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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塌鼻子先生讲堂:谢翱《登西台恸哭记》赏析 [打印本页]

作者: 右文    时间: 2009-1-7 09:52     标题: 塌鼻子先生讲堂:谢翱《登西台恸哭记》赏析

古往今来的哭人之作,大都以记述死者事迹为中心,以哭为枢纽,以情为线索,尽情吐露作者的悲悼哀思。
但在这众多长歌当哭的文字中,却也有一篇奇文,它哭英烈而不直书英烈的姓名,不明言英烈的业绩,却将几乎全部的笔墨倾洒在生者对英烈亡灵的哭祭上。
这就使读者通过作者不能自已、饮声泣血的恸哭,强烈地感受到英烈惊天动地的壮举和青史永垂的伟业。
而这一切在文中又都写得那么扑朔迷离,吞吐掩抑,初读时简直不知所云,只有结合作者的身世遭际、时代背景才能理解其中的微言大义、深仇暗恨。
这篇文章,便是宋末爱国志士谢翱写的《登西台恸哭记》。
《登西台恸哭记》是作者1291年冬与友人于严子陵钓台哭祭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纪事之作。但是在元朝严酷的民族压迫与专制统治下,作者却不能直书其事,面不得不以托言隐蔽的方式去写。
文中以唐代著名的忠烈之臣颜真卿隐喻文天祥,以安史之乱中奋力守卫雎阳、常山,城陷惨遭杀害的张巡、颜杲卿隐喻文天祥的英勇就义,寄意幽深,托辞婉曲。
文章是这样开篇的: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明年,公以事过张雎阳及颜果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明明是哭祭文公,却偏偏托言唐人;明明是死于元人的屠刀之下,却偏偏说成是追寻张巡、颜杲卿而去。
这里作者之所以要用这种借此言彼的写法,完全是为了避免元代文网的迫害,理解了这一层,才可理解他于无声处哭文公的真意。
1276年初,南宋都城临安被元军攻破,恭帝被掳。七月,文天祥在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建立府署,聚兵抗元,这就是文中所说的“开府南服(南方)。”
此时,谢翱以一布衣的身份,倾家财率乡兵数百人勇赴国难,集聚于文天祥麾下,担任咨事参军。
1278年底文天祥兵败被俘,押解北行,途经雎阳(今河南商丘)、常山(今河北正定),凭吊古迹,写下不少悲歌慷慨的诗篇。
入大都后,文天祥受到元统治者的种种威逼利诱,仍忠贞不渝,坚守气节,终于在元至正十九年十二月(1283)遇害。
就在文天祥被俘的第二年,南宋灭亡,爱国志士受到元统治者的严酷镇压,四处飘零,谢翱也改名换姓,隐匿乡间。
他在《书文山诗后》中说:
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
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
丹心浑未化,碧血已先成。
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
尽管这是一个极为恐怖、黑暗的时代,甚至“无处堪挥泪”,但谢翱在得知文天祥被害的消息之后,还是悲愤万分,不能自已。
他有块垒不得不吐,有悲痛不得不发,他几次冒着风险哭祭文公英灵,并以血泪铸成了这篇千古不朽的文字。
记恸哭,是这篇文章的中心,但作者却不从恸哭写起,而以纡曲哀婉的笔触,首先创造出一个幽深凄迷的梦境,写与文公别后于梦中思忆的种种情景。
这里所寄寓的感情极为复杂:
当有对文公的无限钦仰与悼念之情;
有对自己终究没能完成英烈未竟事业的自责与愧恨;
同时又包含了在元人高压统治下,与文公就是在梦中相逢也悲不敢泣的极度悲哀凄楚的心情。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南宋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率部进入漳州,与谢翱分别于漳水之滨。分手时的“别时语”,不料却成永诀。
不久文天祥被俘,继而被害,逃匿于乡间的谢翱深感自己无回天之力,更觉愧对文公。
细读“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一句之中,当包含了多少复杂难言的痛楚,多少对宋亡的悼惜之情。
而更为可悲的,还在于这种种感情却不能尽情吐露,肆意倾诉,只能“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
在“梦中”这个鹰犬无法窥探的心灵世界,去追寻、思忆共商大业的山水池榭,共同栖息的云岚草木,共击元兵的高岗低岭,以及相别的漳水之滨。
这几句充满诗意,饱含深情,真切表现了作者对文天祥的崇敬。
然而,在这个稍有不慎即遭杀身之祸的年代,尽管是在梦中追忆,醒来也会惊惧万分:“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这短短八字刻划入微,音调凄楚掩抑,把作者不得不独自饮泣吞声,不得不暗地悼念文公的情形,写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显示出这是一个何等残酷的时代,作者又是何等的悲痛难言。
记梦境一段,作者采取了幽缈飘忽的笔法,以下写三哭英灵,则用笔详略有致,隐约曲折,极尽哭祭之意。
一哭是在文天祥遇害之年:
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
所谓“又后三年”,指谢翱亡命途经姑苏的1283年。姑苏,正是当年文天祥开府治事的旧地。
1275年,元兵直逼临安,文天样受命于危难之际,任浙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即姑苏)。
这一年,他上疏朝廷,力主斩降将吕文焕之侄、兵部尚书吕师孟,并提出“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其中,……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
但是,这一挽狂澜于既倒的主张却未被南宋统治者所采纳,反而继续以乞降求得苟延残喘,以至元兵乘虚而入,临安沦陷,恭帝被俘,宋军一败涂地,终于导致南宋的彻底灭亡。
时隔数年,谢翱来到姑苏,闻文公死讯,回想这令人痛心的往事,怎能不放声一哭!这里作者用笔简约,寓意幽微。
他不去对着文公在姑苏的旧治哭,而是对着夫差台哭,这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倘若不是宋末昏君象吴王夫差那样醉生梦死,倘若不是奸臣误国,南宋王朝又何致于如此迅速灭亡。
可见这一哭,着墨不多,却已写出作者多少感慨,多少悲痛。
二哭是在文天祥殉国之后的第四个年头:
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
二哭写得更加简略,也更加隐晦,仅以二句十字记下了哭的时间与地点。然而,就是这看似平平的十字,也能见出作者的心迹。
越台,就是越王台,是春秋时越王勾践所筑。文天祥当年为抗击元军曾屡经此地,兵败被俘北上过会稽时,又曾登台写下《越王台》诗:
登临我向乱离来,落落千年一越台。
春事暗随流水去,潮声空逐暮天回。
烟模古道人行少,月堕荒村鬼哭哀。
墓作楚囚愁绝看,旧家歌舞此衔杯。
文天祥还曾以卧薪尝胆矢志复仇的勾践自勉:
楚月穿春袖,吴霜透晓鞯。
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
役役惭金注,悠悠叹瓦全。
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赴阙》)
可见谢翱望越台而哭,有深意寓焉。他不仅为文公而哭,为自己而哭,为一切爱国志士而哭,更为宋王朝而哭,这一哭写得言简意赅,有着同样震撼人心的力量。
以上两哭主要是作为铺垫而写的,故着墨从简,只将对文公的敬仰、对宋王朝覆灭的痛悼与对昏君误国的愤恨隐隐寄寓其间,流露出哽咽饮泣之声。
而在文天祥殉国九年后,谢翱三哭于西台,也就是严子陵台,才是全文的重点,才是作者所要着力表现的内容。
这一哭的描写极为曲折委婉细腻,行文腾挪跌宕,从哭前的一系列准备一直写到哭奠归来赋诗:
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
这里写的都是哭祭前的准备。作者如此不厌其烦地写自己与友人相约,写雇船前行,写进入荒凉废墟寻找祭奠之地,写归来准备祭具,似乎都属于游离于主题之外的闲笔,其实,这些描写恰恰举重若轻,生动展现了元代白色恐怖的严酷。
友人吴思齐、严侣、冯桂芳虽然与作者同至同哭,但于文中却不敢直书其名姓,而代之以“甲乙丙”;虽然选择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毁垣枯甃,如入墟墓”,仍要高度警觉地探看一番,以防有元人鹰犬。
可见这是怎样的恐怖,怎样的沉闷死寂。而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哭英烈,又需要怎样的勇气和精神。然而,谢翱他们正是有这样的勇气和精神的民族脊梁。
接下去,作者才以激情酣畅之笔,尽情描写了哭祭的动人一幕:
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
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予且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
有云从西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
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暮来归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
于是相向感唶。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
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
十余年来久久郁积于胸的悲愤之情,一旦喷薄而出,就无异于无声之处的惊雷,必定能感天地,动鬼神,掀起滔天巨浪。
作者是带着强烈的爱、强烈的恨去写这一哭的,其中每字每句都可看到作者情感的奔流,这里有悼念,有悲伤,有哀愤,有激动,有迷惘,也有宁折不弯的坚毅。
在写法上则极尽曲折,极尽抑扬回复。文中先写“再拜跪伏”,向天、地、四方大哭三次,而后“复再拜”,这是千余年来汉民族哭拜招魂的全礼、大礼。这一细节表现了哭祭者对英烈的极端敬重与崇拜。
接着写“泣拜”情景,写作者回想起弱冠之年曾与父亲共同登台谒拜祠下,如今二十余年过去,物是人非,江山改色,再无回天之人。
这种强烈的老之将至、恢复无望的幻灭感,使作者不能不怅然若失,东望泣拜。从号哭到泣拜,极有层次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活动。
然后则以神异虚幻之笔写为英灵招魂。这一层渲染得最为浓烈,充满了浪漫色彩,把全文的悲剧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这里作者完全以诗化的意境、诗化的情感,写有云从西南方突然飘来,那云层渰浥浡郁,就好象是文公的魂魄为哭祭者的精诚所感,特意前来显灵,以助悲情。
而哭祭者则即兴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魂,以向英灵倾诉衷肠。朱鸟即火星,位于南方,此处用来比喻一生不忘南方的文公。
“有咮(嘴)焉食”,意谓大宋已亡,元人罗网密布,自己不能为之立祠祭祀,使得英灵无处可食。
写到这里,作者已完全为眼前的场面所感动,他忘情而歌,悲不自胜,将元人的高压、个人的生死统统置之度外,以致于悲歌之中,“竹石俱碎”。
这是谢翱十余年来感情的第一次总爆发,也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畅快地悲歌,畅快地恸哭。
“竹石俱碎”,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细节,其中当隐寓了“宁为玉碎”,宁折不弯的民族气节与对元朝的反抗。
在进行了这一系列悲壮场面的描绘之后,作者把笔轻轻一旋,写四友人相互感叹着,手抚苍石,回到舟中,借舟子口中说出江中正有元人的巡逻艇经过。
这一笔,补得轻巧绝妙,不仅进一步烘托出恐怖气氛,而且与哭祭前探看地形一节前后呼应,显得波澜叠生,将整个西台恸哭的过程,写得历历如绘。
需要的提及的是,谢翱三哭文公,独独选在子陵台,也寓有深意。
严子陵是东汉初年有名的高士,汉光武帝屡请出仕而不就,改姓名隐居七里滩。
谢翱到此一哭,既哀悼文公,哀悼宋室,尽臣子的最后一片忠心,同时也隐寓自己此后的去处,这就是与严子陵一样隐居不出。
西台恸哭记,至此的确已写得意尽神足,但作者却好像还意犹未尽,又补记了他与友人相别归乡之后对此番恸哭事的议论。
明日,益风雪,别甲子江。余与丙独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
余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以达意,亦诚可悲已!”
这里以风雪之景进行渲染,具有抒情托意的作用。
哭之前,文中描写的环境天气是午雨阵来,似乎苍天也在为之流泪;哭之后,则雪劲风凛,凡帆怒驶,似乎苍天也为他们的恸哭所感,暗自以神力相助。
这种天人感应的奇幻场景,使作者不禁想到魏晋时阮籍之哭。阮籍穷途之哭,抒发了他在黑暗势力逼迫下无路可走的满腔悲愤哀怨,又是以佯狂之举对黑暗社会所进行的独特反抗。
“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千年矣!”而自己登西台这一哭,又使千年无哭声的空山之中爆发出足以惊天动地的沉雷,这哭声含有悲哀,含有悼念,更含有对黑暗社会的极大仇恨。
这一段文字从结构上说,好象是西台之哭的余笔,泛泛的叙天动地之哭的根本精神,就在于对社会发出强烈的抗议。
最后,作者点明整篇文章的创作意图与用心!
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这一结尾有意绕开登西台恸哭不说,却说自己要仿太史公司马迁著《秦楚之际月表》。
因秦楚无正统,而仅记月不记年那样来著《季汉月表》(实为《季宋月表》),字面上纯讲文章的写法,骨子里却表现了强烈的故国之思与对元朝的反抗、对元朝的蔑视,坚决不承认其为正统。
“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这正是作者之所以要写此文的根本原因。
这篇文章以叙事为主,但在叙事中又深有寄寓,浸透感情,并且把这种感情、寄寓全都通过场面的描绘,气氛的渲染,典故的暗示,往事的记叙曲折透露出来。
不论是说文公“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或说自己“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还是写三次恸哭情景,哪一景象,哪一动作,哪一情形,不浸透血泪,充满悲愤哀悼之情?
虽然作者为避文网之害,常常不得不吞吐其辞,有意写得隐约朦胧,但读者仍能透过其字面之义,透过那些故作平静的倾诉,强烈感受到作者呼天抢地的无限悲恸,看到作者老泪纵横的面庞,听到那跪拜痛哭之声,与作者胸中那一腔爱国之情产生强烈的共鸣。
作者: 右文    时间: 2009-1-7 09:53

原文: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余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译文:
  早先我的老朋友唐宰相鲁郡公在南剑州地方设立办事机构,我以普通老百姓身份投军在他麾下。明年,在漳江边上与他分手。又过了一年,公因事路过张睢阳庙和颜杲卿驻军处常山一带,慷慨悲歌,后来终于没有辜负自己的诺言,追随诸先烈游于黄泉。如今他的遗诗都留在人间,可以为证。
  我自恨自己一死之后只能空着两手与鲁郡公相见于地下,幸而还偏偏记得与他分别时的言语,每当想到这些情景时,就会在梦中重温一遍。有时遇到山水林池台榭及云霞草木,与我们分手时的情状恰巧想像时,就令我徘徊留连仔细察看,悲痛异常而不敢哭泣。又过了三年,我经过吴县——吴县是公早年办公的府治所在地,对着姑苏台第一次为鲁郡公痛哭。又四年之后,我再次在越王台哭他。又五年之后即今天,我在严子陵钓台又设祭大哭。
  昨天,我与友人甲、乙及丙四人相约,第二天聚会。中午,雨还没停,我们在江边雇了条船;然后上岸,瞻仰严子陵祠堂,又在祠堂旁边僧房内休息。但见坏墙枯井,好像进入坟墓当中。回到船中,与船夫一道置办了祭祀用具。过了一会,雨停下,我们登上西台,在荒亭角上安放了牌位,然后下拜,跪下行礼。祝诵完毕后,又大哭三声,然后再下拜,起立。这时我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经过这里一定要来祠堂瞻拜。起初来的时候,是跟随先父一起来的。如今我也快要老了,面对山河大地,风云人物,依恋不舍,如有所失。于是又对着东方哭拜不止。这时,有云从南边飘来,阴湿郁结,云气罩住了林木,好像加重了悲哀的气氛。我用竹如意敲着石块,制作了楚歌来招他的魂,歌词是:“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归来时,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朱鸟虽然有了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了,于是大家就相对感叹。我们又登上东台,把青石抚摸一遍,然后回到船中休息。船夫方才因我痛哭过而感到惊奇,说:“刚才有巡逻船在此经过,我们何不移舟别处?”因此就摇船到河中心,设酒举杯相劝,各自作诗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傍晚,雪飞风寒,舟中不可久留,就上岸住到乙家。夜里又写诗怀古。到了明天,风雪更大了,我就与甲在江边分手,仅与丙两人一同归去。走了三十里,又隔了一夜方始到家。
  这以后,甲寄来书信与赋别的诗歌,信中说:“这天风急浪高,船夫拼命摇橹,耽搁了很久才渡过河。过河之后,真疑心有神灵在暗中相助,以显示这次聚游的伟观。”我说:“唉!自从阮籍死后,空山之中已有千余年没有哭声了。这事是否有神灵相助当然不能确知,但这次聚游确实是件壮举。我们仅能赋诗作文来表达情怀,实在是很可悲的。”我曾经想模仿司马迁作《秦楚之际月表》的体例作《季汉月表》。现在也许没有人能了解我的用心,但后代人一定会了解我的用心。这里我应当把此事记下来,所以写下这篇文章,将来把它附在记载季汉事迹之后。
  今天是先父登严子陵钓台后的第二十六年。先父名某字某,他登台这年是乙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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