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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直接历史观 [打印本页]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09-4-29 00:06     标题: 直接历史观

任何学问的抽象都会被归之于形而上,历史自然不例外。至少从黑格尔开始,历史哲学就成了一个专有名词。在古代希腊,一切学问都是哲学。所以西方的学问都是从哲学分化出来,神学、美学、史学、法学、文学。剥离了一个个拥有具体内容的学科之后,哲学就只能剩下形而上的抽象的讨论,无须责怪西方哲学家们的“苛察缴绕之论”,因为这是西方学术发展的必然。然而大陆另一端的东方文明,情况似乎相反。从时间坐标看,先秦学术大致与古希腊学术能够重合,即雅斯贝尔斯所言的“轴心时代”,先秦学术之盛一般呼之为百家诸子争鸣,诸子之学皆出于王官,庄子也曾说过“道术将为天下裂”,可见诸子之前是一个“道术的世界”,道理只有一个,大家都能领悟。然而道术的时代,文字湮灭难闻,于是中国的情况遂变为,诸子之学走向独尊儒术。

两千年后,直到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这个拥有世界上连绵不断记载历史最长的国家才猛然意识到,我们一切学术的总源头可能是对历史的记录。伊罗生曾经推测说,“严格地说,中国人没有‘起源的传说’;这一点虽然相当特别,但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里面,他们根本就是与天地同时的。”这个思路如果是一个广泛存在的西方人对于中国文化的印象———不可否认,中国人尤其喜欢强调自己的历史悠久———那么黑格尔关于中国人的评价就在所难免了,即那些哲学意义上的抽象和“精神”距离中国人实在太远。中国无哲学,这个观念至少自黑格尔发蒙之后,就成了西方学界一个较为流行的说法,德里达来中国访问的时候,在上海和王元化为这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尽管立足于德氏解构主义的立场,我们应该把中国无哲学理解为一种幸运,但中国人显然一如既往觉得这是一种偏见。西方人说《论语》没有哲思,只是一个智慧老人在讲述人生经验和道德箴言,絮絮叨叨的。中国人于是反唇相讥,《圣经》也不过是耶路撒冷的地方志而已。

《圣经》自然不仅仅是地方志,那么《论语》也不会只是道德语录。少了概念、定义、推导,多了玄思、工夫、参悟的哲学,难怪西人相见不相识,对唔如生人。

西方的玄思,总的概括起来可以用一个逻各斯中心主义蔽之。然而20世纪以来,人们发现这个方法就是不停的发明更宏大的体系去装下前人的那个已经够大的体系,架构这样的体系,实在是个浩大的工程量———有点像北京的环城路,摊大饼似地画圈,不出十环,估计就能把东京划成郊区———一个人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完成。于是集大成的努力,自从马克思后就几乎没人去尝试,而真正辟出新路径还要等到后来胡塞尔炮制出现象学。这样马克思的哲学努力实际上成了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最后一声响炮,容我不负责任地推理推理,这就是马克思认为一切上层建筑皆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偏执所在,也成为统一哲学观内最后的最新的标本,至少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如果要选择意识形态理论的话,能与之政治结构契合的学术中,马氏主义是最后的亦是最完备的理论,其实很难得,这道X选择众多Y的方程里,找到了唯一解和最优解的重合。

自然,它也逃不了被改造的命运。也就成了众多初高中生极其讨厌的政治课和历史课了。我这一辈读的历史教科书已经好了很多,至少,把历史事实抽取之后,剩下的部分大致与政治教科书不产生明显的龃龉,虽然国民党反动派笨的跟头猪差不多,但看事物要两分法,偶尔它也做了几件好事,比如打赢了八年抗战。

基础的常识和高深的教条就如此被组合起来,变成了“有理有据”的历史观。可怜如我,捧着那本教科书,既觉得历史故事简化过了头,又觉得把马克思主义概括地实在太精炼,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因果,遂只能当成蒙学识字般地去记。后来顿发想象,何不把马氏自己的历史文章找来看,那才是正宗马克思主义下的历史研究。而且马老爷是德国人,我党没有权力通过决议认为马克思违反了马克思主义。

到目前为止,在马克思关于历史研究的文章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无疑最让我钦佩。我虽然不是一个文章好手,可却对品评文章十分挑剔,以风格而胜的那些天才们,他们往往惊天一鸣,后力不济,比如张爱玲,我爱她的《金锁记》过于《半生缘》,因为《金锁记》篇幅够好,后者就太长了些,她把握不住,再比如杜拉斯,《情人》好过《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哪怕讲的是一个故事,王小波《红拂夜奔》好过任何一部某《时代》,老舍《猫城记》好过《四世同堂》,鲁迅《铸剑》好过《阿Q正传》。

再有就是学问家,往往不善于写作,一旦抒情和叙事,总是捉襟见肘,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看得人乏味,因为老头子要装妙龄少女还是不像居多,虽然初读之下如腌黄瓜般的爽口,但不能一直吃下去。因此,篇幅的适当,几乎成了优秀篇目头一个要考虑的因素,马克思这篇《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做得很好,精炼,智慧同时鞭辟入里,事说完了,戛然而止,干干净净,一点不拖拉。

往往留在我们印象里的马克思,一个是死板如僵尸的教科书马克思,一个是亢奋如疯子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如果这都是真实的话———认为教科书和《共产党宣言》是他全部著述———那这个马克思一定是个精神分裂患者,然而不是。虽然在这篇《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那激昂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存在着,还有那俯首皆是的名言,但文章的曲折足令人喜爱,如大江蜿蜒,山石荦确。

当然,是不用我来赞叹马克思的文笔的,也非我想要引用他大作的原意。通览这篇恰到好处的历史论文,马克思连环扣一般,将正统派、奥尔良派、山岳党、工业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共和派、十二月十日会和波拿巴串起来,用多米诺骨牌的玩法,推倒一个,个个都倒。这个玩法就是马氏颇为得意的阶级斗争发明。而这样载歌载舞的写法,足以令人忘却这个方法带来的巨大灾难,不过,因为波拿巴的荒诞剧,或者用马克思的原意“笑剧”,那又无疑看得出充满了嘲讽。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个个角色自觉地“请出亡灵来为他们效劳,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

然而不论如何,当波拿巴戴上王冠之时,就是最后一枚骨牌倒下的时候,马克思老辣俊逸的语言将阶级的斗争和议会的斗争,虚实合一,当拿破仑利用了一切形势,历史初演悲剧,当一切形势利用了波拿巴,历史再次重复时,除了变成荒诞剧,似乎都照旧。然而,走马灯式的更替为马克思找到了最佳的理论样本,流氓无产阶级的最后上位是马克思主义符合社会学的最后结论,那么,它是正确的。尽管无法确认在马克思的论述之中有多少的细节让他注意,或者被他忽略,哪怕这些细节重要到可以左右局势的发展。实际上,动荡环境中,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成为流氓,不管他是不是无产阶级,历史剧目其实往往不是两幕,人们并不喜欢墨索里尼,但却毫无意外地讨厌混乱。流氓资产阶级,流氓保皇党不会比流氓无产阶级少混入无产阶级的革命,浑水摸鱼者从来不缺,摇身一变成为新官僚,这本身就是官僚的必修课。这也是宫廷的政变只需处死几个人,而不是很多人的原因。能标签化的人毕竟少数,标签化,别人当真那是肤浅,自己当真那是理想。

正如马克思妙笔生花的文采,让他那令人容易挑错的理论此刻尤其显得天衣无缝。不过正如他自己洞见的,“一个刚学会一种新语言的人总是要把它翻译成本国语言一样”,换了一支笔,天衣无缝顷刻变作累累补丁。我们看到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洞解释,“恰当地”告诉人们这是正解,比如主要矛盾的更替促成了某次联合抗战,而对更替的程序却语焉不详,似乎因为联合抗战了,于是之前必然发生一个主要矛盾,那主要矛盾只能是张将军了。

花里胡哨的名词和腾云驾雾的理论其实可以为任何事物作解释,历史置身其中,显得一点也不那么显眼。当人们只需要一个解释的时候,给他们一个解释就够了,并不在于它是确实的还是荒谬的。

正如每一个覆亡的王朝都是大兴土木的,穷奢极欲的和苛法重赋的,而后起者都是轻徭薄赋和与民休息。这时理论成为顺口溜,它就可以取代历史,但若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后起者一样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和苛法重赋,那前朝何以如此倒霉?比如秦朝。它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例子,因为恰巧此时Mount Etna爆发过的火山灰飘到了大秦帝国的头顶,于是全国歉收。意大利的火山才是压垮这个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秦朝人民和汉朝人民一样具有忍耐力的话,那很难判断,如果少了那层火山灰,这个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矛盾何时上升为主要矛盾,莫非,此时主要矛盾又变作了火山灰么?

我不打算用这样过于典型的例子来解释一切历史原因,但更加反对那些空中楼阁。提供不出抽象的条件,那么具体的诱因便是最切实可靠的解释法。与其受困于空洞的名词,不如寻找直接的历史。

余英时提供了另一个可靠的例证,虽然韩愈率先发明出了“道统”,但想当然以为北宋“道统”便是韩氏的继续,看似连贯,逻辑呼应,实则颇为荒谬,“无论是在‘外王’或‘内圣’方面,道学家所接触到的韩愈都已先通过了前人或同时代人的某些解释,他们并不是直接发现韩愈的人。”就像安意如那颇具古典文学熏陶的“袭作”,讲的虽然都是古诗古词,可用的全是“余秋雨式文句”,想到这里,不妨恍然。

其实仙台读书的周树人或许不用那么激愤,因为围观的同窗或许仅仅是没见过能放出影像的机器,而不是银幕布上的杀人,自然也不用去过分联想“劣根性”。正如滑铁卢的拿破仑之所以输得惨烈,只是因为痔疮发作的缘故。

这样的例子看起来举得更加孟浪,但我却自信比任何一套逻辑严密的推理都来得真实,在想当然中,每个人都喜欢去篡改历史,而不在乎其中的龃龉。

我一点都不怀疑在充实的材料基础上最终可能出现抽象的理论,但反过来的结果是,用抽象的理论去修饰不用费力考证的历史显然更加容易做到,而且乍看之下,或许差别不大。老实本分和投机取巧之间,鸿沟顿时消弭。

直接历史观才能最切实深入到时事和时人的背景中,让背景去凸显我们的所论,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我永远无法理解何以倏地凭空生出一个主要矛盾,就把全民抗战的事给包办了,这样的不能理解,以诗言志,那叫做,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这是王安石叹孟子的诗,可我坦白,我是从王元化的书里看到的。

2009-4-28

[ 本帖最后由 水镜门生 于 2009-4-29 19:19 编辑 ]
作者: an老忘密码    时间: 2009-4-29 02:12

拜读.

有点象: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作者: 秋旭    时间: 2009-4-29 10:20

不懂啊...
形而上是什么意思?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09-4-29 10:25



QUOTE:
原帖由 秋旭 于 2009-4-29 10:20 发表
不懂啊...
形而上是什么意思?

就是讨论些类似,天理、道、性、理念、上帝这样的,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的抽象的being
作者: 水镜门生    时间: 2009-4-29 19:25

六经皆史非章实斋首创,默存先生论述甚详,汪荣祖《槐聚说史阐论》第五篇亦就此问题作专题讨论,狐仙或可一看。陈垣尝谓实斋为“乡曲之士”,或亦确然。

马教主文章是做得很好的,只是既然定下了“六经注我”的目标,写来虽然顺手,读来亦颇爽口,总像是添了罂粟壳的小肥羊火锅
作者: 悼红狐    时间: 2009-5-1 12:07



QUOTE:
原帖由 水镜门生 于 2009-4-29 19:25 发表
添了罂粟壳的小肥羊火锅

嗯,这个说法很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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