方的守护者,又是护法护国的象征,景虎将自己比作他,也确实挺合适的。
“毗沙门天的转世吗?”
“我从小就习惯睡前在脑子里用白色和黑色的人偶交战。比如白的组成鹤翼阵包围黑的,黑的则以鱼鳞阵突破白的中央。结束后过上片刻,就会酣然入梦。而最近,我睡着之后,那些人偶竟然变成真人大小出现在我的梦中,同时毗沙门天也现身了。”
“毗沙门天现身了?”实纲插嘴道。
“嗯。”景虎立刻点点头,“我常在梦中和毗沙门天练习作战。梦终了时,毗沙门天就会嗖地一声飞入我身体里不见了。”
“说不定您还真是他的转世呢。”实乃一本正经地赞同道。景虎的眼中,充满了对此深信不疑的纯真无邪。
竟然自己说自己是毗沙门天的转世,这种人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自大狂。虽然这确实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但也可能使人误入歧途。不过,
——这位少爷不太一样。
实纲思忖着,瞥了实乃一眼,实乃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没问题。
因为景虎的指挥而被击退的瓮城门军伤亡惨重。大概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那一年,栃尾周边的豪族们再没有来犯过。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11 11:52



景虎如今以二十五岁的眼光回顾着十四岁时的事情。
——我那时就好像一条从小池塘被放入湖中的鱼。
看什么都新鲜刺激的那段记忆复苏了。
——我一下子就被新世界的奇妙有趣给迷住了。
一想起十一年前从三条操练到栃尾合战的事,当时那种激动得心扑通扑通直跳的感觉又鲜明地回来了,忽然觉得想笑。
十四岁的自己什么都不懂。尤其是还不懂世间的大人们竟是如此利欲熏心,不辨是非,总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耗尽心机,东奔西跑。明白了这些的现在,真是令人厌烦。景虎的心还不够成熟,无法看破那是人的本性并予以接受。
“那时候可真好啊。”化装走在街道上的年轻守护代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继续赶路。
那时和现在,自己一直都喜欢登山。只有从山上俯瞰时,下界才是美丽无比的地方。
对景虎来说,山不仅仅是山,更是修行的圣地。他真正想攀登的是户隐山和饭绳山,可惜这两座山都在信浓境内,虽然还没有成为武田的领地,但毕竟不能轻易进入。
说到其次想登的山,肯定要数越州的中山——也就是妙高山了。此山奉观世音菩萨为本地佛,是母亲深深崇敬的“御山”。
景虎在太阳升起时穿过了高田,从容不迫地在午前到达了妙高山脚下的关山。从春日山到妙高,约有三十公里。
之前拜访此地时常常受到关明神的专属寺院、宝藏院的关照。当越后守护代长尾景虎打扮得像流浪的琵琶法师一样,突然出现在寺内时,寺僧们吓了一跳,但景虎摆摆手,“行了,不必张罗”,说着就在玄关前脱下木屐,换上草鞋。
“此事不得外传。”下了噤口令后,景虎便快步走出了宿坊(寺院里供参拜者住宿的地方)。
已过了红叶烂漫的季节,山上渐渐恢复了寂静,准备迎接冬天的到来。
即使在空无一人的林子尽头,景虎也没有提高嗓门。
“峰坊,还不快现身吗?我想有个伴了。”话音刚落,一个瘦小的身影就蹲在了景虎的斜后方。
“是要我听您弹琵琶吗?”
“没错,听好了。”
那把名为朝岚的琵琶,据说是乐声能随风从春日山直传到佐渡的名器,属于平家琵琶一类,顾名思义,这种琵琶常常被用来说唱平家物语。
景虎最喜欢源平两家的故事了。
景虎自己是平家的后代,然而他的兴趣却在源氏身上,比起被灭亡的平家的悲哀来,景虎的思绪更多地是萦绕在义经的身上。
从鞍马山的幼儿,到胸怀大志返回尘世,前往奥州......义经的经历几乎和自己分毫不差。尤其是一想到义经与兄长相克而最终灭亡的事,强烈的伤感便袭上心头,几乎令身体都扭曲了。
可是,自己和义经不同,非但没有被兄长消灭,反而逼兄长引退,夺了他的位置。
此事时常让景虎心头发寒。

为景死后,晴景一边再次抬出守护上杉定实,一边向朝廷献金以借助其威望,想用这些方法来治理越后。晴景大体上是讨厌打仗的,即使碰到必须用武力让对手臣服的情况时,也是磨磨蹭蹭,一点也不果断。
景虎进入栃尾城的翌年,即天文十四年(一五四五年),西蒲原郡弥彦、黑泷城的黑田秀忠起兵叛乱,当时,晴景的反应照旧是迟钝得出奇。
这个黑田秀忠以前就谋反过,但晴景竟不予讨伐。
景虎对此无法忍受。
自己到达栃尾以来,经过多次合战,已经为兄长大致完成了对中郡的制压。可是,如果对黑田这样的恶徒不加惩治、听之任之的话,那么无论自己怎样南征北战,最终都是徒劳,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因此,景虎请求晴景准许他讨伐黑田。晴景大概也无法推辞,于是就同意了。
景虎立刻对黑泷城发动了进攻。黑田一战未交就爽快地投降了。景虎于是将黑田押送至府中。
然而,晴景竟然接受了黑田提出的让他削发为僧、流浪他国的哀告,就此赦免了他。
结果,黑田不到一年就回到了黑泷,再次举兵造反。
感到和兄长已无话可谈的景虎,向上杉定实求得了诛杀黑田的许可。如果是守护的许可,就连晴景也不能否决。
景虎当时的攻击,可说是毫不留情的。因为他很清楚,黑田欺晴景软弱,将其玩弄在鼓掌之上,其做法之卑劣已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如果自己这次不能将其彻底铲除的话,就会步晴景的后尘,被全国的人所轻视。
天文十五年二月,景虎将黑田一族全部消灭。其刚狠严峻令豪族们震惊,御馆大人之弟的名声顿时扶摇直上。
直江实纲不失时机地和本庄实乃、山吉行盛等人一起,向豪族们宣扬只有景虎才是能担负越后未来的英杰。
扬北的重要人物中条藤资和他们通好了,这点十分重要。
而身为景虎母系亲属的信浓的高梨政赖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这样一来,景虎和晴景之间的关系就产生了明显的裂痕,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晴景方有上田长尾氏的长尾房长、长尾政景父子的支持。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单纯的支持者,倒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政景有望成为晴景后继人的缘故。
江户时代的军记华丽地描述了景虎把晴景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但实际上,似乎在大战爆发之前上杉定实就介入了其间,说服晴景将守护代的位置让给了景虎。
天文十七年(一五四八年),十九岁的景虎进入春日山城,以晴景养子的身份正式继位。
晴景于天文二十二年(一五五三年)二月十日去世,终年有四十二岁和四十五岁两种说法。

坐在山顶的岩石上弹着琵琶,心中的郁闷一点点地缓解了,似乎随着弦音被抛到了远方。景虎于是越发清晰地嗅到了秋气中的雪的气息。
皮肤冷得一阵阵刺痛,思绪慢慢变得透明,那种清澈的感觉渗透了五官。
峰坊蹲在稍远处,始终一声不响,仿佛化成了岩石。他在想些什么吗?看上去,既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聆听琵琶声,又像是沉浸在独自的思索中。
那种一无所有、无牵无挂的样子,让景虎越发感到羡慕。有时也会想,家世也好血脉也好,城池也好家臣也好,统统随他们去吧。
总的来说,家臣的纠纷还不至于让景虎意气消沉。
景虎也是生于战国大名家的人,知道不懂利害关系就不能成事的道理。据说其父为景就有着出色的洞悉利害的才能,景虎自己也觉得,要让人追随,光靠大义和道理恐怕是不行的......可是,并不是真的理解了。虽然这种事没必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新兵卫、实纲或其他什么人,但确实觉得即使脑子里明白,心里却还是不能接受。
如果有谁想通过说义说理来打动景虎的话,那景虎会诚心诚意地作出回应。但如果用利来引诱的话,那光是这种行为就会首先引起生理上的排斥反应。比如说,送上堆积如山的黄金宝石来拜托的话,那景虎就会打从心底里想要怒吼着“你敢小瞧我”,同时一脚把那些东西从檐廊踹到泥地上。
这种事即使告诉他们也没人能够理解吧,因为确信这点,所以就更感到孤独。
景虎游目眺望着浸没在一片紫色中的山脉。因为是朝南而坐,所以能稍稍望见远山前方的富士山的孤峰。
这让景虎想起了自己最最讨厌的、甚至可说是憎恨的那个男人。
——那座山的北面,住着武田晴信!
拨子不觉激烈地动起来,发出几乎要割断琴弦的声音。
景虎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心思从家臣的事上完全转了过来。
奸贼武田晴信,乃是将自己的生父也无情地流放到他国的男人。
——我的所作所为,跟他是不同的。
自己是因为家臣们的殷切期望才登上守护代之位的,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年)上杉定实去世后,又从足利将军那里得到了象征正式承认其支配权的白伞袋和毛毡鞍覆的使用许可。自己是在平稳中让兄长引退的,而且基本上也是让他随心所欲地度过了余生。
那次交替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没人责备景虎。因此平日里倒也心安,可一遇上今天这样厌世情绪高涨的时候,就会想。
——唉,我们两个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无论多么逼不得已,但在后世人眼中,说不定还是觉得晴信和景虎没多大差别,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逼父逼兄的恶徒。只要一想到这些,新的忧郁就会强烈地涌上心头。
要是天室听到这话,肯定会说,“好了好了,一知半解的家伙,既然如此,那就干净利落地让脑子转个弯吧。”然后朝脑门上猛地飞来一板子。
所谓悟道,并不是说一次开悟就能受用终生了,而是像蛇不断蜕皮一样,必须不断更新理念,那是没办法的事,但无论如何,惟有和晴信相提并论一事,再怎么想都让人难以忍受。
说起来,还有一件让景虎极为气恼的事。
虽然景虎特别喜欢源义经,私下对其仰慕不已,但他本人却是平氏的后裔,而大恶人武田晴信才是继承了新罗三郎义光血脉的堂堂正正的甲斐源氏,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品味,晴信喜欢红色的旌旗,常用红地贴金等样式的旗帜,不过,在林立的红旗之中,必定会混杂有素色的白旗。(注:源平两家争斗时,用不同颜色的旗帜区分敌我,源氏打白旗,平氏打红旗)
——是在夸耀自己源氏的血统吗......
想到这些,就感觉那是一种嘲弄,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多半还是自己在胡乱生气吧。
终于,景虎停下了手中的拨子。
往北看的话,能远远地望见日本海。
对世态丑恶所产生的愤懑,突然扭曲了,全部集中到了武田晴信的身上,紧接着这又激发起景虎一种奇妙的心态。
我会守护越后国的。景虎想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景虎确信,晴信侵入信浓不仅仅是为了领有信浓一地。显然,在晴信的脑中,下一个目标正在闪闪发光,那就是侵略越后。晴信正盘算着以信浓为跳板,将他的脏手伸向越后。
生长在没有海的甲斐的晴信,想必是极其渴望能将白鸥飞舞的海景纳为己有吧。
——岂能让他得逞!
景虎收起琵琶,站了起来。虽然意识到自己也会有极度迷惘的时候,但也并不介意,该怎样就怎样吧。
山上总是弥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何才能把那力量带下山呢?要能装在自己身体里带下去就好了。
“南无归命顶来。”景虎拜过四方之后,回头招呼峰坊,“好了,下山吧。路上把武田的事说给我听。等到了山脚下,我回春日山,你去南边。”
所谓南边,就是指潜入武田领。
“遵命。”峰坊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峰坊此前也曾数次潜入武田领刺探其动向。景虎发出这个命令,证明他已经恢复了高昂的斗志。


第一章 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14 18:46

第二章  饿狼之影



作为景虎平生最大的强敌、后来又有了某种共鸣的男人、武田晴信生于大永元年(一五二一年),比景虎大九岁。
他本是甲斐守护、武田信虎的嫡子,却于天文十年(一五四一年)将父亲流放到了骏河的今川义元那里。
此举并不像景虎执意认为的那样冷血,而是得到了重臣们支持,并有晴信姐姐的夫家今川家相助,众人一起强制性地让其引退的行为。不管景虎怎么想,这跟他从晴景手中取得政权的做法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不过,据说后来信虎年逾七十,回至信浓时,仍不被准许进入甲府,最终死在了伊那的高远,由此或许可说晴信终究是比景虎来得狠辣。
总之,就此掌握了权力的晴信开始把魔爪伸向信浓,于天文十一年二十二岁时夺取了诹访,以此为开端,控制了高远、上伊那,又于天文十五年(一五四六年)侵入了佐久。
晴信的做法是,不一定非要战斗到底。
不仅如此,要能不战而胜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就是晴信的基本思想。他的观点是,要在开战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不打没把握的仗,也不强求胜利。
南北信浓的豪族们,或因调略,或因实力,接连被晴信制压,最后,只剩下了南信浓的木曾和北信浓的村上这两家。
村上家的当主、义清是赫赫有名的猛将。
天文十七年,义清在小县郡上田原(上田市)获胜,杀死了武田方的名将、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两年后,又在户石城取得了直至后来仍以“户石崩”之名留在武田方记忆中的战果。然而,天文二十年,武田方的老狐狸真田幸隆夺取了户石城,打那之后,义清的势力就急剧衰落。
于是,去年的天文二十二年(一五五三年)四月九日,在周围的支城悉数被武田军攻陷的情况下,义清亲自打开据点葛尾城(坂城町)的大门,逃往了远方。
正如妙高离户隐、饭绳只是一步之遥一样,北信浓原本就离越后很近。
景虎和晴信后来数度交战的川中岛——千曲川和犀川合流形成的三角洲一带——离越后府中大约只有七十公里,但离甲府却要远一倍以上,而离深志(松本市)也是跟离越后府中差不多的距离。
此外,从川中岛以北十多公里处的牟礼出发,街道一径向北,经过柏原、野尻,再经关山、新井,一直通到越后府中。
以往有一种印象,认为景虎是由于个人喜好才卷进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信浓的纷争中去的,但实际上,两者之间并非没有关系。
在景虎看来,北信浓诸豪族的城寨,是抵御敌人侵略的极重要的前线基地,这些地方的陷落乃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如果越后的国府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比如说像今天的新泻市那样的位置,可能就不会有这么深的危机感了,然而,对上越的人们来说,武田对北信浓的侵略,可不是什么旁人的事,而是可以清楚感觉到自身危险近在咫尺的事态。
葛尾城陷落后不到两周,四月二十二日,景虎应义清的请求,送来了援兵,其速度之快令武田军震惊,但在景虎看来反倒是理所当然的。
这支援兵,加上村上义清等北信浓的豪族们召集起来的士兵,共计有五千人左右,他们好像自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了川中岛南面的八幡(姨舍山北麓.千曲市)。
晴信当时还驻留在南面的青柳(坂北村),因此在八幡交锋的是双方麾下的武将。
据说武田方是饭富虎昌,长尾方是柿崎景家,但不能确定。不管是谁,反正担任先锋的应该是村上义清以下的北信浓的武将们。
总而言之,在这场最初的接触中,有了长尾军作后盾的北信浓军拼命厮杀,而且,之前已投降了武田方的同为北信浓军的人在得知了景虎的介入后,马上又背弃了武田方,成了村上等人的内应,因为这些缘故,结果晴信的先锋被逼入了窘境。
北信浓军的攻势异常凌厉,不辱猛将村上义清之名,于二十三日夺回了葛尾城,守城的武田方武将于曾源八郎战死,二十四日晴信自己也退至刈屋原(四贺村)。
义清因此基本恢复了旧领,据守于盐田城。
晴信倒是很想得开。五月一日,他又退入了深志城,十一日离开深志返回了甲府。
景虎事后听说其情形,很是惊讶。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觉得有损脸面,绝不会就那样轻易退却。
景虎认为,当敌人奋勇来攻时起身迎战才是武士作风,不过,即便在他眼中,晴信的撤退方法也是出色得无可挑剔的。
感觉晴信是完全把战争中的“撤退”当作跟“进攻”有着同等价值的行动来考虑的。
事实上,后来晴信的家臣之一、高坂弹正就以“逃弹正”之名为世人所知,这个通称并无否定的意味,由此可知时人对必要时“逃跑”的重要性的评价。
虽然那从兵法上看也是正确的,但景虎还是觉得,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莫非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景虎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感到不快的。同时有着挥拳打下、却意外地被对手灵活闪开的感觉。
——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想到这里,背上再次微微滚过一阵痉挛般的恶寒。
这种想法没过多久,就变成现实摆在了眼前。
回到甲府的晴信在仔细研究了景虎的出阵之后,于七月二十五日,又从甲府出发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17 18:18



虽然越后援兵在四月到来一事出乎预料,但在了解景虎的意向和行动样式方面也算有所收获,晴信想着,随即又细细玩味般听取了多名潜入越后国内的间谍带回来的情报。
据说长尾景虎自十四岁出道以来,在国内的战争中未尝一败。感觉是个血气方刚的勇猛武将,其高举大书一漆黑的“毗”字的军旗,旋风般进军的英姿,被人们赞为神将。
——那正好。
晴信的嘴角浮出一抹讥讽的笑,遥想着这位越后猛将的样子。这种一根筋实心眼的人容易对付。其性情想必也是清廉正直,那样的话就更好了。因为清廉正直的人,即使我方用尽计谋,不,是即使我方计谋全部用尽之时,仍会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作战。
——说到堂堂正正地作战取胜,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堂堂正正作战的晴信,在脑子里描绘着那个估计颇为争强好胜的对手,感觉十分有趣。不过,并不会因此就期待景虎的到来。不来肯定是最好的。
晴信的谨慎打一开始就不带英勇之气。
可说是为了在景虎到来前尽可能地多捞些好处吧,晴信迅速发起攻击,八月一日攻克了私通长尾方的和田城,接着又一个个攻陷了敌城。
八月五日,村上义清无力再守盐田城,不得不再次逃亡。
据说当时的武田军一天内就攻克了十六处要害。
义清和须田满亲、高梨政赖一起逃往越后,奔入春日山城内倾诉困境。
因为曾在越后拥立景虎一事上出过力的亲戚高梨政赖也来请求援兵,所以景虎便有了侵入他国的充分理由。
景虎于八月下旬,亲自领兵,初次侵入信浓。
首战发生在月末,长尾方的先锋和敌方的前线部队在布施(长野市筱井附近)相遇了。
若是正面遭遇的话,越后军是决不会输给武田军的。
——总的来说,精于算计的人根本不会舍生忘死地与人拼命!
死中求生,是景虎的信念。景虎认为,当对战争的预估超过了一般情况时,首先就要确立这样的信念。如果一开始就有退却的念头,那么除非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人都会产生胆怯之心。一旦实际进行白刃战,这种心存胆怯的人通常会最先转身逃跑。
越后兵一旦拔刀就很少有人会逃跑。说是如果成了拙劣的逃兵,今后就没脸再当武士了,那样的话还不如一死!想到这些,就会狠狠地扑向敌人。
长尾军在布施大获全胜,随即南下再次前往八幡,在这里又打败了敌军。
然而,从这里起就再也无法如愿通行了。
晴信据守在盐田城里,一直不出来。
——混蛋。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还能一声不吭地缩在里头!
可是,晴信似乎就是有本事缩在里头不出来。
长尾军夺取了支持武田方的豪族屋代氏的荒砥城(千曲市),在青柳放火,将虚空藏山城纳入掌中,又作势要进军筑摩郡、安昙郡。于是晴信一面把刈屋原城里的守兵撤到深志,一面在长尾方夺得的荒砥城和麻绩放火。
景虎将有点过于深入的己方军队撤回到八幡,掉转方向窥探盐田。
但晴信还是没有要大举反击的迹象。
这下,景虎感到厌烦起来。总是磨磨蹭蹭地保持胶着状态的话,兵粮也会不足,且孤立在敌人中间,倘若被截成数段,必将终遭惨败。现在撤退的话,就不至于输了之后再撤退。“如果再对北信浓的豪族们出手的话,长尾景虎随时会从越后赶来。”给晴信这样一个教训后就可以回去了。
那也能给北信浓的豪族们一点希望吧,景虎思忖着。
而且,实际上景虎已经预定此时上洛了。准备工作在开春时就已完成,也难以突然变更。此番上洛是为了和京都的公权结成紧密联合,同时也希望借这个机会确立自己在本国的势力。
九月二十日,景虎开始返回越后。
即使后来回想起来,景虎也不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有什么大失误。
可是,结果还是没能帮村上义清收回葛尾城,只能暂时让义清寄居在越后了。对此,无论如何,不说些让人感觉“兄弟,我已经尽力了”的话是不行的。
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宣称“根本不用理会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了呢?即使这么宣称了,也只不过听晴信说上一句“真是意外之幸,那就请回吧”就完了,实在没意思。
虽然没有战败,但感觉很不痛快。每次想起,就觉得连酒都变得难喝了。这就是去年天文二十二年第一次川中岛合战的全貌。
作者: 119110112    时间: 2009-12-18 22:50

问LZ,没有下文了吗??昨天看完全文,对军神很感兴趣,今天来看没更新,冒昧问下今天上线看见又有了好激动啊,支持楼主,为了不占楼,编辑了我看过 天地人 啊,哈哈

[ 本帖最后由 119110112 于 2009-12-21 20:20 编辑 ]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21 18:31



登上妙高山,对武田晴信重燃斗志后,景虎返回了春日山。这天,直江实纲来到他这里。
实纲总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即便有点什么事也不会动摇,自然也不会因为景虎在毗沙门堂闭关这种小事而有所变化。然而,景虎却感到实纲那平静的表情中带着几分紧张。
他的预感应验了。
屏退左右后,实纲凑近景虎,说出这样一番话。
“听说北条丹后被武田方调略了。这是邻近的安田越中报告的。”
据说刈羽郡北条(柏崎市)的北条高广因为有武田晴信作靠山而意图谋反,而且还有相当具体大胆的计划,据说可能是由北条攻击春日山,武田军则趁机越过边境进行夹击。
向实纲报告此事的刈羽郡安田的安田景元和北条高广是同族,皆为镰仓幕府的重要人物大江广元的子孙。虽然都姓毛利,但如今各自以居住地作为苗字。
估计安田是因为受不了同族的北条的轻举妄动,才决定告密的吧。
“夹击吗?有趣。我的春日山城,就凭北条和武田的软弱钳势也想来夹击的话,尽管试试看!”
“姑且不论夹击的事,武田晴信竟然把手伸到了这么深的地方,这可不简单啊。”
“这个我明白。”景虎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凝视着空中,心里暗想,自己在妙高山顶望见富士山而想起晴信,于是派峰坊前往信浓,这么做果然是对的。
景虎之前就有这种直觉,连他自己也觉得“莫非我预料到实纲会带来坏消息吗?”同时觉得自己在山顶时,心思忽然转向晴信,也是所谓的神佛的启示。
“总觉得他早晚会来寻衅滋事,因为他就是那种不肯在战场上爽快解决问题的家伙。”
晴信把魔手伸入了越后领内,在某种意义上,景虎是理解此举的。这种说法有点怪,但景虎此时确实感到,对手果然也在敌视我这个长尾景虎,也把我当成个问题。
“那要如何处置呢?”
“太急着处断反而容易出错,所以想请您暂时将此事交给在下处理,行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也行,但时间不能拖得太久。我直接出面,可能比较好说话。”
“说不定真得有劳您亲自出马呢。”
“知道了。”
话已说完,但实纲似乎并不打算起身离去。“怎么了?”景虎问道,实纲沉稳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容,犹豫了一会。
景虎直觉地感到,接下来的话题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自己来说却是一件麻烦事,不由得沉下了脸,不出所料,从实纲嘴里蹦出了女儿的名字,“由良她......”
——来了。
景虎想道。实纲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名叫由良的被实纲荐入了春日山城。“虽是个女孩,但希望至少让我有一个孩子在城内奉公。”因为实纲这么说,结果这个女儿暂时当了景虎的贴身侍女。
然而,景虎却感到此事麻烦之极。不仅是由良,他根本不想让女人来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尽管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景虎一直没有要迎娶正室和侧室的意思,不言而喻,周围的人都深感困惑。最近,就连天室光育也会说些“即使是毗沙门天,据说也曾和吉祥天女相恋,生下了善贰师童子呢。”之类的话,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
景虎之所以要断绝女色,是因为饭绳权现信仰的缘故,但这话不便告诉别人,所以从不曾说出口过。身为大名却没有后继者,这会让家臣们全体不安吧,但景虎却抱着这样一种心理,反正晴景也没有嗣子,到时候从什么地方收一个养子也就行了。
问题是,实纲出于显而易见的意图安置在景虎身边的这个名叫由良的女儿,甚是可人,让人讨厌不起来,即使只是走到身边,也能立刻让景虎有种背上发痒般的奇妙感觉。
但无论由良有多可爱,也取代不了饭绳权现的灵验。所以即使由良早晚侍奉在左右,景虎也无意染指,但渐渐地,不再是毫不经意,而变成了拼命忍耐的状况,感觉甚是不妥。
“由良怎么了?”
景虎的语气不禁有点生硬。实纲低头抚摸着唇上的胡须,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
“她说,御馆大人可能是觉得我很不熟练吧,总之是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所以似乎对我不太满意。”
实纲虽然担心会触怒景虎,但还是不能不体谅女儿的心情吧。身为父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景虎却想,
——万一我心性钝化,最终失去了饭绳大权现的灵力的话,实纲究竟会怎么做呢?
不管怎样,近来自己特别担心由良在面前晃来晃去,甚觉烦闷。因此,景虎对她说话的态度确实比对其他人来得冷淡,而且尽量不让她靠近自己。她为此事烦恼吗?真难办啊。景虎一边想着一边说道,
“我并没有那么说过,也没有那么想过。不单是由良,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在身边飘来荡去地扰乱心神。”
景虎心想这是个机会,索性表明态度。实纲顺从地点点头,摆出一脸父亲的表情。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皆因小女年幼,所以才会胡乱猜测,自寻烦恼。”
景虎站起身,暗自希望实纲今后别再拿女儿如何如何之类的话题来烦自己了。同时也希望他能丢开自己的事,虽然想说“你给由良找个婆家吧”,但那样反而显得画蛇添足。于是,景虎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了房间。

(附:传说中与谦信有恋情的三个女子中,绝姬和伊势姬一般被学者们认为是完全虚构的人物,只有直江实纲的长女似乎有一定的可能性,所以谦信的小说中常常会提到这位长女,因为没有留下名字,于是作者们就根据各自的喜好为其命名,比如《风林火山》里叫阿浪,《天地人》里叫阿悠,《武神之阶》里叫阿笛,这里则叫由良。名字不同,但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24 18:26



景虎最初接近饭绳权现信仰,是因为听说那是位能让人百战不殆的神。而告诉他这些的,则是峰坊他们。
景虎正想对此进一步仔细研究时,说来也巧,眼前恰好出现了一位精通修验道的人,栃尾瑞麟寺的门察和尚。
景虎和这位僧人很亲密。
门察虽然和林泉寺的天室一样也是位禅僧,但正因为他精通山岳修验之道,所以身上总带着一股神秘感。景虎原本就相信自己是毗沙门天的化身,故而喜好神秘之物,不知不觉就被门察给吸引住了。
当景虎向其打听自己从峰坊等人那里听来的关于饭绳权现的灵力时,门察回答说,“说起来,饭绳权现其实是作为大日如来化身的不动明王,到了信州饭绳山后,再次变化所表现的姿态。”
门察流利地进行说明,并盛赞这位同时也是户隐、小菅等地的主神的饭绳大权现端的是法力无边,只听得景虎两眼生辉。尤其是这位神明并不在遥远的他国,而就降临在登上妙高山便能望见的饭绳山上,这一点可说是特别让景虎心动。
传说,饭绳山的开山祖师是镰仓时代的萩野城城主伊藤忠绳。忠绳身为城主的同时,本身又是个修验者,后来他以千日太夫之名推广饭绳权现信仰,在饭绳山南面登山道的途中仍留有千日太夫屋敷的遗迹。
据说在千日太夫的道场里修行的人群当中,有许多信仰者同时也是忍者,他们的活动范围主要遍及从关东、甲信越到骏河一带的地方。
大体说来,日本的神——特别是被称为权现的神,通常是由几位神佛合并而成的,其中尤以饭绳权现更为复杂。可说是在本地的不动明王的基础上,又加入了迦楼罗天、荼枳尼天、宇贺神等形象,这一点在其画像上表现得很清楚。
也就是,一只像不动明王一样拿着宝剑和绢索的乌天狗(迦楼罗天),骑在狐狸(荼枳尼天的坐骑)背上,狐狸的四肢上缠绕着蛇,这样一种姿态。
上杉神社收藏的著名的谦信头盔的前立,就是饭绳权现的雕像(只不过那个雕像里的狐狸腿上没有缠蛇)。
饭绳权现还会根据情况,变身为摩利支天、胜军(将军)地藏、三宝荒神等等,在其各种神通中,尤其是在战胜方面展示了绝大的法力,因此在战国时代曾经风靡一时。
信仰饭绳权现的,其实不只景虎一个。
武田晴信的居馆里据说就设有饭绳堂,武田家灭亡后,被供奉到高野山的遗物中,也包含有饭绳本尊和《饭绳法次第书》等物品。
此外,在关东,据说僧人俊源曾在高尾山感动饭绳权现现身,于是北条氏康也对高尾山药王堂进行了保护。
不过,和普通武将大不相同的是,景虎的痴迷是极其顶真的。
实际上,饭绳信仰也有着略显诡异的一面。
其中有所谓的“饭刚使”一说,饭绳的修行者将被称为“饭刚”或“管狐”的魔兽封在竹筒里,随身携带,低声驱使它们做事。在全神贯注修行饭绳之法的人当中,稍前有一位名叫细川政元的关领,传说他时而腾空上天,时而立于空中,能使各种各样的“魔法”。
简而言之,这不单是有关信仰,还是会涉足大量“秘法”,有时也可称为“邪法”的一种宗教。
所幸的是,景虎还不至于沉迷于这些怪异的修行中。这大致得归功于门察这位导师,他郑重其事地告诫景虎,
“即使是禅,也有所谓的禅病,有时会看见奇异的幻象,有时又会被什么东西附体了,那些都和真正的领悟相去甚远。同理,像秘法之类稍有不慎就会让人误入邪道的东西,还请谨慎以对。”
因此,景虎决定只专注于正确保身,祭祀本尊,念诵真言,修习正法来获得功德。
但据说,唯有女色这一条,不戒就得不到神力。
那也是峰坊他们严守的戒律,景虎十分认真地想“那确实是应该严格遵守的吧。”
听到这条戒律时,景虎想起了两件事。
其一是进入林泉寺后不久的事,投宿在寺内的云水和尚偷偷喝酒,被他看见后,那个有点脏兮兮的云游僧猛地发话道,“喝酒什么的并无大碍,女人才可怕呢。懂吗?”
完全不懂。看到景虎困惑的表情,云水微微一笑。
“不懂吧。你还没到那个年龄呀。不过,女人这种东西,据说是外表如菩萨,内里如夜叉,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哟。总之,是能熔尽男子铁肠的东西。”
当时的景虎只是想“这人净说些怪话。”可是,他说的“熔尽铁肠”的话却一直留在耳边,久久不能忘怀。
另一件事发生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
一次,晴景把他叫到跟前,景虎过去一看,晴景竟然跟侍妾在一起,而且还当着景虎的面抓着侍妾的手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插入她的怀中。
女人吃吃地笑着,并不生气。非但不生气,还一边用流转的眼波瞥着景虎,一边扭动身子,将嘴唇凑近晴景,感觉就像是蛞蝓变成的妖怪。
陡然间,景虎感到几近愤怒,也不听晴景在说些什么,当即拂袖而去。那时,小时候听云水讲的那些话一下子清楚地涌上心头。
迷恋着侍妾的晴景,其姿态确实只能称为铁肠熔尽,看在景虎眼中,有种独特的可悲。晴景那苍白浮肿而软绵绵的脸上,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浊气。
真是太恶心了。
女人大概也是形形色色的吧。既有那种被人伸手入怀还吃吃笑着的女人,也有不那样的女人。难以想象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会像晴景的侍妾那样,就连由良,也难以想象她会不介意这种事。可是,万一女人都是那样的,那可就太危险了。
总之,不靠近她们就不必渡过这个难关。景虎决定,自此以后,一有危险就念诵饭绳权现的真言——ォン チヲチヲャ ソヮカ。同时避开和女人的一切接触。
即便此刻,景虎也一边走向私室一边念着真言,由良的事从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北信浓的事大大扩展开来。
饭绳、户隐。小菅。善光寺。
这些位于北信浓的圣地,如今也即将被武田晴信的脏手所蹂躏。晴信也自称是信仰者,装出一副虔诚崇敬神佛的样子,但那都是无稽之谈。
听说晴信大体上也是想修行饭绳之法,可是,修行饭绳之法的人不能接触女人,不是常识吗?
而晴信难道不是有了京都娶来的正室还嫌不够,又将被其消灭的诹访氏的公主强行(景虎对此深信不疑)纳为侧室并生下一子吗?他也不怕遭到大权现的惩罚。
目前,饭绳和户隐一带还没有屈服在武田晴信的支配下。景虎虽然对侵略他国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如果可能的话,只有包括这些山在内的这块土地,希望能纳入自己的版图中。
因为满脑子想着这些,结果当景虎在走廊拐角处正巧遇上由良时,竟也毫无察觉地走了过去。
当然,他也全然不知,由良那酷似实纲的沉稳表情慢慢黯淡下来,目送着景虎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09-12-28 20:22



到了真正连续下雪的十二月,峰坊像只大跳蚤一样在积雪上一蹦一跳地,完成探索任务后回来了。
“武田家的武士秘密越过国境进来了。”峰坊报告说。
“抓起来?还是杀掉?”兴致勃勃发问的是清七郎,即本庄秀纲,在栃尾时景虎让他当了自己的小姓,离开栃尾时又把他一起带了回来。
景虎淡淡地微笑着,问峰坊,“你能跟上他吗?”
“是的。”
“很好。去确认一下他有没有进入北条领。即使进入了也没关系,就那样任他自由行动。”
“果真如此。”直江实纲叹道。
当时,前往北条高广那里的,乃是数年前被村上义清杀死的甘利虎泰的儿子、昌忠。他在虎泰遇害那一年继承了家名,成了最年轻的侍大将。
——晴信那家伙,很会支使人啊。
光凭这一点,也必须认真考虑此事。
“在下这就潜入北条城。”峰坊若无其事地低声说了一句就消失了。
“等他一回来,就做好准备。”景虎告诉在场的近臣们。
转年,天文二十四年(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正月,景虎派使者去往安田景元处,指示其和柿崎城的柿崎景家、琵琶岛城的宇佐美定满一起协力对抗北条。
景虎自己出兵,则是二月上旬的事。
“武田的使者回去了,但饭山各处的积雪都尚未融化,所以在下认为这种情况下武田的援军断难进来。”峰坊报告道。
“明白了。我们出兵”景虎说着站起身。
旧历的二月,现在说起来相当于三月,但因为是上旬,所以信越边境一带还埋在雪下。虽然从越后府中前往北条也很费劲,但毕竟不同于从甲府赶过来,景虎的士兵大概是全日本最能抵御风雪的了,他们习惯于穿着踏雪鞋进行军事行动。
面对步行都很艰难的道路,部队仍是在“毗”字军旗的带领下一丝不乱地列队走了过去。
景虎进入的地方,是离北条四公里开外的东南方向的八石山上的善根城。八石山标高超过五百米,故而能从此处眺望柏崎一带。近在那边的、修筑在一百五十米高的小山丘上的北条城等等,全都可以一目了然。
北条的西南面是安田景元的领地,安田已经一步步前进到鲭石川对岸待命。
俯瞰着北条城的孤影,景虎心头涌起一丝近似哀愁的感觉。
这样从高处往下看,北条城就像只老鹰睨视下的兔子一样恐惧地缩成一团。
——别再徒劳地抵抗了,还是快点投降吧。
如果高广发誓不再受武田晴信引诱的话,景虎也打算宽宏大量地原谅他。
结果,高广在景虎面前手足无措,但还是支撑了十天才投降。
不用说,武田的援兵连影子都没看到一个。
北条城也派出了一些使者去向武田求援。虽然攻城军捕杀了几人,但应该还是有一两个逃出了包围圈到了晴信那里。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工夫。
被赦免的高广,虽然平伏在地表示感谢,但仍面无惧色。而景虎不仅赦免了他,还确认了其领地的所有权。
景虎竭尽所能地保持国内豪族们的平稳,以便把他们逐渐家臣化后编入自己的队伍。在和武田晴信的斗争中,国内的安定是不可或缺的。
从善根回来后,景虎顾不上休息,就立刻开始训练士兵,准备远征。
去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天文二十二年,第一次川中岛合战之后,景虎乘上洛之际,从后奈良天皇那里领受了“私敌治罚之纶旨”,其中有“敕令平景虎在任国及邻国内,对怀有敌心之辈,予以治罚”的话。
因为说了“在任国及邻国内”,所以进驻信浓对景虎来说就是理直气壮的事了。而景虎和晴信的对决,也不再是对等的战斗,而是景虎对晴信的“治罚”。
不论皇室怎样衰微,但其发表的话语还是有着不可冒犯的权威。获得正当性,对景虎来说,决不只是个形式上的问题。
景虎有着如果不能在精神上证明自己的行动是“正确的”,就不能尽情采取行动的倾向。说得极端一点,即使这种权威对对手并无多大的威力,但只要自己得到了这个证明,就能在精神上无所顾忌地通行了。
凭借天皇的纶旨,景虎完全打理好了精神。剩下的,就是考虑惩罚晴信的方法了。
川中岛离越后这边要近得多......如果不把这当成弱点而是当成优点看的话,转入持久战时,补给就能方便得多。持久战这种让人烦躁的战法当然不合景虎的口味,但是,
——人有时反倒会败在自己的强项上。
既然晴信自恃耐性不想速战速决,那么,自己何不将计就计呢?景虎暗暗想着,更加坚定了决心。
然而,就在此时,信浓传来一个冲击性的消息。
带回的情报说,有谣言说景虎近期必将出阵信浓,听到消息,各人反应不一,有人警戒,有人欢喜,有人惊慌。其中,担任善光寺.小御堂别当(僧职之一)的栗田鹤寿接受了武田方的劝诱,开始将兵粮运入善光寺西面旭山的要塞里。
善光寺的别当有大御堂、小御堂两家,都是栗田氏。大御堂一方俗称里栗田,小御堂一方俗称山栗田。这次反叛的就是这个山栗田一方。
“山栗田背叛了!怎么回事!”景虎从座位上跳起身,怒气冲冲地瞪着带来消息的使者。“御馆大人。”实纲出言制止道。景虎总算坐了下来,但仍嚷嚷着。
“为什么,为什么善光寺要背叛呢?晴信那家伙,不论是对天子还是对佛祖,都是会构成危害的仇敌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为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身为别当,竟然也不能明辨是非吗?晴信那家伙,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但这么轻易就被他蒙骗了,实在是可耻......”
景虎难以抑制爆发的激动情绪,烦躁地摇着膝盖。自以为是圣域守护者的人却被掌管这个善光寺的别当给抛弃了,可说是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冲击了。
“小御堂别当大概是被利给诱惑了......”
“利?什么利?蔑视佛祖,还有什么利?”
冷静考虑一下的话,其实不难想象,因为景虎和晴信互相争夺北信浓的圣域,夹在中间的寺僧们恐惧不安,只能东躲西藏。假如景虎能稍微温和一些地对他们表示同情的话,事态的发展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是啊,景虎其实也是能够告诫自己“不能发怒,对,不要怒不可遏,会吓到使者的”,可是,如果不够平心静气的话,其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为止了。
景虎叹息一声,望向实纲,宣布道,“我要出阵。现在马上就出阵。我的士兵应该已经被训练得随时都可以出阵了。”
“遵命。”实纲平静如水地回答道。
景虎的样子活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但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难缠。即使在其他人眼里,他好像是愤怒得失去了理智,而事实上,不管心里怎样翻江倒海,景虎的脑子仍然不受干扰地运行着。对于这点,实纲知道得一清二楚。
反正景虎最近也总想着要出阵,准备工作也已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了。现在宣布出阵,实际上只不过是把迄今为止的行动趋势提前了十天左右,如果栗田鹤寿打算进入旭山城的话,那也确实应该早点前往善光寺方面才行。
“这是我等兴亡攸关的一战!”
景虎朗朗说出了这次行动的主题。实纲接受命令之后,和本庄实乃、秀纲一起操作实务,趁着景虎按出阵前的惯例在毗沙门堂闭关、拟定作战计划期间,把准备工作一项项安排妥当。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1 17:54



关于景虎在这第二次川中岛合战中究竟是几时出阵的,有两种说法。作为史料的《妙法寺记》记载景虎和晴信都是七月二十三日“出马”,所以一种看法认为景虎是七月出马。但书中同时又写到,两军实际交战发生在七月十九日,战斗全部结束是在“那之后二百天”,所以另一种看法认为,一开始的栗田据守旭山城、景虎出发等等,都发生在四月。那种情况下,七月二十三日的“出马”,可能是指双方大将以确认此事的态度出面对阵了吧。
四月阶段,晴信正在攻打木曾,他当即往旭山城派去了援兵,并运入了弓和铁炮。据说共送去援兵三千人、弓八百张、铁炮三百挺,不过,铁炮的数量可能夸大了许多。
之后,晴信本人又于七月到达阵地,在位于犀川右岸大塚地区的大堀馆设立阵营。从现代地图看,那是犀川和裾花川合流后、河道陡然变宽的地方。
景虎方则在邻接善光寺东南面的城山上布阵。
出乎景虎的预料,旭山城竟是异常坚固,难以攻克。而今,虽然晴信就在眼前布阵,但因为有旭山城在,景虎就无法痛痛快快地渡过犀川,从正面突入晴信的阵营。渡河当中的士兵最容易成为猎物,万一遭到袭击,被切断了和城山的联系的话,那长尾军可真要全军覆没了。
不过,这种状况也说不上对晴信有利。首先,从攻打木曾的战斗中被硬拉到这里来,此事本身就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而对手根本不是个可以让自己迅速解决后返回木曾的人,万一景虎呆着不走,
——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些,连晴信都感到郁闷不已。
而且他很快就明白,景虎正是打算一反常态地慢慢耗着了。
景虎派人在隔着裾花川和旭山相对的葛山上修筑了一座新城,作为前往旭山的付城。
因此,旭山和晴信的本队也难以压倒长尾方。
有本事的人对垒,往往会一边警戒对手的招数一边陷入胶着状态,所以会有“因为过于激烈而暂停的大相扑” 之类的状况。在摔跤场中扭成一团的双方,一边想着怎么出招,一边在心里努力计算彼此的呼吸,正因为势均力敌,所以才会暂时停止动作。
总的来说,景虎方一直在积极地出招。甚至连渡过犀川这么危险的行动,明知会有损害,但还是试了一两次。
结果不出所料,都被武田方狠狠地击退了。晴信发出的感状的数量,说明了这一点。
与其就这么一直呆呆地对峙下去,倒不如明知晴信方的困窘,也非要引诱对方“趁此机会,彻底决一胜负吧。”这就是景虎的性格。
晴信方即使是平地对阵也如笼城一般,撩拨他们的话就把你打回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也就一味地呆着不动。而暗地里,家臣和忍者却频频活动,或是散布流言引起景虎方的动摇,或是在葛山城里寻找内应撼动对方。
长时间的对阵会使人疲倦,为了让开始懈怠的将士紧张起来,景虎命麾下的武将们写下了誓书。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论景虎大人布阵到何时,不论其他人作何反应,本人都将听命在阵,奔走于御马前。”
其中还发誓说,即使一旦收兵之后还要再次出阵,哪怕只有一骑奔走也一定参加等等。
必须特意让人对这些事发下誓言,由此可见景虎的苦境。实际上这时候,一贯以紧密团结著称的越后军中也出现了因急于回去收割农作物,“要是僵持在这里的话,今年冬天就要饿死了。”而从战场逃脱的人。
景虎满心只想怒吼“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忍住。”如果就这样纵容晴信的暴虐,那不久的将来,他还会侵入越后呢。肯定会来的。一旦到了那一步,农作物还不是照样得过冬?景虎就是这么想的。
急得额头冒汗的景虎,其忍耐似乎得到了回报,当有了一个“裁判喊停”的机会时,晴信方终于行动起来。
晴信去年和相模的北条氏康、骏河的今川义元结成了三国同盟。据此,武田军得以专心制压信浓,而此次战役,今川义元也派来了一宫出羽守率领的援军。
借此机会,晴信便考虑拜托义元充当裁判。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年)闰十月十五日,甲越双方谈妥了条件,由义元居中斡旋,达成了和解。
景虎提出的条件是,拆除旭山城,保证北信浓诸将的回归。晴信基本接受了这些条件,相当数量的北信浓豪族得以还乡,但村上义清的领地还是没能恢复。
回国时,景虎高声说道,“事已至此,不能再将佛祖交由不可靠的人守卫。”于是决定将大御堂里的本尊(寺庙里的主神)和佛具等等,一并移到自己身边。也就是说,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不用说,根据景虎本人的打算,是想要从晴信的支持者手中将佛祖解救出来。当时有不少僧侣和俗人随着佛像一起移居越后,其中肯定也有人真心认为跟着景虎走才是正确的。
据说,景虎在离春日山不远的海边(上越市五智)修建了善光寺,将带回来的佛像安置在那里。于是那里被称为善光寺滨,香火也十分旺盛。
回到越后不久,景虎听说晴信的侧室诹访御料人因病去世了。据说她死在十一月,虽不是在战斗当中,但应该是在那时就已经病情恶化了。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就连晴信也迫不及待地提出和解吗?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那个晴信大概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了对自己不利的条件吧。晴信也有着和常人一样的感情吗......虽然景虎也想到了这些,但想得更多的是,
——诹访御料人的死,是饭绳大权现的惩罚。
虽然此女并无罪过,但成为晴信的侧室必是恶缘。真是可怜啊。
传闻晴信非常疼爱与此女生下的儿子,甚至超过了正室所生的儿子。
——大概是觉得,不好歹为她做点什么的话,就不能赎罪吧。
景虎时而想着这些,时而又多管闲事地想着:对那个和孽缘之女生下的儿子,与其疼爱他,倒不如让他出家更好些,不是吗?但无论如何,对于此女和晴信之间的爱情,景虎是完全没法想象的。


第二章 完


(译者:虽然信玄和诹访公主的爱情很浪漫,但实际上只存在于小说和传说里。史书上只记载信玄有多位侧室,至于感情如何并无记载。信玄之所以匆忙和解,其实另有原因。根据古代军记写成的《武神之阶》里说,是因为武田军的情况比长尾军更加糟糕得多。当时武田军团中,一家众、谱代众只占一成,其余都是地侍。这些地侍和信玄并不是绝对服从的主从关系,他们吵闹不休,非要回去不可,这才迫使信玄不得不尽快和解。这件事很可能和诹访公主毫无关系,只不过她恰巧在那时病故,而人们又爱听英雄美人的传奇,才会衍生出这样的故事吧。)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4 12:01

第三章 日日是奔走



弘治二年(一五五六年)七月,景虎再次来到了妙高山脚下的关山。
前回由峰坊陪伴登山,是两年前的晚秋时节。和那时不同,现在是夏季,炫目的阳光映照着绿荫,山色青翠欲滴,然而,景虎的心情却和上次一样郁郁寡欢。
不,这种忧郁的感觉比那时更深了一层。这次景虎不打算再回春日山城了,而是就此出奔。他草草收拾了一下身边的东西,除了两三部经书和佛像之外,什么都没带就出来了。因为没告诉家臣们,所以跟来的只有峰坊、谷坊二人。
他给天室光育留了一封长信,告知自己意欲隐遁的事。
——我没资格当国主。
成为家臣的豪族们的不满、彼此之间的纠纷、多是攸关利害的话......仔细听取这些,做出裁定,对最终落败的一方也要细心关照等等,这些事自己还是做不惯。如果说圆满完成这些工作才是个好国主的话,那自己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在扬北,中条藤资和黑川实氏也因为领地的边界线而起了争执,简直是没完没了。比这更麻烦的是,两年前曾让景虎腻烦透顶,并因此跑来这里的那件土地纠纷案,事实上竟然还没有了结。
非但没有了结,而且还越陷越深了,俨然成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本庄实乃、直江实纲支持一方,而另一位奉行、担任段钱方(负责财政)的大熊朝秀则支持另一方。这三位最重要的重臣,景虎几乎把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了他们,并深深地信赖着他们,可他们如今却已经完全分成了两派。
实乃、实纲不但没有收拾事态,反而自己成了纠纷的原因,这让景虎难以忍受。尤其是实纲,景虎是多么希望他能在这种时候发挥一贯的沉着冷静,来不偏不倚地辅佐自己啊。
在实纲看来,大概觉得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表明立场的地步了。可是,景虎还无法领会家臣之间关系构成的一些细节。
不过,即使景虎能够领会,也无法马上解决问题。
总之,打仗的话,无论多苦多难,景虎也会一心求胜,但对家臣的纠纷,就没有这种积极和热情了。有的只是冷漠的义务感,即便如此,如果无法完成义务的话还是会感到烦躁,当所有这些问题全部集结到一起时,心头就每每袭来一阵强烈的厌世感。
一旦感到厌烦,就会厌烦一切。
景虎迫不及待地想要奔上妙高山。峰坊和谷坊像羚羊一样在岩石上蹦跳着跟随而来。待在身边而不让自己感到厌烦的,如今只有他们了。
直到和他们一起在山顶眺望夜空时,景虎的心情才稍稍舒畅了一些。
星星布满了夜空,宛如沙滩上的白沙。
“好美啊......”景虎像孩子一样天真地低声说道,“那是怎么做出来的?”
平时沉默寡言的谷坊难得地回答道,“大概是洞吧。”
“洞?”
“就那样在一块完全展开的黑布上,一个一个地戳出小洞,看上去肯定是白闪闪的了。”
“是吗?那是洞吗?是一块破得千疮百孔的布呢。”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呢,真是太可笑了,景虎吃吃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像女人一样爱动感情。不过,反正也没人会责备自己,峰坊和谷坊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边。
“我的心好沉重。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地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感觉就像石头一样坚硬沉重。仅凭在毗沙门堂里打坐,实在是难以放下啊。”景虎不满地抱怨道。
对此,峰坊他们没有回应。
如果家臣们在这里的话,听到景虎的烦恼,大概会七嘴八舌地发言,千方百计地帮他振作起来吧。如果是重臣们的话,在激励、担心景虎的同时,大概还会说些君主的心得来劝谏景虎吧。
虽然对家臣们有些抱歉,但这些事对现在的景虎来说,实在是最复杂最麻烦的了。
而在这里,什么都无须顾虑,只要默默地侧耳倾听那沁入心脾的静寂之声就行了,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家臣们想要依赖景虎的心情并不虚假。可是,他们却不能停止相互的争斗,还不能真正做到一条心。虽然所有人都发誓要效忠于景虎,但一遇到和附近领主划分边境线之类的问题时,又立刻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不顾羞耻地大吵大闹。
——因此,如果下山的话,同样的事情还会不断重演。
“即使没了我,后面的事情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景虎喃喃自语道,心里想着,所有人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也管不着了。
“如果我上了比睿山或高野山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大概是找个新国主代替我吧。”景虎依然仰卧在大地上,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问道。
像枯叶被风吹动一样,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笑声。那是峰坊在笑。
“似我等原为饭绳修验者的人,若有朝一日被御馆大人辞退的话,那时就只能或伏于原野,或伏于山林,流浪于群山之间了。”
“那结局呢?”
“倒于路边,化为白骨,转眼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哎,那样也好......”景虎喃喃说道。峰坊的平淡心境实在可羡,这两人说不定就是当世的寒山、拾得呢。
寒山、拾得是唐代传说中的隐者,这两人在禅界非常有名。
奈何当奈何,脱体山归隐。(怎么办啊怎么办?还是归山隐居吧。)
景虎的脑海里,浮现出受教于天室时所看到的“寒山诗”的一节。
——几百年前的书里,就已经写出了我的心情。
还是就这样毅然决然地舍弃俗世吧。就此于寒灯之下展卷与古人通心,赤足履屐周游于山水之间,景虎一边想着,一边坚定了决心。

当晚就在山上过了一夜,但次日一早,峰坊的手下如旋风一般沿着满是岩石的山道奔了上来,在首领的耳边嘀咕了两三句,也不朝景虎的方向望上一眼,就又以同样的架势跑下山去。
“好像有客人求见。”
——来了。
是实纲,还是实乃,抑或是更年轻的家臣们?
“听说是直江实纲大人的千金、由良小姐求见。”
“什么?”
一时间,景虎只是想,难道实纲有什么想法,所以派女儿前来?但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实纲不会做那样的事。多半是由良自己的主意,她是来寻找景虎的吧。
“您打算怎么办?”
“不见。绝对不见。”景虎用力摇头,心里暗想,即使没她,也已经够烦人的了,“你去告诉她,我谁也不见,让她赶快回去。”
峰坊淡淡地点点头,说了声“那我去了。”便大步跳跃着消失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8 19:24



景虎也不是不觉得被拒见的由良可怜,但要是见面的话,又会因此生出烦人的因缘。虽然决定不再想由良的事了,但这天他还是下到半山腰,在树下打坐,又在瀑布下冲洗,才让心绪恢复宁静。
峰坊这天,过了许久才回来。
“一说御馆大人坚决不见,她就有点慌乱地哭了起来,所以......”峰坊报告说,自己已经仔细叮嘱了手下,让他们将由良一路护送回春日山。
由良的事算是了结了,但景虎的居所也被人知道了,家臣们肯定会络绎不绝地涌来。
虽然感到厌烦,但此时景虎却没有像先前那样再隐藏行踪,可能是对抛弃国主之位一事终究有些举棋不定吧。
他照旧待在关山那里,对不久之后频频来访的家臣们,只通过宝藏院的僧人表示歉意,一概拒不接见。
然而,到了八月,对于此时出现的一位来访者,景虎到底还是不能不见了。
受全体家臣拜托而来到关山的,是一族中的核心人物,上田长尾氏的长尾政景。
身为上田庄坂户(南鱼沼市/旧.六日町)城主,并娶了景虎姐姐的政景,是以豪勇闻名的武将。
政景在越后国内是仅次于景虎的人物,但他和景虎之间却有过不短的抗争史。
景虎十七八岁镇守栃尾,与春日山的晴景之间的对立开始表面化的时候,政景支持了晴景。而且,在景虎借助守护上杉定实的介入而把晴景赶下台后,仍不愿服从景虎。
在政景看来,自己比景虎年长,背后的上田长尾一族,也不弱于府中长尾或古志长尾。最重要的是,论个人资质,政景认为自己丝毫不输给景虎,因此抱着这样的念头。
——晴景之后,理应由我继位。
可是,周围的豪族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跟随了景虎。景虎在国内统一方面立下了赫赫战功,又得到了守护上杉定实的支持,于是风向不知不觉避开了政景,而吹向了景虎。
“尽是些软骨头的水母!”政景深感愤怒,终于在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年)年底举起了叛旗,据守坂户城。然而,在此之前,薭生城(小千谷市)的平子孙太郎就背叛了,接着,琵琶岛城的宇佐美定满也抛弃了他,受此打击的政景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些可恶的叛徒......”而陷入了孤立的状态。
即便如此,政景方的将士们还是在鱼沼郡的各处反复交战,激烈的抵抗一直进行到了天文二十年的七月。这年七月,景虎亲自领兵前往坂户,在此之前,政景一直没有停止过抗战。
八月一日,双方和解了。
当时,景虎主张,对政景及其父、房长两人都不予以赦免。
景虎深知政景是个有骨气的人,赦免他的话极有可能会成为将来的祸根,正是考虑到这些,才十分罕见地对其作出残酷的判决。
可是,以本庄实乃为首的重臣们却异口同声地提出给政景减刑。他们认为,只要削弱骁勇善战的上田长尾的力量,就可以留下政景。如果能利用政景的统率力来辅佐景虎的话,那御家运营的基盘就能更加稳固了。
政景是景虎义兄这一点,也成了给政景减刑的理由。
景虎削去了政景的大片领地,转赐给了平子和宇佐美等人。政景也去了之前一直不肯前往参拜的春日山出仕。
尽管不清楚其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但加入了景虎麾下的政景确实是个才能出众、值得信赖的人。
这次被拜托,也是因为实纲等核心阁僚本身牵扯到了事件中,所以只能期待政景来收拾事态了。
这时候,如果家臣团全都只是茫然无措的话,那政景或许能乘机夺取政权。但这回,家臣团的态度完全一致,无论如何也要让景虎回来,所以政景已经没有那种机会了。
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武田晴信的侵略不会止于信浓,因此,今后还是只能依靠被誉为毗沙门天化身的景虎来守护越后,这是家臣们的一致结论。
政景对此是否心悦诚服,其内心是否认为自己也有那种力量,这都不得而知。至少,前往关山的政景脸上,看不出一点野心的影子。
他在宝藏院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景虎,当即就单刀直入地说,“所有人都已经接受教训了,因此,请您务必回去。”
“我不是为了教训大家才出城的。”
“在下明白。是在下措辞不当。大家并不怀疑御馆大人想要隐遁的志愿。御馆大人难耐俗世的丑恶,急于一袭缁衣踏上出家之道的心情,在下明白。”
实际上,政景在加入景虎麾下之后,就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国主有着对一位国主而言过于脆弱敏感的心灵。景虎的为人,与其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样子可说是大相径庭,政景对此一直觉得有点好笑。家臣中也有些人怀疑这次的事其实是景虎为了加强他们的团结而演的一出戏,但政景认为,
——景虎不是能演这种戏的人。如果他能这么做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让事态变得这么复杂。
“越前殿下(政景)想必是觉得我太任性了吧。”
政景没有否认,“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婉转地承认之后,又尖锐地说道,“如果御馆大人现在离开越后的话,那越后很快就会成为那个武田大膳大夫(晴信)的囊中之物了。”
正如政景预想的一样,景虎第一次迅速抬起了头,眼睛慢慢地变红了。
“只要武田还在横行霸道,御馆大人就不能出家。还有,关于大熊,”政景不等景虎开口,又接着说道,“不管怎样,我们大家一起劝说他回了居城箕冠城,在那里闭门思过,等待御馆大人回去。”
政景讲述了景虎不在期间,他们是如何处理事态的。
——看来是实乃、实纲一方赢了......
景虎想着,这场对立,早晚得判定一方获胜,所以他们也算是尽力了吧。只是,即便如此,本来应该由自己来了结此事的,现在却麻烦他人代劳了。
这份讨厌的工作,是政景为首的家臣们硬塞给自己的,因此就算被批评没有责任心也只能认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景虎用嘶哑的声音道了歉。但政景又说,“可是,大熊却从箕冠城逃跑了,听说是去了越中。总觉得他可能是受了武田方的引诱。”
——大熊那家伙,竟然做出这样的蠢事......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自己放弃了责任的结果,景虎只觉得苦涩的胆汁一个劲地往上涌。
必须回去了。对这种状态撒手不管的话,自己也无法以坦然的心情,若无其事地登上比睿山或高野山。
一瞬间,景虎改变了心情。他是个能迅速做出决断的男人。当下点点头,说了声“明白了,既然如此,”他往前凑了凑,紧绷着脸说道,“我希望能取得全体家臣的誓书。”
这是个机会,自己答应不隐遁,条件是家臣们也要克制私欲,避免争执,团结一心。
政景问,“还要取得人质吗?”
这对战国大名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如果能再取得人质的话,一旦有什么事,就可以杀掉人质,这跟一张纸可大不相同。如果真想那么做的话,就绝不能错失这个良机。
听政景这么一问,景虎顿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明白了。那就这么办吧。我也将向您写下誓书。”
政景明白,景虎和其他人不同,这一张誓书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比起从家臣那里取得人质,誓书才是对景虎表达诚意的最好方式。
“承蒙您改变心意,在下代表全体家臣表示感激。”政景双手扶地说道。
回到春日山后,景虎到底是景虎,总有点抹不开脸,不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实在没办法,最后决定还是一如既往吧。可是,年轻的家臣们看到景虎,全都显得欣喜若狂,直到此时,景虎才痛感自己思虑不周。
一听说景虎回来了,本庄实乃和直江实纲立刻赶来了。实乃的大红脸更红了,为自己等人之前的不当行为连连道歉。
实纲也说着类似的话,但却缩着肩膀,好像深感羞愧的样子。看上去都不像实纲了。
——是在担心由良的事吧。
景虎暗想。当天,事情就到此为止,但翌日,实纲还是趁着没人的时候靠近景虎,为女儿的轻率举动道歉。
“没想到她会那么傻。虽是我的女儿,但也太不像话了。”
“她大概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吧。”景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但实纲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断然说道,“我绝不会让她再来打扰御馆大人了。”
听到这话,景虎忽然感觉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小石头一样,但还是决定硬吞下去,“是吗,那就好。”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11 19:25



逃往越中的大熊朝秀实际上一直在和武田暗通。晴信一方面让朝秀举兵,一方面又鼓动会津的芦名氏,让其派遣家臣和朝秀联手。
景虎命令那些始作俑者的土地纠纷的当事人出阵。这些人也因为自己等人的争执一度导致景虎出奔,所以十分卖力地在驹归(青海町)一带打败了满怀期望、从越中翻过险地亲不知打过来的大熊朝秀。此地的用兵也是得到景虎同意的。
在驹归战败的大熊朝秀,被武田作为家臣接纳了,据说后来得到了和谱代家臣同样的礼遇。
失去了人品欠佳但确有才能的大熊,可说是个损失。不管怎样,武田晴信这个大恶人实在是坏到家了,景虎心中又燃起了新的怒火。
弘治三年(一五五七年)正月二十日,景虎像是要把这份怒火倾诉给神佛一般,向信浓的更级八幡宫献上祷文,毫不掩饰地吐露了对信玄的恨意。
一般来说,献给神佛的祷文原本就是强调自身正当性、罗列敌人诸般罪恶时常用的手段。虽然在其中互相攻击对手是平常事,但景虎表现出的愤怒并不仅仅是一种手段。
对此,晴信仿佛是在嘲笑景虎一般,于二月十五日,攻克了葛山城。那是第二次川中岛合战时,景虎为了对抗旭山城而修筑的由当地人入驻的城池。
这件事立刻被报告给了景虎。
景虎急忙在几乎寸步难行的雪中强行出阵。根据史料可知,他在途中曾催促扬北的色部胜长前来参战。不用说,不只是色部,全国的人都接到了参战的通知。
色部氏没有响应通告,所以之后又再次被要求出阵。不过,这时拒绝参战并不意味着谋反,即使答应从扬北带人马赶过去,但在现实中也是完全做不到的。
就连景虎自己,不久也一边气得咬牙,一边掉头返回了春日山。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下实在无法越过边境进入信浓。
——难道老天也在纵容晴信的暴虐吗!
景虎愤怒地瞪着灰色的天空,但大片大片轻盈的雪花仍是一个劲地纷纷飘落。既然生在雪国,自然早就明白了将被雪围困的命运,但仍有即使明白也难以接受的时候。
正当景虎拼命祈祷春天快点到来时,高梨政赖的使者冻得半死,奄奄一息地来到了春日山。
政赖原本待在高井郡中野城(中野市),但由于武田方的压迫,这时已经转移到了靠近信越边境的饭山城里。
“请您速派援军。”被人左右搀扶着来到御前的高梨的使者,哆嗦着冻得发紫的嘴唇恳求道,“照此下去,饭山城也必将不保了。”
景虎闻言失色。饭山是景虎方在北信浓最后的城寨。饭山一破,敌人定会涌入越后。
犹如蚕食桑叶般行进而来,晴信毫不停歇地执拗地不断吞噬着北信浓的领土,那张贪婪的大嘴终于逼近到了饭山。
“马上就去。在那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挺住啊。”景虎奔到使者身边,紧紧握住男人那双冰冷之极的手,“景虎不会忘记此前曾受过高梨殿下怎样的恩惠。正因为有高梨殿下,才会有今日的景虎,才会有越后。请把这份心意转告给高梨殿下。”
然而,虽然对使者说的确是肺腑之言,但实际可以出兵,还是要等到将近两个月后的四月中旬之后。
武田方也高度关注着景虎几时出阵。晴信当时还在甲府,又是照惯例派出间谍,又是向所到之处的武将们频频打听景虎有没有出阵。而且,三月下旬又加派了甘利昌忠等人去往前线,以防备景虎出马。
景虎越过国境,是四月十八日的事。
对此,晴信隐藏了自己的动向,非但景虎方不知,就连武田内部,绝大多数人也是不甚了解。晴信既不说明自己几时离开的甲府,也不告知进军到了何处,就连其本营的所在地也不得而知。甚至连越后方的轩辕们也打探不出来。
从深志到饭山,信浓广袤的土地上处处翻飞着晴信的旗印。
听到这些消息,景虎露出几乎要吐的表情,抬头看了看自己本阵中的毗字旗。
这面旗帜是“景虎在此”的标志。难道连这种东西也要做上好几个吗?一念及此,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可是,听听现在回到跟前的众多轩辕们的报告吧。
“大膳大夫正在距甲府数十里之外的地方行军......”
“不,他是在深志城。”
“据说他在三月末就已经进入葛尾城了。”
报告甚至还说,因为这是捉到城兵后经过确认的情报,所以应该不会有误。
看来,晴信多半是使用了影武者之类的替身。估计是把和自己容貌相似的人派遣到各城,让城里的人深信那就是自己。
知道这些举着大将旗印,身穿大将甲胄的家伙是冒牌货的,大概只有极少数的重臣们吧。晴信不但欺骗敌人,而且还欺骗自己的家臣,居然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说不定其内心还认为“这才叫兵法呢”,而感到洋洋得意吧。
——非得做到那种程度吗?真是太辛苦你了。
景虎起身下令,“看来这家伙好像是使了分身术,无处不在啊。赶快去查明哪个才是真货。”说完命轩辕们散去。
因景虎越过国境而深受鼓舞的北信浓的豪族们,此时已展开了反击。越军的先锋也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进军,攻克了山田城(高山村),又击破了福岛城(须坂市)。
四月二十一日,景虎到达善光寺阵地,二十五日领军进入了葛山城对面的旭山城。旭山城曾是善光寺别当和景虎敌对后据守的城池,后作为第二次川中岛合战的和解条件而被拆除,但景虎又重新把它修复了。
景虎本人一出马,敌人就很快退却了,因此那里立即成了越后方制压的地域。
五月十日,景虎向小菅的元隆寺敬献了祷文。
“越后国平氏子长尾景虎,去夏以来,为高梨等人,虽屡设诸葛之阵,然晴信仍不断出兵,故极应授之以战。”
文字中渗透了景虎对晴信不肯正面交战、一个劲隐藏行踪而感到的焦躁,更宣布道,
“为芟夷逆贼,将以大义诛不义。”
如果此战落了下风,那么,重要的小菅、户隐、饭绳一带,势必会被晴信据为己有。
“岂能容忍他那么做。”景虎用力咬着嘴唇,于五月十二日,亲自领兵南下。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14 18:57



景虎下令放火。
不一会工夫,几条黑烟开始升上天空,原野转眼就被大火包围了。
武田军四散逃窜,极难捕捉。那样子全然不像打仗,倒像在捉迷藏。景虎心情烦躁,又迅速进军,但甚至都没有人来阻截他们。
景虎下令放火的地方叫做香坂,又叫埴科郡,但也有人说了,并非地名的那个香坂(高坂),其氏族的领地不是在海津吗?不管怎样,反正敌人的主力并不在那里。
为了找到晴信,景虎继续南下。
葛尾城也送来了报告,同时景虎自己也觉得,进入葛尾一带的会不会是晴信呢?可是,到了葛尾一看,全无敌踪,可能是已经退走了。
景虎的军队就这样继续前进,终于深入到了岩鼻(上田市.虚空藏山)。
到达那里时,在可以目测的距离处,看见约有二千武田军正在集合。景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敌军。
虽然能看见黑地贴金的孙子四如旗和写着“南无诹访法性上下大明神”的赤地贴金的诹访法性旗,但景虎立刻直觉地感到——弄错了。
即使旌旗招展,但集中在那边的军队却没有什么气势,全无那种大将君临时特有的紧张感和昂扬感,根本是毫无生气。
武田晴信虽然奸恶,但绝不是什么平庸的武将。假如大将本身是个蠢材,那么其召集起来的士兵也是犹如死人一般毫无生气。尽管现实中可能存在这种情况,但惟独晴信不可能是那样。
“御馆大人,晴信在那边!”本庄秀纲激动地嚷嚷着,一边困惑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景虎,“要吹螺号吗?”
“不忙。”景虎环顾左右,中条藤资正侍立一旁,“那么,越前(藤资),就有劳你了。试着稍稍追击一下那支军队。”景虎叮嘱道,“切勿深追。”
“懂了。”老练的藤资微微颔首,带着家臣走了出去。
“御馆大人,为什么不派我去呢?”秀纲委屈地说。景虎微笑起来,“因为你那种急性子,不适合做这种稍稍追击一下的有些难度的任务。”
“就为了这个?我能行的。”
“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说试着稍稍追击一下?”
秀纲顿时结巴起来。“行了,别说了。好好看着。”景虎催促他观看中条藤资的手下出去后的情形。
印着酢浆草家纹的旗帜随风飘扬,藤资的军队以凌厉的攻势猛冲过去。武田军立刻哧溜一下,像海边的白鸻一样退到了安全的距离,然后就停在那里,只是一味对着藤资军做出挑衅的姿态。
藤资反复冲击了两三次后,大声骂道,“哎呀,武田的军队真是可悲呀。那么胆小卑怯,连诹访法性旗都要落泪了。”说完利落地掉头返回。
“看见了吗,秀纲?”景虎扭头看着秀纲,“那分明是个诱饵。是想要引诱我们深入这条道路的诡计。”
“那么,大膳那家伙在这儿吗?”
“不在,不在,非但不在这里,看来也不在这附近。”
发现得稍微迟了一点,景虎想着,当即发出指令,让在场的全体将士火速折回。
“不快点的话,退路就会被切断。”
恐怕晴信此刻必定已经开始调动兵马,试图堵住这条路的出口了。
景虎以惊人的速度原路返回。暂时回到饭山后,为了设法诱出晴信,又对位于饭山东面的木岛平村的计见城展开了猛攻。
倘若晴信就在附近的话,无论如何也该赶来吧,景虎这么盘算着。实际上,由于当时的猛攻,计见城的城将、市川藤若确实派出了使者向晴信求援。
可是,丝毫没有晴信亲自行动的迹象。
“看来不在附近。”景虎想,估计是在深志吧。
——这个懦夫。
景虎返回了饭山城,这时已是六月十一日了。
这个时候,待在深志的真正的晴信也在由衷地感叹,
——长尾景虎那家伙,难道不知道疲倦吗?
虽是离开本国,身处敌区,却能不断地奋勇出击。虽然晴信也是离开了本国甲斐,但他毕竟已制压了信浓的大部分地区,不同于景虎那样是在敌人的地盘上闯荡。
——这种情况下还能怒气冲冲地满世界找人,这点我是效仿不了的吧。
不过,虽然深入到岩鼻,但一感到危险就立即退回,完全掉转方向攻打计见城,景虎的这种转换,不能不让人赞一声,真是名不虚传啊。
——真是个棘手的家伙。
和那样的人正面交手的话,有多少士兵都不够用吧,晴信摇摇头,派出两千骑向北突袭安昙郡的小谷。
小谷和饭山一样,是信浓突出深入越后之中的一块土地。一走下贯穿此地的姬川溪谷,丝鱼川就呈现在眼前。取道姬川道的话,即使经由丝鱼川袭击春日山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小谷的守将们拼死抵抗,但城池还是陷落了。对此,景虎采取了什么行动呢?史料上没有留下其七月时的行踪,或许景虎也学晴信,隐藏了自己的所在吧。
然而,此后武田方却并没有进一步深入。晴信攻击小谷,似乎只是想让景虎不安,迫使其返回春日山而已。
“上当了吗?”景虎暗想,但仍呆在信浓不走。他感觉到,晴信此时也同样苦恼至极。终于,两军在八月二十六日相会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18 19:16



两军相遇的前夜,武田军自夜半时分起开始北上,试图从在善光寺周围布阵的长尾军的东侧面蒙混过关,大概是想悄悄通过后,控制住北国街道,堵住其返回越后的道路,然后再从北面发起进攻。
武田的一队人马步调一致地在夜间通过了那里,当时长尾方并没有察觉。但当下一队人马借助拂晓浓雾的掩护想要靠近时,哨兵终于发现情况有异。
哨兵急忙奔入本阵报告,“敌人正朝牟礼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
景虎的诸将中,布阵地点离北国街道最近的是长尾政景。景虎立刻派身边的使番飞奔至政景处。
此时,政景也已发觉了敌军。接待了景虎的使者之后,政景更是精神抖擞,就连其坐骑似乎也感染了这股干劲,使劲低下头,表现出斗志满满的样子。
政景在马上昂首挺胸地发令道,“这是个让御馆大人仔细欣赏上田长尾战姿的好机会。小子们,冲啊。”
不愧是有猛将之名的政景的军队,虽然是一大清早,却毫不慌乱地整好队形,跟着螺号声一齐发起了进攻。
政景军和敌军相遇处,是块叫做上野原的平地,北国街道正好从平地当中穿过。
“决不能让这条街道被夺走。”越后军杀气腾腾地冲入武田军中。归路被堵的危险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危机感,个个都变得像猛虎一样凶猛。
越后军冲进去后,齐刷刷地刺出长枪。转瞬间,响起了兵器的碰撞声,血沫横飞,杀声震天。
政景本人也驰马纵横,大叫着寻找貌似大人物的对手,找到后就跳下马,持枪与其交手。敌方的武士中,有好几人被政景快速舞出的枪花弄得眼花缭乱,不及躲闪,结果都葬身在那闪电般袭来的枪尖下。
面对从雾中现身挑战的越后军的猛烈攻击,武田方有点畏缩,但仍拼命支撑着,这时,夜间移动至髻山的先遣队发现了后方的情况,又沿街道折返回来,这才稍稍为他们鼓了点劲。
武田的这支生力军恶狠狠地猛扑过来。
——不行了。
一直在起劲地横冲直撞的政景军,细看之下,已经相当疲惫了。刚才醉心于血战时还不觉得,但一看到敌人的生力军,就猛地清醒过来。士兵们这才发现之前没歇过一口气的自己已经受了轻伤,伤口似乎一下子痛了起来。
“武田军就那么点人,别被他们压倒了。”政景声嘶力竭地喊着。
突然,雾中传来一阵太鼓声,那不缓不急的敲击声宣告着援军的到来。
——是御馆大人吗?
大雾开始变淡,从那个方向可以看见毗字军旗正庄严肃立。
担任本队先锋的,是新发田长敦和本庄实乃两队人马。
“越前殿下(政景),干得漂亮。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说着,稳步靠近。
力量陡增的政景激励着家臣们,“嘿,把武田家那些没用的武士们打回去!”
从本队最后方眺望着全局的景虎暗自感叹,“不愧是政景军的战姿,令人佩服。也只有他们才能坚持得住吧。”为了让完好无损的新发田军和本庄军上前,景虎让军队旋转似地移动,使政景军好像被那两队人马包入其中一样稍稍退后了一些。
于是,又暂时变成了一进一退的局面,但武田方的内部照常很深。大体上,武田军习惯于随时列成纵队,组成一个厚实的队形来进行防备。
——很像那个懦夫晴信的作风啊。
虽然这么想,但那种厚度很难突破,即使像剥薄皮一样击溃一队,但后面一队立刻会严密防守着涌到前方。
这种时候拖得太久的话,反而容易损兵折将,景虎想着,便趁着优势集合军队慢慢撤退,这时武田方又派出新的一队人马,反过来追击长尾方。
然而,景虎并没有忽略掉敌方调动生力军的那一瞬间,队形稍乱,出现了一点歪斜。他赶忙向守候在自己右翼的柿崎景家发出指令,“从侧面突击其混乱之处!”
和晴信不同,景虎常常不顾本队防守薄弱也要投入兵力。“没事的。”他就是有那样的绝对自信。毗字旗在哪里飘扬,景虎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勇猛的旗本严密地守卫在周围,与其说他想时刻观察有无敌军朝这个中心部分袭来,倒不如说他简直是在期待对方过来,只可惜谁也没能冲进来。
景家的侧面一击,令武田军退缩了。
见此情形,景虎迅速退兵了。最讨厌败逃的景虎,常在痛击敌人之后倏然撤退。在优势中退去,是景虎的一贯做法。
最重要的是,这时候,晴信本人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仿佛是在捉弄对手。总大将不露面的这种战斗,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可惜自己白来一趟。景虎想着,收拢了军队,干净利索地撤回了。

这一连串的战斗被称为第三次川中岛合战,翌年二月二十八日改元,年号变成了永禄。
永禄元年(一五五八年)被认为是二十二岁的木下藤吉郎(丰臣秀吉)出仕二十五岁的织田信长的年份。
这年,长尾景虎二十九岁,武田晴信三十八岁。
也就在这一年,景虎和晴信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当时正呼吁双方和解,结果双方却纠缠不清,互相主张己方的正当性,向将军控诉对方才是侵略者。
义辉初次干涉和解谈判,还是去年景虎尚在信浓和晴信家臣的部队作战当中的事。当时,景虎并没有提出什么强烈的主张,但晴信却要求说,“希望能让鄙人担任信浓守护一职。若蒙恩准,即使退出此地也行。”
义辉作出答复,同意晴信就任信浓守。他以为,若能以此确保两家和平的话,就能让景虎上洛,替自己收拾京畿的混乱局面。因为此时的将军一直在为三好长庆、松永久秀等人的专横而烦恼。
可是,让晴信担任信浓守,却只是给了他一个领有信浓的凭据。只要成为信浓守,晴信就一变为信浓的合法统治者。那样一来,就连景虎五年前从天皇那里领受的“治罚之纶旨”都黯然失色了。
在去年的战争中,景虎虽然没有失去饭山,并在严加守护后返回了春日山,但善光寺周围到户隐、饭绳一带,最终还是落入了晴信的掌中。
而今,晴信非但没有退出,反而考虑要把自己的居城也迁到信浓来,开始流露出想要以信浓为踏板入侵越后的打算。
虽然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地点,但在永禄元年中,双方都出兵过,特别是晴信的士兵,似乎曾进一步越过国境,侵入了越后国内。不过,他们马上就全被撵了回来,所以这次入侵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面对迟迟不能达成和平的状态,深感焦虑的将军义辉极为严厉地责备了晴信。于是,晴信放缓了态度,回答说“只要对方答应以‘信浓国界’为国境线,我就同意和解。”义辉的使者遂转到越后,将这话告诉景虎,景虎听后大怒。
“难道信浓不原本就是晴信那家伙凭借武力强占的国土吗!而且,饭山和野尻还没有落入晴信手中呢。所谓的信浓国界算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信浓国界”,恰好与现代的信越国境线一致。要是接受这个条件的话,那就连北信浓境内景虎绝不肯交出并一直拼命守护的那些地域,都得纳入晴信的支配下了。
“还有比这更厚颜无耻的话吗?”景虎愤然作色道,“我绝不接受这种条件下的和解。”
使者没再把晴信的其他一些话告诉景虎。在晴信写给将军的回信中,甚至还有这样的话。
“这回,我又一次攻入了越后。其实去年夏天我就打算捣毁越后府中,只不过因为上使光临,才返回了。”总之是说了一些要捣毁敌国首府之类的大言不惭的话。
这要让景虎听到,大概会气得吐血昏倒吧,或者是失去理智,拔出佩刀朝担任使者的自己砍来。考虑到这些,使者决定三缄其口,只是沉着脸说,“无论如何,还望弹正少弼殿下(景虎)尽快上洛,辅佐公方大人。”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21 19:23



雪白的溲疏花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景虎的行列离开春日山启程了。
这是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四月三日,目的地是京都。
骑在精心挑选的骏马背上的景虎昂首挺胸,目光直视着正前方。虽然平日里衣着简朴,但遇到重大场合时,他总是极尽奢华。此刻他披着一领光彩夺目的火红的天鹅绒斗篷,那红色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令沿途的人们惊叹不已。
在欢腾着涌来观看景虎行列的人群中,悄然隐藏着由良的身影。从关山回来后,由良就返回了与板城,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固然是因为实纲的叱责,但更重要的是她本人觉得太羞愧了,故而闭门不出。
由良转动着那双嵌在苍白瘦削的面庞上的几欲燃烧的眼瞳,目不转睛地目送着马上人的身影。仅仅只是看着,心里便已是痛苦难当。
突然,景虎望向了这边。虽然他没有停下马,而且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景虎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深深地凝视着由良,然后走了过去。
由良憔悴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颤抖的嘴唇露出了笑意。
景虎的行列一边接受着所到之处人们的赞叹,一边于四月二十日抵达了近江的坂本,投宿于目代(古地方官名)、舟桥弥兵卫尉的屋敷中。随后,又于二十七日获准拜谒将军。
顺带说一下,这是景虎初次与义辉见面。六年前景虎初次上洛时,义辉被三好、松永军所迫,逃亡到了近江的朽木谷。
义辉曾从近江发出呼吁,期望有人能讨伐三好、松永等人,所以这次景虎才会十分踊跃地上洛来。虽然只带了五千兵马,但他自信,只要将军下令,即使马上动手扫荡三好、松永等人也没问题。然而,义辉的热情却已经冷却了。
京都的情况变得太快了。
随着情况的改变,义辉和三好等人的关系也改善了几分,回到京都的义辉,现阶段固然仍希望对三好等人进行牵制,但对马上讨伐之类的过激举动却十分踌躇。
因此,即使在谒见仪式结束后的招待席上,义辉依然绝口不提具体关于讨伐的话。非但不提,过了片刻还含糊其辞道,“之后的事,你就和他细谈吧......”说着指了指近臣大馆晴光,就走入内室去了。
景虎顿时感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不是不知道情况有变,但公方大人为什么不下定决心斩断祸根呢?景虎不禁咬住了嘴唇。
义辉的优柔寡断,大概是源于对景虎根据地过于遥远而产生的不安吧。
战争一旦开始,就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至少义辉所知的战争是那样的。无论景虎有多么勇猛,一旦有事,恐怕也难以马上从越后赶来。首先,越后在冬天会被大雪封锁,无论怎样的猛将也不可能从空中飞来,不是吗?
从大馆晴光的态度和言语中,景虎也察觉到了这点。比如晴光说,“听说越后的雪很深啊。”其中便婉转地暗含着这层弦外之音。
“即使雪深,”景虎当即用激烈的语调回答道,“我弹正少弼景虎如受公方大人所托,定会前来相助。”
晴光默不作声。
既然不打算做个了断,那为什么还要特意让我带大批人马来这里呢?虽然景虎很想直截了当地质问对方,但说实在的,不管怎样,景虎也并不是单单为了受义辉所托这样的理由长途跋涉来这里的。
事实上,在景虎的面前正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那就是继承关东管领之职和上杉家家名的事。数年前,被关东霸主北条氏驱逐的上杉宪政投靠了越后,这些就是他带给景虎的礼物。
在武田晴信获准担任信浓守、自己在信浓的正当性发生动摇的今天,景虎感到是打出这张秘密王牌的时候了。不过,不能是根据宪政私下承诺获得的私称,一定要得到将军的批准才有意义。
景虎并没有特别要把讨伐三好一事当成交换条件的意思,只是觉得可以把讨伐看成是自己对获得关东管领任命的一种酬谢。可是,如果将军还不打算讨伐三好的话,那就任关东管领的事也不能马上请求批准了,恐怕不得不和将军慢慢交涉了。想到这些,景虎就觉得郁闷得很。
和大馆晴光会谈结束时,景虎说道,“在下所言之事,未蒙采纳,实为憾事。既然如此,在下只能祈求公方大人身上再无近忧。”
听到景虎用近忧之类的话出言讽刺,晴光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景虎却一口气喝干了大杯子里的酒,丢下这句话后,立刻返回了坂本。

部分是因为长期滞留京城的缘故,景虎在那段时间里积极地和许多人进行了交往。其中交往最深的当属近卫前嗣。
二十四岁的年轻关白、前嗣,在血气方刚这一点上,比景虎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嗜好饮酒,一喝酒就谈笑风生,随即议论起天下国家之事。醉到极点时,还常常拉开嗓门大叫道,“说到天下第一人的关白,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只有我们藤原家族才能担任的、统领百官治理天下的尊贵职位吗?”
“您说得是。”
听到景虎这么恭恭敬敬地回答,前嗣就会十分高兴地和他举杯共饮。
他们来往频繁,有时是前嗣来坂本拜访,有时是景虎去前嗣的宅邸。两人经常一起痛饮,虽然偶尔会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但在这样的不断交往中,前嗣大概也慢慢摸清了景虎的真实想法。
一天晚上,前嗣非常罕见地不想喝酒而改喝茶了,他用有点紧张的表情望着景虎说,“你回国时,能带我一起走吗?”
景虎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前嗣的脸,见他全无醉意,暗想这不是玩笑。
“您的意思是,带您去越后?”
“行吗?”
行不行呢?这事来得太突兀,景虎一时也无法作答。于是,前嗣探出身,用满怀希望的语气问,“以你的武力,平定坂东(关东)不是梦吧?”
这个问题倒是马上就可以回答。景虎一挺胸,“不是梦。”对此他是有自信的。
“我相信你的话。”前嗣往前挪了挪身子,“所以,我才说要去越后。要纠正这个扭曲了的世道,让它恢复应有的模样,必须你我联手才行。如果能将你的武力和我的威望合二为一的话,创建王道乐土应该也不是什么空中楼阁吧。”
当时,也不是没有公卿下到地方。虽然当时的公卿确实贫困至极,但这么做也并不都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原因,其中也有人是因为厌倦了近年来京都荒芜颓废的景象,而想要另寻出路。
话虽如此,但天下第一人的关白也要弃京都而去,那可是件大事。
——哪能那么简简单单地一走了之呢?
虽是这么想,但景虎自己不也曾一度想要抛弃国主之位逃往别处吗?对这种发自心底的厌恶,总觉得深有体会。
此外,如果自己继承了上杉的家名,就会从平氏变为藤原氏,而这位前嗣正是整个藤原一族的宗家领袖,即所谓的“族长”。而这个人说了,他从心底里“依赖”的不是别人,正是景虎。
“当然可以,就那么办。”景虎终于用坚决的语气做出了答复。当夜,两人交换了血写的誓书。
两人联合起来做些什么呢?关于这点还没有具体商量好。不过这肯定不是闹着玩,两人都认为这件事稍有差错就可能发展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所以在誓书里加入了一条,大意是“不得对他人泄密”,显然是想要慎重行动。
虽然后人看来总觉得有点轻率,但两位当事人自己肯定是认真极了。
总之,两人感到,如果把景虎的武力和关白的权威组合起来的话,就能产生新的可能性。平定关东,再以这个力量驰上京都......,一个梦诞生了。
他们一起在心里描绘着朝廷和幕府和睦相处、井然有序地治理世间的美景。
那天夜里,景虎的脑子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之类的念头。打一开始,以“取而代之”为目标采取行动,就和他的生活方式相反。
对景虎这种人来说,当那种情况真的逼到眼前时,可能别无选择,只能顺应周围人的期望完成“取而代之”的事。当初登上国主之位是如此,现在登上关东管领之位也是如此。
六月二十一日,是个闷热的夏夜。庭院里流萤乱飞,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景虎几次举起衣袖擦着额头,前嗣则掏出怀纸按按鼻下,再把纸收入怀中。
作者: 高木知之    时间: 2010-1-23 10:00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呢,增长见识了,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真如此呢?创建新的世界,很好的想法呀。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25 20:17



赋予景虎新权威的将军的御内书迟迟没有发下。等拿到手已是六月二十六日了。
其内容大致是说,关于上杉宪政的今后,由景虎自行判断,给予帮助。虽然没有明说同意景虎继承管领之职,但暗示着“悉听尊便”。
还有关于“甲越和睦一事”,也赐予了景虎可以合法入侵信浓、进行干预的文书。
此外还颁下了几样现代人可能不太理解的免许类的特权,也就是贵人才能使用的物品或权利的使用许可。只举两个具体例子:“背书御免”和“屋形号使用许可”。
其中,所谓的“背书御免”就是写信时,可以在书信的封纸背面不写上自己的苗字和官位,这是只有将军一门及三管领才有的特权。因为这等于是省略了对对方的礼节,所以必须在获得许可之后才能这么做,如果没有获得许可就做了,会被视为极大的侮辱。
还有,所谓的“屋形号使用许可”就是准许称呼景虎为“御馆大人”的许可。虽然家臣们早就这么称呼景虎了,但以前只是背地里叫,有了这个“许可”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了。
这些和之前赐下的伞袋、毛毡鞍覆等合并起来,被称为“上杉的七免许”,表示景虎受到了“幕府公认的国主大名,且家格等同于管领”的待遇。
只有在赏赐或收回这些特权时,将军似乎才有存在的意义。
得到这些东西,景虎总算放下了心,同时也深深地表示感谢。对他来说,这些许可都是很实用、很有效的东西。
正想说此行一帆风顺,谁知,也许是因为连日纵酒、忙于交际应酬的缘故,景虎的身体突然崩溃了,在六月末因患肿疮而卧床不起。
还有之前说的前嗣下越后的问题,也早晚会传入义辉的耳中。七月中旬时,义辉派人对景虎说,“近日风闻近卫大人欲往越后,可是,天皇登基(正亲町天皇的即位仪式)在即,现任关白不出席的话,成何体统。除延期错开时间外,恐怕别无他法。”
景虎感到为难,派人去问前嗣,前嗣回答说,“要不要延期,全凭弹正少弼做主。要是弹正说此事作罢,那我就自己去往他国,不过,我相信以弹正的为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景虎听后,拿定了主意,派人回复义辉,表示“既然关白殿下执意要远行,就请别再让我白费口舌了。”这等于是用坚决的语气回答说,我不会去劝前嗣延期的,就算因此遭到将军的严责也没办法。
“这是男人间的约定,就算是将军的命令也不能让我违约。”景虎从正面直率地予以了回绝。
结果,前嗣在周围人的劝说下,还是决定随后再赶来,不过,因为这件事,他越发信赖景虎了。
十月,景虎辞别义辉,踏上了归途。前嗣来为他送行,几次以扇遮面,依依不舍地低声对景虎说,“我一定随后赶来,你要等我啊。”
十月二十八日起,为了庆祝景虎归国,担任管领,以及获得诸多“免许”,族人及家臣们纷纷来到春日山,献上表示祝贺的太刀。以扬北众为首的有势力的国人全都捧着太刀,向景虎宣誓效忠。
到了十一月中旬,不但村上义清和高梨政赖派来使者,就连海野、仁科、望月及真田等十九位信浓豪族也亲持太刀前来拜贺。景虎再次凭借和中央的关系凌驾于武田晴信之上,得到了进入信浓的名分。这样一来,景虎势力范围之内的信浓豪族自然想尽快表明自己没有反抗的意图。
这种进献太刀的仪式一直进行到第二年的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三月,关东方面也来了许多豪族进献太刀。
也有些使者不单单是来献刀的,还向景虎控诉了北条氏对他们的压迫,希望能借助景虎的力量做些什么。
景虎也在春日山召开了几次会议,讨论进攻关东的事。
和今川义元、武田晴信结盟的北条氏康是君临坂东的霸主,如果对其放任不管的话,极有可能早晚会从上野越过山岭攻入越后。
说起来,武田晴信和北条氏康在景虎眼里可说是一条两头蛇。通过同盟防止互斗的这两人,不知几时就会一个从信浓,一个从上野,一起涌入越后。
可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同盟更让人伤脑筋的了。如果景虎是个专爱搞阴谋诡计的武将,大概会拼命想法子切断两者的联系吧。实际上,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但景虎轻轻摆手,回绝道,“这么做,不合我的性格。”
不合性格的事,就算勉强去做,也没法做得像那些天生擅长此道的人一样好。景虎说着笑了起来。
“晴信......不对,他现在叫什么来着?”
“嗯,应该是叫德荣轩信玄吧?”
“对,信玄。这是那个信玄的拿手好戏。”
去年,晴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突然出家了,改名为信玄。在景虎看来,这事实在太搞笑了。
那家伙出家了!简直要让人笑破肚皮了。不过,暂且不论这些,总之,不是信玄那种狡诈之徒的话,就很难做得好那种事。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似乎想从背后扯我的后腿呀。”
有情报说,越中方面最近有点鬼鬼祟祟的。据说驻守富山城(富山市)的神保长职和武田联手了,开始蠢蠢欲动。
“信玄入道也相当坚守义理嘛。”本庄实乃说,“他是想通过牵制御馆大人出兵坂东,来向北条显示自己确实为同盟出力了吧。”
“或许吧。”景虎点点头。
“您打算怎么做呢?”实纲温和地问。
“去越中。烦人的问题得尽快解决掉。坂东的事,之后再说。”
出阵日期定在三月二十六日,这是景虎第一次亲自前往越中。
会议结束后,众人纷纷散去,景虎叫住了实纲。
“您有何吩咐?”
景虎支吾了片刻,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都这个岁数了,还犹豫些什么呀。
“由良现在如何?”他问了一句,却又不等实纲回答便一口气往下说,“去京城的时候,我在观看行列的人群中看到了她。那确实是她吧?”
实纲回答说是。“最近,她甚至都不太肯见人了......”实纲接下来的话出人意料,“事实上,青岩院夫人曾邀请她去身边。”所谓的青岩院夫人,就是景虎的母亲、虎御前。
“母亲大人邀请她?”
“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竟然承蒙夫人关心,实在是汗颜之至。”
“那么,由良现在是在母亲大人那里啰。”
“不是,那个......说来真是不敢当,不仅是青岩院夫人,就连坂户的御台夫人也发出了邀请......”
什么?景虎一脸惊愕。
所谓的坂户的御台夫人,就是景虎的亲姐姐,长尾政景的妻子、阿绫。
“所以,她现在在坂户的御台夫人身边侍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好像是母亲和姐姐商量好了,要照顾这个被自己拒绝了的女人。景虎想着,不禁缩了缩脖子。然后下定决心,试探着问道,“那么......你不打算让由良出嫁吗?”
实纲的表情好像恨不得用袖子盖住脸。在军事会议之后听主公谈论自己女儿的问题,这也太丢脸了,实纲显得十分尴尬。
“她说,即使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也谁都不嫁。”
都是我的错,实纲叹息着。“别说了,是我不好。”景虎说完,结束了这次谈话。不过,有姐姐照料的话,倒也无需担忧了。想到这里,景虎的心情又变得轻松了。阿绫从以前起就一直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姐姐。

三月二十六日,景虎按预定计划出阵越中,以椎名康胤为先锋攻打富山城,可是,还没等景虎亲自动手,神保长职就放弃富山城逃入了增山城(砺波市)。尽管他已算得上是个极有权势的大人物了,但似乎只因为景虎出马,就深信自己气数已尽。之后,长职甚至不等增山城受到什么猛烈攻击,就又开城逃跑,不知所踪。
景虎从越中凯旋归来后,上杉宪政对其恳求道,“请勿遣散人马,就此为我越山吧。”
宪政所说的越山,指的就是越过三国岭,出阵关东。

第三章 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1-29 19:35

第四章  宛如雪崩



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在和北条氏康的战争中落败,逃入越后,是天文二十一年(一五五二年)、景虎二十三岁时的事。其后,景虎给了他被称为御馆的居馆,宪政就一直住在那里。
关东管领这个职位,随时代而变迁。简单的说,足利幕府初期,其格局就是将军守京都,关东管领(也是足利氏)守镰仓。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东管领的独立性慢慢增强,于是原来的管领改称关东公方,即关东的将军,而关东管领这个名号则转给了其手下的执事上杉家,上杉家从此被称为关东管领。
在十五世纪中叶发生的永享之乱中,足利持氏灭亡,关东诸将遂拥立持氏的儿子成氏继位。然而,成氏又因为杀了上杉宪忠而遭到幕府的讨伐,被迫逃到下总、古河一带(现在的茨城县),因此被称为古河公方。幕府把将军足利义政的弟弟、政知送到关东,居住在伊豆、堀越一带,被称为堀越公方。
这些人常常争斗不休,势力反被削弱,逐渐被崛起的北条氏所吞并。
首先是堀越公方受到初代北条早云的攻击,于延德三年(一四九一年)灭亡。
古河公方、足利晴氏凭借与第二代北条氏纲结盟,勉强得以保全,但之后又因为背叛第三代的氏康而再起争端,如今已如风中之烛。
势力遍及武藏、松山、岩付(岩槻)的扇谷上杉氏灭亡了,而山内上杉家的宪政则逃入了越后,这一点之前已经说过了。
那么,把这些个关东公方、关东管领们逼上绝路的北条氏又是何许人呢?说起来,这个由堪称战国大名典范的伊势宗瑞、即北条早云开创的家族在血统上,跟镰仓幕府中执掌政权的那个北条氏根本毫不相干,所以也被称为“后北条氏”(早云本人尚未自称北条)。
早云此人也和松永久秀、斋藤道三一样,身世一直不明,就连其自称的伊势这个姓氏也遭到质疑,不过,最近的研究表明,与其说他是个白手起家的浪人,事实上,他更可能是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亲的近亲,而且早云的父亲似乎也已被确认了。
不管怎样,北条氏先是在骏河守护、今川氏手下效力,后来慢慢扩展势力,据说在天文七年(一五三八年),根据晴氏的御内书,氏纲被任命为关东管领。
关东管领此时已渐渐失去了原有的职能,不觉沦为山内上杉家家督的代名词。而且,这个职位本来应由幕府任命的,像晴氏那样任命氏纲是前所未有的事,是否算得上被公认了也不好说。不过,如果真有那样一段过往的话,那这次景虎继承上杉家,就等于弄出两个关东管领家了。
景虎之后一直称北条家为“伊势”,而北条家在家中也绝不称景虎为“上杉”,直到最后都坚持叫他“长尾”。这是因为“北条”“上杉”这些苗字已经和担任管领的资格一体化了,所以不承认其苗字,就表示不承认对方是关东管领。
且不论这些,总之,从初代到第三代,代代都是风云人物的北条氏,稳健地扩张着势力,但关东武士的抵抗也十分激烈。
和信浓的情况不同,派遣使者前往景虎处的,不是那些靠近边境的豪族,而是常陆的佐竹氏和安房的里见氏。
那里是日本国土中罕见的、没有被山脉隔开的广阔大地,所以其战争也不是那种摸进山谷、仔细地逐个击溃城池的样式。而是一有异变,就会如燎原之火般迅速蔓延开来,而整体的动向平日里却是变化不定。正因为如此,当地人必然会有极强的危机感,一有必要就不惜远赴越后求援。
景虎认为必须回应他们。
对那个时期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这个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除了景虎开始具体谋划进攻关东外,还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五月十九日,织田信长在所谓的“桶狭间之战”中突袭并杀死了今川义元。
另一件也发生在五月,二十七日,前古河公方、足利晴氏亡故了。
从后来的历史流向看,当然是信长胜利一事意义重大得多。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晴氏的死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影响。
然而,在当时景虎的头脑中,晴氏的死才是值得关心的事。
关东管领本是辅佐关东公方的角色,所以决不能没有关东公方。“没了公方的话,就由管领当公方好了。”这种想法又不是景虎所能接受的。
北条氏康已经在晴氏的诸子中,废除了原来的嫡子藤氏,而拥立自己妹妹生的末子义氏为古河公方,但藤氏得到里见义尧的庇护,正图谋复权。此外,次子藤政也有豪族支持。
景虎寻思,此事不能不管。
一般认为,景虎意中的关东公方是近卫前嗣。据说景虎和前嗣缔结的密约的内容,就是要让前嗣成为关东公方,为此,前嗣才下到越后。
可是,如果前嗣成为关东公方的话,那在地位上就要比现在的关白降低许多了。无论怎么徒有虚名,但确实再没有什么官职能超过关白了,而关东公方正规说来,连“公方”也算不上。在等级上,前嗣现在是从一位,而关东公方充其量也就是从四位以下。
现任的关白想当关东管领,随便举个例子来说,这就像是总理大臣想放弃地位去当县知事一样(虽然“县”和“关东”大小不同)。
总之,景虎根本不打算承认北条氏所拥立的义氏。
另一方面,说到俗称“桶狭间之战”的那场战役,对景虎来说有意义的不是信长的胜利,而是今川义元的死。
如果因为义元的死,而使武田、今川、北条的三国同盟发生分裂的话,那倒是有趣得很,景虎想,北条氏大概也因为少了一个后盾而感到脊背微微发凉吧。
那个叫织田信长的古怪的年轻人(话虽如此,其实信长也只比景虎小四岁)干得相当漂亮啊。他恰好是和自己同时上洛的,当公方大人准许他拜谒时,自己就觉得此人不可小觑。
考虑到各国的地理位置以及对武田、北条的关系,估计信长早晚会到景虎处通好吧。景虎暗想,那可不是我方求人。
现阶段,景虎对信长的考虑也就这么多了。
晴氏的死使景虎感到进攻关东的日子越发近了,他照例到毗沙门堂闭关,一边专心读经一边构思计划。

永禄初年,天灾不断,全国性的饥荒状态加剧了。在现代人的观念里,也就是比较难熬一点,但事实上,很多时候情况都很糟糕,战国大名们频频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通过战争夺取他国的粮食物资(也包括人口),是一种对抗饥荒的有效手段。只要自己国家的主君够强大,就极有可能夺得粮食糊口,活得长久些。虽然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但还是赌国君会赢吧。当时的人有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而对劫掠的态度,即使是注重大义、没有名分就不出兵的景虎,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
五月十三日,景虎公布了五年内免除诸役及地子(租税)的条例。其中还有“对给人(被赐予领地的家臣),将给予和免除部分相当的领地,以免造成军役奉公不足”之类的项目。
这既是应付饥荒的对策,也是在做战争准备。
八月,景虎命同族的长尾小四郎和柿崎景家、黑川实氏等五人守护春日山城并警戒信浓边境,又留下直江实纲等三位旗本担任这些守将的监察。这是因为,倘若出征途中根据地内部发生动乱,将会是大麻烦。
景虎此时还发布了“出阵在外期间的规定事项”,其中说,自己外出期间如有人纵容恶行或恣意妄为的,要报告到本阵。
可是,柿崎景家和直江实纲在翌年二月也作为增援军出阵了,所以,与其说景虎是不放心自己不在时的春日山城,倒不如说他可能是在以国主的谨慎细致反复叮咛部下吧。
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八月二十九日,长尾弹正少弼景虎奉戴着上杉宪政,向关东出阵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2-1 17:01



号称精锐的八千越后军向东取道进军,从十日町方面去往六日町方面,等看到了左面的长尾政景的坂户城后,又沿着鱼野川往南行进。
景虎的头脑中并没有想到可能正在坂户城下居馆内的由良。他只是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不停和自己搭话的宪政,一边再次认识到坂户城所处的位置是何等重要。
通往三国岭和通往清水岭的两条街道都从城下通过,而且这里还是鱼野川水运的终点站。
城池建在六百多米高的山上,山脚下除了政景的居馆外,还集中着家臣们的屋敷。
人群熙熙攘攘地拥挤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街道上,目送着景虎的军队肃然通过。
阳光依然明媚,但寒风已是秋天的感觉了。
道路渐渐深入山中,远离了村落。不过,这条翻越三国岭的道路自古就是连接关东和越后的通道,不至于无人通行。
景虎未披甲胄,只穿了胴服,戴着叫做车笠的头盔。他嫌甲胄太重,动起来不灵活,而且深信即使不穿甲胄,受到神佛护佑的自己也不会被箭矢或子弹射中。
车笠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吊钟形的凹深的铁盔上涂了黑漆,下面展开围住头部。既简朴又具有功能美,感觉不是那种对自己的装束漠不关心的人。
就喜好传统事物的景虎而言,这算得上是难得的革新了,不过既然是要打一场不同以往的战争,最好还是应该趁着心情好的时候,设计一套便于行动的盔甲才对吧。
随着一步步登上山峰,景虎的情绪变得异常兴奋。
虽然从三国岭上还望不到关东平原,但已经很近了,只要越过这里,就能一步迈进那片广阔无垠的大地。
山上祭祀着三国的神明,分别是越后的弥彦大明神、信浓的诹访大明神、上野的赤城大明神。
景虎虔诚叩拜,专心祷告道。
——我之所思,绝无半点私心,请诸神明鉴。
总觉得,三国的神明一起被祭祀,似乎是暗示着自己今后的统一道路。景虎想着,抬头仰望晴朗的蓝天。
之后,他们顺利地越过了一千二百多米高的三国岭,下山后,又经过了永井、吹路,景虎到达猿京,进入了宫野城。
宫野城建在悬崖突出的顶端,现在这座悬崖下面是人工修建的赤谷湖,而在景虎的时代,应该还能看见尚未被堵截的河流吧。那条河从山上流下时叫西川,到了这里叫赤谷川,再东流而下,到月夜野一带和利根川合流。
当晚,景虎在宫野城里召集诸将,开口说道,“生于雪国的人......”这意味深长的“雪国”一词,使人不禁想要回望所过的山道,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现在还不是冬季,但置于身后的那个白色国度不久就会每天笼罩在阴暗的天空下了,强烈的思乡之情顿时揪住了每个人的心,令他们震动不已。
“......应该都见过雪崩吧。要像那样进行攻击,这就是我要说的。”景虎把话说完了。
诸将们一时愣住了,沉默片刻之后,脑海里浮现出雪烟扬起后、雪层崩落的样子。即使没见过真正的大雪崩,也不会有人全然不知雪从斜面上滑落时的气势、冲击力、破坏力。
所有人的嘴角都不觉露出了笑容。一想到将用那种样子压倒关东的脓包武士们,他们立刻斗志昂扬,呐喊声响成一片。
“总之,就是一个劲地冲击,集体冲击,要把敌人冲垮才行。”
北条高广一边打着手势,一边重复了几遍冲击这个词。几年前,他曾私通武田,阴谋叛乱,但投降后,依然得到了景虎的重用。既有本事谋反,自然不是愚钝之辈,他在领会了景虎的意思后,赶紧加入解说。
“没错。就是要以那样的气势从这里冲下原野,攻下小田原,攻下所有地方!”
跟大部队极难展开行动的山区作战不同,旷野作战可以动用大批人马。
这时,关东的武士们早就一个接一个地赶到了宫野城这里,高声自报家门,问候致意,不管有没有被任命为先锋,都踊跃地聚集于此。
景虎一边听他们竭力展示威仪地大声说话,一边盘算着,不如尽情地来场旷野大战吧。
“今天,我听那些前来问候的人说,上杉管领家的人向来都是温和大方,但我方军队那一丝不苟的严厉模样,光是看看都觉得畏惧。据说自己人看了都畏惧的军队,不管什么样的行动都能做到。把这话告诉你们的家臣们。”
我们是令人畏惧的人,景虎断言道。
这种时候,景虎的发言是相当有威力的。无论如何,景虎是自己所见过的最令人畏惧的威风凛凛的大将,而这位大将竟然对自己说“你们也是令人畏惧的”,所有人顿时感觉如军神附体一般。
景虎本人毫不怀疑自己的力量,这也强烈地影响了其他人。从景虎口中说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话语,成了众人燃烧的动力。
“明天终于可以开始了。”北条高广大声喊着,所有人立刻齐声欢呼。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2-5 18:32



当景虎在宫野城燃起家臣们斗志的时候,北条氏康正处在对上总的久留里城(君津市)的包围当中。此城乃是顽强抵抗的里见义尧的城池,大致位于房总半岛的中央部分。
间谍们早已将景虎越山的消息送到了这里。
氏康面不改色地听着报告,关于景虎军一丝不乱的井然模样,关于关东武士们纷纷跑到景虎那里、并一个个被接纳的情况,关于景虎的威严令所有人为之折服的事等等。氏康全部听完后,平静地说“嗳,是那样啊。我都明白了,麻烦你之后继续报告。”说着便让报告者离去了。
北条氏康这年四十六岁。他自十六岁初次临阵以来,立下战功无数,同时也负伤累累,是有着“向疵之氏康”之称的勇将。所谓“向疵”,就是身体前面的伤疤,是其正面迎敌时受伤的荣誉标志。
用身材高大挺拔、风貌沉稳理性来形容氏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论其人品,在战场上堪称豪勇,平日里则沉着安详,同时又具备高雅的教养。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给予赏罚都要仔细斟酌,这些方面无人不赞,因此,就连据说由江户时代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景宪撰写的《甲阳军鉴》里,也写下了那样的赞誉之词。
总之,这是位在各方面都和景虎形成鲜明对比的武将,可是,怎么说呢,他和武田信玄也不一样。
信玄身上那些微妙的阴暗面以及强烈的贪欲,氏康都没有。近代的历史家、德富苏峰评论氏康“虽称不上是非比寻常的豪杰,但却是个毫无瑕疵的极有内涵的大将”,这个评价应该是恰当的。
阵屋中,氏康暂时陷入了沉思,但因为其外表太过淡定,所以任谁也看不出有事发生。他自己的心里也并不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感到麻烦得很。
——不管怎样,现在必须稍稍观察一下动向。
上杉宪政的名字在关东余威尚存,再加上长尾景虎的武威做后盾的话,恐怕许多关东武士都会一窝蜂地涌到他们那里去。然而,氏康并不认为景虎能始终拴住他们的心。
迄今为止,已收集到了不少关于景虎行为及人品的情报。
战斗力超强这一点,无疑会对武士们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但如果要把集结的这些人集中起来进行管治的话,景虎那擅长作战的个性可能会起反作用。勇猛可能变为粗暴,果敢可能化作蛮横。
氏康深知关东武士这帮人有多么心高气傲和难以管束。简单地说,那就是聚集了一群小型化的景虎,这些人不但是容易生气,各执己见,更糟糕的是,为了一点小事就会轻易改变心意。
因此,我要等待......氏康拍了一下大腿,想把思路转换到眼前里见义尧的事情上,但忽然,他又担心起儿子氏政来。
事实上,氏康最近把家督之位让给了氏政,因此氏政才是名义上的当主。氏康其实还不打算隐居,只想暂时从背后在各方面指导氏政。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氏政是当主,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太轻视他的意见了。
——估计他会说,那就打上一仗吧。
二十三岁的氏政并非蠢材,但也称不上是英杰。对氏康有意采取悠闲的姿态、以免被卷入景虎的风风火火的战斗中的做法,氏政怕是根本没心思去领会,他只会心浮气躁,过低地估计对手并自以为能一帆风顺。
氏康原本打算一面慢慢蚕食关东大地,一面逐渐锻炼氏政,最终将其培养成当之无愧的北条家第四代当主。可是,一时不慎,自己这回可能引退得太早了。
全拜景虎所赐,这个计划现在矛盾百出,令人心烦。想到这里,氏康不禁摇头。照此情形,看来必须放弃打败里见义尧的计划,改变行动方向了。
不过,无论多么不快,但事实终究是事实,必须接受下来,并顺应形势建立行动方针,这是氏康的铁则。

景虎及其军队从宫野城出发,以集结起来的关东武士们为先锋,沿三国街道径直往东南方向行进,经过月夜野,抵达了沼田城(沼田市西仓内町)。
沼田城被片品川、利根川、薄根川这三条河流包围着,一如其名,它是建在沼泽地中央的悬崖顶端的城池。
景虎绕过城东向南行进,在离城约七公里处的长井坂布阵,先切断了北条方和沼田城的联络,随后发起猛攻。城里也派出一千余骑迎战。
担任先锋的关东武士们目睹身后的景虎那激烈无比的指挥架势,都吓得冷汗直流。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作战方式。在螺号声、太鼓声和钟声的驱使下,士兵们如潮汐涨落般哗哗流动,忽地分开,又忽地合拢为一支利箭,做出诸如此类的运动。
景虎连珠炮似地不断发出命令,越后军也都能自如地完成,这种训练方式,让敌方和己方的关东军都吓得脊梁发冷。
“竟然还有那样的作战方式吗?”
虽不敢大声嚷嚷,但还是有人混在战斗的喧嚣声里小声嘀咕着。
列齐枪尖后迅猛推进的越后军,似乎深信只要有景虎在身后,就绝不会受伤或倒下。
“害怕了吗?别忘了你们是坂东武士。迎击。”
负责迎战的武将、北条康元声嘶力竭地激励部下。可是,数层防备很快就被突破了,士兵们不争气地被冲散后跌倒在地。
不久,悬乱龙之旗扬起,越后军转为总攻。
“冲垮他们!”景虎大声吼道。哇啊——,越后军咆哮着发起了冲锋。
“顶住,顶住!”对面的康元叫道。他指示士兵密集起来,压低身子,单膝跪地,将长枪指向敌人,可是,在如怒涛般涌来的战马面前,士兵们动摇了,战栗不已,终于仓皇失措地掉头逃走了。
“冲啊!”景虎叫着,分开军队,策马跃到最前头。那是真正的毫不留情。越后军在初战中雷霆万钧般的行动,深深地印在了关东武士们的脑海中。
景虎扔掉青竹,拔刀高举过头,催马疾驰。本庄秀纲等人意气风发地跟在后面,跟总大将一样举刀呐喊着冲锋向前。马蹄敲击着干燥的地面,扬起阵阵尘埃。
“鬼......鬼神吗......”
北条康元一时茫然地凝视着眼前迅速变大的景虎的身姿。腹中升起一股寒意,骑在马上的身子似乎冻结了。
然而,他是名副其实的坂东武士。
康元鼓起勇气,庄严地抬起下巴。仿佛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感到羞愧似的,他骂了自己一声,随即以一决生死的表情拔出刀,一踢马腹,勇猛地迎了上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康元挥刀砍去。
康元使出浑身的力气与对方白刃相交。靠近看的景虎竟是出人意料的矮小,却毫不费力地格开了康元单手砍来的刀身,又敏捷地一翻手腕,猛刺了过来。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双方的战马依然飞快地擦身而过,继续疾驰。但就在那一瞬间,景虎已熟练地用神速的刀法狠狠刺中了康元的胸口,虽然刀尖被铠甲挡住没能刺进去,但巨大的冲击力让康元刹那间完全闭住了呼吸,同时脚也脱出马镫,仰面从马上飞落下来。
康元越过肩膀瞥了一眼,只见景虎并不回马,照旧往前冲去。康元的身体被随后赶来的越后骑兵队所淹没,不见了踪影。
鲜血染红了四周,不计其数的尸骸被河水冲刷着。
当指示降下悬乱龙之旗、停止攻击的钟声响起时,越后军已杀死了北条康元以下的数百名将士,场面凄惨之极。
城主、沼田显泰被这景象吓得浑身战栗,于是投降了。
紧接着,景虎的军队又接连打败了岩下城(吾妻町)的斋藤下野守、饱间城(安中市)的饱间某等人,真可谓是宛如雪崩。越后军的可怕让关东武士们刻骨铭心。
虽然不能确定具体的日期,但到了十月,厩桥城(前桥城/前桥市)的长野玄忠也投降了。之后,景虎便以这个厩桥城为据点。而长野玄忠在十二月又再次叛变,结果被景虎诛杀。
观察了景虎的这般行动之后,氏康于九月二十八日,撤掉了久留里的军阵,进入了武藏的河越城(川越市),十月又北进至松山城(吉见町),隔着利根川与景虎对峙。
期间,归顺景虎方的豪族也在逐日增加。
“这种事不足为奇。”虽然氏康这么说,但以白井长尾(北群马郡子持村)、惣社长尾等一门为首,箕轮城(箕乡町)的长野业政、下野佐野城的佐野昌纲、忍城(埼玉县行田市)的成田长泰、岩付城(埼玉县岩槻市)的太田资正等等,都加入了景虎方,人数之多,不胜枚举,就连北条家的直臣们也开始动摇了。
“这样下去,会成为御家的大麻烦啊。”家臣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似乎也没了劲头。
另一方面,不出氏康所料,氏政说了些“应该尽快出战”之类的话,尽是些毫无胜算就信口开河的言语。氏康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儿子端正的面容,寻找胆怯之色,所幸没有发现。
——谢天谢地。
氏康以手加额。至少氏政似乎不是因为吓糊涂了才勉强装出一副硬气的样子。不过,若没有吞并对方的实力,这种性格同样也是麻烦。
氏康的先阵在上野惣社一带试着向景虎军发起挑战,但几乎转瞬间就被压倒,四散逃走了。
当先阵中的几名武士面色苍白、丢盔弃甲地逃回松山城时,一瞬间,氏康拿定了主意。
——决定了。退回小田原城。
原本打算只后退一截,以隅田川或多摩川为防线的,但此时氏康已完全看清,在当前的形势下,那些地方根本挡不住景虎方怒涛般的攻击。
既然挡不住,那与其一步步后退,倒不如以最快速度径直返回小田原,尽可能地做好坚固的笼城准备方为上策。
十二月末,氏康父子派兵入驻河越、松山、江户等各处据点,随后便退回了小田原。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2-9 18:46



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冬天下雪的国度里的景虎的家臣们,一开始就听关东人说“这一带有时整个冬天都不下雪,即使下了,最多也就两三天,积雪也不多,有五寸厚就算不错了。”虽然三番四次地听到这种话,但大家依然半信半疑。迄今为止,他们一直相信冬天是肯定要下雪的,而只要下雪就肯定会有厚厚的积雪。难道这地方真的不下雪吗?抱着半是紧张、半是怀疑的心情,他们度过了深秋,迎来了冬天。
果然,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厩桥城周围还是没有下雪。不但没有下雪,到处还渐渐刮起了干燥的强风,每天,天空都是碧蓝碧蓝的。
——这就是关东的冬天吗!
沙尘刺痛了面颊,杂兵们的手脚都皲裂了。
“现在这种狂风还是忍受得住的。”
“到处都是呜呜的风声,吵死人了。”
虽然对大风发了些感叹,但对于左等右等都不见一点雪花飘下的情况,大家都像孩子一样惊讶。
景虎也是每夜都眺望天空,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被强风吹得摇摇欲坠,月亮则像珍珠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清辉。
——啊,明天又是晴天吧。
景虎一面想着,空气太干燥了,喉咙好像有点痛,一面又想,在这里,整个冬天都可以想什么时候打仗,就什么时候打仗。感到这块无雪的大地简直富于冲击性。回头看看,此时的春日山已经埋在雪中了......一念及此,胸口就一阵憋闷,同时第一次痛感自己这些人如果不受这白色天魔妨碍的话,什么事都做得到。
关东武士们大体上都未等受到什么猛烈攻击就开城投降了,其中只有那波城(伊势崎市)的那波宗俊从九月起一直固守着,但由于不下雪,景虎便执拗地不断攻击对方,终于在十二月七日把宗俊也打败了。
北条高广作为关东诸将的总横目(监察)进入了那波城。而被当做人质送到景虎那里的宗俊的儿子、次郎,据说就是娶了北条高广的妹妹为妻。
寒风中,武将们仍旧从关东各地赶来问候。从年末到来年正月,人数终于达到了数万之多。景虎兴高采烈地在厩桥城度过了平生第一个无雪的正月。

此时,关白前嗣正在越后府中的至德寺里,望着落下的大雪,好像惊呆了似的。
前嗣生长于京都,雪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下得这么大,老实说,真让人惊讶。
——这个样子,恐怕哪里都去不了了。
陪同前嗣从京都来此的智恩寺的岌州出身会津,看到大雪不禁笑道,“真让人怀念小时候啊。”
前嗣一行是九月十九日从京都启程的。听说景虎终于下定决心越山,前嗣也迫不及待地下到越后。除了岌州外,还带了早就和景虎往来密切的西洞院时秀,以及自己的弟弟、也和景虎有交往的圣护院门迹(寺院的住持僧)、道澄。
前嗣原本打算立即前往关东,但被留在春日山的直江实纲等人拦住了。实纲暗暗叹气。
——哎,这些公卿们哪......连战势都还没弄清楚,就想冒冒失失地闯入战场,御馆大人看了也要受不了吧。
边想边说,“请暂留此地。御馆大人吩咐过,要竭尽所能地款待诸位。”于是,热情地招待一行人。至德寺作为前嗣等人的下榻处早已安排妥当,无论客人几时光临都没问题。
就这样,他们留在了越后府中,很快,冬天来临了,这下只能等待春天了,但前嗣不久就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据说,到了雪还很深的二月,直江实纲和柿崎景家等人将越过三国岭,前往关东。
“带我一起去吧。”前嗣把正忙着做出征准备的实纲召到至德寺,向其恳请道。
开什么玩笑,直江心里想着,同时平伏在地,“虽然您这么吩咐,但如果您是在不清楚自己能否平安越山的情况下做此打算的话,请恕我等不能让您同行......”
“既然你们能越得过去,那我应该也不至于越不过去吧。”
您八成是过不去的。实纲几乎脱口而出,但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换上一副圆滑的笑脸。
“得扒开及腰、甚至及胸的雪前进呢。万一您的贵体有个闪失,主公会亲手杀了我等的。”
“执柄大人,您这么逼他,直江太可怜了。”
所谓执柄,就是指关白。出言相助的乃是岌州。岌州把行走雪山的艰难对前嗣细细说了一遍,又说,“待会儿,要不要和愚僧一道,穿上踏雪鞋到雪上走走,散散心呢?”一边用玩笑岔开,一边挥手让实纲退下。实纲飞快地退了出去。
——待会儿要不要送踏雪鞋来呢?
要是穿着踏雪鞋能走的话,那您就走走看吧!虽是这么想,但那么做的话,前嗣可能会误以为自己可以跟着去了。想到这些,实纲只能作罢。总而言之,这真是位让人伤脑筋的关白啊。
虽然有这么个小插曲,但二月翻越三国岭,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事。虽然按阳历算,那时已是三月中旬,但雪尚未融化,不仅如此,还恰逢暴风雪十分猛烈的时节。另一方面,积雪也慢慢变松了,说不定几时就会发生雪崩。
但是,正因为如此,如果能平安越山,将会给关东诸将以巨大的冲击,实纲想到,如果能完成越山,就能让对方知道,今后,即使是冬季,越后军也能够越山。
于是,实纲横下一条心,出兵了。
从十日町到六日町一带,确如其对前嗣所言的那样,简直像在雪中游泳。而坂户城下,大概是政景夫人下了指示,街道附近的雪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一步步登上山道,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深,运输物资的马队都是一副拼命的样子。
他们花了几倍于平时的时间前进,但途中还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中的事故,比如碰到小规模的雪崩,需要赶快把人马挖出来等等。
当好容易越过雪岭时,士兵们都齐声欢呼,喜不自胜。
之后,他们沿西川、赤谷川而下,期间,天空像变魔法一样放晴了,雪越来越少,最终,他们到达了寒风肆虐、土地干燥的平原地区。
脚下结着厚厚的霜柱,每走一步,都嘎吱作响。
看到沙沙、沙沙行进的越后军,每个人都惊叹不已。
实纲也感到得意极了。
临近厩桥城时,获悉迎接他们的军队已经出来了,到了城门口才发现景虎也来了,实纲赶忙飞身下马。
“御馆大人,属下来了,参见大人。”
“嗯。”景虎使劲点头。一看到景虎那喜悦的笑容和闪亮的眼睛,实纲就明白他是如何苦苦等待着自己。
“很好,那么,接下来就该收拾小田原了。”景虎喃喃自语般轻声说道。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2-12 13:02



景虎正式开始行动,是在三月份。
这是因为他们在辽阔的关东平原上接连击溃了北条方的几座城池,无论多么神速,这总得花些时间;将关东的武将们一个个收入帐下、组编起来也需要花费时间;此外,还要等实纲和景家他们越境参战等等。同时,即便是景虎的士兵,也不可能从初秋起一直战斗而不休息,因为这些原因,结果景虎就把战事拖到了春天。
虽然算不上是浪费时间,但这个“间歇”对另一方的氏康来说,却是做好坚固的笼城准备所必不可少的时间。亏得当初早早撤退,才能赢得这些时间。
氏康派弟弟氏尧和今川氏的援军将领小仓内藏助进入河越城,派次子氏照进入泷山城,又派吉良赖康去支援守卫镰仓北端的大城、玉绳城的北条康成(氏康的宠臣纲成之子)等等,命他们以小田原为中心,在各自的守城里进行笼城。
根据这个配置,如果他们的城池被景虎方包围,那小田原就会送来援兵;如果小田原被包围,那他们就会在后方进行活动。
不仅如此,氏康又敦促守卫小田原城西面的伊豆的山中城(三岛市)加强警戒,命他们贮备兵粮。此外,还拜托伊势的运输船行采办兵粮,并确保海上补给线。
对于笼城的决定,氏政虽然勉强同意了,但仍是一个劲地想着“想来的话,就来来看!我会给你们当头一击。”当听到氏康说“对方不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嗳,以长尾的性格,估计还是会来。不过,即便他来了,城里也不能派大队人马出去。”氏政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父亲大人,难道您就那么害怕越后军吗?”
氏康呆住了,严厉地瞥了一眼儿子的脸。糟糕,氏政赶紧低下头,战战兢兢地偷偷抬眼望向父亲。
从城墙的箭孔中射入的阳光照在氏康脸上,两条战争中留下的伤疤清晰可见。这两条伤疤十分有名,人们甚至将类似的武士脸上的伤疤都称为“氏康疵”。
“我活到这把岁数,被人说成是胆小鬼,这还是头一遭。”
氏政缩了缩头。尽管氏康已经竭力压制怒气,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但蕴含在话音深处的威严仍让氏政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景虎的本队从稻毛穿过小杉(这两地都属川崎市),再经过大仓,最后在高丽寺山(大矶町.高丽山)的山脚下布阵。
加上关东军足有数万大军的景虎方,以漫山遍野之势冲向小田原城,把周围的街市都烧毁了。
顺带说一下,三十年后,丰臣秀吉攻击时的小田原城,是有着宏伟的外郭,其中包含有街市的构造,但此时的小田原城还没有三之丸,二之丸外面只有天然的池沼守护着城池。
无论景虎方怎样挑衅,北条方都不为所动,但当敌军靠近,企图夺取外郭时,又立刻如雨般射下箭弹。
景虎照例相信自己绝不会被箭弹所伤。他跃马冲到前线,东奔西跑,挥舞着青竹杖指挥士兵。他依旧没戴头盔,只穿了具足,披着萌黄缎子的阵羽织。
笼城军感到这是一决胜负的紧要关头,于是把弓箭和铁炮都集中起来,一齐瞄准了那个大胆的身影。说起来,北条氏也早就关注着铁炮的使用,所以这些射手可不是最近才匆忙培训出来的新手。尽管如此,他们的子弹却丝毫沾不到景虎的身体,甚至就连其坐骑也射不中。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射手们气得直咬牙,继续朝景虎射击,却始终不能将其射倒。
氏康碰巧走出来,到二之丸确认外面的情形。望见景虎大声吼叫的样子,他也惊呆了,不禁摇头。
——真服了他了。这种事连我都做不到。
氏康也曾数次手持刀枪,单骑冲入敌阵,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像这样赤手空拳冲到部队前头进行指挥的大将,还是头一次看到。
随从的家臣们紧跟在走来走去的景虎的身边,努力配合他的步调左右行进,其中一人捧着景虎的头盔。头盔的前立似乎装饰着一尊金色的佛像,那是饭绳权现的像,氏康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那个男人信仰的神佛吧。所以才会拿到战场上,时时带在身边。
“谁来试着射一下那个。”氏康回头看着士兵们说道。
他并非不敬神佛,但要是连头盔上的佛像都害怕的话,那就谁也杀不了了。不仅是景虎,很多武士都会剪切出神佛的图像、或者写有其咒文、名号的图形,立在头盔前面。
“喔。”很快就有几个射手应声上前,他们手持点燃了火绳的铁炮,将枪口从箭孔伸了出去。
轰鸣声连连响起,景虎周围的士兵们慌忙散开。景虎那匹理应受过严格训练的坐骑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响声给吓到了,忽然偏离方向,乱跑起来。景虎立刻止住惊马,绕了回来,但他脸上那种愤怒的表情可怕之极,即使从城中望去都觉得毛骨悚然。
死了一两个人,还有数人受伤撤下。虽然景虎的头盔完好无损,但捧头盔的那个男人却伤得浑身是血。
景虎把牙咬得咯咯响,恶狠狠地瞪着城郭方向,两眼通红,仿佛灼热无比,大叫着“攻破城门”的声音更像是要喷出火来。
氏康一脸流水般从容的表情注视着这一切,同时在心里暗暗念叨,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攻破。

小田原城确实难打,但景虎还是每天立于阵前指挥,一遍又一遍地与其争斗。
最先叫苦的,不是越后军,也不是北条方,而是那些跟随景虎而来的关东武士们。
依他们看,比起难攻不落的小田原城来,那些从越后远道而来,却没有丝毫疲惫饥饿之态,仍每天聚集在城门口的景虎的士兵们的战斗方式似乎更令人惊异,也更具有威胁性。
照这个情形下去,总有一天,他不用同样的方式使唤我们就不会罢休。
关东军并没有明显偷懒,但超过几万人集结起来的军队最后竟然派不上什么用处,主要原因不是他们完全没有机动性,而是整体行动迟缓的缘故。
他们达成协议,认为必须赶在景虎抛开礼节和情面、像对待越后军一样强迫他们拼命突击之前,劝说景虎,请求其收手。他们又和直江实纲等长尾家的重臣进行了磋商,随后,佐竹义重、宇都宫广纲等人向景虎提议道。
“在下认为,此番成功是个机会。”
“正是,估计那北条父子也会老实一阵子,因此,请您暂且收兵,继承山内殿下之位(管领的职位)如何?”
“嗯。”景虎默默地应允了。
他们说的话,自己都明白。他们的心思,自己也看透了。
无论景虎是个多么热血的指挥官,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状况。他清楚军队的伤亡情况,也知道己方的全体人员都已经疲惫不堪。即便如此,他仍不断发动攻击,因为总觉得,再争斗一下,再压对方一下,战况就会改变。
“对敌人展示仁慈,也是威德的表现。”实纲加上一句。
“我知道。”景虎好像要斩断这一切似地断然说道。佐竹张开嘴,好像还想再说几句,实纲赶紧低下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关东众退下之后,景虎依旧沉默着,好半天都不吱声,实纲也没再说什么。
“不管怎样,在樱花的季节去镰仓,应该也不错吧。”过了许久,景虎才凝视着一点,喃喃说道,“之后,翠绿的嫩叶也一定很美吧。”
或许应该早点结束战争,景虎的话中暗含着这样的意思。实纲心里明白,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这里,真是块温暖的土地啊。”
“可那块冷得不宜居住的土地却叫人眷恋,不是吗?”
“是啊。”景虎又轻轻地叹息道。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2-20 18:23



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因为三月是闰月,所以有两次。景虎在镰仓的鹤丘八幡宫举行关东管领就任仪式,就是闰三月十六日的事。
沿途挤满了值得一看的大人物。景虎居中,率领家臣,庄严行进。
唯有这种时候,将军赐予的诸多许可方能派上用场。坐的黑漆乘舆、侍从打的朱柄伞、牵的披着毛毡鞍覆的马,所有这些都是上洛之际义辉批准使用的东西。
面对夸耀着将军管领才有的特权,威风凛凛现身的景虎,列席的武将们全都倒身下拜。
在神社的大殿里,景虎正式成为上杉宪政的养子。藤原姓上杉氏的山内殿下、政虎诞生了。
他的敌人们在这之后也坚决不肯称其为“上杉政虎”。据说武田信玄在书信中,直到最后都写“长尾景虎”“长尾谦信”。
不管怎样,世人一般还是称其为“上杉政虎”。
关东管领上杉政虎这个名号,让尊重传统和权威的他感到满足。不仅是带来的家臣们,就连关东诸将也纷纷平伏在地,向他表示承认和祝贺。
然而,就在此时,据说由景虎改名的政虎,和忍城主成田长泰之间发生了冲突。
虽然说法各异,但总而言之,都是传说成田做了某些无礼的举动,对此,政虎粗暴地用扇子打了成田。结果,成田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回城了。见此情形,关东武士追随其后,纷纷离去。
这个故事并不是真的,实际上,在这之后的六月,成田还把儿子作为人质送到了厩桥城,根本没有叛离。而当时许多关东武士回城,也并非擅自脱离,而是因为政虎下达了解散许可。
估计后世的人很难理解这个解散许可吧。还没有和北条氏达成和睦,只不过是政虎方单方面解除包围撤回了而已。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解散部队,那他要怎样抵御北条氏的追击呢?大概是基于这样的疑问,才会解释说那不是解散,而是脱离,为使过程合乎情理,又编出了其与成田的纠纷吧。
不过,虽然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政虎和关东武士之间产生不和谐音,却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政虎是个表达感情过于直率的人,而关东武士即使在武士中,也是少有的对自身际遇异常敏感的一群人。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极有可能觉得“真没意思”,随即便毅然而然地掉头离去。
之后,政虎返回了厩桥城,时间大概是在六月中旬,估计是一面摆脱北条氏的追击,一面返回的吧。
一进入厩桥城,关白前嗣就出来迎接政虎。
“这下,你也是藤原一门的人了。”前嗣说着,显得十分高兴。
前嗣是几时到厩桥城的,没有明确记录。以他的性子,可能是一等到雪融至任何人都可以越过三国岭的时候,就立刻飞奔过来了吧。
政虎连答话都觉得吃力。这段时期,他的健康状况极差,闹起了腹痛。即使见了前嗣的面,也没法高高兴兴地应酬。
这次远征确实让北条氏的势力范围后退了。上野和武藏几乎都归了政虎方,北条氏的支配领域一下退到了河越一带。可是,没能攻陷小田原城,也没能让北条父子投降。
虽然在镰仓迎来盛大的舞台,继承了关东管领之位,成为了上杉政虎,但今后能否继续维持和关东武士们的关系,却着实令人担忧。
而且,政虎在关东期间,越后周边麻烦丛生。罪魁祸首自然是武田信玄。所幸其周密的计谋还没有给政虎招致太大的不利,但打击随后即至。
一得知政虎解了小田原之围,转往镰仓,信玄便亲自领兵侵入了信越国境。
据说当时信玄逼上北国街道,最终闯入了妙高山脚下的大田切一带。
虽然这次进攻被击退了,但归途中,信玄的军队又对野尻湖东南面的割岳城(武田方的文书里称为鳄岳城)发动了猛攻。
割岳城同野尻湖琵琶岛上的野尻城一道,都是位于信越国境上的越后方的重要据点。不仅扼守着北国街道,而且东往饭山、西向户隐的道路也从城的正下方通过。一旦这里陷落,不仅控制北国街道将成为难题,就连饭山城也会濒临危机。
由长尾改为上杉方的城兵们自然是拼死抵抗,战斗异常激烈,武田方的辻六郎兵卫战死,连猛将原美浓也负伤十二处。
割岳城的守兵们在明知不可能有大规模援兵的情况下奋力作战,多次击退了武田方,但最终,城池还是陷落了。
信玄没有派守将入驻此城,而是将城拆毁后就返回了。他认为,与其派人驻守后再被政虎夺回,还不如干脆把城破坏掉的好。
从信玄的喜好来看,即使他今后真的企图侵略越后,割岳城作为踏板也嫌离敌地太近了。
事实上,此时的信玄已环视着成为囊中之物的北信浓境内,择中意之处筑城。
他在川中岛对面、千曲川右岸的松代地区修建了海津城。
信玄派宠臣高坂弹正进入此地担任城将,并安排小幡山城为二之郭。这项人事可视为信玄重视海津城的佐证。
海津城的完成、割岳城的陷落、以及从越后送来的情报,无不刺激着政虎的神经,令他怒不可遏。
——果然,我一不在,就闹得不成样子。
照这个情形下去,信玄将以海津城为据点调兵遣将,今后可能连把他挡在妙高山脚下都做不到了。
政虎决定回国。
“我必须返回越后,但关白殿下和养父大人(上杉宪政)请暂时留在坂东之地,令威光遍及此地的武士们。我打算送二位进入下总的古河城。”政虎恳切地予以说明。
他说这话的时候,前嗣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他当然想和政虎一起返回越后。这时候,突然听说要和宪政两人留在关东,顿时备受冲击,说得夸张点,简直感觉像被抛弃了。
在政虎回到厩桥之前,前嗣从厩桥给他写信,其中写道“无论如何,我都想去到你的身边”,前嗣正是抱着这样一种不管政虎去哪里,自己也要跟着去的决心,可结果却听到这样的安排。
而在古河,不久前,受关东诸将一致拥戴而诞生的新古河公方、足利藤氏已经入城了。
“要去那里吗?让我和成悦(宪政)殿下一起去?”
前嗣竭力想要反对这个计划,但看到政虎疲倦的表情,又踌躇起来。
“等惩罚了信玄那家伙之后,我会立刻回来的,所以在此期间,请先待在古河......”
如果关白、关东公方(古河公方)、前关东管领这三者齐聚一地,那古河必定会成为关八州的中心地区,政虎想,当然应该那样做,不是吗?
政虎派人把他们送到古河,又就今后之事对河田长亲、长尾谦忠做了指示,然后于二十一日离开了厩桥城。
到达春日山是七天后的六月二十八日。比起去的时候,回国的速度要慢了许多,可见政虎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
尽管如此,政虎并没有失去勇气。不管身体状况有多糟,如果是向宿敌信玄发兵,即使爬也要爬去。一念及此,顿时斗志昂扬。
推开那些劝他卧床休养的家臣们,政虎登上毗沙门堂所在的山峰,他对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感到气恼。
——还是端正一下品行吧。他们不是说,是因为某些事进展不顺才引起腹痛的吗?你又不是个小孩子。
一边斥责着自己,政虎一边推开了毗沙门堂的门扉。
跟平时一样,这个狭小的堂宇中似乎蔓延着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一走进这里,投入漆黑夜空的恐惧感,和被黑暗包围、仿佛生命之初无忧无虑休憩时的平静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便同时涌上心头。
在这里,不论是无官无职的长尾景虎,还是关东管领上杉政虎,都是一样的。
在几乎要引起耳鸣的寂静中念诵数百遍毗沙门天的真言,在这当中,毗沙门天会和政虎合为一体,给他注满新的力量后使他重生。
那真的就是密教中所说的即身成佛(真言宗的教义,生身即可成佛的意思)。他正是那样化为毗沙门天的。这黑暗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政虎投入了那无底的黑暗深处。


第四章 宛如雪崩 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2-25 19:33

第五章  雾深妻女山



“御馆大人。”低低的呼唤声猛地让政虎清醒过来,是谷坊正从毗沙门堂的地板下打招呼。
“回来了吗?”
“回来了。”
咦?政虎疑惑地仰起脸,平时都是峰坊先从头顶上打招呼的,这是他们两个的习惯。
“峰坊怎么了?”
没有回答。政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管怎样,先进来吧。”说完回头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蹲在了那里。只有一个。
从刚才冷不防听到谷坊的声音起,政虎的胸中就像结了一个冰块。当看到谷坊孤单的身影时,冰块似乎变大了,堵住了喉咙。政虎用嘶哑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峰坊怎么了?”
“他圆满了。”
“......是吗?”这么说,峰坊死了。这意想不到的强烈冲击,连政虎都不禁畏缩了一下。
忍者殒命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无论多么老练的高手,也保不定几时会落入敌手。那种事早已明了,无需赘言,但心还是被激烈的感情震得粉碎。
两串晶莹的泪珠从政虎的双眼溢出,淌下面颊。
政虎也不拭泪,转身面对谷坊,“既然回来,应该是有事要报告吧。我听着呢。”
谷坊默默地把手掌摊开到政虎面前让他看。政虎取过祭坛上的烛台,凑近谷坊颤抖的手掌凝神观看。
掌上写着一个红褐色的“在”字。
政虎“啊”地一声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字,然后又把视线转向谷坊。
谷坊悲痛欲绝地低下头。他依然伸着手掌,肩膀颤抖着,瘦小的身体似乎缩得更小了。就以这样的姿势,谷坊低声述说了峰坊潜入海津城,自己在千曲川对岸等候,直到天亮仍不见他回来,正感到不安时,衣衫破得稀碎的濒死的峰坊爬了回来的事。
“你们遭到武田忍者的追击了?”
谷坊点点头。
“总之,尽是些身材高大的家伙,把我们团团围住。之后,反正是逃了出来。”尽管谷坊没说什么,但政虎敏锐的目光已经看清谷坊肩头的衣服撕裂了,正渗出乌黑的血。
“你也负伤了吗?”
谷坊微微退缩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受伤感到羞愧。
“那个字是峰坊写的?”
谷坊又点点头,“看样子他是赤手攀登过哪里的石堆,指尖磨得全是血,峰坊就是用那个血写的。”
“是吗?明白了。报告得很好。”停了一会,政虎又低声说,“你怎么样?那么......先休息个十天左右,然后再去寻找峰坊的遗体吧。”
“不必了。”
“是吗?那样啊。好吧,总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真的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吗?”
“但说无妨。”
“那么,我希望能一如既往地守护御馆大人。”
“是吗?”政虎颔首答应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谷坊,就听啪的一声,身后忽然没了动静,谷坊的影子消失了。
政虎就那样垂首瞑目,为峰坊念诵祈求冥福的经文。虽然迄今为止从未细想过,但他们初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只有七岁,而他们当时就已经显得不那么年轻了,算起来如今也确实上岁数了。
“峰坊,你不在的话,我会寂寞的。”政虎喃喃说着。
当打开门走出毗沙门堂时,政虎的双眸已经干了。
本庄秀纲一直守在门口,政虎命他把直江实纲和本庄宗缓(实乃出家后的名字)叫来,自己则返回了居室。
两人急忙赶来了,秀纲也同席而坐。面对三人,政虎用紧迫的语调开门见山地说,“马上出兵。信玄正在海津城,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实纲微微扬起眉毛,宗缓则摸着自己的光头,两人都不作声。
“怎么了?没听见吗?我说马上出兵。”
“信玄入道在两个月前就攻克了割岳城,难道之后到现在,他会一直留在海津城吗?”实纲温和地指出。
“不,不会错。这是我的手下送回的情报。”政虎把从谷坊那里听到的话大略说了一遍,“那是一个血写的‘在’字。不会错。那是峰坊在弥留之际报告给我的。”
宗缓怀疑地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实纲也微微歪着头。
“信玄一直留在那里,究竟是为什么呢......”秀纲偷偷窥探着政虎的脸色。
“这个还不知道。也许就跟这段时间的我一样,身体不好,回不了甲府吧。又或者是那个懦夫终于有意以海津为踏板攻打过来,所以正忙着做准备吧......不管怎样,海津城的警戒非比寻常,似乎超出了那种城应有的程度。”
秀纲热心地点头称是。但实纲却提出了异议,“信玄平日里常使用影武者。莫不是他在那里放了个影武者,并故意加强警备,好引我等上钩?”
“也许他想那样引出我们,让我们掉入某个设好的陷阱里。或许不只是海津,他还在信浓的各处都放了影武者,企图让我们陷入混乱。”
“你们两个就是想说,信玄不在海津城,对吧。”政虎狠狠地瞪着两人。
——这两个家伙,竟然认为我会毫无根据地相信信玄在城里。
两位老臣似乎在担心政虎是因为峰坊的死,感情动摇,所以才固执己见。这让政虎大为光火,他们以为我会把那种事和对战争的判断混为一谈吗?
“确实,现在是够混乱的。完全被弄糊涂了,明明是真人出现,也非要认为是影武者。”政虎辛辣地讽刺道。
“不管怎样,还是再派出别的忍者,确定一下真伪吧。”
“我要赶时间。那原本就是个不愿跟我正面交锋的对手,想法子确认得花时间,万一他在这期间又溜走了,那将是一生的憾事。”
“可是,慌慌张张闯入的话,可能正中敌人的下怀。”实纲摇着头,意欲劝谏政虎,“修筑海津城,攻克割岳城,那个信玄入道接下来,恐怕就是要和御馆大人决战了......”
“你说决战。”政虎压低嗓门说出这个平时总是高声喊出的词,盯着实纲等人的双眼瞬间射出锐利的光芒,“只有我方才盼望决战。不是吗,实纲?我认为信玄在海津城里,所以希望尽快出兵。但假如信玄不在,而那只是个诱我上当的圈套也没关系。如果那家伙是想引我出来解决问题的话,那终究还是要作战的。”
“可是,信玄入道在或不在,我方采取的手段是不一样的。”
“不,没什么不一样。”政虎突然间坐直了身子,“你们担心的问题,我已经全都考虑过了。确认信玄在不在的方法我也考虑过了。而且,就算信玄实际上不在海津,我也可以攻陷城池并将其拆毁。别再说了,让我放手去做吧。来,举兵吧。”
政虎一副立马就要站起身的样子。但宗缓仍是摇头,“刚刚从关东回来,大家都累坏了。”
“确实如此。这点我也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宗缓苦着脸,一言不发。
“你们两个说的话,我不是不理解。可是,你们因为过于聪明,结果不知不觉反被信玄那家伙扰乱了心神,自己却还没有发现。你们在想,那家伙迄今为止的行动都让人觉得疲倦,所以如果我们轻举妄动就会被打败,对不对?相信我。我清楚现在该做什么。相信我。”政虎的口气有着前所未有的沉稳。
宗缓仍是一脸怃然,但实纲却蓦地垂下双眼。
——我和宗缓,已经老了吗?
正如政虎所言,信玄那种不攻正面、伺机逐步蚕食的做法让自己这些人感到十分疲惫,不知不觉变得保守起来,把敌人看得比实际可怕得多、强大得多,并因此惶恐不安。
小看敌人自然不值一提,但过高地评价敌人也是同样危险。
——只有御馆大人没有被任何咒语迷惑,而是直接注视着对手。
政虎偶尔会走得太远。某种程度上,把他拉回正轨是自己和宗缓的责任,但那不该成为政虎的枷锁,实纲是这样认为的。
“在下服了。”实纲静静地低下头。
政虎望向宗缓,好像要确认他的态度。宗缓把手搁在膝上,无言地轻轻点了下头,终于表示同意了。
“很好。”
“抱歉。”秀纲总算能插上嘴了,“究竟要怎样才能确认信玄在不在海津城呢?”
“那得走到善光寺才能知道。不,要交战了才能知道。还有,不要告诉大家是去信浓,就说是去越中平定一揆。”
“去越中......”
“越中那边也派兵过去。就派斋藤下野(朝信)和山本寺伊予(定长)去吧。我会告诉下野他们的。”
“可是,如果只有我们知道此事的话,要做好战争准备就困难了。”
“我打算让甘糟(长重)担任小荷驮(运输队指挥官)。只要告诉甘糟目的地是信浓就行了。”
“那其他人呢?”
“光告诉甘糟就行了。除了你们两个以及秀纲、斋藤、山本寺、甘糟之外,其他人直到临出阵之前都不必告诉他们。”
此事乃秘中之秘。政虎一脸认真地言道。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1 20:23



吹响的几下螺号声,响彻了春日山的天空。
先锋大将持着“毗”字旗,次阵大将捧着上杉家世代相传的家宝、八幡之御弓跟在后面。再后面,唤作大善院松本坊的修验者背着用白布包裹的箱子出来。箱子里收藏着天赐之御旗,那是一面黑底的日之丸旗。
三样宝物开道,政虎出了大手门(城的正门),在那里拜过宝物后,又骑到马上。
这是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的八月十四日。
顺利完成出阵仪式后,队伍就开始行动了。
据称有一万三千人的军队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南推进。
打头阵的,照例是高梨政赖等信浓众。二阵是柿崎景家等人,中条藤资、色部胜长等扬北众组成机动部队。山吉丰守、北条高广等担任旗本守备,直江实纲担任军奉行,三岛郡越路(长丘市/旧.越路町)的甘糟长重担任小荷驮奉行。
留守春日山城的,是长尾政景。
希望尽快进入信浓的政虎催促军队急行,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进入了善光寺。到此为止还是寻常行动。可是,政虎却不容军队在善光寺周边布阵,下令道,“留下五千后备兵运送辎重,其他人立刻出发。”
——御馆大人的计策终于实现了!
一直等待着的秀纲不禁心潮澎湃。
政虎打头引导着军队越过犀川,又越过千曲川。人人都以为是要包围海津城。但政虎带领军队到达的目的地,却是海津城西面两公里开外的妻女山。
妻女山海拔五百四十六米,但由于那一带本就是地势很高的高地,所以也就是个比周围高出一百九十米左右的山丘。当听说全军要上到那里时,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海津城后来被称为松代城,至元和八年(一六二二年)真田信之从上田移封到此时,已迎接过数位城主。
从真田入城起,这里便作为松代十万石之城一直维持到后来的明治维新时期,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沦为废城。
而今只剩下本丸遗迹的这座城,位于千曲川以东一公里处。不过,信玄建海津城时,松代附近的千曲川的河道要比现今靠东许多,千曲川因此才得以发挥护城河的作用。
此外,妻女山附近的河道也和现今不同,河流在此偏向南面,离山更近些,可说是直接冲刷着山脚。
沿千曲川北上至矢代(屋代),然后再前往海津城的道路据说不同于现代那样从河流和妻女山之间穿过,而是顺着妻女山的山脊通行。
因此,如果信玄确实在海津城的话,那么,登上妻女山,从侧面向海津城施压,并切断信玄的退路,绝对是一个不坏的战术。
虽然也有人觉得,连千曲川都渡过了,恐怕太深入武田方的腹地了吧。可是,妻女山位于支撑海津城的支城群外围的西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是一个不错的地点。
山的南面是连绵不断的没有道路的山脉,北面则如前所述,流淌着千曲川,这是一个不易被包围的地方。
——这座山,就是我的城池。
妻女山本身就像一座山城。
可是,全军上到这座小山来,西面的道路就被武田方截断了,如果千曲川的渡口再被敌方控制住的话,那么,就跟现在海津被政虎切断了退路一样,政虎也会被切断退路。而且,跟善光寺之间的道路也被阻断了,兵粮的补给实际上也变得十分困难了。
“御馆大人。”宗缓很快开始诉苦,“虽然我们明白御馆大人在此布阵的理由。但不知道的人,恐怕会接受不了吧。”
“......”
“那些稍有经验的人,定会拥到大人跟前,说此地是块死地,应该尽快下山。不如把御馆大人的想法对那些人说明一下吧。”宗缓苦着脸说。
“不行!”政虎断然回答,但又立刻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小声说道,“什么都别说。尤其是信玄云云的更不能泄露一个字。随那些不明白我心思的家伙去说三道四好了。那样的话,那些或许已混入我方营中的武田间谍也会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糊涂大将吧。”
政虎不想让敌人发现自己是因为怀疑信玄在海津城才采取行动的。与其让他们发现这点,倒不如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个专做怪事的古怪大将要好得多。
“要是有人说这里是死地的话,你就告诉他们那句我说过的话,死中有生,生中有死。那可是句至理名言。”政虎补充道。
宗缓原本就红彤彤的脸变得更红了,等他嘟嘟囔囔地走出阵屋之后,秀纲坦率地问,“可是,御馆大人,要是武田大军之后过来把我们的退路堵住,该怎么办?”
“哦,等着瞧吧。”政虎淡淡地笑着说,“这里是堵不住的。”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4 18:41



据说,海津城的城将高坂弹正借助狼烟把上杉军来袭的消息报告给了本国。葛尾、腰越、和田岭......通过一站站连续传递下去的狼烟,情报在两个多小时后就送到了甲府。
但狼烟毕竟无法传递详细情报,所以详情还得随后派快马去报告。
幸亏信玄平日里对这些事的整备工作毫不马虎,所以到了八月十八日,超过一万人的军队就已从甲府出发了。
他们于二十二日抵达上田,在这里接纳了纷纷跑来临时参战的信浓军,以及上野派出的援军,人数大增。诸将一面整顿军姿,一面就之后的进军路线应该怎么走进行了讨论。
平时的道路已被截断。一定要入城的话,就只有取道真田氏发祥地的真田地区的北面山中,穿过傍阳川的峡谷。可是,那里并不是适合大军通行的道路,万一政虎派出军队,在狭窄的山谷间,武田军有可能会倒大霉。
最终,武田军没有走那条路,而是沿千曲川北上了。

“啊,来了。”上杉家的士兵们骚动起来。
从妻女山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下方的情况。此时,敌军为切断己方的退路,占领了雨宫渡口,正密集在那附近。
“看那样子,差不多有两万人吧?”
“果然不出所料。”
“我们脚下的道路岂不是被堵住了吗?御馆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要是他们攻上来,我们往东逃,就会遭到海津城的迎击,那就万事休矣。”
从盘踞在最高处的总大将的幕屋里,政虎和实纲也正在眺望雨宫方面。
——哦,是从这里呀。
虽然看着同样的景象,但政虎所想的却和士兵们完全不同。
“看啊,实纲。那支军队像是要攻打这里的样子吗?”
实纲默默地朝政虎手指的方向仔细观望。
确实,据实纲经验丰富的眼光看来,敌阵中只弥漫着停滞的气氛,他们在观察情况,想要弄清这边的动向后再作出相应的对策。
“我想他们不会打过来的。”
“哪会过来呀?”政虎冷笑道。
也许信玄果真在海津城里,实纲想。既然如此,政虎为什么不赶在敌人的后援到来之前就攻城呢?
——即使进攻也来不及吧。
实纲想到。即使是那样赶建的小城,一旦笼城,整座城也会像一个合拢的贝壳一样。
虽然这次从结果看,甲州军是慢腾腾地边看情况边进军的,但平时他们从甲府到川中岛也只要三四天的工夫。政虎即使从到达妻女山的那天起就开始攻打海津城,也很难在三四天内将其攻克。如果勉强攻城的话,等一倍于己的后援军从甲府赶来时,那真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那么,御馆大人得暂时逗留在此啰。”实纲淡淡地说。
“想必有很多人在发牢骚吧?”
“也不是发牢骚啦。”
柿崎景家等人每天都在向实纲怒吼,为什么不攻城?而提议应该尽快向越后要求增援,“派快马去吧”的声音也不少。
“越后人都是急性子啊。”
实纲不由得暗暗发笑。话是没错,可万万想不到这话会偏偏出自政虎之口。
“行了,你也喝一杯吧。”政虎说着,劝实纲在折凳上坐下,把杯子递给他。
政虎的杯子,全都是非酒豪不能应付的大杯子。不光是自己,给其他人斟酒时,也喜欢斟得满满的,接受的人还得一口气喝干,否则他就会不高兴。
实纲此时,因年岁渐高,酒量变小了一些,但为了不扫政虎的兴,还是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干了。美酒沁入五脏六腑的感觉真好,不过这样喝下去,会喝醉的呀。
在这种全军本就焦躁不安的时候,军奉行再喝得满脸通红,摇摇晃晃走出来的话,定会遭到众人的白眼吧。
“除此之外,还有人说些什么吗?”
“也有人说,信玄该不会是要进攻越后吧?”
政虎笑了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是进攻越后,我就冲入甲府给他瞧瞧。”
“大家最担心的,是断粮的问题。”
“是吗?我像这样喝酒的话,就不需要吃饭了,不过其他人恐怕做不到。”
“那可受不了。”
“兵粮还有多少?”
“最多只能维持个十天左右。”
“什么?十天?!”政虎大声叫道。待在幕屋外的宗缓和秀纲吃惊地跑了进来。
“竟然还有那么多吗?我还以为明天就要断粮,得担心饿瘪了呢?你们也过来吧。”政虎朝宗缓他们招招手,又回头看着近习说,“谁来打鼓?”
近习开始打小鼓,宗缓等人也被赐坐在折凳上,几乎要欢呼“太幸运了”的实纲,把手里的杯子转给了宗缓。
“既然还有十天的兵粮,就根本不需要担心嘛。”政虎说着,亲自给从实纲手中接过杯子的宗缓斟酒。“简直是太充裕了。好吧,我现在先告诉你们一声,十天内......不,是两三天后,情况必定有变。而且,粮食什么的,无论多少都能从善光寺运来。”政虎断言道。
——能从善光寺运粮过来,也就意味着,现在堵住雨宫渡口的武田军会移开......
为什么要移开呢?秀纲想,武田方现在把我们困在山上,不是完全有利吗?移开的话,我方的补给路线就会恢复。可御馆大人却说敌军会特意移开......
“秀纲一脸苦恼呢。”政虎说着,哈哈大笑,这是他近来所没有的好心情。
因为平时总是问“为什么”“怎么了”,难免惹人生气,所以秀纲这回没作声,默默地接过酒,像抛入口中般一饮而尽,然后继续思索。
“这小子无论长到几岁,都全无半点头脑。”宗缓以父亲的口吻抱怨道。
秀纲气得冒火,但就在这时,忽然心念一闪。“啊,是那些前来支援的甲州军不想作战。”
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他们还能有什么理由会特意打开己方的退路。
“他们以为,我方已完全一筹莫展,只要对方打开退路,我们就会庆幸不已地撤退......与其说他们以为,倒不如说他们肯定在期望,能不能设法让我们撤回。”
政虎微笑着说,“可是,那也太荒唐了吧。我们这样千里迢迢地从越后赶来,爬到山上,如果什么都没做就下山逃回去的话,岂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也许是因为,那些家伙以为我们跟他们是一个水准的。”
“不可思议呀,燃烧的篝火也会生成黑暗的影子......”政虎轻声哼起谣曲来。
“......信玄果然在城里......”宗缓好似呻吟般喃喃说道。
“而且,信玄可能会照例认为不一定非要作战吧。”实纲说完,用手指拭去了粘在胡子上的酒滴。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8 18:59



信玄当时实际在哪里,书信及日记等学术性史料中都没有任何记录。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这场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本身虽然非常有名,但学术方面的史料却少得可怜,关于甲越双方激战的描写最早来源于《甲阳军鉴》。
其他还有一些军记书之类的,其内容稍有变化,但这些书的写成都要晚于《甲阳军鉴》。
比如,很多人知道二十四日出现在川中岛的武田军的布阵地点是“茶臼山”,但“茶臼山”一说却是出自宽政年间(一七八九年——一八零零年)的一本书,而在同一本军记里,其旧版写的都是雨宫渡口。
关于信玄的所在地,所有军记都认定信玄是从甲府出发,没有写是在海津城的。
有趣的是,《甲阳军鉴》据说是由江户初期的兵法家小幡景宪撰写的,此人乃是海津城二之郭的守将、小幡山城的孙子。虽然有人说景宪写了此书的大部分,但也有人说真正的作者是高坂弹正其人,景宪只不过是抄写者而已。不管怎样,《甲阳军鉴》的写成,正是与海津城将、高坂弹正有着很深的关联。
因为此人不仅当时确实在场,而且还是事件的中心人物,所以不能断言此书全不可信,但另一方面,既然是当事人,就有可能会隐瞒一些不愿说或不愿流传下来的事。
因此,虽然还不能真正弄清信玄究竟在哪里,但光看政虎的行动,就会觉得,他认为信玄在海津城因而发起行动,这种看法是最自然、最合理的。
那样考虑的话,政虎一路猛进到妻女山,并呆在那里不走的事,以及随后出现的武田军,虽然好不容易占领了雨宫渡口,堵住了越后军的退路,结果却在五天后自动离开的事,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正如政虎预言的那样,八月二十九日早晨,雨宫方面的武田军先是渡过了千曲川,然后绕道从离海津城更远的下游的广濑渡口再渡回来,进入了海津城。

“哎呀,动了,动了。”政虎看了,一边嘀咕一边发笑。
——看,我说对了吧。
他们果然没来进攻这边。
那是当然的,政虎独自点头。我方堵在这里,无异于在信玄的喉咙上抵了把匕首,对武田方来说,应该是想要尽快汇合并由信玄来指挥全军吧。而且,从他们急急忙忙的样子来看,海津城里可能只有数量极少的士兵。
——嗳,好吧,我不打小里小气的仗。
你们想汇合就汇合好了,政虎注视着情况的发展。要说之后的事嘛。这么一来,不管信玄起初究竟在城里还是在援军里,最后肯定都是在城里了。
尽管如此,如果我下山的话,那家伙的家臣们姑且不论,就连信玄那样的人应该也想不到吧,可是......政虎愉快地大口喝着酒。
就连秀纲都认为就此下山是件蠢事,所以信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就像有些人比较聪明一样,也有些人就比较傻。
比如,家臣中可能会有人跑来说,您应该趁这个机会至少退到善光寺那边云云。
起码,士兵们因为退路打开而欢欣鼓舞。如果他们知道政虎还是无意下山的话,可能会十分沮丧,但迄今为止,政虎都准确地预言了对手的行动,因此家臣们也有可能说“御馆大人是不可匹敌的”“总之,是不同于我等的不可估量的人物”,而对政虎表示理解。
好想看看信玄得知“已经让开道路,但政虎却依然不动”时的表情啊。
——这下,总算是开战了。
你已经逃不了了。政虎望着海津城方向喃喃说道。

“长尾军没有要动的样子。”海津城中,小信玄四岁的弟弟、典厩信繁说。
自从雨宫方面的武田军入城之后,已然过去七天了,但妻女山上的越后军却依然不见一点动静。
“那个越后人,其他方面暂且不论,唯独在战争方面十分卓越。”
信玄说着,露出明显的厌烦表情,这种表情家臣无缘得见,他只肯让身为自己忠实助手并理解自己的信繁看到。
让人深感厌烦的同时,那又是个可怕的对手。
想比耐力的话,入城的己方军队要比野营的越后军条件优越,可是,相对于登上妻女山的八千越军,己方的军队却几乎全都集结在城里,而甲斐和信浓已经派不出更多的援军了。
没有后援的笼城,只有死路一条。
万一政虎从越后召来增援部队,进一步把城池周边包围起来,那就大势不妙了。
家臣中也有人豪情万丈地说,“冲上去把他们全灭了不就行了!”
真想对这些人说,“你们想想,那家伙为什么要选择上这座山?好好看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布阵?”
上到妻女山的道路,只能全体排成一列攀爬。山道极其狭窄,沿着那样的道路行进,每个人都会成为弓箭的饵食。即使仗着人多,突破丛林,在无路之处也不管不顾地往上爬,但来自上方的攻击依旧会十分猛烈吧。
一般情况下,山城等地不会有太多士兵把守,所以在遭到下方攻击时会被击溃,但这回,政虎超越常规地让八千士兵全都上山,如果他们一口气冲下来的话,胜负的均衡就会被打破,下山的一方肯定会占据优势。
如果那是座独立的山峰,还可以用火攻,但现在却不行。
——换了我,大概会在山上筑城并据守在那里吧。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却把这座山本身整个儿当做了城池,而且也不在乎野营。
信玄不禁按按额头,在微寒的秋气中,额头竟渗出了汗珠。
还有,他感到政虎的真正目的是要动摇己方。讨厌被围困而采取行动的己方,会特别渴望在平地上交战,以期赢得彻底的胜利。然而,如果对方看透了这点,偏不上当,保持不动,最后越后援兵赶到,真的把城围起来的话,那就糟了。
“不管怎么想,除了我方采取行动之外,别无他法了。”
“因为被包围确实是很麻烦啊。可是,即使要动,怎么个动法也叫人伤脑筋啊。”
“到了这个地步,只有逃跑一途是万万不可的。”
无论武田家在擅长逃跑方面获得过多高的评价,但离这么近和政虎对峙,结果却没有交手就逃跑的话,很可能会给那些并非真心臣服自己的军中的信浓军带来不良影响。
最重要的是,如果能在此打败政虎的话,对信浓的制压基本上就完成了。
“可是,那个男人的战术眼光十分厉害。虽然是敌人,却是个出色的人啊。”
到目前为止,那家伙的判断还没出过差错呢。信玄说着,又露出了嘲讽的表情。
“听间谍说,长尾在山顶上,心情极好地弹奏琵琶,打鼓唱曲地作乐呢。”
“我也有一两次好像听到了琵琶声。”信玄苦笑道。传说政虎的琵琶声能从春日山直传至佐渡,所以未必是信玄听错了。
“只能认为,那个男人对战争真的是乐在其中,不是吗?”
“你说得一点不错。”信玄最讨厌政虎这种孩子气的地方。
这时,近习来叫二人。因为之后要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如何对付顽固不动的政虎。信玄平时确实是个认真听取家臣意见、然后才作出结论的大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11 18:20



二人进入时,家臣们已经以闲聊的方式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信玄问他们,你们认为政虎为什么不动?
一两个人发言说,政虎只不过是固执己见罢了,现在肯定是束手无措地在发愁呢。
“我认为他是在等我方先动起来。”说这话的是信玄的爱将之一、马场信春。
信玄对此不发表意见,又问,这回你们认为应该如何应对?
信玄二十四岁的儿子、义信干劲十足地说,“进攻他们。”信玄没理他。他不太喜欢这个儿子,但不作回应却并非因为个人喜好,而只是因为这个回答毫无价值而已。
自先代起的忠臣,同时也是义信师傅的饭富虎昌用调停的口气说,“敌人可是个不好惹的家伙啊,这座山不易攻,得下点功夫才行......”
之后,众人又发表了一阵各类观点,最后,正如信玄所料,大家讨论到虽然讨厌如对手所愿般行动起来,但不动的话,等到被包围了也是麻烦之极。于是,并未汲取教训的义信又发言了,不过这次他说得有点道理。“既然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想退走,那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对这些呆着不动的家伙发动夜袭。”
“太郎殿下说得很对。”虎昌再次添上几句话,“我们可以趁对方不打算行动之际,确定目标,发动攻击。”
虎昌的亲弟弟,后来改姓山县的猛将、饭富昌景又进一步讨论道,“可以先打一下,不论输赢与否,对方都会下山,渡河前往善光寺方向。”
在这个家里,诸将并不忌讳说“即使输了”什么的。因为信玄讨厌有人用“这不吉利”啦、“御馆大人绝不会输”啦之类的废话来妨碍讨论。
据《甲阳军鉴》记载,当时有个叫山本勘介的人,在和马场信春商量之后,提出了所谓的“啄木鸟战术”。山本勘介(勘助)是否真有其人,或者即使真的存在,又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等等,这些都不清楚。
但不管怎样,在这次军事会议上,形成了一个作战方案,“武田军一分为二,其中一方的一万二千人上山,与政虎军交战。然后,因为政虎必定会下山渡河,另一方的八千人可以等在川中岛,伺机消灭他们。”
在这里,有一点应该稍加注意。
同样记述了这场战役的《武田三代军记》中,称前往妻女山的一方为“大正”,也就是正规军,而等在川中岛的那一方为“大奇”,也就是奇兵。
这里所谓的“大正”“大奇”,源于《孙子兵法》中的“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争,是以正攻法对抗敌人,以奇袭取得胜利)”。然而,还不止这些,《甲阳军鉴》里,山本勘介也说,“向西条山进军,明日卯刻(上午五点至七点之间)开始合战”,所以攻击妻女山的行动称不上是夜袭或奇袭。
总之,“啄木鸟战术”的说法总给人一种上山逼出敌军的一方是奇兵,而在川中岛等候的一方才是正规主力的印象,可是,这场战斗的实际情况却是“主力攻上山去交战,奇兵则在川中岛伏击行动起来的政虎”。
正因为如此,分派人手时,上山的一方是一万二千人,伏击的一方是八千人。
说到底,上山的道路原本就十分难走,一万多人的军队想在夜间迂回奇袭是不现实的,所以他们终究没有提出那样的方案。
山本勘介或是其他什么人提出的那个方案,是让前往妻女山的一万二千人夜里出发,慢慢逼近对方,然后做好准备,等天亮时再堂堂正正地发起攻击。
根据《武田三代军记》的说法,那是一场“独一无二的战役”。
而且,之后按这个方案在川中岛布阵的信玄并没有在正面(朝南)等待政虎,而是朝向西面,其理由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妻女山交战后(不管是输是赢),越后军势必会移动到川中岛方面并前往善光寺,信玄的“别动队”打算从侧面对他们进行“奇袭”。
“就这么办。”当信玄采用了这个方案时,义信一脸的兴高采烈,却被信玄批评说,“在此决定的方案,跟你所说的夜袭,虽然都是袭击妻女山,却是截然不同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在义信的头脑中,攻击只能获胜,而信玄却近乎无情地把失败的情况也考虑了进去。
不管怎么说,对手可是如同鬼神般的政虎。虽然信玄勉为其难地决定把妻女山攻击队的人数设定为对方的一.五倍,但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获胜。
虽然有人认为信玄冷酷无情,但他其实是个极不愿看到家臣伤亡的大将,从不轻易牺牲将士的性命。然而,面对这个将挑起一场不知输赢的战斗的计策,他却敢于接受。
我觉得“啄木鸟战术”这个名字是后世取的。无论如何,这个名字总会让人联想到“用少量兵力逼出政虎,然后由正面的大本队一口吞下”的情形。
然而,事实上,这次战役是以饭富昌景所说的“不论输赢与否,对方都会行动”为基础的,与其说在这个危险关头得做好“流血”的准备,倒不如说“粉身碎骨”才更贴切些。
武田方也是逼不得已才那样做的。
在接下来的决议中,信玄命饭富虎昌、马场信春、真田幸隆、小山田昌行等九名精锐武将,和高坂弹正一起组成妻女山攻击队,又让容貌酷似自己的三弟信廉以及信繁、身为外甥兼女婿的穴山信君等亲族、一门众组成川中岛别动队。
在妻女山上打完一仗后,政虎的军队大概还剩几千人吧?总之数量会减少,但可能仍拥有和自己率领的八千人的别动队旗鼓相当的力量。信玄冷静地思考着,嘴上却高高兴兴地说,“这回一定能杀了越后的那个家伙。”又告诉诸将,“出阵日期为九月九日的夜半时分。”
九月九日是重阳节,敌我双方都要庆祝节日。政虎是个诸事都讲究传统的人,应该会一丝不苟地进行庆祝,还会举办酒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会醉得不省人事呢。
——要是那样就好了。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信玄仍是半认真地祈祷着。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15 18:40



确实,九月九日这天,政虎从一清早就开始举办宴会,大大痛饮了一番,却对家臣们说,“今天是预先喝庆功酒。”这话可真稀罕,家臣们都瞪大了眼睛,但节日时战事发生变化是常有的事,所以大家想到“御馆大人直觉地感到快要出事了吗?”于是都紧张起来。
太阳落山时,政虎派出去的几个轩辕陆续回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报告说,敌人正在做攻击的准备。
对方似乎也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己方“不动”的现状,于是决心要攻打过来。那样的话,接下来就是要迅速行动了。
谷坊也回来了。数日前,虽然没有被委派任务,但他却不见了。对于这个失去了同伴的孤猿似的忍者,政虎现在是任他随心所欲地行动。
“如何?你怎么看?”
“不是夜袭,应该是想等天明再发动大战吧。”
“何以见得?”
“他们准备了许多斧子、柴刀之类砍开竹林、树丛的工具。”
大概是想等天亮再大声呐喊着,一口气攻上来吧,政虎想。估计敌人是半夜出城,悄悄爬上狭窄的山道,围住山脚后等待天明。
“谷坊,今夜起到明天,天气如何?”
谷坊将塌鼻子伸向空中,仿佛在嗅取空气中的湿气。“从今天夜里到明天早上,天气会很冷。因此,深夜时分起,大雾会笼罩山脚,而且变得越来越浓,最后伸手不见五指。”
“几时放晴?”
“辰时上刻(上午七点)左右。”
“很好。”政虎低低叫了一声,随即站起身,将实纲等各队的首领全都召集起来。
“御馆大人终于要开战了吗?”柿崎景家兴奋地说,宗缓赶紧制止他,“你这么大声嚷嚷,会让敌方的间谍听见的。”
“要有间谍能潜到这样的山上来,我倒真想看看。”柿崎虽然顶了回去,但还是显得很高兴。跟政虎一样,景家身上那种猛将才有的直觉也动了,似乎感觉到了战争的临近。
政虎告诉他们,明天早上,敌人会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但对手既然是信玄,那应该还不止如此,估计还有别的军队在川中岛待机,为了粉碎他们的阴谋,我们要在天亮之前极秘密地摸黑下山。政虎并没有具体一一说明,只是讲了结论。
没有人问政虎为什么会这么想。就连在政虎出兵时心存怀疑的实纲等人,现在也全都对政虎的判断深信不疑了。
“传令士兵,就说明天将返回越后,从现在开始做好准备,因为计划在夜里出发。途中如果遇到敌人,就杀出敌阵前往善光寺。”
“是。”大将们齐声应道。
“撤退时,篝火要点得旺旺的,留下纸旗。近江(甘糟长重),只留下你手下的一百人,让他们在所有人都出发后进行掩护。”
“遵命。”
“实纲任小荷驮队长,近江率一千骑最后从十二濑渡河,就那样停在那里,等明天早上,上当的武田军慌慌张张跑过来时杀掉他们。”
政虎干脆利落地下达了指示。景家照例担任先锋,为了更迅速地渡过千曲川,政虎决定将全军分成三队,分别从矢代、狗濑、雨宫三个渡口渡河。
“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前半夜不要过于安静,要表现得像是庆祝之余的高兴样子。半夜起床后,一句话也不许说。稍有违令者,绝不轻饶,把这话告诉所有人。”
以高坂弹正为先锋的妻女山攻击队,正好在零点时分离开海津城。夜间光华灿烂的弦月此时已隐没不见。他们用的是不必点火的忍者火炬,据说只要挥一下就会扬起火星,看清东西,而不挥时则只冒青烟。
然而,上杉方的侦察兵还是很快就发现了长长蜿蜒的敌影。
队伍连绵不绝,侦察兵的心底掠过一丝寒意。侦察兵都是几人一组的,于是其中一人急忙跑上山去报告。
“数量众多的武田军出了海津城。”
政虎点点头,扭头命令实纲,“准备唤起所有人。”
没有人能比这种时候的越后军更训练有素的了。尽管不知道是敌人来袭,只被告知要下山回国,但所有人还是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感,没有人闲聊说话。
精锐尽出的武田军在狭窄的山道上艰难地排成一列,绕道登上妻女山的背后,在此期间,政虎又等了片刻。
一丝风也没有,晚秋的夜半,寒气刺骨,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是紧张的心情使人变得分外敏感。政虎感觉正把此刻只有豆粒大小的信玄托在掌上,轻轻地......不是用力地,而是轻轻地握住。
——那家伙肯定是在川中岛一方。
那个男人是不会亲自做扒开山道爬上来这种苦差事的。等在河滩上,傲慢地挥舞采配想必才是他的心头所好。
——可怜啊。要是上山的话,还能捡到一条命,可是,如果是在河滩上等我的话,即使可怜也只能成为我的刀下之鬼了。政虎凝视着黑暗,低声念叨着,ォン マィシヲマナャ ソヮカ。
丑时中刻(凌晨两点),政虎从折凳上站起来,猛地一挥手。
全体八千上杉军,开始肃然下山。

潜入妻女山后的袭击部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道路比预想的还要狭窄,行军速度慢得吓人。
——照这种糟糕的状态,恐怕到了卯时中刻(上午六点),全军也集合不了。
高坂弹正急得直冒冷汗。七零八落的部队,即使到时候各自向山上发动攻击,也根本没有意义。
“嗳,快点,不能快点吗?”高坂弹正压低声音,使劲催促着队伍。

上杉军下山的速度却非常迅速。
实纲率领的小荷驮队保持着退却的队形,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马匹都口中衔枚,全军寂然无声地行进着。
仿佛是朝着云层走下去一样,山脚已经浸没在雾中。灰色的浓雾覆盖了人马。
政虎避开妻女山正面的十二濑渡口,让全军向西,从三处渡过河后,军队就那样以三股纵队的队形集合起来,然后沿北国街道一路北上。与此同时,还不断地向东面派出侦察兵。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19 18:57



上杉军开始下山后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两小时)左右,信玄率领的八千人的军队也开始渡过广濑渡口。没多久,上杉方的侦察兵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所幸没怎么在雾中迷路的侦察兵赶快跑回去报告,听完后,有人进言道“趁信玄那家伙正在渡河,杀过去吧”,但政虎摇摇头。
“在这里发动攻击的话,那家伙只会飞快地逃回城里去。就因为他想引我出来,所以才会反被我给引出来。”政虎微笑着说。
在此期间,队伍继续行进。不久,小荷驮队抵达了犀川,政虎看到后,命令其余的军队暂时停下。
和行动缓慢的小荷驮队脱离后,部队的机动性变得更高了,进一步调整为战斗的队形。
“保持这个样子,稍等片刻。”
侦察兵们,即使在雾中也别迷失方向,望你等平安归来。政虎默默祈祷着。
这时,雾中钻出一个偷偷摸摸的小耗子似的身影,不是侦察兵,而是谷坊。
政虎身边的人不由得嘁嘁喳喳起来。这还是谷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在他们面前现身呢。
“信玄的军队看来约有数千人,正在离此只有半里(两公里)开外的东南方向布阵。”
“辛苦你了,探听到这些......那个伤是怎么回事?”
谷坊的额头破了,正滴着血。
“刚刚杀了武田的一个忍者。”谷坊显得异常兴奋,说着还微笑了一下,那是有些凄厉的笑容。
政虎转身面对行军队列。“从现在开始,军队掉转方向。敌人在东南方。因为不能吹螺号,所以使番(战国时代的一种官职,负责在前线传达命令)们要当心别出错。”
军队掉转方向,并不是只要后面跟着前面动就行了,还得往右转,这比掉头走更难。
引导八千人的军队朝右面的斜后方折返,又不能使用螺号、太鼓或钟来指挥,只能派传令兵来完成这一切。
“好了,转过来。”
走在最前头的柿崎队,依旧一声不吭,甚至没有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只是沙沙地踩着地面转向了东南方。
天还没亮,雾变得更浓了。走得过分起劲的话,即使撞入靠得太近的武田军当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政虎独自骑着月毛马(马的毛色白色中略带浅红色的称为“月毛”,也称桃花马),离开队伍,一边自由地前后疾驰,一边将自己的士兵领往决战的地点。
——近了,近了。我知道。
脖颈上的汗毛倒竖起来。渐渐亮起来的深蓝色的天空仿佛奏响了天界的乐曲,发出无声的呢喃。
大雾,开始一点点地变薄了。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
信玄一动不动地坐在折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但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算起来,妻女山的第一通情报也该送来了。
还有一事让人不安。为了安全起见,从雨宫到北国街道附近都派出了侦察兵,可是,竟然没有一人回来。如果不是被大雾包围迷失了方向的话,那就是——敌人已经到达那些地方了!
如果敌人真到了那里,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派出大侦察团了吗?
所谓大侦察团,就是由武士身份的人率领众多人员,试着进行火力侦察。
信玄怀疑己方的侦察兵可能被敌方的大侦察团给堵截了。关于政虎可能已经将全部军队撤下了妻女山这种事,信玄压根儿没想到,但是,对方可能派出了大侦察团,就意味着,敌人并没有在山上烂醉如泥地酣睡。
终于,信玄从折凳上站起身,打算再向北国街道派几个人打探情况。
恰在此时,从平滑流散消失的雾气中,传来一个狼狈的叫声,“御、御馆大人。”一边叫一边还在靠近。
——混蛋。侦察兵怎么能惊慌失措呢?
一般认为,侦察兵即使发现了敌人的大军,也不能在自己人面前表现出动摇的样子。可是,明明知道却还是无法遵守的严重事态即将发生。听到叫声的一刹那,信玄就知道自己等人的计策失败了。
发出叫声的男人奔到信玄跟前,用颤抖的声音报告“敌人,敌人”的一瞬间,右翼方面响起了螺号,与此同时,铁炮的轰鸣声也响彻四方。
信玄心头大震,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好像都塌陷了。但即便如此,总大将也决不能流露出一丝动摇。
于是他装出早已知晓的样子,悠然地重新坐回折凳上,缓缓嘟囔着,“开始了吗?”
“越后的柿崎队和内藤(昌丰)队撞上了。”具体的情报之后很快就送到了本阵。那是信玄安排的前线诸队中位于最右翼的部队。

天空放晴了。地上的雾气也在急速变薄。
政虎下令,将之前卷起来的“毗”字旗和黑地日之丸旗高高举起,同时用力吹响螺号。
这宣告开战的声音如汹涌的波涛一下下震撼着四周。
望向秋草茂密处,可以看到因为过于惊愕而吓得一时动弹不得的敌军。
“放铁炮!”政虎叫道。他依旧是单骑离开队伍,一边轻松地纵马穿行,一边自如地进行指挥。
上杉方的枪口冒出了火光,而武田方还没有准备好铁炮,弓箭队拼命爬出来应战。
“开动!”政虎终于下了命令。
迄今为止的宁静陡然一变,大地仿佛发出了苦闷的吼声,马蹄声、怒号声,响成一片。
“小子们,冲啊!”政虎高叫着。听到命令,柿崎景家扬起有名的大芜旗,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之前在小山上被迫拼命忍耐的柿崎景家,好像要发泄积愤一样,以可怕的凌厉之势纵马杀入了敌阵。
内藤昌丰是深得信玄信赖的武将,但此时却完全被上杉方的突然袭击抢去了先机。
柿崎队冲击的势头太猛了,内藤队虽拼死抵抗,到底还是支撑不住,转眼便被击溃了。
随后,景家又冲入了位于前线中央的饭富昌景的队伍中。
“打垮他们。打垮敌人。打垮所有人。”景家一面挥动着大枪,一面鼓舞士兵,同时把成群的杂兵横扫在地。溅了满身鲜血的景家看上去宛如阿修罗般可怖,家臣们也跟在主人身后,激烈地往前冲。
因为对方来势汹汹,昌景的家臣们也有些畏缩,但昌景叱责家臣们,“小子们,你们这样还能称为是我昌景的家臣吗?别让大芜那家伙的脏脚踏进来。别让赤备蒙羞。”说完,严阵以待。
说到整套装备皆为红色的“赤备”,后来德川家中的井伊家的“赤备”也很有名,但那是因为井伊家大量聘用继承了这个昌景的遗臣。
在昌景的鼓励下,家臣们把紧紧排列在一起的枪尖对准柿崎队,抱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向前冲去。
一时间,双方展开了激战,可是,即便是那样的柿崎队也无法击溃骁将饭富昌景的队伍,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开始渐渐被对方压倒。
“别害怕!难道还有人害怕被甲州的脓包武士们斩了而想要后退的吗?”景家两眼充血地叫喊着,但军队还是一点一点地后退了。
看到这种情形,政虎下令机动部队之一的色部显长队从侧面插入。追赶着柿崎队而稍稍拉伸了纵长的饭富队,受到色部队的侧面攻击,形成了中段遇袭的局面。尽管如此,昌景并不慌乱,下令暂时后退,撤回士兵后恢复了队形。
武田军的依靠,就是前往妻女山的那一万二千人能尽快转到这里。在那之前,无论如此也要顶住。时间拖得越久,对武田方就越是有利。
然而,战场各处的武田方的武士们被杀的情况,已严重到了连昌景都愁眉不展的地步。
原本在本阵右侧加强防备的武田义信的部队,也因为作战过于勇猛,不知不觉从原定的位置上被引诱向前,结果被越后军包围而陷入了苦战。信玄曾几次命令其后退,但义信全不理会,因而损失惨重。据说战后,信玄对当时的事怒不可遏,几乎要让义信切腹。
等义信好不容易回到本阵旁边时,其手下已伤亡大半,他本人也负了两处伤。
在这次战斗中,上杉方还留下了义信直攻到政虎身边,将政虎的旗本打得七零八落的逸话。据说后来政虎本人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曾对家臣们说,“那时,受到武田家小子的攻击,那种丢脸的遭遇,真是一辈子的失策。”
总之,义信进行了激战,也给敌人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但由于他的突出,导致信玄的本阵陷入了危险之中。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23 18:30



——这下糟了!
位于武田军前线中央左侧的信繁,感到危险正在逼近信玄。
上杉军从己方的右翼开始,逐渐逼向中央和左翼,一边流水般地派出生力军,一边积极行动。从右翼方向发起进攻的柿崎队,和中央的饭富队展开了激战,紧随其后的上杉方的第二波生力军又同位于中央右侧的室住(诸角)队激烈地厮杀起来。
现如今,己方已是死尸累累,其状惨不忍睹。
上杉军好似企图在石堤上穿孔的激流一样,千方百计地想要突破前线,从那里杀到信玄的本阵。如果不在决堤前堵住他们,只要挤入一股流水,转眼就会变成浊流吞没一切,这点信繁完全明白。
信繁猛地举起右手,向部下打了个信号。拿定主意后,他迅速把自己的队伍移到了本阵前面,以保护信玄。
信繁的使者飞奔至信玄处,转达信繁的口信,“我等将以战死的觉悟支撑着,请在此期间想出取胜的办法。不必援救我们。”
被柿崎击败的内藤队,以及正一步步后退的室住队,也和信繁汇合,他们在信玄和政虎军之间筑起了一堵厚厚的壁垒。
这情形也映入了政虎的眼中。
“那是谁?”
政虎问身边的人,那个冲到中央的,椎形头盔上装饰着黄金武田菱前立、背着绀地(藏青色的底色)上写有金色法华经陀罗尼(咒文)的母衣(罩在铠甲上防箭的布制袋状物)的武士是谁。
“那个好像是信玄入道的弟弟、典厩信繁。”
“喔,想保护兄长吗?好样的。”
武田家也有勇敢的武士呀。政虎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自己的旗本军,扬声问道“没人能杀了他吗?”
山吉丰守、安田长秀等人立刻大声答应着冲向中央。
面对如同雪崩般袭来的越后军的猛攻,信繁等人好似挡路的巨石一样抵御着。功名什么的,已经无暇考虑了。正因为如此,信繁等人表现得异常勇猛,连那样强悍的政虎的旗本军一时都无法突破这堵墙壁。
“哎,你们可真没用。御馆大人正看着呢。”
丰守说出“御馆大人”一词,顿时让上杉军又振作起来。他们再次将利刃举过头顶呐喊起来。
“顶住。不要后退,一步也不要后退。”信繁也高声喊叫着。
雾已经消失了,四周满是耀眼的晨光,杀敌夺命的枪尖闪闪生辉。
信繁三次挡住了上杉军的突击。可是,敌人一次次地送来了生力军,真如流水一般。
终于,信繁下定了决心。他叫来一个家臣,脱下母衣交给他。“这是兄长大人为我亲手书写的东西。我今将战死,但不愿此物落入敌手,你替我转交给我的儿子。”信繁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握住自己的一束头发,把它割下来附在母衣上。
“一定要替我转交啊。”
家臣本想说我要和您一起战死,但受此重托,只能把话咽了下去。后来,信繁的儿子信丰穿着这件母衣,和武田胜赖一起参加了长筱之战。
信繁转身面对部下,“如果看到敌方的大将,一定要与其缠斗厮杀。不必多造罪孽杀害无名小卒。我这就将战死沙场,以报兄长大人多年来的恩情!”
说完,掉转马头,一踢马腹。“我乃武田信玄入道之弟、典厩信繁是也。”信繁大叫着冲入了上杉军中。
信玄也不能对信繁坐视不救。可是,身为即使失去重要的弟弟也不能失掉战争的总大将,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绝对、绝对不能让典厩被杀。”
虽然信繁说不必援救,但信玄还是把身边的望月茂氏派了过去,自己则紧盯着战况。
然后,趁着上杉军扑向信繁,其逼近本阵的势头稍缓之际,信玄狠下心来,将本阵向前移动了一百米左右。
信玄这种不退反进的行动,大大鼓舞了全体武田军。
——御馆大人终于要一决雌雄了!
武田军重新握紧了长枪,他们甚至忘了伤痛,用手擦了擦枪柄上的血,又继续前进。
“你们的劲头输给他们了吗?”政虎也激励着己方的军队,“打败这些没用的武士。”
政虎此时已经把军队几乎全都派出去了。他在队伍后面策马奔驰,挥舞着青竹杖,不停地鼓舞着士兵们。
这时,从前方传来叫声,“杀死武田典厩了!”
——是个出色的人啊,典厩信繁。
政虎的心被打动了,他照例念了一句,ハラソゥギャティ ボゥジィ ソヮカ,为信繁祈祷冥福。
信繁战死的事,在当时全日本的武士中间似乎都非常有名。据说北条氏康和织田信长都赞扬过他。
得知信繁的死讯后,室住虎定也跃入了越后军中。据说最后杀死他的,是扬北的新发田长敦的家臣。

这时,冲上妻女山的武田军,正对着金蝉脱壳的敌阵残痕发呆。从高坂弹正到饭富虎昌等人,这些身经百战的武士一时都忘了要做什么,只是眼都不眨地看着这一切,一个个呆若木鸡。然后,他们好像猛然挨了一击似地一齐大惊失色,脱口叫道“御馆大人”,开始连滚带爬地从妻女山北面跑下山,也顾不得有路没路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川中岛。川中岛、川中岛,这声音在头脑里不断回响着。
“来了,来了。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吗?在这里挡住他们,别让一兵一卒过去。”甘糟长重向手下喊道。
早已准备好了铁炮弓箭的士兵们在千曲川岸边排了长长一排,他们瞄准了从妻女山下来后正想渡河过来的武田军诸队。
当拼命赶路的敌兵甚至顾不得仔细确认河水深浅就踏入水中时,长重下令“射击”。
在河流当中,原本费事的目标变得容易攻击了。铁炮声响起,武田的武士们扑通扑通地落入水中。可是,所有人都不顾一切地扑向岸边,但在那里,他们又被甘糟队的弓箭手一个个射倒。
千曲川的河水被染红了,撞在那些已经一动不动的尸体上,掀起了小小的浪花。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26 20:04



不管怎么杀,武田军都始终没有全线崩溃。即使败了又败,剩下的人总是又集中起来,守在信玄前面,牢牢抵御着敌人。看来,武田军会挺身捍卫他们的御馆大人,直到最后的最后只剩信玄一个人的时候。
政虎也不禁焦急起来。估计用不了多久,绕到妻女山的敌军就该蜂拥而至了。就算长重防守严密,但至多不过一千人的部队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已经没时间了。
许多武田军开始互相口口声声地说,己方的大军已经到达这里了。
生力军来了,生力军来了。他们好像念佛一样喃喃说着,重新又有了力气。这些话确实让武田军精神大振,反之,上杉军从早上激战到现在,已是精疲力尽,此时又听说有未参战过的大军涌来,顿时失去了气势。
政虎作出了决断。
他发出了向善光寺撤退的命令。传令兵们纷纷跑向仍在激战的诸队。与此同时,政虎扔掉了手中的青竹杖。
——我要亲手杀了信玄入道。
政虎脱掉头盔,用白布包住脸。
年轻的武士姑且不论,但指挥万余军队的总大将一骑突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如果在到达信玄本阵之前就被敌兵认出并扭打在一起的话,更是奇耻大辱。
自己突入敌阵,仅仅是想要杀了信玄,所以,最好是不被人发现。于是,政虎蒙住脸,猛地拔出刀,把脸伏在马背上,试着突入信玄的本阵。
他策马一路猛进,没有迷路,直冲到了孙子四如旗下。
此时,双方的队形都已经崩溃了,战场的状态混乱不堪。就连作为本阵的孙子旗下,战斗人员也是分散在各处挥枪厮杀,信玄身边几乎无人留守。
——有机可乘!
跃过重重尸骸,政虎杀到了信玄跟前。
谁都不知道这个骑着月毛马、穿着萌黄色阵羽织、白布蒙面的武士是什么人。众人还在发愣,那个迅速变大的骑马的身影已朝着兀自悠闲坐于折凳上的信玄,径直扑了过去。
政虎俯视着这个男人。
装饰着雪白牦牛毛的被称为诹访法性兜的头盔歪了一下,坐在折凳上的男人,猛然抬头望着政虎。
令政虎惊讶的是,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不到毒辣和狡猾。男人一脸沉着稳重的表情,用乌黑的眼睛紧盯着政虎,对他手上的刀看也不看一眼。
——是信玄!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不是什么影武者,可以确信这个男人就是信玄。
实际上,政虎看到对方的表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一拉缰绳,掉转方向,将马停在信玄身边,闪电般探出身子,给下方的对手以一击,信玄猛然用手中的军配团扇挡住了。
利刃把坚固的军配砍下了将近一半。
政虎在那个狭小的地方灵活地转了个圈,再次变换方向,这回他策马从正面踏上一步,挥刀向信玄的右侧面砍去。
信玄抬起胳膊肘,再次敏捷地用右手中的军配挡住了。这回,刀刃喀嚓一声砍在扇芯上,传来讨厌的手感。
政虎气得直咬牙。用军配挡下了政虎袭击的信玄,其内心不得而知,至少表面看来镇定得出奇。
政虎第三次驱马而来。
迄今为止和信玄的恩恩怨怨,像幻影般飞快地掠过脑海。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一切,此时此地彷佛又重温了一遍。对于政虎的挑战,信玄似乎总是举重若轻地应付了过去。
踏入此处以来一直默不作声的政虎,第一次发出一声怒吼,既是为了恐吓信玄,也是在激励自己。
这激烈的吼声,让信玄的半边脸抽动了一下。
政虎的刀尖侧砍过来,利落地砍飞了军配团扇的上半部分。政虎又回刀连斩几下。虽然又挡住了,但信玄也终于扔掉了那把几乎只剩下扇柄的军配。
这时,政虎的刀尖划过了信玄的肩头。疼痛让信玄微微皱起了眉头,政虎将此看在眼里。
——信玄也不是什么不死之身嘛!
他把刀高高举过头顶。
就在这时,马突然直立起来。原来是好容易赶到的信玄的家臣想用枪去刺政虎,结果错手刺中了月毛马的三头部位(臀部)。
虽然没把政虎摔落,但马还是受了惊,飞奔起来。
巧的是,马正好是朝北面的犀川方向逃走。政虎也不拉住马,任其疾驰而去。
机会失去了。信玄的厄运大概还不能告一段落。总觉得似乎是出于某种原因,老天暂时还要让这个男人继续活着。
——果真如此,那也没办法。看来一段时间里,那家伙肯定还会在这世上继续作恶。
真是件遗憾的事啊。政虎在马上摇着头,但又忽然想起了方才见到的那个男人的相貌。
——那个男人的眼睛,并不浑浊......
迄今为止,政虎一直把信玄当成毕生势不两立的应该憎恨的宿敌来考虑。这一点今后也不会改变,但是,政虎心中曾有过的和今天那个男人截然不同的信玄像——虽然说不清细节,但感觉太不一样了,那个脏兮兮油腻腻的男人形象,在靠近看过他本人之后,完全消失了。
——至少,那个男人似乎很受兄弟和家臣们的敬仰。
如果不是那样,全体武田军就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继续顽强地抵抗。
嗳,算了,至少我也教训过他了。政虎嘀咕着,并不放缓速度。虽然一直感到后方传来好像是生力军终于到来的声音,但事到如今,政虎也不回头观望,只是催马前行。
前方忽然跳出几个武田兵,好像打算扑过来。
政虎压低身子,几乎把脸伏在了马头上,仍旧疾驰着。敌人哇哇大叫着冲了过来,大概是政虎拨开长枪的同时斩断了他们的枪柄吧,可以听见对手发出惊愕的叫声。
政虎也不回头,继续往前跑。
他惦记着家臣们。
政虎决定撤退并派出传令兵时,武田方已有多位著名武士战死,而上杉方却几乎一个也没有。
然而,不难想象,被一万二千人的生力军追赶着逃跑撤退会有多么艰难。
——但愿大家都能设法逃脱。
然后又蓦地想到,谷坊不知怎么样了?


第五章 雾深妻女山 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3-30 11:43

第六章  去者来者



虽然登上了毗沙门堂的山峰,但政虎并没有走进去,他在佛堂门前坐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谷坊还没有回来。
也许他只是因为负伤才没有回来,但政虎并不这么想。
毗沙门堂对他来说依然是个重要的所在,这层意义丝毫不曾动摇,可是,尽管如此,一想到走入其中时,再也听不到屋顶上和地板下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就觉得连初冬的风吹过松树枝的声音都变得那么空虚。
政虎是在合战三天后的九月十三日返回春日山城的。回来后,他立即给色部胜长、中条藤资等人颁发了感状,以庆祝“胜利”。
越后认为这一仗是己方胜利了。对此,谁都没有异议。不仅如此,大家还异口同声地说,“这下,武田也该吸取点教训了吧。”
没有异议,并非是因为害怕政虎,主要还是因为没有强烈地感受到己方的失败。
他们都抱着这样一种感觉,己方几乎一直在单方面地痛打对手,只是因为稍稍打累了才挨了对方最后一击。尽管事实上,在那一万两千人的生力军涌来之后,他们都饱尝了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滋味,但却满不在乎地说,那种事在战争中是难免的。
虽然是政虎先退却,但政虎从过去起就喜欢痛击敌人,然后突然先行撤退。就算最终是武田军留下来高呼胜利,但所有人还是吹嘘说,“那又如何,那是因为我们撤退了。”看他们的认真劲,也难断言他们只是不服输而已。
可是,没能攻陷海津城,川中岛的领地也归于信玄之手,政虎在信浓的势力就只剩下饭山城这个最后的据点了,所以从“战争成果”来看,实际上是完全失败了。
政虎本人对这一点不说也明白。尽管如此,他还是自信给信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武田也该吸取点教训了吧。士兵们的话是正确的。
那个叫信玄的男人大概非常想不开吧,所以今后可能还会执拗地前来侵犯国境,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很会精打细算的人。他肯定会仔细计算,千辛万苦地把北信浓弄到手,花了自己多少年的时间。
如果他今后对侵犯越后一事还不死心的话,那政虎决心不论多久,也要顽强抵抗,直到把武田的势力完全排除出去。
失去几千将士,失去亲弟弟,才勉强得到川中岛的痛苦事实,这个时候,就请你细细地品味吧,政虎暗暗想着。

十月上旬,从关东送来了给政虎的书信,那是关白近卫前嗣改名的前久写来的文章。
在这篇祝贺政虎胜利的文章中,有写到“虽然事出不期,但蒙您(政虎)亲自拔刀战斗,真是无与伦比,荣耀至极。”(文献中也有把“不期”写作“不稀”的,那就成了“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政虎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但当看到“又及,氏康已至此地(关东)松山口”时,顿时抿紧了嘴唇。
松山城中有上杉宪政之子(当然是养子)宪胜在,而岩付城主、太田资正也呈后援之势。
传说,资正平日里就经常训练自己养的狗往来于松山城之间,当松山城被围时,头上绑着密信的狗一路跑向岩付城,成功地取得了联络。这被认为是日本第一次使用军用犬的例子,不过,此事暂且搁下不提。
除此之外,前久的文章里尽是“如果(政虎)出兵迟了,会造成严重的事态”啦、“眼前可说是火烧眉毛”啦、“等你早早到来”啦之类的话,言下之意“氏康不是马上就要来攻击我们了吗?”
政虎觉得心烦,不禁想,要说他多余又显得太无情了。
前久、宪政、足利藤氏三人齐聚在古河城中,完全没起一点作用。不但如此,听使者说,三人处得很不好,藤氏及其身边的人,甚至包括关东的武士们,都冷嘲热讽地管前久叫“越后公方”。
虽然前久没有兵力,但他背后有政虎撑腰,本该权威赫赫,却总让人觉得他好像连狐假虎威都做不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下关东的呀?
前久固然让人急死,宪政也好不到哪里去,竟然也不知道声援关白殿下!对这两个满脑子就知道求人援助的家伙,政虎深感厌烦。可是,不管他们多没用,也不能就那样置之不理。何况还有坚贞不屈的太田资正,总不能对他见死不救吧。
——必须出兵。
虽然感觉快要累垮了,但政虎还是开始着手准备出阵关东。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4-3 18:24



对北条氏康来说,政虎和信玄两雄在川中岛的决战,是其收复关东失地的大好时机。
他首先进攻了归顺政虎的武藏国三田纲秀的胜沼城(青梅市),接着又打败了据守秩父长静的天神山城的藤田一族。因为藤田氏的当主招氏康的三男作女婿而成了北条派,所以必须消灭反对他的族人及家臣的势力。
北条氏康就那样一步步夺回了领地,在此期间,据说曾和政虎发生过争执的忍城的成田长泰、以及下野佐野城的佐野昌纲、上野桐生城的佐野直纲、武藏骑西城(北埼玉郡骑西町)的小田家时等等,这些忐忑不安的关东豪族们又回到了北条这边。
在氏康看来,政虎的做法太草率了。虽然政虎的作战能力可能确实强得惊人,但之后却近乎无谋。
氏康对信玄发出了邀请,“我也知道您在信浓已经相当疲惫,但和我等一起击溃上野的长尾方,如何?”
十一月,信玄越过了轻井泽的碓冰岭。途中,攻陷了高田城(甘乐郡妙义町),然后又沿中山道东进,包围了仓贺野城(高崎市)。
当然,此番出兵,是考虑到三国岭正被大雪封锁的缘故。
可是,政虎却出兵了。
听说信玄侵入了上野,政虎更不肯退却了。这家伙刚刚才挨了一顿痛打,居然又若无其事地闯入了上野,政虎感到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想,无论如何也要越山。
今年二月,让直江实纲先有了雪中行军的经验果然是对的。政虎暗自点头,同时又想到,
——那只是今年二月的事吗!
感觉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确实,在政虎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还没有哪一年像这个永禄四年一样艰辛坎坷。从去年秋天起就前往关东,在厩桥过年,三月在小田原,四月在镰仓,八月至九月在川中岛,然后现在又要翻越积雪的三国岭。
这年冬天,三国岭的积雪很深。实纲在今年春天出阵的时候,虽说有雪,但已经连续数日没有从正面吹来暴风雪了,可是,这次就不行了。
在下个不停的大雪中,首先要由先头部队踏雪。穿上踏雪鞋后还要套上大的所谓スカリ的东西,默默地踏雪,根据情况不仅要踏结实了,还要划定范围后铺上草席,其行军的艰难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而且,当时的军装是脚底不防水的,行走的艰辛以及对人体的伤害,都是现今不能相比的。
政虎自己也不骑马,同样也是步行。冰雪打在冻僵了的脸上,犹如鞭子抽打一样疼痛。在暴风雪中,政虎仿佛看到氏康、信玄的脸在嘲笑自己,甚至可以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他们低低的话语声,“就算我们不动手,白魔也会替我们关住你。”
“越过这座山岭,就能到达无雪的国度了!”
政虎激励着士兵们。确实,那是唯一让人期待的事了。之后,他们花了几倍于平常的时间,终于越过了三国岭。
这下,再也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另一方面,信玄得知了政虎踏雪下到关东地区的消息。
——那个男人似乎依旧是不达目的就不肯罢休啊。
经由信浓到达上野也并不轻松,但毕竟不同于从越后扒开大雪而来。“这也太辛苦了。”信玄一面惊讶地嘀咕着,一面迅速撤兵,暂且回国了。
这群卑鄙的懦夫。政虎懊恼地咬着嘴唇,同时进军下野,于十二月包围了佐野昌纲的居城、唐泽山城(佐野市)。
佐野氏是消灭平将门的藤原秀乡的后裔,是继承了藤原足利氏(有别于所谓的源姓足利氏)一流的镰仓御家人(镰仓室町时代从属于将军的武士)之一,拥有古老的血统。据说,唐泽山城最早也是由秀乡在天庆年间(十世纪中叶)修筑的。
出身名门的佐野氏,对由守护代、长尾一跃为上杉的政虎,以及更加来历不明的北条,老实说的话,可能都瞧不起。然而,在那个实力决定一切的时代里,也只能想方设法地拼命活下去吧。
此后,佐野昌纲对政虎和氏康,也曾数次反复“倒戈”,跟随当时近在身边的一方。
他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政虎和氏康都还没有采用新时代的那种不从者干脆杀掉、或者是即使投降也不接受的做法,他们仍旧遵循老式的做法,原则上只要投降,不管几次都会赦免对方。
到了这个永禄四年末,政虎还没能攻下唐泽山城,于是他立刻解除包围,进入厩桥城过年。同时,政虎改名为辉虎,因为将军义辉赐他一字“辉”,所以这次就叫做上杉辉虎。
过了年,就是永禄五年(一五六二年),辉虎三十三岁了。
这年一月,二十一岁的松平元康,也就是后来的德川家康,在清洲和织田信长结成了同盟,可说是在此踏出了家康在遥远的未来夺取天下的第一步。
身在厩桥城的辉虎当然不知道那种事。
辉虎在正月里就早早邀请了关东诸将参战,以攻打上野馆林城的赤井照景。攻打馆林城的战斗于二月九日开始,十七日结束。照景逃往忍城,投靠了成田长泰。
接着,辉虎再次前往唐泽山城,但他没时间慢慢攻打了,在此期间,北条氏照逼向古河城,而在城内的足利藤氏和近卫前久之间的不和也表面化了。得到这个消息,辉虎于三月上旬返回了厩桥城,终于把前久和上杉宪政带回了厩桥城。
那样一来,足利藤氏也没法独自安心待在古河城了,于是,藤氏依照旧例,去投靠了安房的里见氏。
即使见到辉虎,前久也没再露出以前那种好像贴在身边的小狗一样的笑容。
感觉自己被遗弃在狂风肆虐、土里土气的关东城里好几个月的前久,和认为在这几个月里前久在关东没有发挥一点作用的辉虎,彼此一脸不快地对视着,也不怎么说话,就连酒席上也是一片冷清。
唯有已经对政治失望、认为归根结底、最好的出路就是寄居越后御馆的宪政,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尽情地开怀畅饮。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4-9 12:09



平安返回越后之后,辉虎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觉得年轻的前久因为事情不顺而感到失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确实是让您久等了,可是......”辉虎试图将战争的情况慢慢向他说明,然而,前久根本不想听。
一开口,可能会忍不住说出责备对方的话,所以前久一直默不作声,但当辉虎越说越起劲时,前久突然冒出一句,“打仗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不会。”
——什么!
辉虎猛然感到一阵刺痛。虽然前久可能并无此意,但辉虎却觉得这是在揶揄自己打仗的样子,眼神顿时变了。
侍奉在前久身边的西洞院时秀察觉到了这点,赶紧拽了拽前久的袖子,但前久依旧像个耍性子的大少爷一样绷着脸,根本没打算撤回前言。
只会风雅地拖着长袖四处游荡的家伙懂些什么?辉虎恼怒异常,但总算没对关白口出粗言,只是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当时两人误会的情景,连旁观者都感到惋惜。双方暴露出的公家和武家的分歧、城市和乡村的分歧、种种价值观和常识的不同,也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
根据前久的常识,辉虎迄今为止的做法就是所谓的“逐客”。他根本不希望自己来,却还让自己跑来,这种看似恭敬实则无礼的“手段”,是公家常用来对付麻烦的武士的。前久执拗地认为,
——你不希望我来的话,就该像个武士一样清楚地说明。何必使这种拙劣的京都流呢?
想到这些,就不想再修复双方的关系了。
前久随即提出要回京,尽管辉虎已经出言挽留了,但前久还是说,“已经出来太久了,皇上会担心的,而且公方大人也叮嘱过要早点回去,所以......”
前久笑嘻嘻地坚持说着这些谁都知道不过是借口的话,好像要显示,论京都流的话,我才是本家呢。于是这年八月,前久返回了京都。
这就是歃血为盟的结果吗?辉虎气得两眼发花。虽然前久给实纲等人寄来道歉信,请他们替自己劝慰辉虎,但代办的实纲也只能苦笑,辉虎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和前久交往了。此后,两人的交流就全部断绝了。

永禄五年的冬天,辉虎又一次果断地越过了积雪的三国岭,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进到了柏崎,次日又进到了小千谷,但由于雪比往年更深,所以在经过了难以置信的辛苦之后,直到十二月中旬才抵达沼田城。
这次是因为氏康和信玄再度联手攻打松山城,所以无论如何也得越山。
然而,辉虎的努力白费了,二月四日,松山城在北条、武田的猛攻下陷落了。上杉宪胜开城时,辉虎军的先锋已到达了石户渡口(北本市)一带,离松山城只有九公里远。
得知松山城开城,辉虎勃然大怒。
可是,北条、武田对松山城发动的攻击实在是惨烈至极,所以城兵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坚韧不拔了。信玄因为城池久攻不下,还曾从甲斐叫来挖掘矿山的金山众,让他们挖掘地下通道。这次行动,因为挖掘的坑道被城里的贮水槽挡住而失败了。
最后,城池因为粮道被断而陷落了。联军以数万之众从十一月起就包围了城池,城兵在坚守了五个月后投降了。
上杉宪胜交出的这座城,由名叫上田朝直的武将入驻。
朝直此人,原本和氏康是敌对的,他得到太田资正的援军,夺回了一度被侵占的松山城,但之后北条军再次攻来时,他却背叛了资正,将北条军引入城中,因为这个功劳而被任命为松山城主。
前年(永禄四年)二月下旬,朝直被前往小田原的景虎从这里赶走,逃到秩父的安户城,一直期待着卷土重来。
虽然城池就这样再度回到朝直手中,但听说辉虎已来到此处,朝直又吓得面无人色。而氏康和信玄,一得知辉虎到来,就迅速撤兵了。
这两人已经无意再和辉虎正面交锋了。总之,打的话,要么就是输掉,要么就是因为势均力敌而造成严重的伤亡,所以最好还是干脆不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凭辉虎骂他们卑鄙也好,胆怯也好,两人也只是说,
“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长尾殿下进行的是清廉的义战,而我等却必须养活家臣和百姓。不管活到几岁都不染俗世污垢的人还真是圣洁啊。”
然后丢下几声讥讽的冷笑就离去了。
对他们来说,等辉虎回国后再出来就是了,可上田朝直却只有满心的恐惧,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抱着一死的心情在松山城笼城。
可是这回,氏康和信玄的撤兵却是件好事。考虑到他们两个都不在了,再费劲攻下区区一个松山城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辉虎把攻击目标换成了小田家时的骑西城。
——捡了一条命......
朝直边擦冷汗边想。
之后,一直到六月回国前,辉虎依次攻击并降伏了惯于叛变的成田长泰、佐野昌纲等人,对他们进行了惩罚。
辉虎决定回国,因为收到情报,说先回去的信玄最近摆出一副要攻击饭山城的架势,似乎打算在饭绳山脚下开路,以使侵略越后的行动变得容易。
“在饭绳山开路吗!”
辉虎的脸变得苍白,但也看穿了信玄的伎俩,这家伙只是想把自己拉回越后罢了。他是想等自己返回越后之后,再趁机和氏康联合,把那群惯于叛变的家伙召回来,并攻下留在关东北部的几个坚定的上杉派。
不管怎么痛骂,怎么懊恼,结果都是一样。虽说如此,自己也不打算就这样留在关东,早晚是要回去的,所以也是无可奈何。
不可思议的是,辉虎从未考虑过要把根据地移到关东。
也许,他期望近卫前久和上杉宪政能发挥作用,有如自己亲往关东一样。但当这个计划失败后,辉虎也没有采取其他什么代替的手段。
正如他和前久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一样,关东武士和辉虎之间,虽然都是武士,但可能也存在着深深的代沟。
在无意占有他国领地的辉虎看来,既然自己已经替对方驱逐了北条势力,那么之后的维持工作就应该靠他们自己的努力了。因此,对自己不在就马上掉头追随北条方的佐野昌纲等人的做法,完全不能理解。
而另一方面,佐野等人大概觉得,与其这么麻烦,辉虎还不如像日本全国各地的武将那样,把打下的领土纳入自己的地盘,并相应地给予他们这些人以看得见的照顾。说因为已经惩罚过敌人了,就轻易离去,正因为那样才会恢复原状。
回到越后的辉虎,于七月十八日在柏崎的饭塚八幡宫献上了祷文,称信玄和氏康是佛法王法之敌,对他们进行诅咒。
不出所料,辉虎一返回越后,信玄便中止了在北信浓的作战。
然后,氏康爬出了小田原,信玄也执拗地向东前往碓冰岭。
这下,永禄六年的冬天又重演着同样的一幕,辉虎前往关东,在关东过了年。
“御馆大人似乎很喜欢坂东那无雪的冬天啊。该不会是为了在那里过冬,才翻越三国岭的吧。”当时,在辉虎的家臣中也有不少人偷偷嘀咕着这种要是让辉虎听到马上就会小命不保的话。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4-14 12:35



永禄七年(一五六四年)的局势也和前几年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稍有变化的是,形势逐渐对北条方有利,而辉虎在关东的势力却慢慢减弱了。
然后,这年春天,信玄趁辉虎不在,攻克了位于野尻湖琵琶岛上的野尻城,同时动员会津的芦名盛氏,设计南北夹攻越后。
在一月二月顺利攻下了常陆的小田氏治以及照例有的佐野的佐野昌纲等人的辉虎,因为这个缘故返回了越后。
四月末,辉虎轻而易举地夺回了野尻城,并痛打了芦名方,但是,
——越前(政景)那样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让信玄趁虚而入了呢......
对担任留守的政景的怀疑,让辉虎的脸阴沉了下来。那样的疑问,从永禄四年初次进入关东之际、野尻湖畔的割岳城被信玄夺取时,就一直埋在辉虎心中。
迄今为止,辉虎每次越山,都是由长尾政景担任留守。
政景也压得住国内的诸将,有他留守,不必担心国内会发生叛乱,但是,在对付国外侵略方面,政景却谈不上很强。
辉虎并不认为政景是有意不忠,但不管有意无意,现在或许都该追究他的责任。
——要能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就好了。
听听政景的想法,也谈谈我的心情。辉虎想着,觉得需要找人商量一下此事,于是吩咐近习“把直江大和叫来。”
直江大和......准确地说,是直江大和守景纲,也就是直江实纲。实纲从永禄五年起就改名为“政纲”,今年又变为了“景纲”。
且说辉虎从没有这么郑重地召唤过景纲,而到来的景纲在听完这些话后,表情比辉虎想象的还要为难。
“怎么了?有什么异议吗?”
“不,没什么异议。我认为彼此推心置腹地交谈确实是最重要的,不过......”
“不过什么?”
景纲考虑了一会,好像在拼命琢磨该怎么说才好,然后,他用谨慎的语气慢慢开口道,“刚刚发生了野尻城的事,说不定越前大人(政景)认为御馆大人会责罚他。”
“......”
“越前大人可能正在考虑那会是什么程度的责罚。”
“他甚至猜想我会把他叫来切腹,对吗?”
景纲的表情依然很紧张。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主君还没打算非要处分家臣不可,家臣却已深信自己一定会被处分,既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遂决意谋反,于殿中拔刀伤人。
景纲这回和政景一起留在春日山,所以能非常仔细地观察他的言行举止。据景纲所见,政景并没什么可疑之处。虽然到目前为止,信玄也曾出手引诱过上杉家的家臣,但根据景纲的调查,并无迹象表明政景受到过引诱。可是,万一受到过那样的引诱,哪怕只有一次,哪怕自己拒绝了,也会因为害怕被主公知道而陷入极度的恐慌中。
信玄频频使用调略,恐怕不仅是为了成功地引诱敌将,更是想以此为契机引起对方阵营的内部纷争。
——即使御馆大人想要坦诚相告,也不知越前大人会怎么理解。
性格果敢的辉虎从没有把人招来谈话的先例,所以政景极有可能会贸然认定自己必将遭到制裁。
“此事请暂缓处理。”景纲双手扶地道,“在下想花点时间让彼此先通通气。”
辉虎轻轻咂了一下嘴,“拐弯抹角的,好麻烦。”但也只是这么嘀咕了一句,没说不行。
景纲左思右想,又和奉行之一的斋藤朝信商议了几次,但就在这当中,却发生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政景溺水身亡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和琵琶岛城主、宇佐美定满一起溺死的。
这件事常被后世说成是桩阴谋事件,而且关于地点和情况等也有诸多说法,十分错综复杂。
比如,对这起事件(事故),相传是这位宇佐美定满的子孙的宇佐美定佑在《北越军谈》里是这么讲的。
说是位于信州野尻湖琵琶岛上的琵琶岛城主、宇佐美定行邀请政景过来,骗他一起乘船游玩,在湖上弄沉了船,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杀了政景。这是因为辉虎决定要诛杀政景,为避免此举引起国内混乱,于是宇佐美一身担起所有责任,完成了此事。
书中还说,为了谨慎起见,宇佐美的家老将政景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就是后来的上杉景胜)扣为人质,据守城池,辉虎因此取缔了宇佐美家,但是,这却是定行在自己的遗书中要求的,为的是不使上田长尾因此事而心怀遗恨。
这个故事在地点和人名方面和事实尤其大相径庭,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信州的野尻湖中确实有个琵琶岛,岛上也有城池(这座城叫野尻城,恰好就是当时辉虎和信玄争夺的那座城),而另一方面,宇佐美定满其实是柏崎的琵琶岛城的城主,他和政景死的地方,偏偏叫做野尻池,大概是因为名字差不多,所以才弄混了。
可是,说是子孙写的书,却从一开始就连祖先的名字“定满”都写成了“定行”,这点就不太好理解了。
事实上,这两人死的地方,是位于溯鱼野川上游的汤泽大源太川而上的谷后地区的野尻池。
据说政景和宇佐美一起来此泛舟乘凉,但不清楚他和宇佐美是否真有那么亲密。这两人曾经敌对过,如果说宇佐美可能设下计谋的话,那么,政景方企图诱杀宇佐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比方说,宇佐美知道了某些事,而这些事一旦被告密就糟了,那政景也有可能会想要杀掉宇佐美。
首先,光看出事的地点,就可以认为发出邀请的肯定是政景方,宇佐美是作为客人前来的。如果是宇佐美设计安排的话,一般来说他应该把地点选在自己的领内。(关于这点,《北越军谈》尽管把地点和人名弄混了,但对宇佐美邀请政景之事倒是写得合情合理。)
另有一则遗闻,说当时和政景乘同一条船的家臣的母亲,听说儿子出事死了,便跑来领取尸体,结果掀开的却是政景的尸体,而且身上还有刀伤。因为这是当时流传下来的记录,所以内容应该相当可靠,但那又如何呢?
归根结底,这件事中所有纠缠不清的说法都只是推测,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总而言之,我们能够确定的是,在永禄七年七月五日这天,坂户城主长尾政景(三十九岁)和琵琶岛城主宇佐美定满(七十六岁)双双溺死于越后汤泽的野尻池中。我们不太确定的是,这两人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发生了争斗,结果同归于尽。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4-20 11:47



这下麻烦了。景纲皱起了眉头。
辉虎说想推心置腹地和政景谈谈,景纲曾就此事和斋藤朝信等人反复商量,但在一些人眼中,可能会以为那是在密谋策划暗杀政景。
甚至还有人说,辉虎曾下令召见过宇佐美定满。
——御馆大人几时召见过宇佐美了!
景纲气愤不已,恨不得把那些到处散布谣言的家伙的嘴都撕烂了,总之,家中因此事而疑神疑鬼是最危险的了。
虽然知道必须想点法子,但这种时候,越是笨拙地采取行动,越是让人觉得是事后企图掩盖阴谋,只会起到反作用。
正苦思冥想之际,侍奉政景未亡人的由良从坂户城前来拜访。寒暄几句之后,由良就开始传达口信,“御台夫人吩咐说......”
据其所言,辉虎的姐姐,也就是政景的未亡人很担心因为这次的意外事故,不仅是领内,就连春日山也会人心惶惶。“因此,御台夫人已下定决心,让春日山将她本人和少主都接过来住。”
对呀!马上明白过来的景纲一拍大腿。不愧是辉虎的姐姐,像这样把整个人都托付给辉虎,就可以对诸如政景的某个家臣推戴遗孤、意图谋反之类的事防患于未然了。
“很好,就照夫人说的办,我马上禀报御馆大人。”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我得马上回去了。”由良说。她始终没问起辉虎,也看不出一点欲问又止的样子。
景纲对着已完全是一副从容自若之态的女儿望了一会,略微找了几句话说,心想,不知不觉,女儿也有二十七岁了。
按照当时的标准,女人过了二十就算是“中年妇女”,二十七八岁那是很大的岁数,已可谓不算是女人了。尽管如此,在父母偏爱的眼中,女儿即使不再年轻了,也依然美丽。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拉一会家常,但此时却无暇慢慢交谈了,景纲只是问了一句,“御台夫人过来的话,你也跟过来伺候吗?”由良若有所思地答道,“这个嘛,到时候再说。”说着,朝父亲微微笑了一下。看样子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但当时景纲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决心。
景纲决定把女儿的事暂且抛到脑后,只考虑坂户派来使者的事,他把谈话的内容报告给了辉虎。
“这是个好主意。”辉虎也很高兴,“喜平次(后来的景胜)象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啊。把他放在身边养大,定能成为一员善战的武将。”
辉虎一直很疼爱这个今年十岁的外甥。
喜平次常常给辉虎写一些天真的书信。对此,辉虎即使在战场上也会回信,还为这个孩子撰写了“ぃろは”字帖(习字入门的字帖),派人送去。这本字帖现在还保存着,说是“ぃろは”,却并不是单单仔细写了四十八个平假名,比如“ぃ”下面有“伊、为、井、意......”,每个平假名下面都列有几个汉字便于练习,是花了很多功夫写出来的东西。
辉虎似乎也很担心家中因政景之死发生混乱,语气强烈地说,“你要仔细留意,不要引起什么奇怪的流言。若有人胡说八道,就给我严加惩办。”
辉虎好像完全忘了由良的事,什么也没说。景纲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从御前退下了。
其实,辉虎并没忘。一听到姐姐要来春日山,马上反射性地想到,由良也要一起来吗?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尽管如此,这份感情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激烈了。
即使姐姐住到春日山来,自然也是另有居馆,不会和辉虎在一起。平常日子,由良也不会在面前走动。年轻时,因为她就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才会焦躁慌乱。现在虽然谈不上沉着冷静,但毕竟年岁渐长,略为从容些了。
再者,不管怎么说,辉虎毕竟还有其他许多事需要考虑,简直是堆积如山。
把姐姐和外甥接到春日山的话,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处置遗留下来的家臣了。就那样让他们聚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虽然有些残酷,但是,除了尽量把他们分开派往各处——上野和越中之类的前线地区——之外,也别无他法了。而且,还得派守将入驻坂户城。
此外,辉虎还必须前往川中岛。
这回,信玄出兵飞騨了。
在飞騨,有和辉虎结盟的三木嗣赖、三木自纲父子,以及和他们对抗的广濑、江马两个氏族。其中,江马打算和信玄联手对抗三木。
不过,江马时盛的儿子、辉盛却和父亲不同,他偏向于辉虎方。
武田军首先击败了这个辉盛,就此攻了进去。
得知此事后,辉虎决定出兵川中岛,从后方牵制武田军。
这招有效,自己曾因后方牵制而备受干扰,对此真是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果然,信玄把派到飞騨的士兵都撤了回来,但他本人却不打算再次和辉虎直接对决。
信玄的想法原本就和辉虎正相反。他认为,必须有扩张领土这个合理的目的才能出兵,没有那种目的还出兵造成伤亡的,这种人根本没资格当国主。
因此,信玄决定尽可能地不和辉虎正面冲突,可是,永禄四年的时候,信玄却不知不觉被对手激起斗志而主动发起了进攻,结果是遭到出其不意的攻击,损失惨重。
——那时,连我也热血沸腾了。
果然,要想一直避开对手是件困难的事。天性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反抗。
但是,信玄已经吸取过一次教训了。
信玄下定决心,之后也要尽可能地出兵关东和飞騨等周边地区,扰乱辉虎的行动,让其疲于奔命,有可能的话随时准备攻击越后,但是,绝不会再直接对决了。要说这就是信玄的心愿的话,辉虎可能会因为其不合逻辑而惊讶得合不拢嘴吧,但信玄认为,辉虎之辈哪能理解我的心情?
进入川中岛的辉虎,派出大量轩辕意欲打探信玄的所在,却怎么也查不出来。
——峰坊、谷坊为什么都死了呢!
那两人虽然也有部下,但其中一人作为代表来见辉虎说,“既然没了首领,我们想各自散去。虽然想报答您长久以来的恩情,但我们已经决定了......”说完就告辞了。辉虎心想,这样也好。
可是,没了峰坊他们,碰到实际问题时还是很头痛。
之后,辉虎进入川中岛一个月之际,信玄出现在盐崎(长野市筱井),但完全没有要开战的意思。
这真是奇怪的对峙。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信玄不肯一决胜负的坚定意志。不管怎样引诱,信玄就是不动手,但也无意在辉虎撤退前离去。
辉虎于此仿佛看到了信玄的内心。
那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虽然不能理解,但隐约感到,信玄主动选择了辉虎努力避免的、也是最不想要的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并堂而皇之地予以实行。
——那家伙可以宣称他没有输给我。因为他是在以不战的方式和我作战.....
辉虎想着,讥讽地撇了撇嘴。
为了守护国境,辉虎大规模地修复了饭山城,然后于十月一日返回了越后。
这次战役被称为第五次川中岛合战,是辉虎和信玄在信浓的最后一次作战。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4-24 17:23



辉虎不在期间,姐姐和外甥及其随从已经从坂户城搬过来了。他们只有寥寥数人,队伍很简朴。
辉虎回国后,虽然因为心神不宁而好几天没去见姐姐,但等静下心后,他没有把姐姐召来,而是亲自去了分配给姐姐的居馆。
姐姐为追随亡夫,已换作了尼姑打扮。
由良大概是追随主人吧,也作尼姑打扮。
一看到那深灰色的衣服和蒙头的白布,辉虎顿时呆住了。
白布围成的小小三角形中,由良的脸就像山中清澈的小湖,沉寂洁净,透出凛然之气。
然而,不能一来就谈由良的事。
辉虎和姐姐仙桃院面对面地坐下。
姐姐从以前起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不喜欢多余的闲聊。外甥喜平次也不爱说话,像极了母亲。
辉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既然不会甜言蜜语,于是索性坦率地说,“我发誓,我和越前殿下的死毫无关系。”
“听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仙桃院面无笑容地应道,“喜平次听到的话,也会安心吧。”
“喜平次?他也怀疑我吗?”
“没有。”仙桃院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孩子是向着御馆大人的。不过,他也十岁了,私下流传的种种无稽之谈,他大概也有所耳闻吧。那孩子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很气愤。”
可爱的小东西,辉虎想。喜平次身材矮小,眉发浓黑,和皮肤光洁、举止优雅的政景一点也不像。等他长成青年,剃掉胡须后肯定会留下青痕,那容貌倒是很像辉虎本人。
——是府中长尾的血脉啊......
辉虎真切地感受到他和自己血脉相连。
“那边的家臣,必须进行大规模的调动。虽然有点可怜,但是......”
“您是被称为御馆大人的人,请按您认为正确的办法做吧。这才是最重要的。”
“明白了。”辉虎干脆地答道。仙桃院点点头,表情放松下来,说道,“先不谈这些了。”
“那要谈什么?”
“我也必须向您道歉。”
“我不觉得自己道歉过啊。”
“是吗?但我要道歉。”仙桃院随即压低了声音,“直到方才目睹御馆大人见到由良时的表情之前,我都一直以为是由良在单方面地思念御馆大人呢。”
“哈?说些什么呢?”辉虎说着,感到自己笨拙地红了脸。
“由良为什么出家?请您听她本人说一下详情吧。我只是觉得,执着于无望的事,再怎么烦恼也是无益的,所以......”仙桃院突然显得很苦恼,垂下双眼,一副温和安详的寡妇式的表情,沉默不语了。
“我并不特别想问什么。”辉虎想要起身,但被仙桃院拦住了,“一次也好,请仔细听听由良的心声吧。那样,您就全明白了。”说着,仙桃院抢先站起身,“我让她端茶过来,请不要客气。”随即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片刻,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辉虎虽然一直望着吹入冷风的檐廊方向,却立刻就分辨出这个悄悄走近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谁的。
“请用淡茶。”由良的声音响起。
虽然觉得这只是区区小事,但辉虎却好似面临重大事件一样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看到那深灰色的尼姑装束后,辉虎虽已明了,但还是吃了一惊。
“请吧。”由良说。辉虎也不讲究礼仪,抓起茶碗喝了一口,喉咙好像被什么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才勉强低声问道,“你是跟随仙桃院夫人削发的吗?”
由良微微侧过头,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早在此事发生前很久,我就打算出家了。”
啊,是秋风的声音,辉虎想。那声音和年轻时不同,安宁澄净,宛如水晶碰击般清脆。
“为什么想要出家呢?”
“......因为感到痛苦。”由良小声说。她没有流露出明显的痛苦,只是那残留的一丝苦恼使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一开始,我以为御馆大人讨厌我。我很痛苦,很痛苦。后来,听父亲说,御馆大人许过愿,所以不单是对我,对谁都不亲近。尽管如此,这份思慕......”由良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停了片刻,然后语气一变,“于是,仙桃院夫人在那时教导我说,找一个比御馆大人更出色、更英俊、更强大、更温柔的人嫁吧,然后再回顾御馆大人的事,所以......”
所以你就出家了。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辉虎想着。
“而且,青岩院夫人也说......”由良又提到了辉虎母亲的名字,“若有苦苦思慕的人,就一定能为那人做任何事,能为他做对他而言最好的事。”说着,由良忽然嫣然一笑,“所有人都说御馆大人是毗沙门天转生,能比毗沙门天更强更出色的夫婿,除了释迦牟尼大人之外还有别人吗?”
辉虎呆呆地注视着由良。在那小小的三角形中,由良澄净地微笑着,就像被清波冲洗过的小白石。
——真是的,我们家的女人呀!
母亲也好,姐姐也好,虽说比我年长一些,但怎么都那么想得通,干脆利落地就大彻大悟了呢?辉虎在心里一个劲地抱怨着,但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之极。
“我嫁给了释迦牟尼大人。”
心情变得不可思议。虽然斩断了俗缘,但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女人却成了佛门之友。
“如果对手是释迦如来的话,那我确实胜不了啊。”
“......”
“请替我转告姐姐,长期以来都承她帮忙了。还有,能把喜平次放在身边,我很高兴。”
“是。”由良答应着,静静地平伏在地。
辉虎爽快地站起身,离开了那里。


第六章 去者来者 完
作者: 水无月丶晓    时间: 2010-4-25 02:41

LZ辛苦了~很不错的翻译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4-28 17:51

第七章 忍耐疼痛



能听到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辉虎想大叫“说清楚些”,却发不出声来。好痛苦,感觉就像想从深深的水底浮出来却做不到一样。左膝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不,不是被咬住了,想起来了,是刚刚被敌方的武将一刀砍掉了。
——脚被砍掉了!
哇!辉虎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全身已是汗流浃背。向上望时,就看见直江景纲那极度惶恐不安的脸,旁边则是御医表情严肃的脸。
视线模糊了一下,随即又努力对准了焦点。
“水。”
有人扶起了他,水碗也端来了,但身后扶着的手实在太讨厌了。
“没事,退下。”辉虎说着,甩了一下肩膀,膝盖立刻又是一阵穿透天灵盖似的剧痛。
辉虎最近难得地没有越山,打算就这样度过永禄八年(一五六五年)的正月,可是,从十二月中旬起,辉虎的膝盖就可怕地肿了起来,阵阵剧痛,还发起了高烧,终于卧床不起。
虽然第二次上洛时,辉虎也曾为肿疮所苦,但关节化脓的疼痛是那时无法相比的,有时连意识都模糊了。
起初,辉虎到毗沙门堂里坐禅,想要战胜痛苦,但膝盖终于肿得像水桶一样,无法弯曲了。
——恐怕得休息一下,把我体内的毒挤出来。
只记得自己从毗沙门堂里爬了出来,后来就没有记忆了。
“今天几号了?”
“是年初三。”
近侍又从背后伸手扶辉虎躺下。这次辉虎也老老实实地任他们帮忙,他仰卧着,痛得直冒冷汗。
对天花板望了一会儿,辉虎叫道,“大和”。
“是。”感觉景纲好像往前膝行了一步。
“这件事没有泄露出去吧?”
“没有。请您不必担心。”
国主得病,原本就是要尽力隐瞒的。因为让外人知道的话,遭到他国攻击的危险性就会陡增,所以谁都不会随便乱说,这是常识。
“要是那些饿狼们知道了,就会欣喜若狂地涌入上野。绝不能走漏风声。”
因为辉虎的语气显得很有力,景纲露出高兴的表情,起身走了。估计他肯定是不眠不休地看护着辉虎,以至于脸色憔悴之极。
虽然景纲显得很高兴,但辉虎自己却明白这不过是病势一时减弱。用不了多久,下一波就会袭来,心想必须趁头脑清晰时把必要的事做掉,于是抬头望着御医,问道“要切开膝盖吗?”
刚一说到膝盖,那里就像被魔鬼用手指捅了一下似地一阵剧痛。
“我觉得,现在还是先观察一下您的热度再说。”
这位医生不仅是本道(内科),同时也是金创(外科)的专家。外科医生因为能治疗武器造成的各种创伤,从取出枪弹箭头到缝合露出内脏的大伤口等等都能完成,所以对战国武将来说是不可欠缺的,即使上战场也常常让其随行,而他们的另一个领域,就是对痈疔等肿疮进行手术治疗。
那样一说,听起来好像跟近代差不多,但实际上,据说那时的医生会在被称为“金创座敷”的隔断的暗室里拉上稻草绳念咒等等,包含相当多咒术的内容。不过,他们还是能发挥相应的最高医术的,比如让病人服用苏醒剂和止血药,或者给患处涂抹药膏等等。
“观察当中,气力可能会衰竭。要切开的话,就趁现在切开吧。”
虽然清楚即使切开也不会马上治愈,但好歹能把脓挤出来。
“我想在毗沙门堂做手术。”辉虎要求道,虽然他坚持要自己走过去,但到底还是不行,只能让近习背着去。
除了辉虎之外,进入过这里的,就只有已故的那两位忍者。面对其中神秘异常的气氛,把辉虎背来的近习拼命忍耐着不东张西望。
虽然服了药,但那时还没有今天的麻醉药之类的药物,所以刀刃切入化脓部分的那一瞬间难免会痛。御医告诉近习“你们扶着点”,其实是暗示他们按住辉虎以防他乱动。
辉虎用力说,“行了,谁都不准碰我。”
刀刃一下划开快要涨破的淡黄色的那部分时,周围的人都紧紧闭上了眼睛。可是,辉虎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执刀的动作,用坚定的声音说,“挤出来。”
即使切开挤出脓,也不会因此就立刻不痛了,但比起切开之前的那种痛,有着质的不同。
洗净包扎完伤口后,辉虎又被送回了馆内的居室。
“这就完了吗?”
御医犹豫着没有回答。考虑到可能还会化脓,得时时挤出脓液,同时服药,才能治愈,但那相当麻烦。
“干脆点。”辉虎斥责道,于是医生将那种方法的要点叙述了一遍。
“明白了。拿酒来。”辉虎说。
这下轮到医生立刻斥责道,“御馆大人下的是什么命令。酒什么的,绝对不能喝。”但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气恼的辉虎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大不了就是喝完后一命呜呼罢了。”
酒拿来了,辉虎大口喝着,但终究不能像平时那般畅饮。一口气喝了两三杯后,头马上变得晕晕乎乎的,感觉天旋地转。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辉虎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是发烧的缘故,不是酒的缘故。
当时的想法,直到后来还记得。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5-6 11:32



可能是三十多岁的体力打败了病魔吧,辉虎最终免于一死,但退烧及膝盖完全消肿后,又花了三个多月才大致恢复体力。
在此期间,上总的酒井胤治曾请求其越山,但辉虎自然无法出马,只能派河田长亲等人前去。
好容易能站起来四处走动时,辉虎发现自己的左膝竟然无法弯曲了,不禁愕然。
辉虎只能轻轻地拖着脚行走。“即使膝盖不能弯曲,骑在马上也无大碍。”嘴上虽然说得硬气,心里却感到沮丧。
——万一扭打时跌落,那就死定了。怎么会这样?
但又毅然想到,在战争中失去一手一足的人比比皆是。因为膝盖不能弯曲就抱怨,是要遭报应的。
况且辉虎也忙得无暇气馁或悲叹。
五月,信玄自安中口进入上野,对仓贺野城发起了攻击。得到这个消息,辉虎正考虑打还是不打时,京都方面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将军足利义辉被松永久秀杀害了。
——我说过的话应验了。
因为上洛之行已过去了六年,所以也许称不上是自己当时对大馆晴光所说的“近忧”。不过,那时果然应该灭了三好、松永之徒。
辉虎请越前的朝仓义景提供情报,但东国方面这次却先送来了急报。
“仓贺野城终于落城了。”
也就是说,信玄四年前冬天曾攻打过的、却由于辉虎越过积雪的三国岭而中途解围的那座城,于这一年的六月二日被攻陷了。
信玄随后又瞄上了箕轮城(箕乡町)。
箕轮城主长野业政终生未尝败于信玄一次。宪政时代的上杉管领家可说是由业政支撑着的,传闻信玄也曾泄气地说过“有长野业政镇守箕轮城,就不能对上野出手。”然而,这位传说中的业政已于永禄四年病逝了。
根据业政的遗言,他的死讯被秘而不宣,但终究未能隐瞒到底。
“总觉得业政好像已经死了。”
那样的话,对方还有多大能耐呢?信玄便想打打看。业政之子、业盛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血脉,表现出刚毅武将的些许才能,但无奈还只有十九岁。
不能让业盛死,辉虎想。他一边做出将向北信浓出兵的样子,一边又动员了金山城(太田市)城主由良成繁,并让东上野的上杉方武将集结于厩桥城。
信玄很快就退兵了。
这是其一贯避免蛮干的常态,辉虎想。但事实上,此时的信玄正面临极其困难的局面。

信玄当时正在为是否要废除嫡子义信而大伤脑筋。
究其远因,虽然一下子很难看出两者的联系,但原因正出在辉虎长期顽强的抵抗上。正如辉虎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后所猜想的那样,信玄认真考虑到,
——再和越后纠缠下去,我这一生就要白费了。
只要没有辉虎,占领信浓就绝不必花这么多时间。辉虎超人般的抵抗,几度出兵,毫不畏惧,即使付出重大伤亡也决不妥协的姿态,终于让信玄先罢手了。
——信浓陷落的话,接下来就会轮到越后,这种事,那个男人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辉虎的家臣中也有看不清未来的人,这些人并不理解辉虎坚持反复出兵、一直固执地争夺北信浓的意义。对此,他们只以为辉虎仅仅是出于好胜,或者是受北信浓豪族所托才装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
这些人对辉虎颇多怨言,甚至想要推翻辉虎的政权,信玄趁机使出调略的手段,努力拉拢他们。但要看到实效,还不知得再花多少年时间呢。
昔日源平之战时,木曾义仲转眼间就北上信浓,夺取了北陆,进而把目光投向京都。那本该是信玄的榜样,可是,
——木曾殿下的时代,越后可没有长尾景虎那样的怪人啊。
只要没有长尾景虎的话......信玄暗暗叹息,但光叹气也于事无补。这个讲究实际又精力旺盛的男人想,
——如果放弃攻打越后,转换方向的话......
是出美浓,出三河,还是出骏河好呢?可供选择的答案中,没有与北条氏康全面对抗、争夺关东这一条。因为那么做的话,目前为止自己和氏康联手困扰辉虎的行动,就会一变为氏康和辉虎联手攻打自己了。
出美浓或三河的话,就意味着要和德川、织田联军为敌。
是和德川、织田为敌好呢?还是废弃武田、北条、今川的三国同盟,消灭今川义元死后、继承其位的被称为昏庸的氏真,夺取骏河好呢?
于是,信玄和义信的对立激化了。
义信原本就是个对父亲多有怨言的儿子,可说简直就是当年流放信虎的信玄本人的翻版,据说他常常顶撞忤逆信玄,甚至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后,也对信玄的指挥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
然而,正因为其容易感情用事,义信和今川家的深厚渊源——义信的生母是由今川家做媒嫁过来的,而义信的妻子正是今川氏真的妹妹——成了一个大问题。
如果信玄放弃攻打越后,转而攻击骏河的话,那他是要说服这个儿子呢?抑或只能废了他?
恰在此时,织田信长似乎察觉到了信玄家的内部纠纷,殷勤地派来使者,与信玄通好。
信长前途无量,又拥有丰富的物资,乍一看,似乎没人能让他害怕,但实际上,他的军队未必善战。纯粹比较士兵强弱的话,精于谋取实利又擅长见机行事的织田家的将士,无论如何也不是以强悍自诩的武田军团的对手。估计此时的信长应该是想讨好势力强大的信玄。
信长是那种只要认为有必要,就会像依偎在膝盖上的猫儿一样,百般乞怜,罔顾羞耻的人。
(信长对辉虎也十分谄媚。在去年(永禄七年)十一月写来的信中,信长对辉虎打算收自己的一个儿子为养子的事,表现得欣喜若狂,自称“荣耀之极”。不过这件事最后没成。)
义信企图阻止父亲和信长联手,更麻烦的是,以往支持信玄的武田家旧臣中的一些中心人物也支持义信。
信玄的儿子中,次男龙宝因为双目失明而继承了信州名门海野家的家名,三男早逝,所以,如果废除义信的话,就该由四男胜赖当继承人。
此事打一开始就令甲州人不满。众所周知,胜赖的母亲是信玄的侧室、信浓诹访家的公主。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即使从血统看,胜赖也不尽如人意。最重要的是,义信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连信玄也无法果断地做出处理,因为义信是位出类拔萃的武士,而且三国同盟至今为止也带给自己不计其数的好处。
武田家中的这片暗云,大约从去年开始表面化了。究竟该如何处理?信玄仍有些迷茫。
即使决定放弃越后、攻打骏河,当前也还是应该保持和北条的合作关系,极力削弱辉虎在上野的势力,这就是信玄现阶段的想法。因此,信玄大举进攻关东,虽然取得了成果,但处境也愈加危险,于是他中断了对箕轮城的攻击,返回了甲府。
如果没有武田家内部的暗斗,辉虎因膝盖患病而动弹不得的永禄八年的关东,定会被信玄彻底铲平。
然而,信玄返回了甲府。之后,又于九月和织田信长正式结成同盟,大概就在同一时期吧,他将义信派(这些人自然是反织田派)的饭富虎昌、曾祢周防、长坂源五郎等人作为叛逆者处决,义信被幽禁。
十一月,二十岁的武田胜赖迎娶了织田家的新娘。
信长的亲生儿女中,就连长男信忠也不过九岁,长女五德(后嫁与德川家康之子信康为妻)生于永禄二年,只有七岁。于是,信长将美浓苗木城(中津川市)的苗木(远山)堪太郎的女儿(信长的侄女)收为养女,嫁给了胜赖。
尽管如此,信玄从废弃三国同盟到将毒手伸向骏河,还需要整整三年的时间。但开启此举,却是在这个永禄八年。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5-13 12:33



有关将军暗杀事件的续报从朝仓义景、常驻京都的上杉家家臣、以及派到各国的间谍们等处,陆续送到了继续在春日山休养的辉虎那里。
根据这些情报说,松永久秀在杀死将军义辉之后,又杀了义辉的弟弟、寄居在鹿苑寺修习学问的周嵩,幽禁了较为年长的担任奈良兴福寺一乘院门迹的觉庆,但幕臣细川藤孝等人救出了觉庆。
之后,觉庆经由伊贺进入了近江甲贺的和田惟政的府邸,从那里马上给辉虎送去了书信。
兄长义辉一直倚重越后,关白近卫前久也实际去过越后,所以在无依无靠的觉庆眼中,只有辉虎才是唯一的依靠,如果能被接纳的话,想必他会欢欢喜喜地去往越后。
可是,救出觉庆的那帮幕臣们,对今后去向的问题,却觉得全面依赖辉虎有些不妥。尤其是颇具慧眼的细川藤孝等人想到,
——被北条、武田两个敌人夹击的上杉辉虎,恐怕很难拥立主上返回京都啊。
觉庆从和田府邸又跑到琵琶湖南岸的野洲郡的矢岛,从那里积极劝说武田、北条和辉虎和解。
看到这个流浪者发来的“命令”,信玄冷漠地歪了歪嘴角。自己如果和辉虎和解了,马上就会被要求出兵支援将军家。
不仅什么力量都没有,还被三好、松永等人吓得到处乱窜,那样精致偶人似的人物居然给自己下命令,这件事本身就可笑之至。信玄一边想着,一边只在口头上表现殷勤,婉言拒绝道,“怎奈甲斐离京城太远了。”同时对和解一事也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
而专注于关东、对京都形势几乎毫无兴趣的氏康,也不想答应觉庆的要求。
老于世故的氏康回答说,“在下虽想从命,但光是我等撤兵也不行,所以首先请让武田收兵。若能如此,我等随时愿意从命。”
只有辉虎心想,如果可以,就照觉庆的意愿办吧。但在现实中,既然发动攻击的是北条、武田,那么,即使辉虎表示愿意休战上洛,事情也不会照他说的进行。
永禄八年十一月,终于完全恢复了健康的辉虎,再次越山,永禄九年(一五六七年)正月末,辉虎好像例行公事一样发兵攻打佐野昌纲。
辉虎攻打唐泽山城,永禄四年十二月是第一次,五年、六年各一次,七年有两次,分别发生在二月和十一月,这是之前,而这个永禄九年二月之后,十年又有两次,十三年(一五七〇年)一次,年号改变后的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年)一次,算起来共有十次之多。
不管怎么看,次数也太多了,不过,无论唐泽山城如何坚固,只要辉虎用心攻打,也没什么攻不下的。
从佐野昌纲那样几度叛变的行径看,他根本不想服从辉虎,却又并不坚决抵抗,一被围困就立马投降,或是试着交出人质,或是将上杉方的监察官迎入城内,以此忍耐,等待辉虎翻越三国岭离去。
对关东诸将还是得固守杀生戒呀,因为有此顾虑,所以辉虎没有猛攻他们,来降的话也不加以杀害。这么做,可能并非是出于慈悲心,而是因为担心杀了一人,非但不能起到警戒作用,反而会使全关东的武将们蜂拥离去。
总之,辉虎又从佐野前往攻打常陆小田城,虽然永禄七年曾攻下过这里,但小田氏治又回来了。这次跟永禄七年的路线正好相反,当时是从小田前往佐野。
氏治一投降,理所当然的(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公平),辉虎以彻底破坏城池为条件宽恕了他。顺带说一句,此城沦为废城,是天正十八年秀吉发动小田原战役之后的事,所以,当时的条件应该是不让人守护城池。
随后,辉虎转移到馆林,暂且休整军队之后,又对下总的臼井城(佐仓市)发起了攻击。
也许是因为大病初愈、有些勉强,又或者是因为关东出乎预料的状况让人过于烦躁,辉虎的指挥不够精彩,攻打臼井城的战斗竟然遭到大败。
据说,强行反复冲击的上杉军掉入空堀中,城将原胤定趁机破坏土垒,使大量泥沙流入,造成了许多死伤者。江户时代的军记《小田原北条记》中写到,辉虎在不可作战的“千悔日”出兵,因山崖坍塌而死了许多人。惊慌失措的辉虎军正往后退,城里又派兵追击,将其打得七零八落。
这场战斗中,北条氏政也派出了援兵。氏政及其家臣四处高声宣扬,辉虎在此战败了。
辉虎败北的消息,转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关东。
因此,辉虎于四月末归国后,关东上杉方的动摇情况就变得分外严重。迄今为止,辉虎还从没吃过明显的败仗,正因为如此,他们还留有一丝对辉虎的信赖。关东的武士们原本就是一面追随辉虎,一面又在担心辉虎不肯为他们扎根关东,所以,这次败北让他们心里凉飕飕的。
“虽说是毗沙门天的转世,该失败的时候还是会失败呀。”
“不管怎么说,就是因为他每每翻越三国岭而来,所以才赢不了。”
“我等也该认真考虑一下将来才是。”
每个家中都在这样悄悄议论着。
辉虎于这一年的八月末又前往关东。因为至今为止一直率领上野新田众效力于辉虎、甚至在信玄入侵上野时出兵阻挡的由良成繁,终于叛变了。
成繁一度受辉虎的密令,打探与北条方和解的可能性,却被辉虎责备成果不佳,好像是因此生气了。
估计辉虎肯定是想,觉庆还俗后改名的足利义秋现在正寄身于越前的朝仓义景处,为了他,必须尽快和北条和解。
另一方面,对成繁来说,在致力于那样的交涉事务当中,自然会和敌方变得亲密起来。和不再作为敌人的北条方接触,被对方施以种种诱惑,开始模模糊糊地想,不管怎样奔波,像这样跟随辉虎终非良策。恰在此时,又遭到辉虎不留情面的训斥,遂决意叛变。
——既然如此,谁还会为越后人去尽心尽力呀!懊恼的话,就从三国岭过来这里扎根试试呀。
当时,辉虎也没有猛攻成繁就回国了,正当他忙这忙那时,九月二十九日,信玄终于攻克了箕轮城。
年轻的城将长野业盛虽然拼命抵抗,终究还是失败了,留下辞世的和歌后战死了。
据说,曾是辉虎重臣之一、却因内部争斗而最终私通武田方的大熊朝秀,在此次箕轮城战役中表现活跃,信玄见此,对其予以提拔,并将猛将小幡山城的女儿(也有说是妹妹)嫁与其为妻。
之后,辉虎又于十月,完成了这年的第三次越山。
可是这次,到了十二月,一度进入厩桥城的北条高广投靠了北条方,甚至连馆林的长尾景长也不再理会辉虎了。
辉虎感到一片茫然。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5-18 11:17



感觉在看着一座正簌簌塌落的砂城。
自己哪里那么不好,北条哪里那么好?辉虎怎么也理解不了。
——关东,就像我的这个左膝一样......
只能认为它是在不知不觉中被病毒感染化脓了,被叫做北条氏的病毒。
老实说,与其考虑该从哪里着手、怎样着手才好,倒不如想想,事到如今,自己还有可用的手段吗?想到这些,就连辉虎也不由得惊呆了。
这个时期辉虎的年谱上,反复记录着同样的事。永禄十年(一五六七年),几乎一模一样的状况延续着,到了十二月再看,留在辉虎手中的关东据点就只剩一个沼田城了。
看惯了信长之后通过大会战和大规模攻城来一举解决对手,降伏者即使不被夺去性命也不能第二次复归的此类战争后,会觉得这样的过程实在是太麻烦了,但北条和上杉之间展开的这种战争方式,正是应仁之乱(一四六七年)以来、恰巧历经百年的蔓延到日本全国的那种战争。
提前说一下,翌年的永禄十一年,信长拥戴足利义昭上洛,在京都立起旗帜时曾说,“战争这种东西,要没有相当的实力,到死也别干。”可说是这种默契终结的开始。
冷静看一下的话,可以说,在中世纪性质的你争我夺的战争中,上杉辉虎在保卫国家免受侵略方面绝对是个强手,几番遭到挑衅都应付了过去。但另一方面,在去到他国、将那里的领土置于自己管辖之下时却完全不能适应。
不仅是辉虎,连他的家臣们也同样缺少适应性吗?恐怕不能那么说。可是,既然几近无欲的主君不计得失地带头行事,那么家臣们也......即便是直江景纲之类的家臣们对这种状况也必定是无可奈何的。
——除了挤出脓汁外,别无他法。
辉虎咬牙忍受着这不亚于膝盖剧痛的心痛。可是,一场极度的痛苦于永禄十一年(一五六八年)三月袭击了辉虎。扬北的本庄繁长谋反了。

一切都是武田信玄挑起的。
去年十月,命嫡子义信自杀后,信玄把义信的妻子送回了今川家,其决心侵略骏河的态势愈加明显了。
因此,他此时对辉虎出手,看来是为了不让他妨碍自己南进而想从背后进行牵制,不过,以这样的背景采取的行动,其步骤和过程都显得规模太大。或许信玄是在转换大方向前,想最后试探一下侵略越后的可能性,所以拟定了一系列的战略。
繁长举兵时,辉虎正出阵越中。
越中的形势也是由于信玄挑唆引起的。信玄引诱曾和辉虎联手的越中的椎名康胤叛变,连续发动一向一揆攻击辉虎。
辉虎在放生津(新凑市)布阵后,攻打守山城(高丘市),但这时,扬北鸟坂城(中条町)城主、中条藤资的急使赶到了。
使者乘快马飞奔而至后,已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不管怎样,到达辉虎御前时还没有失去知觉。喝了水清醒些之后,总算爬到了辉虎跟前。
“三月十三日,本庄越前守从府中返回村上,举兵谋反。”
使者一边竭力调整呼吸一边说,并呈上藤资的书信,不等辉虎拆封,使者又交出另一封信。
辉虎紧咬牙关,克制自己不露出更可怕的表情来,但难以压抑的愤怒让他的脸一下变得血红。
——是诱人谋反的信吧。
同时,辉虎也想到了将繁长的信原封不动交给自己的中条藤资的心意。
往事蓦然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辉虎和兄长晴景对立,在景纲等人的拥立下驱逐兄长时,扬北众中第一个表明支持辉虎的,正是藤资。
这不仅仅是出于保身和利益,藤资更是把越后的将来寄托在了年轻的辉虎身上,之后也一直支持他。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时,藤资也表现出色,对其英勇活跃的行动,辉虎颁发给他象征做出巨大牺牲的“血染的感状”作为回报。
而今,他又一次让辉虎看到了他的忠诚。
对此时在各处不断遭到背叛的辉虎来说,虽已年迈却仍忠心不二的藤资的姿态,比什么都更可贵、更鼓舞人心。
如果藤资就在面前,自己定会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辉虎想着,不禁用急迫的语气说道,“此事,我必定终生不忘。请替我仔细转告藤资。”这句话也曾在血染的感状里使用过,辉虎对藤资的使者又重申了此话。“多亏了藤资,越后才得保平安。”又骂繁长道,“不晓事理的繁长真是个大混蛋。”
假如没有藤资的报告,自己定会长时间地呆在越中战线上,险些儿让信玄闯入越后,辉虎边想边擦了把冷汗。到时候,说不定连春日山也会被繁长军和信玄包围甚至夺取呢。
三月二十五日,辉虎撤掉放生津的阵营后归国,召集了诸将。
他们大多只知道繁长谋反了。
“这次,信玄会攻入到春日山来喔。”辉虎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众人说,所有人都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柿崎和泉,直江大和。”
柿崎景家和直江景纲齐声答应着低下头。
“你等前往村上。安田扫部(显元)、岩井备中(信能)增援饭山。”
岩井信能原本出身于北信浓的豪族,永禄六年和父亲一起作为辉虎的家臣移居到越后。
“是,明白了。”安田等人也劲头十足地答应着平伏在地。
看到这段时间一直满脸忧郁的辉虎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生气勃勃的表情,家臣们无不精神大振。
“很好,信玄那家伙一定会趁机来饭山城的。桃井等城将,我已经告诉过他们几次了,他们应该很清楚了。”
此外,祢知城(根知城)、不动山城(全都属丝鱼川市)方面,也决定派旗本众去增援。
第三次川中岛合战时,信玄曾攻打过安昙郡的小谷地区,从那个小谷下到姬川溪谷的地方......虽不是很精确,但祢知距那里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十四公里。从祢知到姬川河口的丝鱼川,其直线距离也只有八公里左右。
祢知城主,是原为信浓豪族的村上义清。辉虎告诉义清要留意信玄的入侵,同时也要警惕越中方面的入侵者。
对不动山城也送去了同样的口信。不动山城是上杉一门的山本寺一族的城池。
假如敌人打算从越中方向攻来的话,首先要渡过姬川,其次是海川,然后会遇上早川。
不动山城就位于距早川河口数公里外的上流入口处。通过让祢知城、不动山城加强警戒来严防从西面而来的敌人,这就是辉虎的想法。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5-22 13:48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本庄繁长的预料。
当初,繁长以为,只要自己劝诱,不仅是中条,就连色部、黑金等扬北众都会赞同谋反。因此打算,等集中了足够的兵力,就正式向上郡进军。但事实是,根本没人响应他。
而且,虽然会津芦名氏的家臣小田切孙七郎伸出了援手,但繁长慢慢发现那只是小田切自己的主意,关键人物的芦名盛氏本人并没有行动。
繁长吓得脸色苍白,但又寻思,既已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干到底了,于是决定笼城。繁长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有信玄给自己撑腰,应该不要紧。繁长猜测,辉虎之所以留在春日山不轻易行动,也是因为害怕信玄的后备军。
七月十日,信玄从海津城出阵前往饭山城的情报,被送到了春日山。
家臣们对辉虎的慧眼赞叹不已,同时以为他会立刻下令出兵,于是静候着。可是,辉虎却在鼻子里哼地冷笑了一声。
“那家伙知道我已经从越中回来了,他也知道,听说他来,我会抛下一切从春日山飞奔而去。可是,信玄那家伙已经不想和我再度直接交锋了。所以,现在前来攻打饭山城的,必定是他的家臣,或者是照例假扮的影武者之类。”
辉虎的语气像在说,以上证明完毕。家臣们佩服之余,一时都无言以对,而辉虎的思路此时早已推进了一步。
“再派新发田忠敦、五十公野重家、吉江忠景去往饭山。然后,”辉虎突然把目光投向空中,他紧盯着那里,好像看见了信玄的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派古志的十郎(上杉景信)、山本寺定长及黑泷众前往关山。”
“关山吗?”
“无法顺利拿下饭山的话,信玄就会把矛头指向那里。必须事先派足够的兵力守卫关山。”
关山城建在山上,且已有多位武将入驻其中。不管怎样,辉虎考虑,万一信玄沿街道冲上来,也必须把他挡在关山那里。
八月中旬,武田军伺机进攻了关山,但他们很快发现那里已经调拨安排了数量超常的诸多人员。得到前线送来的报告后,信玄不禁叹息,
——那个一点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只有在战争方面,能轻易看透别人的手段。这真是上天赐予的才能啊。
同时信玄也暗暗感激辉虎对利害得失的冷漠。拥有这样的战术眼光,如果辉虎再稍稍懂得一点人类的欲望的话,那现在,即使上野和信浓反被他夺走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果然,还是不能打通通往越后的道路呀,信玄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他想起了川中岛时,那个以疾风之势冲入本阵的白布蒙面的男人。
那个人是谁?有种种说法。信玄对此一言不发,心里却想,
——有那种眼神的男人,世上能有几个?
就像个沉迷于自己嗜好的孩子,只在发声呐喊后猛然抬起头时露出的那双纯真无邪、毫无迷惑的清澈眼睛,从蒙面的白布下凝神注视着自己。
那是长尾景虎,信玄想。
年岁也不小了,竟然还有那样少年似的眼神,那种男人还是尽量别去招惹吧。
信玄迅速将战线后撤。虽然已经停止入侵越后领内,但他丝毫不想让本庄繁长察觉到这点。因此,他以适当的速度后退,以免繁长发现他早想撤退的本意。
九月,一度支持繁长的出羽的大宝寺义增投降了辉虎。辉虎附加了几个条件后宽恕了他。
而且,辉虎还给虽和繁长同族、却不受他诱惑的鲇川氏送去了弹药。
辉虎一个一个、踏踏实实地摆平了对手。
繁长渐渐感到坐不住了,他频频派使者催促信玄。
十月十三日,信玄姑且先把一点兵粮送入村上城,表示自己的战意。
本庄繁长笼城的村上城,是建在被称为卧牛山的高约一百三十米的山丘上的城池。因为是平山城,所以不像山上的城寨那么难攻,但也是北流三面川、东临群山、南有茂密农田的,不那么容易被攻陷的地方。
辉虎于十月二十日从春日山出发,他看清了北信浓的武田军既已撤退,那么至少在来春之前,不会再有武田的进攻,于是往村上而来。
他留下了河田长亲和山吉丰守为春日山守将。
攻城开始于十一月七日,那是旧历的十一月,现在说来相当于十二月中旬,天开始下雪,攻城军虽然倍感辛劳,但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地说,“什么,这种程度的雪,比上郡差远了呀。”
另一方面,繁长也下定决心,认为事到如今,只能拼死挣扎。
繁长此时只有三十多岁,年轻气盛,他并不打算轻易屈服。扬北原就比上郡、中郡来得独立性强,在扬北长大的繁长,对几次毫不客气地驱使将士远征,却不给与厚赏的辉虎,一直怀着迸裂似的不满。性情刚勇却不够深思远虑的繁长,并没有考虑到辉虎的战争中保卫国土的一面,因而中了信玄的诡计。
十二月,辉虎派出的间谍之一带回的情报,迅速在村上一带流传开来。情报说,信玄于本月六日从甲府出发,前往侵略骏河。
“不管在村上城里怎么等,武田都不会来了。”
“来不了了。武田都已经去了骏河了。”
连士兵们也在互相悄悄耳语着。
没多久,这也传到了繁长耳中。繁长惊讶万分,派人前去确认。派去的人很快回来报告说,“武田信玄确实为打倒今川氏真,出兵前往骏府了。”
繁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是越中,不是上野,也不是越后,信玄竟然去了骏河,这个情报在他脑子里乱转,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后来他总算明白了。
“啊!我被骗了!”信玄为了出兵骏河,怕御馆大人万一妨碍他,所以利用我绊住御馆大人。
“赶紧派使者向御馆大人谢罪吧。”听家臣这么说,繁长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蠢话。做出这种事后,马上低头的话,岂不有损名声?”
“那可怎么办?”
稍微打一下,即使赢不了,投降时也不至于掉脑袋吧,繁长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但这也有实际的一面,繁长必须展示一下自己的战斗力仍是宝贵的存在。
过年后的永禄十二年(一五六九年)一月九日夜里,繁长夜袭了辉虎方的阵营。
辉虎方虽然击退了他们,但也死伤不少,最大的损失是同为扬北众之一的色部胜长战死了。
发怒的辉虎甚至把村上周边的农民也招来参战,并贴出告示,对那些手持锄头铁镐赶来参战的人予以褒奖。
最后,繁长一面努力坚持到三月,一面拼命动员会津的芦名盛氏、出羽的伊达辉宗,请他们替自己向辉虎求和。
辉虎对此也依旧是开出条件后应允了。确实,繁长还有些用处,此时,天下的形势正发生剧烈的变化,自己国内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起内讧了。于是辉虎结束了攻打本庄的战役,于四月二日返回了春日山。

第七章 忍耐疼痛 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5-29 16:40

第八章 风起云涌



在朝仓义景处的足利义秋改名的义昭,被信长迎入,是永禄十一年(一五六八年)七月的事。
拥戴义昭的信长,电光石火般地于九月七日从岐阜出发上洛,一行人与其说是驱散不如说是冲垮了挡路的敌人,转眼间就威风凛凛地抵达了京都,当时是九月二十六日。
然后,十月十八日,义昭毫不耽搁地继任了第十五代将军。
此事带给当时人的冲击,对一切都讲究高效率的现代人来说,可能倒觉得难以理解吧。信长的行动速度,是合乎我们现代人标准的速度。
被逆徒赶出京都的将军沦为流浪者,这在时代潮流中并非没有先例。有大名拥护将军上洛也不稀奇。可是,从将军忽然降临身边起,无论行动多么迅速,也要花个两三年甚至十年左右才能到达京都......或者,虽然渴望到达,结果却就那样终此一生,这大概就是当时人普遍的时间感吧。
现代人之所以喜欢信长,其中无意识的一个理由,可能就是他的时间感跟现代人极其相似。
前面也提到过,信长带着义昭上洛是在永禄十一年,相当于开始应仁之乱的应仁元年(一四六七年)后的第一百零一年。“战国乱世”开始百年后,作为闭幕人的信长登场了,他打破了许多既成观念。话扯远了,但信长当时确实把速度提高了一个层面,继承了这种速度的秀吉在本能寺之变后,于短时间内就完成了回转京都的中国大返回,让还处于室町式时间观中的明智光秀大吃一惊。一想到这些,就让人兴趣盎然。
这些暂且不提。
听说义昭转入信长手下时,全国的大名肯定没一个能料到义昭会在两个月后就踏上了京都的土地。当信长完成此举时,他们先是惊讶,接着是感叹、羡慕、排斥......
总之,信玄也好,氏康也好,辉虎也好,都像脑袋上挨了一拳似的,备受冲击。
此事牵动了战国世界的急速重组。
原本一边惦记着侵略骏河,一边仍把目光首先放在越后的信玄,趁着这个机会终于下定决心,于同年十二月侵入了今川氏真的领地骏河。

传说,由于信玄的侵略而导致三国同盟破裂时,今川和北条曾合力对不产盐的山国甲斐,采取停止输盐的“禁盐”行动。
而且,据说他们还请求辉虎也那样做,但辉虎表示,纷争要靠战争来解决,他不会采取禁盐之类的权宜之计,随后他便送盐给甲斐。此事作为“美谈”流传下来。
其实,当时辉虎和北条方的对抗还在持续,没道理会缔结那样的协约。
总之,越后的盐只不过是无视今川、北条的“禁盐”行动,依旧从丝鱼川至信州小谷,通过姬川街道(松本街道)进入信浓,再从那里像平常一样送往甲斐罢了。
正当甲斐人因骏河、相模的禁盐行动感到困窘时,越后的盐恰巧送到,即便不是特意送来的,甲斐人肯定也是欢喜之极吧。于是,此事被慢慢夸大成表现辉虎雅量的逸话,最终形成了“送盐给敌人”的故事。
虽然“美谈”是夸张的,但可以从这个“禁盐”的故事中窥见今川、北条和辉虎当时的关系。至今为止一直是敌对关系的他们和辉虎之间,开始发生变化。
特别是从没有直接和辉虎对决过的今川家,肯定更容易谋求改善关系。
氏真虽然愚昧,但也在信玄处死今川派的嫡子义信,并将其妻即氏真的妹妹送回来时,开始请求和辉虎建交。当信玄侵入时,又立刻派使者前往辉虎处,控诉信玄的残暴。
但是,信玄却针对氏真的行动倒打一耙,说“今川家从很久以前起就和长尾景虎联络,破坏了我等的同盟。我方只是为了避免遭受不利才出兵的。”把自己行动导致的后果,说成是原因,并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真是能言善辩。
此外,为了防止辉虎万一动了侠义心,突击信浓来援助今川,信玄又事先策动了越中一揆和本庄繁长。
信玄侵入骏河时,今川的诸将大多已被信玄收买,一战未交就迅速后退。惊慌失措的氏真,拼命逃到了家臣朝比奈泰朝的居城、远江的挂川城(挂川市)。因为太过慌乱,他甚至撇下了从北条家娶来的妻子。
氏康的女儿,这位被称为早河殿的女性,连轿子也没乘,就那样赤着脚好容易逃了出来。
这件事让氏康极为愤怒。
氏康甚至在写给辉虎请求和解并结盟的信中写到“愚老息女,求乘物不得,此辱实难洗雪。”就处事冷静沉着的氏康而言,这已是最大程度的愤怒了。氏康也因此考虑干脆和信玄断交算了。
在信玄侵入骏河之前,氏康一直守护着同盟关系,为支援受信玄挑唆而举兵的本庄繁长,也曾出兵沼田,但是这次,他有些难以下定决心。
同时,即使抛开感情问题,氏康也认为信玄的做法是绝对错误的。
——信玄的贪婪,也会危及我等。
三国同盟原本是今川义元、北条氏康、武田信玄这三位大人物齐心协力,维持鼎立局面的产物。(大概是因为信长的缘故,义元在后世评价很差,经常被看作是被英姿飒爽的信长杀死的软弱猥琐的纨绔子弟,事实上义元并非泛泛之辈,作为国主绝对不差。)
因此,少了义元这只脚,之后的氏真又可说是个不合格的次品,那么,从那一方倾塌可能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
——忍受并维持那一方,不正是同盟者应有的姿态吗?
氏康想说,如果因为对方愚昧就立刻吞并他的话,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就会崩溃,最后只会招致混乱的局面。
不仅是对北条,对武田来说,三国同盟带来的恩惠也是不可估量的,但时至今日,信玄终于开始焦躁起来。
氏康明白,那是因为信长拥戴义昭迅速上洛的缘故。
当义昭请求援助时,氏康和信玄都表现得爱理不理的。氏康的心情至今未变,他对号令天下几乎毫无兴趣,因为他觉得光是关东就已经足够自己治理了。
然而,信玄表现冷淡,是因为他一直以为,天下虽大,但能那么简单就让义昭登上将军位的大名,只有自己,最多再算上长尾景虎,此外再无他人。信长之流,在信玄眼中只不过是偶尔才关注一下的小人物。
氏康觉得,在那个信长做给大家看了之后,行事缜密的信玄就开始有些失常了。
自己的儿子氏政照例是二话不说,就表示要支持今川家,“我们要坚持不懈地支持今川家,以此给天下人做榜样......”此外则什么都没考虑。
可是,现在必须得考虑呀,氏康一动不动地抱着胳膊沉思。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6-3 12:39



信玄这次的所作所为,也迫使氏康面临抉择。如果是从对付辉虎的观点出发,对氏康来说,和信玄的联手无疑是最重要的,而信玄对此也心知肚明。
“想要关东的话,不借助我的支援,是无法和长尾持续作战的呀。”
因此,即使我入侵骏河,你也不要抱怨,把这两件事分开考虑吧。信玄可说是非常了解氏康。
可是,面对在此次事件中暴露出饿狼本性的信玄,如果就这样默默放任不管的话,已进入骏河的他说不定会不向西反往东,闯入相模来。
那时就麻烦了。
信玄、辉虎和氏康......乍一看,是三足鼎立的局面,但信玄和辉虎之间是不可能缔结同盟的,所以,此时就成了氏康要在信玄和辉虎之中选一个的局面。
氏政于一月二日前往救援今川氏真,所以此刻不在小田原。如果氏政在的话,因为他是当主,氏康就不能独断处理此事了。然而,既然他不在,氏康便决定抓紧时间,亲自主导事情的进展。而家臣们基本上不会反对氏康的决断。
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力克被称为难攻不落的小田原城的长尾景虎......氏康回想起那个亲自立于阵头,全身缠绕着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激烈斗志的男人。
那个男人对关东的执着以及强行越山的行为,虽然氏康的家臣中也有人认为那有点异常,但不管是否异常,景虎拥有非凡的力量这一点却是不容置疑的。
可是,令人担心的是,景虎的姿态并不是基于基本的利害得失,而是基于大义的名分。
氏康本人认为,计算得失和诚信并不一定是相互矛盾的。如果不是那样,世间的商业贸易也无法成立了。不过,景虎的头脑构造,似乎多少有点与众不同。
景虎肯定会拼命捍卫他作为关东管领的大义,但氏康想要的并不是关东管领的庇护,而是大致对等的关系,是建立在相互明确的利害得失上的信赖关系。
——能和那个男人结成那种关系吗?
换作一般人,和北条家结盟,就意味着在关东再无威胁,就算跑着赶着也会希望达成此事,可是,迄今为止氏康已经几次通过由良成繁等人进行试探,得到的情报是,景虎方始终坚持要北条家低头称臣,然后以关东管领恩赐的形式达成和解。
那样,恐怕没法结成同盟啊,可是......氏康虽然有点生气,但又考虑,
——巧言哄骗他们也不好,日后会很麻烦。答应的话,今后又势必要对那边唯命是从。
虽然绞尽脑汁,但最后也只能让己方的使者事先好好领会长尾景虎这个男人的思考方式,再去和这个难缠的对手巧妙交涉,氏康下定了决心。
另一方面,氏康盘算着,必须和三河的德川家康那个毛头小子也有所交往。
氏康和家康相差二十七岁,家康恰好和氏康的四男氏邦差不多年纪,说毛头小子真是一点没错。
可是,那个毛头小子虽然出身于三河的山区小地方,作为一个小人物(氏康当时的想法)却表现顽强,感觉今后会成为前途无量的人物。
——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和信玄缔结了同盟,此人不可小觑啊。
总觉得,旁边有这么个家伙,一想到自己儿孙的将来,心情就变得不太好。氏康思索着。

家康和信玄之间缔结同盟,是信玄闯入骏河十个月前的事。信玄的外甥兼女婿的穴山信君,和德川家的重臣酒井忠次会面,提出武田、德川两家瓜分今川家领土的方案。根据协议,以大井川为界线。主要是骏河归武田、远江归德川这样的分法。
家康遵照这个方案,当信玄于十二月出兵时,他也立刻几乎在同时出兵了。
然而,信玄竟然破坏约定,让家臣秋山信友闯入了远江。
“如此看来,信玄入道的约定之类根本靠不住啊!”愤怒的家康立刻向信玄提出了抗议。
信玄对此,佯装不知地答复后,让秋山撤退了,但家康对信玄的不信任感却再也无法消除。
家康自从和今川家断交而与信长结盟以来,一直忠实地追随信长,与之共进退,但他始终只是同盟者,而非信长的部下。尽管他必会遵循信长的意思,但虽说小也还是个独立的国主,所以和他国的同盟、谈判、断交等事务,仍是自行处理的。
因此,他和信长也各自和氏康、辉虎保持着联络。
因为受到信玄那样无礼的对待,家康便考虑应该强化和氏康、辉虎这两方的关系。当时,家康送话给氏康说,“我虽出兵远江,但那丝毫没有损害我和对方的关系。”
至于辉虎那边,已经派人来追问过今川和德川的关系了。家康在入侵骏河后的二月给出了同样的答复,虽然他当时确实还在和今川敌对,但并不想因为此事和辉虎发生分歧。所幸家康和氏真之间于三月达成了和解,据此他和辉虎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了。
在历史的巨变中,谁也无法忽视辉虎。家名显赫、战斗力超强、又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性情,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引起这位北国骁将的关注,获得他的深厚友谊。
总之,就连信玄本人,似乎也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动员信长和义昭等人,来帮助自己和辉虎和解了。

二月末,沼田城代、松本景繁出现在春日山。
北条氏康、氏照、氏邦都分别向辉虎派出了使者,再加上今川氏真的使者,共计三十多人来到沼田,希望达成今川、北条、上杉的同盟。
氏康使者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名唤天用院的五十多岁的僧侣,是位身体健壮、精神矍铄的人物,但景繁告诉他们,“请勿见怪,要冒雪翻越三国岭,即使我等也极难做到。因此,请将一切托付给在下,如此一来,等我家主公召见诸位时,就已经万事俱备了。”
于是,景繁让北条、今川的使者一行留在沼田,自己带着那份交涉内容冒雪而来。
辉虎当时正为讨伐本庄繁长而去了村上,所以,景繁在春日山和留守的直江景纲、河田长亲、山吉丰守三人进行了详细的谈论。
就连家臣们也希望能达成辉虎和北条家之间的和解,但他们也考虑到,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动谈判的话,以辉虎的性格,很快就会变得不耐烦。
名分上的事、领土问题、双方达成和解的场合、人质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要如何处理,需要商议的东西很多。
景繁和景纲他们谈完细节后,出发前往村上。
辉虎心情不好时,有时会大声怒吼,更加烦躁时,虽没有恶意,但用日常携带的青竹杖在对方头上轻轻敲一下,也不是没有的事。因此,景繁非常紧张,在雪道上滑倒了几次才抵达村上。然而,就尚未降伏繁长的情况而言,迎接景繁的辉虎的表情算是相当明朗了。
“山岭如何?今年的雪水分很多吧。”又亲自询问,“氏康的使者是怎样的人?”
这大概也是信长效应的一部分吧。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6-9 12:01



“叫天用院,而且......”
还是个非常能喝酒的人,景繁回答。在沼田接待时,他曾亲眼目睹过那人喝酒的样子。
辉虎拍了一下大腿,笑道“不愧是精明的氏康啊。”
氏康肯定是因为知道辉虎是酒豪,所以才选了个既能担任谈判工作,又适合推杯换盏的人过来。这也向双方证明了氏康的细心关照,以及对与辉虎和谈一事的极端重视。
看到辉虎心情不错,景繁也松了口气,开始谈论缔结和约的条件。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辉虎的想法很明确。
承认辉虎为关东管领——如果是打心底里承认的话,顺着这一点,后面的条件自然会水到渠成,这就是辉虎的想法。虽然世间还有不同于此的、关注现实变化的利害论,但辉虎明快地说,
“那种东西,我一窍不通!硬要把它掺入所有的思考中,简直莫名其妙,俗话说,考虑不擅长的东西等于浪费时间,不是吗......”
——世界上,也有一点也不愿考虑麻烦事的人,但御馆大人这个样子,却是因为他心目中的麻烦事就是不太干净的事。
景繁暗暗叹息。辉虎头脑敏锐,能胜任极复杂极麻烦的思考,但有时却会像孩子一样单纯。
向这种人追问,和他国谈判时让步到哪里为好,可说是难中之难。尽管如此,景繁还是想设法解决此事,于是陈述了自己和景纲等人商议的内容,以确认那样是否可行。
只承认上杉辉虎一人为关东管领,作为回报,既然足利藤氏已经去世(永禄九年死亡),那就按北条方希望的那样,让足利义氏担任关东公方。
上野原本就是关东管领上杉家的世袭领地,所以无须割让,一国都归辉虎所有,至于武藏,则把岩付等六座城池划给上杉方。
应北条的请求,于放生会(节日名,八月十五日)之前出兵前往信州,以牵制信玄。
谈妥这些条件后,迎氏政之子为养子。
这就是景繁他们汇总好的步骤。虽然景繁只是说了个大概,但辉虎听得十分认真,听完后说了句“很好”。
“啊,这样可以吗?”景繁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这时,辉虎问,“不过,关东诸将是什么意见呢?”
景繁畏缩了一下。虽然大部分人已在不知不觉中归属了北条方,但佐竹义重、太田资正等依然留下的人,却尽是些铁骨铮铮的硬汉。
“北条的势力变弱了,现在不正是教训他们的绝好机会吗?”景繁早就听他们那么讲过了。
既然隐瞒不了,景繁索性如实告诉了辉虎。辉虎反倒高兴地说,“换了我是他们,也会那么说。”接着又说,“得设法跟他们解释一下。”景繁听了,再次放下心来。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事成了。他明确地感受到辉虎也希望和氏康和解。
三月二十六日,从回到沼田的景繁那里听说和解目标已大致完成的天用院等一行人,从沼田出发前往越后,但他们没有马上到达春日山。
四月,在上野的新田,上杉、北条的双方代表,以及相关诸将初次会面,似乎在那里进行了具体谈判,天用院等人就是在等待那个谈判结果。
一行人到达盐泽据说是五月十八日,不管怎么说,真是够慢的,不过,或许是为了得到关东诸将的同意而花了不少时间吧。
此次行动,也有着和信长截然不同的旧时代的时间感。姑且不提这些,闰五月三日,天用院等人终于得见辉虎,并听到了辉虎表示接受和解的话。
接触到辉虎后,天用院强烈地感到,这位著名的越后太守,既是个武士,也分明是个僧侣。有此类感觉的勇猛僧人,往往在完成了他人无法忍受的严酷修行后,成为了不起的名僧。
辉虎也认为天用院不仅是个出色的说客,作为僧人也是位积德之人,因此和他甚是投缘。两人正如氏康所愿的那样,一起用平桶似的大酒杯没完没了地喝个不停。
辉虎承诺和解的誓词被托付给了广泰寺的僧人昌派。广泰寺据说是他国使节到来时,进入春日山以前最先投宿的地方。
各地的大名都会派遣这样的“使僧”。不识字,或是不理解词句的意思,发生这类事情的话会很麻烦,但武士有时就可能引发那样的事态。在这点上,僧侣是当时最有教养的文化人,又普遍地能说会道,所以充当政治使者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昌派携带的誓词,于六月九日送到了氏康手中。
对这次谈判未闻其详的氏政,非常地不满。在氏政看来,辉虎的要求毫无道理,只能称为厚颜无耻。
“什么,上野一国原本是上杉家的领地!想要武藏的话就凭本事来取好了,我来作你的对手,管领殿下。”氏政说着,几乎想把誓词撕了。
氏康对此,严厉地逼问道,“你对我议定的和约感到不满吗?”
这次和解及结盟,以完成了誓词交换的六月为成立时间。但之后,即使恭维地说,这个同盟也未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氏政对之后议定的让其子国增丸充当养子(人质)的条约非常不满,过了许久也无意送出孩子。
既然你们不遵守应该遵守的条件,那我们也完全没必要妥协。几乎要如此怒吼的辉虎方,直到放生会也没有出兵,反而于八月下旬,出兵越中攻打椎名康胤。
然而,在四月曾一度撤回甲府的信玄,进入九月之后,却有了大举动。
信玄越过碓冰岭,从上野侵入武藏,接连包围了北条方的豪族、平泽政实的御狱城(埼玉县神川町)、北条氏邦的钵形城(寄居町)、北条氏照的泷山城(八王子市),同时不断前进,月末时已经一口气抵达了酒匂(小田原市)。
氏康父子一面做着笼城的准备,一面频频请求辉虎出兵。他们认为,只要辉虎从背后敲打一下信玄,这场危机就能化解,可是,辉虎却根本不打算行动。
小田原城这次也没有陷落,它不是那么容易被攻克的。不过,北条军在三增岭袭击意欲撤退的武田军时,反而发生了惨重的伤亡。
氏政对辉虎的行为几乎要气炸了肺,连氏康也是一脸失望。
——果然是个难处的伙伴。要让辉虎明白并非上下关系的所谓“同盟”的概念,看来根本做不到......
十月末,返回春日山的辉虎,再次完成了已成惯例的冬季越山。到达沼田后,辉虎通过氏邦告诉氏康、氏政,如果是同盟者的话,希望他们来和自己同阵。不过,即使说同阵,攻击的对象也不是信玄。
就辉虎而言,他是想借此来确认氏康父子是否真心想要遵守约定。可是,在北条方看来,
——什么无聊的召唤!紧要关头不理睬我们的请求,如今还说这些任性的话,到底想干什么!
因此非常生气,但又不能明说,因为万一把已经到达沼田的辉虎惹怒的话,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比如,他会一口气冲到已被信玄重创的小田原城,把这里包围起来等等,北条方深信有这种可能。
辉虎和北条父子的同盟,是不幸的关系。而北条方的二头政治,又使事态越发复杂。
如果对手只是氏康的话,辉虎对氏康也并非没有某种亲近感,事情可能会进展得更顺利些。如果只是氏政的话,那不管谁说什么,辉虎和氏政都会固执己见,根本不会和解,也就不会互相期待了。
面对辉虎的召唤,氏政表示,“特意越山,辛苦您了”,给沼田送去了酒和蜜柑。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6-14 18:07



虽然越相同盟困难重重,但一旦缔结,这次也不能那么轻易就废弃了。而且,即使作为援军的辉虎不怎么可靠,但能制止他在上野横冲直闯,光凭这点也算有所收获了。于是,永禄十三年(元龟元年/一五七〇年)三月,北条方终于将充当养子的人送到了沼田。
不是氏政的儿子,而是氏康的六男,也就是氏政的弟弟之一、三郎。
也有说他是七男,据说他曾作为人质被送到信玄那里。他生于天文二十三年(一五五四年),所以仅比日后争夺辉虎后继者之位的喜平次显景(后来的景胜)大一岁,这年十七岁。
辉虎带回三郎后,马上把他作为儿子公开介绍给众人,宣布将显景的妹妹、年方十四的公主嫁于三郎,并给他赐名“景虎”。
虽然没说什么,但满座的人都受到了某种冲击。不用说,那是辉虎本人曾使用过的名字,将这个名字赐予从北条家来的三郎,表示他并非人质而确实是养子,且不是形式上的。御馆大人对三郎景虎殿下相当中意呀......众人在心里嘀咕着。
一座之中,最受冲击的还要数显景了。
沉默寡言、容貌酷似辉虎般英武的小个子的显景,闷闷不乐地默默注视着来自小田原的比自己大一岁的三郎。
三郎景虎有着用俊俏秀丽等言辞也不足以形容的出名的美貌,而且优雅大方,自然引人注目,更何况他还出身北条家。
辉虎从未提及自己后继者的事。至今为止,所有人都认为将来必定是显景继位,但因为这个新养子的登场,情况忽然变得混沌不清了。
对显景来说,无疑是诞生了一个大威胁。听说北条家要来人质时,还没什么感觉,可现在,那个人被赐予了“景虎”之名,表示被纯粹视为养子对待,这使他深感事态重大。
此时的显景,毫无必要地庆幸自己向来面无表情,他自信,无论受到多大的冲击,自己都完全不会显露在脸上。
辉虎望向显景,用特有的亲切语调说,“要好好相处哦,喜平次。”
显景颇有男子气概地挺起胸,回望着辉虎的眼睛说,“是。”
显景感到,辉虎的眼神在说,我什么都明白。辉虎喜欢三郎景虎是事实,但不能因此就说,作为显景叔父的、从以往起就熟悉的辉虎被夺走了。想通了这一点,显景顿时放心了许多。
显景最讨厌三郎景虎这类人,光是看到那白生生的脸就觉得讨厌,但辉虎吩咐要和这家伙好好相处。
——不就是哄哄他吗?
显景傲慢地想着。

“这个女婿还可以吧?”
拜访仙桃院时,辉虎问道,心想那么英俊的年轻武士,仙桃院肯定很满意,可是,仙桃院虽然说了声“是啊”,但表情却有点郁郁,随即又玩笑似地说,“不管怎么看,女婿都比女儿还漂亮呢。”
的确,仙桃院的两个女儿,都跟显景一样,是府中长尾一脉的长相,虽然很可爱,但不是出众的美女。不过,不管找哪里的公主,要拥有可与三郎景虎匹配的容貌,肯定都是相当困难的。毕竟他被誉为“关东第一美男”,人们甚至编了歌谣赞叹他的美貌。
“唉,算了。男人太漂亮,反而有许多麻烦,不过容貌虽不般配,但看他的性格似乎还是沉稳可靠的。”仙桃院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看着辉虎认真问道,“御馆大人,您的身体是否有异状?比如偶尔走路感觉像踩在云上一样。”
辉虎大吃一惊。
他原本从三十多岁的后半期就开始肩酸目眩,耳鸣严重,有时感觉轻飘飘的,就像仙桃院说的那样脚步蹒跚。最近,这种情况越发厉害了,睡眠时间少的时候,甚至会有感觉“快要倒下了”的瞬间。放到今天来说,那肯定是严重的高血压。
因为哪里都不痛不苦,所以就那样任它去,可是,已经到了旁人也能看出来的程度了吗?辉虎担心地想着,顿时不自在起来。
仙桃院望着他的侧脸,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声告诉他,“真不凑巧,由良今天到城下办事去了......”
辉虎依然扭着脸,应道,“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可是,好久不见了吧?”
“即使不见,只要身体安康就行了。”
“不如,让由良待在您身边吧?”
“请别说那种傻话!”
哪有人会让尼姑在身边伺候的?辉虎有点恼火,被仙桃院“呵呵呵”一笑,像孩子一样生起气来。
仙桃院换去轻松的表情,又像刚才一样认真地说,“不管怎样,御馆大人也已经不那么年轻了,请保重身体。因为御馆大人始终健康平安,是所有人的愿望啊。”
“知道了。”辉虎应了一声,就起身走了。
辉虎走后,仙桃院一时陷入沉思中。
辉虎已经完全无意娶妻,所以终究是不会有实子了。那样的话,后继者会是谁呢?
目前,辉虎有三个养子,显景、三郎景虎,此外还收养了能登守护、畠山义续的儿子、弥五郎,但弥五郎入继上杉一门的上条家的事已大致决定了,所以只要今后没有新的养子来,有可能成为后继者的,就只有她的儿子显景,和女婿三郎景虎中的一个。
不管哪个,都继承了她和长尾政景的血脉。
顺带一提,应继承上条家的弥五郎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也已决定将显景的姐姐许配给他,所以即使有什么变故,后继者之位轮到弥五郎身上的话,情况也是一样的。
——那样的话,对您多少也是个安慰吧?
仙桃院在心里对政景说。
她不知道丈夫的真正死因,即使想知道,也无从知道。她坚信,重翻旧事只是妄执,对谁都没有好处。
辉虎之后,让继承了政景血脉的人继位为越后国主,如果那样能抚慰他的灵魂,那多少也是值得庆幸的。
仙桃院走到佛坛前,她和辉虎的母亲青岩院,已于前年的五月七日去世了。
“母亲大人,您过得如何?”仙桃院像跟活人说话一样喃喃低语道。
希望辉虎一直健康,但愿他千万别在战场上受伤,还有,万一有事时,无论显景和三郎哪个继位,都不要演化成残酷的争斗......仙桃院一心一意地祈祷着。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辉虎能事先采取行动,避免日后发生混乱,但只是说一句健康方面的话,就马上不高兴,看来,终究是没法跟他商量万一有事之类的不吉利的话呀。仙桃院沉思着。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6-20 17:25



信玄依然为满足其勃勃野心,而精力旺盛地继续活动着。
北条父子一面拼命应付他,一面再三请求辉虎出阵,可是,姑且不论氏康,辉虎对氏政简直是一万个不相信,所以也无意答应。
从履行约定的观点来看,辉虎显然是个不称职的同盟者,但辉虎认为:
——对关东管领连应有的敬意都不肯表示的家伙,不值得相助。
这可不能当作不出兵的借口啊,家臣们由衷地这么想,所以也不便对辉虎多说什么。
忙这忙那期间,八月,辉虎结识了一个让他极感兴趣的人物。
这个叫秋叶叶坊光播的修验者,作为德川家康的使者来到春日山。
辉虎公开接见了他,收下了家康的书信。事情一结束,辉虎就带着他登上毗沙门堂所在的山峰。堂外铺着华丽的毛毡,备好了美酒,辉虎命家臣们退下。
家臣们自然不放心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物,但辉虎说,“德川家康的使者岂会是刺客?”于是斥退家臣,招呼叶坊道,“请到这边来。”
叶坊爽快地答应了,悠闲地在毛毡上随意坐下,接过辉虎递给他的酒。
“你叫叶坊,该不是和栃尾般若院的叶坊有关吧?”
“正是。我曾长年在般若院修行。”叶坊用清亮的声音回答道。
“那么,你应该认识门察和尚啰?”
“当然认识。”
“他也于前年八月迁化(高僧逝世)了,真是可惜呀。”
“确实可惜。”叶坊低下头。
辉虎和门察和尚的关系,在辉虎离开栃尾之后还一直延续着。
说到修验道系统在越后的神,当数长冈的藏王权现名声赫赫。虽然其以“古志的藏王堂”之名享誉全国,但说起来,这个藏王堂最初是建在栃尾的榆原。后来,许多塔头(本寺内的小寺庙)移往三岛郡矢田,并进一步移往长冈之后,依然留在榆原的就是般若院。
辉虎以门察和尚为开山祖师,于永禄年间在栃尾创建常安寺,当时将般若院划至常安寺的管理下。
叶坊,乃是般若院的僧坊之一。
“真让人意外。你既是三河殿下(家康)的使者,那如今是居于彼方啰?”
“远江天龙川稍高处,有山名秋叶山,在下现居于彼处。”
“那么,阁下原本是哪里人?”
“在下出身户隐。”
可能是长年生活在山野中的缘故,叶坊的肌肤微微起皱,被晒成了紫铜色。这张毫无特征的平板的脸,势必让辉虎想起峰坊、谷坊他们。
“你也曾修习过饭绳之法吗?”辉虎低声问道。
叶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说,“听说御馆大人格外信仰饭绳大权现呀。”
太阳落山后,天气越发凉爽,挂在松树梢头的八月的满月,宛如黄金盆一般。
辉虎久久凝望,感觉心清如洗。
“秋叶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位于山中,沿天龙川而上,其道与信浓相连,高远之至。”
“你想必是遍历过诸国的神山灵峰吧。”辉虎如置身梦中般低语道。
叶坊给他的杯子斟满酒,辉虎一气饮尽。
“如果可能的话,从以往起,我就有意舍弃一切,入山修行。饭绳、户隐自不必说,尤其向往大和的大峰山。那样,我也一定能获得灵验显著的权现的感应吧。”
“作为国主救济万民,也是菩萨的修行之道。”
“与其说是菩萨,不如说更近似于修罗的修行之道吧。”
近年来,因为腿脚不便,身体也不如人意,所以,别说大峰山,就连那边的山也登不上去了。辉虎痛苦地嘀咕着。
满月的月光盈满了四周,忽然,一切都像埋于雪中一样,变得雪白。辉虎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你可以用翅膀飞过去呀。”叶坊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
“翅膀?”
“即身即应(生身获得感应),你不是拥有迦楼罗的翅膀吗?”
是啊,我有迦楼罗的翅膀,可是......辉虎沉思着。
“日本全国自不在话下,即便是大唐、天竺,只要你希望,哪怕是天尽头,应该也能瞬间往返啊。”
月亮变得出奇的大。或者是自己缩小了?辉虎也不太清楚。可能纯粹是喝得太多,酒劲发作了吧?抑或是又被妖僧迷惑了?
不管怎样,这都太好了。辉虎边想边以惊人的速度飞翔,转眼便站在了月亮上。从那里俯视下界,整个世界好似被月光清洗过一样,宛如水晶雕琢而成。
“大师究竟是何等样人?”
“秋叶叶坊光播。”
“然真身为何?”
“秋叶大权现。”
哈,辉虎的目光与身边的人对上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个从方才起就一直安详地坐在那里和自己对酌的初老的修验者。辉虎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但不确定刚才那句话是否出自对方之口。
辉虎把脸转向月亮的方向,“方才,我就站在那上头。”
修验者仿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人这种东西啊......辉虎开始侃侃而谈。他对叶坊说起天室光育以及自己初入林泉寺时的事。
“因为想要走出笼子,以至于我当时虽明明就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却不知不觉将自己禁闭在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笼子里。这个肩膀,”辉虎耸了耸两肩,“虽然知道长着迦楼罗的翅膀,却还抱怨腿脚不便,不能登山,我真是个愚人哪。”
“真是的。”叶坊忽然微微一笑,“即使我等,虽能乘于白狐背上,从榆原瞬间即至秋叶山,可是像这样担当德川大人的使者时,也得一步步跋山涉水而来呀。”
“托三河殿下的福,才得以结识大师。”
就算是为报此恩,这次的事也要劳烦您调停了。辉虎向叶坊微微低下头。

家康仔细阅读着辉虎的回信,上面写道“欣见御使僧,喜悦至极。今后之事,理应达成无二之协约。”
——不愧是在寺院里度过少年时期的人啊,果然写得一手好文章。
因为久闻辉虎执迷于修验道,故派其同道中人前往,而效果似乎比想象得还要好。
家康和辉虎约定,决意和信玄敌对,说服信长与辉虎亲近,信长和信玄之间订下的婚约(信忠和信玄之女已然订婚)也要让它“胎死腹中”,总之,就是要劝说信长解除婚约。
这些内容充分反映了家康务实的一面。
两者的同盟关系持续了很久,直到天正四年(一五七六年)辉虎与信长断交之前,家康和辉虎都一直保持着和睦的关系。




第八章 风起云涌 完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6-24 17:06

第九章 扬名北国(最终章)



和叶坊的对话,超越了单纯的和家康方面的政治性交涉,给辉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辉虎决定出家,并改名为不识庵谦信。
当时体会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解脱感,真希望能永不忘怀。但转念一想,不对,不愿忘怀之类的想法,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束缚了自己,应该连那个也忘了才好。不过,不管怎样,都还是得舍弃辉虎这个名字。
“不识”这个庵号,据说是取自继天室光育之后、林泉寺的第八代住持益翁宗谦提出的公案“达摩不识”。词语本身的意思就是“不知道!”,确实是个反映出谦信心态的庵号。
从那以后,他在书信上署名“谦信”的同时,又因为在十月下旬左右的越山之际,突发轻微的脑中风,手微微发抖而无法画花押,于是从那时起开始使用印章。据说是分别在正式文书上盖“立愿 胜军地藏 摩利支天 饭绳明神”的龟形印,以及在秘密指令上盖“宝在心”的方形印。
说到中风,北条氏康也同时为此病所苦。
就在谦信和叶坊在春日山把酒言欢的元龟元年八月,氏康发病了,症状相当严重,据说一度连儿子们都不认得了。之后有所好转,于翌年元龟二年(一五七一年)五月也开始发出盖有“武荣”印章的文书,但可能是因为被信玄执拗的攻击弄得心力交瘁吧,终于在十月三日,氏康于小田原结束了其五十七岁的生涯。
氏康刚死,氏政就开始积极谋求废弃越相同盟,并和信玄重新建立同盟关系,不过这些都是绝密行动,据说是根据氏康的遗言进行的。
当时,信玄同意除西上野之外的关东八州尽归北条氏,而要求北条给上杉写绝交信,并公布上杉回复给北条的绝交信。总之,大概是为了防止北条只是在口头敷衍自己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这次谈判达成了,信玄越发没了后顾之忧,终于可以西上了。
当然,受此事影响最大的,要算家康了。
家康为了和信长的同盟,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工夫集中精力处理身边的事。可是,如果信玄贸然闯入家康的领土,要信长付出巨大代价去救助一直像手下一样任自己驱使的家康,那种事说白了,根本没可能。此外,和家康结成同盟的谦信,也正为信玄挑唆的越中一揆伤透了脑筋,也无法轻易出兵信浓。
如果谦信处在家康的立场上,定会因为尽是些不合情理的事而大发雷霆,可是,家康这个男人不愧是饱经风霜,他早已如看破红尘般领悟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他并未因此怨恨信长或疏远谦信,他有勇气等待时机,想方设法渡过降临到自己头上的艰难困苦,不管受到怎样的打压也要凭自己的力量挺住,具有惊人的抗打击力。

到了元龟三年(一五七二年)。
三河、远江的国主德川家康,三十一岁,于前年把据点从冈崎迁到了靠近战场的浜松,以决一死战的觉悟等待着。此举让信长惊讶不已,数次劝说其返回冈崎,但家康坚决不听。
美浓、尾张的国主织田信长,三十九岁,已同将军义昭不和,于前年在姊川大败朝仓义景、浅井长政的联军,去年又火攻比睿山,虽然稳步前进着,但由于石山本愿寺的参战,反信长包围圈正在渐渐收紧。
相模、武藏的国主北条氏政,三十五岁,因为和信玄的同盟成立而松了一口气,但依旧没有得到关东全境,即使谦信不越山,仍有武士在顽强抵抗。
甲斐、信浓、骏河的国主武田信玄,五十二岁,其领地准确点说,除了上述三国,还有北远江、东三河、西上野、飞騨的北部、越中的南部,共计约一百二十五万石。
现在他的军队已经势不可挡,信玄的西上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还有就是越后的国主上杉谦信,四十三岁,依旧于去年末出阵上野,今年闰一月出阵西上野,在厩桥附近的利根川与信玄对阵,但信玄照例无意与谦信交手,战斗没打起来。谦信也一样,虽然出到上野,但他现在已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北陆方了。
无论到哪里都与众不同,我们是御馆大人。

原本在越中,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形成了东部的椎名康胤和谦信的父亲长尾为景联手,中部的神保氏和西部的本愿寺势力则抵抗越后长尾支配的格局。
为景死后,这个格局照样传承下来,但由于谦信牵扯进能登守护畠山氏的御家骚动的相关事宜中,神保方遂与谦信结盟,而椎名则转而协助一揆与谦信对立。不用说,信玄的手已经伸到了那里。
谦信于去年元龟二年三月,率大军进入了越中。
富山城建在环绕神通川和鼬川的沙洲上,故被称为浮城,谦信由于没人拖后腿,得以一心一意地攻打,结果数日便攻克此城。
石动山天平寺的宗徒,以及盘踞在增山城(砺波市)的神保长职,一看形势不妙,赶快投降了谦信的军队。谦信接着又攻克了新庄城(富山市),并继续前进攻打守山城(高冈市)。
途中,一揆众利用水位暴涨的庄川,临时制造了洪水来进行抵抗,但不管怎样,当时谦信已经在平定越中中部后归国了。
然后,今年五月,不仅是越中,连加贺的一向一揆也露出了獠牙。
总本山、石山本愿寺的法主显如的妻子,正是信玄正室的妹妹,信玄也精明地利用了这层关系。
加贺的一向宗徒虽不一定会接受中央的指令,但大名们的扩张对宗徒们来说是个威胁,因此他们对谦信的动向很敏感。总而言之,在加贺,近百年来,一向宗徒已经支配了整个国家。
他们沿北陆道东进,逼近日宫城(射水市)。在日宫城,上杉派已经进入了分裂的神保家中。这里是上杉方在越中的最前线。
对这次进攻,谦信派遣了直江景纲等人,但没等景纲到达,一揆军就在吴服山及神通川渡口把赶来支援日宫城的河田长亲、鯵坂长实等人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日宫城的人打开城门,逃往石动(小矢部市)。鯵坂等人则据守新庄城,等待谦信。
谦信于八月进入了新庄城。
此时在上野,为了对付北条、武田的出兵,显景受命出阵,但敌人在九月撤退了,于是谦信下令让显景及其监护人栗林政赖到越中来。此外,飞騨的上杉方的江马辉盛也赶来支援谦信。
看到这些行动,一揆军退走了。
谦信这一年就在越中过了年,期间与信长正式结成了同盟。
信长考虑到谦信总是和北陆的一揆众纠缠不清的话,就没法从后方牵制信玄,那同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希望谦信能尽快与一揆众和解。
信长和氏康不同,没有余裕去维持没有实利的同盟,也不会容忍那种事。
谦信答应了,于翌年一月与一向一揆众和解了。可是之后,谦信的行动依然没有像信长期望的那样进行。这在谦信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以天下之大,也没有人能根据自己的方便与否来差遣关东管领、不识庵上杉谦信的。而织田信长充其量也就是个从尾张出来的暴发户大名,他是绝没有资格那么做的。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6-29 16:58



元龟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武田信玄在浜松北面的三方原与德川家康会战。
德川军一万,武田军三万。武田军自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兵,但三河兵也不弱,至少比信长的尾张兵强多了。可是,如果从正面以一当三的话,恐怕是没有胜算的。
信玄暗忖,只要家康走出浜松城,事情就好办了。笼城的话,即使是再小的城池也难一蹴而就,多少得费些时日。
然而,不知为何,家康居然出来了。城内也是意见不一,奉信长之命前来的佐久间信盛等人主张,“坚决不出去。”但家康似乎深信,这一战将是决定他一生沉浮的关键,于是决定“出击!”
当时,武田军布的是鱼鳞阵,德川军是鹤翼阵。通常情况下,都是人多的一方布鹤翼阵,人少的一方布鱼鳞阵。鹤翼阵是展开包抄之势,鱼鳞阵是密集防守之形,所以,在这里真的是倒过来了,感觉像是试图用一张薄纸包住一块石头。
战争从傍晚时分开始,也没持续太久。缺乏战意的佐久间信盛的部队首先崩溃,鹤翼阵不出所料地被击破了,然后便陷入混战中。家康又下令退却,结果造成了更大的伤亡。武田军的追击,敏捷、执拗,而又彻底。
家康被打得狼狈不堪,一败涂地,但事后,世人对他的评价反而更高了。
谦信也在不久后听说了此事。
——三河殿下是个好男儿啊。
虽然家康输给了信玄,不过因为那是当然的事,所以不会成为他的污点。也可以说,敢于以寡敌众,正式和信玄一战的这种行为比结果更重要,此举向全天下人证明了家康的男子气概。
谦信和信长几乎找不到一点共鸣。难得大家都拥戴公方大人,但结果他非但不顺从公方大人,现如今更成了冤家对头,总觉得信长此人骨子里就是个无礼之徒。
要不是因为信长和信玄敌对,再有家康在自己和信长之间斡旋,谦信是绝不会和信长结盟的。
信玄再可恨,仍有共通之处,而信长却好似不同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类。凭谦信的感觉,家康倒是自己的同类,心想他和信长结盟一定相当辛苦,不过,家康自己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尽管如此......
谦信一边饮酒一边努力思索着。
那么,信玄将会继续进军,若与信长相遇的话,想来赢的必定是信玄吧。因为有可能正面战胜信玄的,只有谦信自己。然后......信长落败,信玄上洛,并得到公方大人的授意......
“那就糟了!”谦信不由得大声叫道。
近侍吓得僵立不动,总觉得像是在叱责自己似的。
“既无懈怠之处,何必如此战战兢兢?”谦信淡淡训斥道。
——没法子。必需和家康、信长联手,包围信玄吗?
不管信长多靠不住,但为了阻挡信玄的前路也只能如此了。谦信断然决定后,便不再多想了。
紧接着,元龟四年(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年)一月,谦信与一揆众和解了,但他们很快又推翻协约吵闹起来,最后谦信在神通川以东压制了他们,然后返回春日山,当时是四月二十一日。
过了十天左右,一则出人意料的情报从富山城的河田长亲那里送来。据飞騨的江马辉盛报告,武田军返回甲州了,有传闻说信玄病了,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早在三月,信长就已送信给谦信,说信玄军的进军情况十分可疑,他们在攻克了三河的野田城(新城市)后就停止了行动,不久便开始撤退。
对以破竹之势轻取家康、一路高歌猛进的信玄来说,这样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当时谦信就感到纳闷,
——出什么事了吗?
但丝毫没想到信玄已经死了。
家臣们闻讯,照例聚集到谦信身边。
“传闻会是真的吗?”山吉丰守问。丰守性情刚强,在谦信面前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众人虽不时替他捏把汗,但他自己却毫不在意。谦信很欣赏那样的丰守。
“你怎么看?”
“武田军至今为止的行动委实让人不解,我看这消息说不定是真的。”
谦信点点头,喃喃说道“我也这么想。”
家臣们窥视着谦信的表情。
积怨重重的可恨的宿敌死了,但谦信的表情却称不上欢愉。谦信沉默了片刻,垂下双眼似乎在探究自己的内心,当稍后他抬起头时,家臣们惊讶地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死了一个可惜的男人。”谦信说。
众人越发目瞪口呆,谦信惟有苦笑。本庄宗缓转向年轻武士们,就谦信的心态予以说明,“无论善恶,相处多年的人离世,一概谈不上高兴或满足。”
宗缓的话令谦信更加伤感,不禁流下泪来。
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解脱感。我终于从那个侵略者的贪婪大嘴中,完好地守护了越后。
紧接着,谦信的理性部分又想,这样一来,就可以不慌不忙地处治关东和北陆了。彻底消除了信玄干扰这个大麻烦,就此而言,今后的军事行动一定会轻松许多。
随后,谦信又感到,强烈的憎恨,如同强烈的爱恋一样,把自己和那个男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比起解脱感和理性部分,这种感觉更让谦信震动不已。所以,他才会不知所措地沉默、流泪,“死了一个可惜的男人”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含糊,但确实是有感而发。
自己曾从妙高山的山顶怒目远眺甲斐方向,通过想起武田信玄,来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当日的记忆,此刻又鲜明地复苏了。无疑,信玄曾多次激起自己胸中的怒火,失去他后的失落感,并非悲哀什么的寻常言语可以表述。

谦信最终确认信玄的死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六月份的事了。
死因,一般多说是肺结核,但也有异议,说信玄曾遭到狙击,那可能才是他的死因。
据说信玄临终前曾下令将自己的死讯保密三年。可是,如果是死在居馆里还好说,但他偏偏死在行军途中,所以到底还是没能隐瞒住。
对信玄的死最感失望的,是将军义昭。因为相信信玄会上洛而对信长举起反旗的松永久秀、石山本愿寺等反信长派更是沮丧万分。当他们从沮丧中重新振作起来时,留在他们面前的阻止信长的最后的希望之星,不用说,就是上杉谦信其人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7-6 14:23



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年),在春日山城过完年的谦信,于一月二十六日出阵,二月五日抵达沼田。
谦信认为,信玄亡故的今日,理应是出兵关东的好机会,于是将自己出阵的消息通知了家康、信长,要求他们配合自己出兵甲斐、信浓。
看谦信的这种做法,显然对谦信而言,“同盟”的意义依旧只是“各方不遗余力地协助身为关东管领的自己”。
对此,家康依言老老实实地出兵骏河,但信长却惊得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那个越后人是喝多了酒,脑袋发昏吗?想想就知道,我哪有那种闲工夫?”边想边将信撂在一旁,置之不理。
信长的想法和谦信如出一辙,也认为同盟的意义就是别人协助自己。
谦信依次攻击了北条方的城池,四月又与氏政军在利根川隔河对峙。不过,旧历的四月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六月中旬,正是梅雨季节,利根川河水暴涨,结果双方都未能渡河。谦信和上杉方的武将们约定秋天再来,随即便回国了。
谦信不在期间,信长送来一对金碧辉煌的屏风,乃是狩野永德所绘的洛中洛外图屏风。
这礼物堪称奢华之极。
谦信仿佛能看见信长因未能履约,而搓着手、低声下气赔笑脸的模样,心情顿时又大不一样了。
总之,在那个时代,送一桶酒就算是厚礼了,就连信长也曾给宫廷和将军家送过诸如“进上柿子三个”之类的礼物。根据礼物来衡量对方的好意,这种事现代人大概是无法想象的,而当时人却十分敏感且热衷于此。因此,收到这样的重礼,谦信的气也消了大半,但他仍派使者去责备信长的违约。
谦信的使者山崎秀仙,面对信长,毫无畏缩之态。经常出使他国的秀仙,对信长的性格也有所耳闻,但不管怎样,自己身后有毗沙门天再世的关东管领、上杉谦信撑腰,因此并不怎么畏惧信长。恰恰相反,考虑到自己一旦照原样说出谦信的口信,定会使对方备受打击,所以好像反倒有点可怜信长。
对其自大的态度,信长立刻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伙的主人丝毫没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这家伙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秀仙就开始用毫不客气的口吻转述谦信责备信长的口信。
面对谦信一贯居高临下的态度,信长的额头暴出了青筋。信长一发怒,脸色不发红反变白,此时他的脸上已经血色全无,一声不响地忍气吞声地思索着,不过,现在还不是和那个傲慢的越后人断交的时候。
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信长有多处敌人要应付,正处于名符其实的四面楚歌的状态中。
武田信玄死后,刚轻松了没几天,今年二月,后继者的武田胜赖侵入美浓,信长救援不及,被夺走了明智城。总之,武田的威胁仍未解除,同时还有伊势、长岛的一向一揆、本山的石山本愿寺等顽敌挡在路上。
此外,目前不能与谦信争吵的最大理由是,北陆方面出现了险情。
信长在消灭越前国主朝仓义景之后,任命其旧臣前波(桂田)长俊为守护代。然而,今年正月,同为朝仓旧臣的越前府中城主、富田长繁攻打前波,迫其自尽,并驱逐了织田家的监察们。之后,信长刚与富田和解不久,显如在加贺的代官、七里赖周又介入其中,这次是他灭了富田长繁,越前变成了一向一揆的领国。
信长寻思自己早晚得讨伐北陆的一向一揆,但现在还腾不出手来。一旦自己有了余裕,谦信在北陆方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在那之前,绝不能惹怒谦信。
信长的心情陡然好转了。
有目的的谦恭,是无损信长的自尊心的。只是在短时期内让对手得意一下而已,信长甚至像顽童一样反觉得有趣。
于是,信长写了一封低头认错的信,“在下毫无疏怠之意,然近年忙于畿内五国及江北之事,无暇分身......”解释说,对不起,实在是因为太忙了,“来秋,当如阁下所愿,出兵信甲”,打算到秋天出马云云......将此信交付给秀仙。
“还请阁下将我的真心,细细告知山内殿下。”
信长用力强调关东管领的通称“山内殿下”,以便最大程度地向对方显示自己尊重谦信的权威,同时又以恨不得手拉手的殷勤姿态款待了秀仙,令其满意而归。
得知这般来龙去脉的家康,也赶紧给谦信送去了调解的书信。信中说,家康方也会力谏信长出兵信浓云云......
但最终,这些约定并没有被遵守。
八月初旬,谦信越山,直到十一月下旬期间,都在关东各地东征西讨。此外还大肆放火,因被假情报迷惑而再次横渡利根川,整场战役,连自己都惟有叹息。
——我所做的一切,怎么说呢?根本无助于战势的发展啊。
不仅如此,结果还失去了重要的据点关宿城(野田市),佐竹义重、宇都宫广纲也同北条氏和解了,这次越山简直一无所获。
谦信和关东实在是命中相克。
归国后,谦信拜高野山无量光院的清胤和尚为师,接受了护摩灌顶,成为法印大和尚。自此,谦信才算是正式出家了。他虽已自称“谦信”,但像这样作为正式法名,也可说是因为他有了某种近似隐居的心境。
说起来,希望在精神上更加超脱的谦信,于翌年天正三年(一五七五年)一月十一日,让养子显景改名景胜,并将自己的官职弹正少弼让给了景胜。可是,谦信依然不提显景改名的景胜和三郎景虎,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后继者。
住在春日山城二之郭的三郎景虎,和景胜的妹妹之间,已经生有一个儿子、道满丸。
另一方面,景胜虽已二十一了,却连妻子都尚未迎娶。
谦信似乎从没考虑过景胜的婚事,而景胜自己也显得漠不关心。
只有仙桃院有些担心,但考虑到随便刺激这对同样古怪的叔父和外甥,恐怕会适得其反,大概是有身边的由良为鉴,故而也没有勉强景胜去亲近某个特定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年幼时的复杂经历,景胜长成了一个极度寡言少语,不易让人看透其内心的青年。
但在仙桃院看来,沉默不语的景胜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沉着,让人感到安心。而美貌非凡,又早早生子的女婿、三郎景虎,虽觉得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是......说来遗憾,总觉得他太过优雅,和北人的阴郁气质合不来。
那种感觉,谦信也不是没有。
谦信对三郎景虎呵护备至,即使在与北条氏断交之后,也没有杀他,仍待之如养子,但最初的那种好感却慢慢淡薄了。三郎景虎待人接物周到圆滑,却偏偏少了谦信喜好的木讷朴实。
更让谦信不快的是,三郎景虎与在御馆无所事事、闲散度日的上杉宪政十分投缘,不时出入宪政的居所。
不管怎么说,三郎景虎毕竟是北条氏的儿子,和关东有着很深的关联。或许在宪政心中,时至今日才勾起了对关东的眷恋,说不定早晚有一天,他会做出通过三郎转投北条氏之类的惊人之举。这正是谦信所担心的。
谦信也想过,让三郎景虎继承关东管领之位,委派他去治理关东,而让景胜继承越后,但是,怎么能让一个本是北条家后裔的人来继任关东管领呢......一想至此,又变得犹豫不决,无法断然施行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7-12 15:40



天正三年(一五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武田胜赖在被称为“长筱合战”的战役中败给了织田信长。
关于这场战役,直到今日,从那个名称开始,一直流传着种种不确定的说法。
不过,毕竟是现代,已经很少有人盲目相信所谓的武田家引以为傲的骑兵队突击防马栅,结果一次次被信长的铁炮三段击打败的传说了。
说起来,日本战争中的所谓骑兵团,不是只有骑马的武士组成一团,他们周围还有一些持枪持旗、从各方面协助武士的家臣们徒步跟随着四处走动,武田家的骑兵团也不例外。
战争本身,是场持续了八小时之久的激战。
若要称赞信长的创新之处的话,那就是他没有把诸如“英勇”啦、“壮烈”啦之类的感伤要素混入战斗中。
信长对防御、减少伤亡之类的事十分敏感,同时如有必要,也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逃跑。
如果信玄还活着,大概会一一认同信长的做法吧。只有在手段方面,酷似信玄的,并非其子胜赖,而是敌方的信长。
当时信长构造的阵地,不仅扎了栅栏,还利用地形筑土垒、挖空堀,虽在野外,却似城寨般严加防备。此外,信长又在那里部署了几倍于对手的士兵进行防卫,并充分发挥了大量铁炮的作用。
大量投入人力物力,严密防守,以伤亡最小化的做法来应战,从某种程度上说,获胜也是当然的。尽管如此,还是激战了八小时之久,不能不说武田军团确实是异常的强悍。
武田家并未因这场败仗而灭亡,胜赖主从被信长所迫,“逝于天目山”,是在天正十年三月,那是信长本人死亡的三个月前的事。
可是,总给人留下武田家在这场“长筱合战”中命脉已尽的印象,其一就是因为马场信春、内藤昌丰、山县昌景等信玄麾下的诸多名臣都在这次战役中阵亡的事实吧。
说是因为信玄亡故,又和新的后继者合不来的缘故,他们虽不是自杀性身亡,但很多名将是突然想到“我不是一直在寻求死所吗?”,而在那里丧生的。
不久,谦信得到了此战的情报,对当时罗列的死者名单也感到不寒而栗。
信长又寄信来,说自己在攻克武田方的美浓的岩村城(惠那市)后侵入了信浓,因此这也是谦信方进出甲斐、信浓的好机会。
对此,谦信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大概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吧,信长对从信浓加入谦信麾下的村上义清之子、山浦国清表示,这样的好机会,谦信却不肯出阵信浓,实在令人遗憾。
确实,在信长看来,信玄死了,如今自己又打败了胜赖,谦信却不趁机侵入信浓,这种行为实在是,
“不合情理!”
那种受和尚蛊惑的头脑,是最不通情理的了......信长歪着头想。
同样是老派人物,但死去的信玄还有人类的欲望,比较通情达理,可说到谦信,
——恐怕比比睿山的和尚更不可理喻。
信长想着,皱了皱鼻子。
看来,谦信和信长之间早晚要起冲突。
击退胜赖,解除了身边的威胁后,信长在这一年前往讨伐久悬未决的越前一向一揆。
八月十二日,信长亲率三万大军从岐阜城出发。
对信长来说,打仗可不是儿戏,不,对谦信来说也绝不是儿戏,可在信长看来就是如此。究其原因,是因为谦信在出征之前,几乎从不预先对那个地区进行调略。
信长自己,如果不事先竭尽所能地打点好一切,是决不会出兵的。
——我可不喜欢不做准备,就贸然领兵杀入战场。
这回也是,信长注意到越前本地的信徒们,和本山的石山派来的坊官们之间存在着种种分歧,于是立刻下令进行调略。
守卫海滨的杉津城的堀江景忠也是其中之一,信长自三月起就一直同堀江保持着联络。
十五日,恰逢风雨大作,但信长还是不顾一切地进军了。
海上也派出了若狭、丹后的水军。
当时,羽柴秀吉和明智光秀负责攻打同一个入口,两人争先恐后地行动,因有堀江作内应,所以杉津城很快便陷落了。
八月十三日,信长将阵营移至越前的一乘谷,让秀吉、光秀等人攻入加贺。
不过,信长尚未正式入侵加贺。如果入侵加贺,那么,此番必定会和谦信发生冲突。
——那个和尚,虽然头脑不清,但唯独在打仗方面却是强得惊人。
九月二日,信长又移至越前北庄,对惩治越前的行动进行了安排部署,二十六日便返回了岐阜。
考虑到不久将会和谦信对决,须尽力早作安排,于是信长开始越过谦信,直接和关东的武将们取得联系。
对佐竹义重和小山秀纲等人,也送去了邀请他们和信长一起讨伐武田胜赖的书信,虽然内容尚未涉及谦信,但像这样与关东诸将保持亲密交往,等不久后在北陆方面和谦信对抗时,如果可能的话,就能请求关东人从上野涌进越后了,信长已经考虑到了这一步。
对信长的这般蠢动,谦信只是冷眼观望着。
——所谓的武士,也渐渐变得徒有虚名了。
说到权术,自己也确实曾被信玄的诡计搞得烦恼不堪过。可是,信玄通常是光明正大地行事,从不曾做出一边拼命送礼巴结,一边又伺机攻击那样叫人厌恶的事情来。
——我要是侵入信浓的话,就正中那个尾张人的下怀。
谁会做那种蠢事?谦信边饮酒边又想到,对了,说起来,那个胜赖正是可算是被信玄害死的(谦信的看法)诹访公主所生的儿子呀......
随即又想起了高坂弹正写来的信。
胜赖为防备谦信,让高坂弹正照旧留守海津城,所以他没有像众多同僚那样死于长筱。
幸存下来的弹正,令人钦佩地送来书信,请求得到谦信的厚谊,他甚至在信中写到,“即使愚臣毙命,也请垂怜胜赖......”
即便那只是信玄留下的巧妙抓住自己好动感情的心理所设的计谋,谦信也并不怎么生气。其实无须弹正拜托,时至今日,谦信早已无意为难胜赖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7-17 18:30



天正四年(一五七六年),被信长赶走的将军义昭逃到了毛利氏的领内、备后的柄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知吸取教训的义昭,越发执拗地呼吁全国的大名们打倒信长。
在义昭的观念里,信长帮助自己上洛,只不过是在尽臣下的义务,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信长却似乎把那当成是对义昭的恩惠。他傲慢无礼、上下颠倒......总之是恶逆无道、暴戾无比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对此,理应有忠臣早日出现,匡复正道。这个念头在义昭胸中熊熊燃烧。
在纸上铺陈豪言壮语,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你等着,等着瞧吧。只要上杉谦信一起兵,信长军立刻会被打得稀巴烂!
义昭一面卷起要送往越后的书信,一面趾高气扬、两眼放光地沉浸在刹那的美梦中。
当然,光有梦想是不够的,义昭又努力敦促本愿寺与谦信和解。
的确,如果这二位一直敌对的话,反信长阵营就始终难以统一。
所幸,这年五月,山崎秀仙出使本愿寺,经过交涉,谦信正式和本愿寺和解,同时成为反信长包围圈的一员。
当时,本愿寺正处于和信长的全面战争中。信长自尾张时代起的旧臣原田直政战死,信长亲自加入激战,结果也负了伤,惨烈的战斗反复进行着。
同谦信达成和解,对石山的信徒们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鼓舞。
更远处,西国的毛利氏也和谦信结盟了,对呼吁自己上洛的他们,谦信在六月十一日写给小早川隆景的信中,答应来年秋天上洛。
终于要和信长分道扬镳了。
这年,信长在近江的安土一带筑城。安土位于琵琶湖东岸、鸟居本和草津宿的中间地带,是交通要地。
风闻信长在安土筑城时,谦信只是微微一笑,心想,真够谨慎小心的。想在那里挡住我逐渐南进的步伐吗?可是,当六月末、听说信长就佐竹义重等关东武将的官位之事奏请朝廷时,谦信不禁大怒。
根据信长的奏请,佐竹义重升任从五位下常陆介,江户重通则成为但马守,但这本应是足利将军家专门负责的事项。
“太越权了吧!”
谦信怒吼道。这是不可容忍的事,只有这种事才最能激怒谦信。
——这种做起事来好坏不分的愚蠢透顶的人,要和他结盟到几时啊?
和信长断交,意味着和家康的联盟也自然解除了,多少有点对不住家康,
——三河殿下也不会永远跟着信长那样的逆贼,不如早点分手吧。
谦信半是认真地想着。

九月,谦信出阵越中,接连攻打母尾城(大泽野町)、增山城(砺波市)、汤山城(冰见市)等等,又继续前进,于十一月进入了能登。
在能登,守护畠山义续及其子义纲于永禄年间被家臣们流放。据说之后继位的义隆也于天正二年被毒死,还是幼童的春王丸由叔父作监护人,继承了家业。
后继者们的实名都无法确定,义隆被毒死的时间也有不同的说法,甚至连实施谋杀的家臣的名字也众说纷纭,不清楚的地方很多,但总而言之,遭到流放的义续的次子被谦信收为养子,并在数年前继承了上条家,因而拥有插手干预的大义名分。
当时也是把那个上条政繁立在前头,说是为了让他返回七尾城才进军的。
的确,从血统上说,政繁也有成为能登后继者的资格,而且,逃到国外的义续、义纲也请求谦信让能登恢复正道,所以,谦信大概能照例说服自己这不是出于贪欲吧。只是事情稍稍有些微妙。
或许谦信在费时良久的关东那边,终于学会了有关侵略和统治的乱世的潜规则。他在北陆方面的做法,与之前在关东的做法相比,平常了许多,光凭这点,就不能不说他已经有了支配他国的自信。
平定越中后,谦信将放生津和伏木滨认定为港湾城市,并对放生津实行乐市化,免除其町人的诸役、渡役及停泊费。那样的举动,在他而言可谓难得。
十二月十九日,谦信抵达七尾城下的天神河原。
七尾城位于石动山系北端,据说是北陆最大的山城。城池建在三百多米高的山上,规模达到四平方千米,本丸、二丸、三丸都是各自独立的城郭,此外还削平山脊,将重臣们的居馆也设在那里。山脚下流淌着木落川和大谷川,用护城河隔开的前方的平地上,建有城下町。
谦信在靠近能登国境的越中的石动山上修筑了一座与之相对的城,派吉江资坚、河田吉久、直江景纲等入驻其中。
标高五百六十五米的石动山是那一带最高的山峰,此山是北陆地区仅次于白山的有名的灵地,是修验道的圣地,所以对谦信来说,当基地是再合适不过了,同时也方便他和天平寺的僧人以及大宫坊的主事们亲密接触。
谦信以此处为立足点,几次试图力克七尾城,但当发现这里不易攻克时,谦信立刻调转矛头,接连攻陷了熊木城(鹿岛郡)、富木城(羽咋郡)、穴水城(穴水町)等支城群。
正想着,终于又要着手攻打七尾城了,恰在此时,直江景纲于石动山城病逝了。

景纲的死,也有说是四月五日或者这年的十二月之后的。地点也有说是在其据点与板城的,总之不甚明了。
谦信死后,果然发生了后继者之争,而到了德川幕府时代,上杉家又是所谓的“失败方”,也许是受这些事情影响,关于谦信及其周围的人有许多不明点。
总而言之,景纲死在谦信之前,因为他没有儿子,所以就由女儿阿船招上野惣社长尾氏出身的长尾景孝入赘,继承了家业。
然而,这个长尾景孝改名的直江信纲,于天正九年意外身亡了。
那是谦信身后的事了。谦信死后,景胜和三郎景虎之间发生争斗,激战的结果是景胜获胜,继承了谦信之位。这场战乱史称“御馆之乱”,之后论功行赏,却因此在春日山城内引发一起动刀杀人的事件。
因为功劳不被承认,忿而行凶的,是毛利秀广。被秀广所杀的,是作为谦信使者表现活跃的山崎秀仙。当时,直江信纲恰巧和山崎秀仙在一起,遂受池鱼之殃而被杀。
景胜不忍直江家断绝,于是命宠臣樋口与六和信纲的未亡人阿船成婚,入赘直江家,由此,反比主君景胜更加有名的谋臣、直江兼续诞生了。
自幼便一直目睹景纲如何为谦信尽心竭力的景胜,大概是希望兼续也能发挥同样的作用吧。
直江景纲的死,一时让谦信心灰意冷。
同这个年龄能作自己父亲的股肱之臣相处的漫长岁月,在谦信的脑海里不停地淌过消失。无法忘怀,正因为有景纲的支持,自己才能成为越后的守护神并一直走到今天。
“就这样把人推上高位,自己却先走了吗?”
谦信独个喃喃自语着。一想起景纲最近明显老了许多,连走路都有些蹒跚的样子,就忍不住泪如泉涌。
生也好,死也罢,两者间并无界线,生与死,说到底是一回事......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失去景纲比什么都更可悲,无法保持理性的谦信,像个孩子一样,整整哭了一夜。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7-22 18:43



三月末,谦信下令对石动山城进行进一步的修缮,指示要加固防御,然后便暂时回国了。据说他答应了关东方面的再三请求,但没过多久,到了闰七月,谦信率领八千人马再次对七尾城发起了进攻。
与此同时,信长送信给出羽的伊达辉宗,希望他能和本庄繁长一起从后方牵制谦信。信中言道“因谦信恶逆,必当追讨之”,字里行间透出信长心中难以抑制的怒火。
如果知道此事,谦信反而会开怀大笑吧。他肯定会说,被信长视为恶逆,我真是求之不得呢。
七尾城派出孝恩寺的宗颛,前往安土向信长求援。
宗颛是畠山重臣长续连的次男,后改名长连龙,成为前田家的家臣。实际上,当时离开七尾城,恰恰是救了他一命。
宗颛离开七尾城不久,疑似痢疾的瘟疫便在城内蔓延开了。尚是幼童的畠山春王丸染病身亡,春王丸的监护人、二本松伊贺守也被传染,同样去世了。随着七尾城内的厌战情绪日益高涨,重臣间的对抗也激化了。
“只要开城,我等就不会被杀。”
游佐续光大声怒吼道。游佐是城内的头号谦信派,他极力强调谦信从无杀害降将的前科。
对此反对最激烈的,当然是请求信长救援的长续连一族。
“看看越中的情况就知道了。椎名和神保都一度投降过,结果不都又反叛了吗?可见谦信根本没有治理他国的仁德。”
“难道信长就有仁德了吗?可笑之至。”游佐续光满腹牢骚,于是又私下劝诱另一位重臣温井景隆。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因严重腹泻而卧病不起的人,照这样下去,用不着打仗,就会落得个全灭的凄惨下场。
“别无他法了。”温井表示赞同,又去劝说自己的弟弟三宅长盛。
那一夜,恰巧是十三夜。
所谓十三夜,就是阴历九月十三日的夜晚,那晚的月亮极其美丽,仅次于八月十五夜的中秋明月。因为时间是在十五夜的一个月后,所以秋意已深,夜晚越发显得寂寞凄凉。
当时,谦信并不在天神河原的前线,而是在石动山。可能是在城内,也可能是在修验者云集的大宫坊。
赖山阳的《日本外史》认为,谦信是在七尾城里赏的月,但七尾城当时尚未陷落,所以时间写早了些。
特别是说到,不管是不是在七尾城里赏的月,总之,谦信当时作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诗,
“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后略)”
这是否真是谦信本人所作,难以确定,不过,因为鲜明地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出色地表达了谦信自身的情怀,这首诗流传了下来。
谦信在石动山上凝神眺望着皎洁的月亮。
虽然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背着琵琶灵巧地登上高山,但还是有机会像这样从山上眺望明月。
在石动山所见的月夜,清冽无比,比任何美酒都更沁人心脾。
另一方面,游佐屋敷内,正展开一幕惨剧。
游佐家和温井家的屋敷都位于和本丸相连的山脊上,往来比较容易,而长氏家族的屋敷则位于稍远的山峰上。游佐等人拿定主意后便聚集到一起,做好准备,把长氏一族骗到游佐屋敷,发动突袭,将之悉数残杀。
长氏一族和游佐、温井两家也有两三层姻亲关系,大概是完全没想到事态会严重到这个地步吧,受到邀请便毫不在意地来了游佐屋敷。
一般认为,长氏一族是在九月十五日被诛杀的,但十五日正是谦信命军队在游佐的引导下杀入七尾城的日子,对要员的杀害,说是在一两天前也没什么不合理的吧。
因为那样一来,如果是以十三夜赏月为借口邀请长氏一族,就不会显得不自然了。
总之,由于游佐的内应,九月十五日,城池陷落,长氏一族的幸存者,就只剩下前往织田家的宗颛,也就是长连龙了。
此时,织田家的大军团刚刚抵达那里。
平定北国的军团的中心人物,是被封为越前大名、获赐八郡四十九万石的驻守北庄城(天正三年所建)的柴田胜家。
此外,还有驻守越前府中的被称为“府中三人众”的前田利家、佐佐成政、不破光治,另有金森长近、原政茂,这五人作为“越前众”加入,组成了一个方面军。
不过当时,甚至连羽柴秀吉、泷川一益、丹羽长秀等不负责北国事务的武将也一并加入欲和谦信对决的进军队伍中,组成了更大的军团。
信长的作风是,只要可以,就毫不吝啬地尽量多派些人马。
比如,即使对手只有两千多人,也会满不在乎地抛出四五万人。这确实是最能制胜的方法,但说得不好听点,织田军实难说得上是群英荟萃,己方人数占压倒性的优势,对他们来说是最有效的强心剂。
尤其是这回,对手偏又是日本最强的、连武田信玄和北条氏康都极力避免与其正面交锋的越后上杉军团,所以,信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把手头的军队都调拨过去。
在织田家的兵士当中,上杉军几乎快成了传说中的超人集团。
“总而言之,我家殿下一直拼命取悦谦信,百般谦恭。”
“据说连那个武田信玄,正面攻击的话也赢不了谦信。”
凡此种种,略显怯懦的流言在营中漫天飞舞。
八月八日,织田军自安土出发,沿琵琶湖东岸向北挺进,从敦贺进一步北上进入了越前,又继续前行,可是,一进入加贺,行军的速度就陡然减慢,因为加贺的一揆众可不会老老实实地任他们通过。
一步步走进一揆众盘踞的国度,感觉就像赤脚踏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里,那滋味可不太好。遭到偷袭的情况时有发生,稍不留神,运输队就遭到袭击。走过山崖下,就有大石落下,砸伤四五人。
因为从正面阻挡织田大军,只能是螳螂当车 ,所以他们就抓住一切机会进行零散攻击,其麻烦程度远超过织田军的预期。
对此,织田军的对策基本上就是一把火烧光。织田军不管遇上什么都会纵火。总之,连对比睿山延历寺也不曾手下留情,之后,他们在纵火时,更不在乎什么佛舍堂塔了。
织田军缓缓前进,在小松、安宅一带布阵,先锋越过手取川,抵达水岛(松任市)。
水岛就在渡河后不远处的地方,他们不知道,谦信已经进入了距离那里只有六公里远的松任城。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7-27 16:44



说起来,当时织田军内部还发生了件稀罕事,将领之一的羽柴秀吉竟然未得许可,就中途脱离,返回了居城长滨。
胜家和秀吉原本就合不来,但当时秀吉的行动却不是那种问题。在战场上脱逃是重罪,几同于谋反,所以,秀吉不可能仅凭个人好恶,就采取那种会掉脑袋的行动。
秀吉反对和谦信军团正面对决。
在离加贺一步之遥的越前国内,有织田家的前线基地、大圣寺城(加贺市)。全军在那里召开军事会议,当时秀吉主张说“我们不该从正面和上杉军发生激战。”
秀吉认为,若要认真和谦信作战,不宜发生大冲突,只能派出小股士兵,反复小败于对方,逐步退却,诱敌深入,把谦信从越前一直引到敦贺、近江,切断他和越后的联络,然后再攻击他。
这个主意(秀吉本身并不知道)和第三次川中岛合战时,曾令信玄徒劳无功的手法相同。
可是,胜家却听不进去,嘲笑说“怎么,筑前(秀吉)怕了吗?杂兵们因为害怕越后军,一直在议论纷纷,把他们说得跟鬼神一样。筑前该不会也被传染了吧?”
杂兵出身的人就是杂兵出身......胜家虽然嘴上没说,但也跟说了没多大差别。
秀吉露出令人生畏的犀利眼神,不再多言,之后他默默等待会议结束,立刻离席而去。
刚回来,已听说了秀吉发言的近习少年们一脸担忧地出来迎接他。加藤虎之助和福岛市松等少年,他们担心的是,“好歹让我们和著名的上杉军正面交一下手吧。”
——这群小家伙,他们这样倒不错。
秀吉想,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当然希望能迎头痛击日本最强的军团,没这份热情,他们也不能展望未来。可是,已经年过半百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竟然也跟虎之助市松他们一个样,这不仅对眼下的局势,甚至对织田家的未来都只能带来不幸。
——这一战,就算织田家灭亡,我也不管了。
说灭亡可能有点夸大其辞,但跟谦信交手实在难保无恙。织田家的军团如果遭到重创,定会延误主公统一天下的行动,那可如何是好!秀吉心中极为不满。
于是,秀吉对少年们说,“与其正面迎战上杉军,不如跟我做一件更有胆量的事吧。敢做吗?我将集合军队,返回长滨。”秀吉命令说,不要大呼小叫,赶紧做好准备。
虎之助和市松都一脸茫然,但他们也明白这是豁出性命的反抗,那样说来,“大人是要冒死返回!”于是也赶紧打起精神来。
秀吉就此领兵返回,呆在长滨城里闭门思过。

谦信接管七尾城后,派鯵坂长实和河田长亲于十七日又攻克了末森城(羽咋郡押水町),留下山浦国清和斋藤朝信驻守。
之后,转移到石动以西的加贺津幡(河北郡津幡町),在那里整顿军容。
组成核心力量的上杉军照例只有八千人,但加入能登、加贺的降兵后,军队人数不知不觉膨胀到了可与织田军匹敌的地步。
谦信率领超过三万人的军队南下,最终进入了松任城。
九月二十三日夜里,谦信做完深夜出发的准备后,命随行的能乐师歌舞一番。
根据时间场合进行应景表演是能乐师的拿手好戏。那个演员唱起了《实盛》,翩翩起舞。
这个故事讲的是,在俱利伽罗岭败于木曾义仲之手的平家,在越前附近一个叫筱原的地方再战。平家的老武士、斋藤别当实盛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为了不让敌人对自己这个老头敬而远之,于是把头发胡子染黑,装扮成年轻人的模样奔赴沙场,英勇战死。当清洗其首级时,露出雪白的须发,众人都不禁落泪......
筱原就位于从谦信等人现在所处的松任,沿海岸南下二三十公里的地方。
这些同样是从石动越过俱利伽罗岭到达津幡,又继续南下的武将们齐声叫好道,“此曲正合时宜,真有意思。”
当听到谣曲中有一句“扬名于北国街道”时,谦信拍着大腿,十分高兴,对诸将言道,“我愿效仿实盛。”
实际上,实盛正是由此丧命的,不过,如果谦信及其麾下诸将战死沙场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属正常,所以不能仅仅因为谦信说愿意效仿实盛就认为不吉利。谦信的神经没那么纤弱,他根本不忌讳这些,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实盛那样美好的武士之姿。
恰恰就在此时。
在水岛,织田军各队陷入大混乱中。
原以为谦信还在围攻七尾城,现在却第一次听说七尾城已经陷落,谦信也进军过来了。
虽然想,可能有这种事吗?但据说他们在此之前确实是一无所知。
如果不是那样,他们也不会渡河到附近的水岛布阵吧。就因为他们以为谦信还在包围七尾城,才会采取那样的行动。
“七尾早就陷落了,现在,谦信那家伙就在我们眼前的松任一带。”
“松任离这儿到底有多远?”
“听当地人说,顶多一里半(当时的一里相当于现在的四公里)。”
一知道事实,所有人都尖叫道“一里半!”
他们陡然发现,自己背靠河川,没有退路,成了名副其实的“背水一战”了。
“要掉头很难。在这种险地,根本做不到啊!”
不赶快撤退就糟了,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即使有一两位刚毅的武将,也难控制全军的溃乱,这就是大军团的缺点。参战部队中,不仅有美浓、尾张的军队,还有大和等地的军队,各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使情况变得越发混乱。
不能整齐撤退倒还罢了,更糟的是,军队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回跑。
也可以说,这时的织田军交了霉运。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们起先渡过手取川时,河中央还看得见沙洲,水不是很深,轻易能趟过去。可是,这天夜里,惊慌失措的士兵们踏入以为是浅滩的地方,那里却变得很深,呼啦一下就把人吞没了。
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雨。而且,比起沿岸的水岛一带,更上流的山区肯定降雨更多。
黑夜、恐慌、暴涨的河水,所有这些凑在一起,足以致命。
队长们拼命想要整合军队,设法平安渡河,但很多人跌入深水,转眼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8-2 16:48



谦信率领手下的八千部卒,以及随侍身边的武士们,于丑时下刻(凌晨三点)左右从松任出发了。
这并非夜袭,而是计划在黎明时分,赶到离敌人所在的水岛适当距离的地方完成布阵。
他们随着呜呜吹响的螺号声,燃起点点松明,整齐地列队沙沙行进。
可是,当和敌人的距离缩短至大约两公里,谦信命令全军止步时,侦察兵们跑回来报告说,“水岛的敌军已经撤退了一半。”
“撤退?这还一战未交呢?”
“大概是得知我方攻过来,慌了手脚,于是就撤退了。”
证据就是军队撤退时的混乱,河里漂着死尸以及破碎的铠甲、马具、靠旗等。侦察兵冷静地报告了观察到的情况。
侍立在谦信左右的诸将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咕咕,忍俊不禁的笑声像开水沸腾时一样从谦信腹底冒了出来。
呵呵呵,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很快就忍不住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望着拂晓时分兀自深蓝的天空,军神的笑声响彻四方。
“了不起。”片刻之后,好容易收起笑声的谦信说,“不战而逃,只有这点,对方可谓神速。”
事已至此,谦信也无意去嘲笑对方。因此,他的声音里没有刺耳的阴郁,只有清澈的明快。
诸将也不禁呵呵发笑,但因为是在生性严厉的御馆大人面前,所有人又都马上小心地绷紧了脸。
“该怎么办?”左右问道。以谦信的脾气,大概会说,到了这个地步,追也没用吧。
然而这次 ,谦信突然抿紧嘴,显得十分严肃。
“不给那个尾张人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他定会善恶不分,所以,继续前进。”
“是。”左右深感意外,低头应道。
谦信骑上马,下令“前进。”
“我等先去打探一下虚实。”加入己方的当地的一向宗徒们抢先奔出。
此时,在水岛还留有少量织田军。当看见随着曙光,犹如乱云涌出般逼近的军队时,他们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哇啊。”士兵们惨叫着冲入河中,也顾不得深浅,好像在说,与其被恶鬼般可怕的越后兵杀死,还不如溺死好些。这些逃晚了的可怜虫纷纷跃入水中。
那些有骨气的以及豁出去了的人,则停下脚步,拿起刀枪,背朝河川往前走。那样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
于是,抵达现场的越后兵按规矩下马,恭敬地和那些令人敬佩的织田兵认真交手。如果放过他们,反倒显得失礼。
“喂,好样的。尝尝看越后的利刃吧。”
说着,呼呼地舞动刀枪,猛刺猛砍。
一时鲜血飞溅,叫声四起。
不到半刻钟,手取川北岸的活物,就只剩越后兵及其坐骑了。
谦信下令停止攻击,宣布“休息片刻后,整队渡河,攻打对岸的织田军。”
信长那样的不法之徒,最好能有所醒悟,吸取这次教训,端正姿态,稍微有点人样才好。谦信想着,催马疾驰。
沐浴着升起的红通通的旭日,上杉军在清爽的晨风中前进。谦信神清气爽,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
一边消灭留在各处的织田方的残党,捕杀败兵,一边越过边境进入越前,来到九头龙川跟前时,谦信猛地勒住马。
“再往前行,就太深入了。”
往前就是织田方严密控制的区域了。现在的谦信已经是再老练不过的指挥官了,不会做出得意忘形、继续前进的事情来。
“好了,回去吧。”谦信微微抬手,指向越后方向。
不过,回国前,谦信去了一趟七尾城,从这个已属于自己的城池的本丸,眺望四周的景色。迄今为止,虽然也有接受敌城,作为据点继续作战的事,但不记得采取过什么胜者的行动就切实感到一切尽入掌中的情况,这还是头一遭。
七尾湾和能登岛的景致,美得难以言喻。极易被美好事物倾倒的谦信,一时屏住呼吸,细细品味着那青翠交融的鲜丽。
——真想让景纲看看啊。
边想边喃喃说道,“我到了这个岁数,好像才终于懂得了该如何作战,如何治国。景纲,我来年将再次大举出兵关东。这回,我知道正确的做法了。”
心说,我再也不会犯以前那些愚蠢的错误了。“那样就好。”冥冥中仿佛传来景纲沉稳的声音。
实际上,这次开战以来,总觉得和以往有些不同。谦信听说已故的畠山义隆的未亡人及其幼子都留在七尾城内,立刻接见了他们。
“你还年轻,就这样守寡岂不可惜?不介意和尚做媒的话,就由我替你找个合适的人吧。你的孩子由我谦信领养。”谦信说了一番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老于世故的话,令家臣们惊讶万分。
十二月,谦信带着这个未亡人及其幼子返回春日山,把她嫁给了上野厩桥的北条高广的儿子、年已三十仍独身的北条景广。
织田军在手取川的不太光彩的败退,在世间广为流传。当时,信长其实并未前往,但传闻却说,他暗中去过现场,一发现谦信的可怕,就立刻照例把脸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地单骑逃回了安土。
信长在鼻子里哼哼着,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除了柴田胜家及佐久间盛政等负责当地事务的武将外,其他从安土出发的军队,于十月三日返回。
信长命他们立刻加入围攻正在固守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的军队中。当时,在长滨闭门思过的秀吉也被赦免,同样加入了攻打松永的战斗中。
到了十日,织田家的诸将已将北国之事抛诸脑后,奔赴大和去了。
作者: 清水浮光    时间: 2010-8-2 16:55



翌年天正六年(一五七八年)正月,谦信向诸将发布了出阵关东的通告。
然而,这个计划未能实现。
三月九日,谦信在春日山城昏倒,面色通红,微张着口,发出可怕的鼾声。
虽然叫来了医生,但医生也一筹莫展。所有修验者、高僧、以及其他拥有各种法力的人,一起不断地诵经、焚护摩、祈祷,但都毫无效果。
谦信正在做梦。
自己站在一座山中,满山都是一望无际的盛开的樱花。
——咦,樱花前几日才刚刚落尽呀?
这是哪里的山?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谦信想,若能压制关东,自己会在适当的时候与北条氏和解,消除多年来的不安。那样平定周边之后,再发动大军前往京都。
等打败那个愚人信长,将身在柄城的公方大人迎回京都后,自己就抽身引退,这次要作为一个修验者悠闲地度过余生。
这时,山道那边,两个小小的身影蹦跳而来,是峰坊和谷坊。
——他们竟然在此,那这里肯定就是饭绳山了。
谦信想着,向峰坊他们挥起了手臂。

在仙桃院的住处,由良和仙桃院几乎不眠不休地呆在佛堂里,不停地为谦信祈祷。
三郎景虎和景胜,也在各自的居所里屏息等待。
十二日深夜,正在专心念诵经文、朝观世音菩萨叩拜的由良,忽然看到眼前浮现出一枝白色的樱花,花瓣纷纷飘零。
“啊!”由良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仙桃院从配间里问,随即走了过来。
“刚才,有枝花......”
显然佛堂里根本没有花。仙桃院咽下涌到嘴边的话,和由良一起轻轻合掌。
两个女人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长夜的黎明。

天正六年三月十三日,上杉谦信结束了其四十九年的人生。


全文完


本书至此全部结束,之后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感谢大家长期以来的支持。
作者: 高木知之    时间: 2010-8-6 23:05

嗯。多谢清水大人的文章,享受到了北国武将的豪爽侠义,战神果然不同凡响。
作者: asky    时间: 2010-8-7 01:09

完结了,浮光大人辛苦了,我等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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