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当代,自由主义也是一个内部异彩纷呈的阵营,不同流派甚至不同学者之间的差异不可胜数,但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的自我观、权利优先(primacy of right)的政治理论以及义务论(deontology)的伦理取向(ethical orientation),大概可以说是维系自由主义统一性的三个基本特征。其中又以个人主义的自我观最为基本,它可以说是整个自由主义的哲学基础(philosophical ground)。权利优先的政治理论和义务论的伦理取向都可以说是由个人主义的自我观中派生而出。对此,当代自由主义的最大代表罗尔斯可以提供一个最佳的例证。社群主义尽管内部也是所同不胜其异,但在对自由主义的批评上,不同的社群主义学说与学者又表现出某种大体上的一致性。与罗尔斯所代表的当代自由主义针锋相对,社群主义也有三个基本特征,即群体主义(collectivism)的自我观、公益优先(primacy of common interest)的政治理论以及目的论(teleology)的伦理取向。在沈岱尔(Michael J. Sandel)、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等人对罗尔斯的批判中,这三方面得到了不同形式和程度的表现。
以当代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的对立为参照,在自我观、政治理论和伦理取向这三个方面,儒家具有非常特殊的表现形态。在政治理论方面,儒家相对淡化行为主体的权利意识而比较重视责任与义务,这与社群主义较为一致。而在伦理取向方面,儒家的“义利之辨”强调“义”优先于“利”,且指出义之为义不在于其能否产生或促进利,则基本上接近自由主义“正确优先于善”(the priority of the right over the good)的义务论立场。至于作为政治理论和伦理取向哲学基础的自我观,情况较为复杂。约略而言,儒家的自我不是单子式的个体,而是一个由家庭到社会再到天下万事万物的公共关系网络中的结点。只有在与他人、自然之间横向的彼此感通中,以及在与天、地之间纵向的三参一体中,自我才能够获得其本真的规定性。社群主义对当代自由主义最根本的批判就是认为后者的自我是一种“先行个体化的主体”(antecedently individuated subject)或“无牵无挂的自我”(unencumbered self),而这种主体或自我不过是一种先验的虚构。就此而言,儒家的自我观显然接近社群主义的思路,但是,儒家的自我也决非淹没于纭纭众生之中而丧失个性的Das man,不是那种牺牲个体的集体主义。强调人格独立与主体自由是儒家从孔、孟到陈寅恪一以贯之的共识。儒家既肯定个体与社群的密不可分,同时又突显独立人格,在深入社群的同时成就鲜明的自我,自我对社会构成一种既内在又超越的关系。余英时与狄百瑞曾经不约而同地以personalism而非individualism一词来指称儒家对于个体性的重视,就是看到了儒家这种独特的自我观与自由主义的自我观相似而又有所不同。
由于儒学历来被视为与自由主义势同水火,在当今自由主义受到社群主义强烈挑战的情况下,许多学者便试图寻觅儒学与社群主义的公分母。而由我们以上简略的说明可见,儒学固然与社群主义有诸多不谋而合之处,与自由主义却也同样有着可以互相支持的接榫点。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新儒家与自由主义者的关系演变,也在经验的层面上论证了儒学与自由主义其实是“合则两美,离则两伤”。在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二元对立中将儒学做非此即彼的通约,只能是既不谙熟当代的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又不精通儒学传统的结果。事实上,就象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参照之下的儒学一样,在西方很多二元对立的范畴面前,包括儒学在内的中国传统思想在许多方面都体现出某种非此非彼而亦此亦彼的“之间”或“居间”特征。《儒家与自由主义》中“儒家的社群主义如何可能?”一文批评狄百瑞教授“儒家社群主义”的说法不能成立,殊不知西方学者中指出儒家有自由主义传统的也恰恰是狄百瑞。而这只能说明,不论狄百瑞教授本人是否自觉如此,当我们无论有“儒家社群主义”之说还是有“儒家自由主义”之论时,只要是着眼于儒学与社群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两头相通,而并非在communitarianism和liberalism彼此相斥情况下的单一求同,那么“儒家社群主义”和“儒家自由主义”这两种表述都未必没有其合法性以及自身特殊的涵义。事实上,正如将儒家注重个体性的特征称为personalism而非individualism那样,我相信狄百瑞教授所谓的“儒家社群主义”也并非将儒家传统简单地纳入到communitarianism的架构之中。顺带一提的是,安乐哲(Roger T. Ames)教授近年来力倡的“儒家民主主义”,也同样是在了解儒学与西方民主思想各有其历史脉络和理论内涵的前提下进行创造性理论建构的尝试,而不是不明分际的单向格义。总之,在明同别异的前提下展开儒学、当代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三边的深度互动,无论对于儒学还是当代自由主义、社群主义来说,恐怕都会收到相互滋养、彼此取益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