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刘敏就急匆匆叫开了我的大门。 紧急军情:曹爽任命夏侯玄为征西将军,都雍、凉州诸军事,雍州刺史郭淮为夏侯玄军前锋;曹爽自己也从长安率七万余人出发与夏侯玄的七万余人会合,由骆谷合兵,自骆谷口向汉中进逼而来。 披起长衣就向外走的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心头一沉。 已经是三月的春日了,汉中依旧尘土漫天,阴阴沉沉的衬着寒意。我和刘敏骑上马,直奔汉中军营。 刘敏眼视着前方,皱着眉头说:“王将军,汉中现在只有不到三万兵马,曹爽这场硬仗,不好打啊!” “想想真是好笑啊,”我也苦着脸一笑,“去年公琰才把汉中交给我,这小子开了春就打过来,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对了,最近有公琰的消息没?” 刘敏是蒋琬的表弟,所以我们平时说起话来都很随意。 “还是老样子,身体不好,事事还要操心。”刘敏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仰首向涪城方向望去,那清瘦的脸庞益见清晰。 第一次知道蒋琬,是丞相决意北伐的朝堂上,在《出师表》中特意点出留守处理内政的名单里。从那个时候起,到丞相逝世,我们文武殊途,相交也十分有限。后来就听说,丞相临终前密表主公,让他来接替相务,而这个新上任的百官之首,在随即开始的朝会中,面对着哀戚的官员和突如其来的升迁,既无悲伤之色,又无过望之举,言行举止如平日一样,就像......像当年先主去世后诸葛丞相所做的一样,于是包括主上在内的蜀汉,才逐渐地适应了那段不可能适应的日子,直到今天。 这几年来,公琰除了经营内政外,对军事更是操劳,他提出的“乘水东下由汉,沔袭魏兴、上庸”的想法,我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虽不甚了解,却也不能说是完全支持。也许,还是我的想法太悲观吧。而今他已病重在床,还要强自支撑着主持伐魏的军务,实在是...... 我回过头,对刘敏叮嘱:“小敏,你写封信告诉公琰,他既然放心把汉中的防守交给我,就不要考虑这次魏军南来的事情,我王子均就是死也不会丢掉汉中!” 说话间,汉中的议事大营已经近在眼前了。 “子均,还有事么?”那天,也是在这汉中的军营,丞相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点也看不出是刚刚和文长争执过的样子。 那天,我静静地站在营帐中,正出神地望着他手上的羽扇。有人说,丞相是为了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冷静。听到丞相的问话,我竟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因为文长的事来的吧?”他微微地摇着羽扇,“子均,你怎么看子午谷奇袭这个计划?” “我想,也许魏将军是对的呢。”我正了正身子,“我们很需要这场胜利。在陇右一直耗下去,魏军还是随时可以出军反扑,如果把长安直接攻占,陇右地区可以不战而定,丞相为什么不同意呢?我......我相信魏将军能做到的。” “我也相信,我想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信任他。”他站起身来,眼神里是灼灼的光彩。“要不然,我怎么会因为杨仪他们的事情这么难过啊!” 他顿了顿,指着帐中的地图说:“子午谷的险要,我想子均深知地理,就不用我赘言了。韩信曾经做到了,但他是在赌,用他的才智,押上他的整个军队!而我们,没有人是韩信,蜀汉,也没有这个赌本。”他的脸回转向我,目光黯淡下来,“蜀汉,也不能没了文长,你明白么?” 此刻的营帐,与那一年的秋天,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缺了主帅案前,那把羽扇。 他就是那么自然地把羽扇递给我,我惊讶的忘了去接,因为幼常曾告诉我,这把羽扇是黄夫人赠与丞相的定情信物,这二十多年来他几乎是扇不离身,连擦拭羽扇都是他自己来。 “我看你时时注意它,拿着好好看看。”他的声音似乎永远这么温和。 我么?一个沉寂了十几年的降将?我回转头看四周,营帐中再没有别的人,侍立的童儿抿嘴一笑,示意我去接。 我双手局促地在衣上擦了擦,接过这把引人注目的羽扇。我的第一念头是,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羽扇不也正是因为这个人而具备了特别的意义么? “王将军,听说你用剑很好,你来试试用羽扇来演练你的剑招如何?” 我闻言也不推辞,向丞相微微一揖,便以羽为剑,将“风龙七诀”行云流水施展开来。 只一霎,营帐中顿时风劲大起,站在丞相身后侍童的衣袂也飘然有声。我边挥扇,心中边暗暗奇怪,本来流畅的剑招,用起羽扇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轻灵迅捷的招数每每被羽扇破风的阻力所碍,手上的羽扇也感到越来越沉重。“七诀”甫一结束,我立即定下身来,却自觉已出了半身的汗。 “丞相,此扇莫非有什么机关么?小将觉得甚是费力呢,而且是越来越重。”我又看了看轻盈的羽扇,依旧看不出端倪,于是将羽扇呈给丞相,问道。 “扇者,慎也。这是阿绶送我羽扇时说的话,就是提醒我,时时要小心谨慎。挥羽之际,徐缓则能持久,疾急反事倍功半,这是自然的道理啊。身为一军主帅,要顾忌的就不是什么一时的得失和赌注一样的战役,需要看得更多更远啊!” “许多人喜欢‘出奇制胜’这个说法,可是大多人都忘了《兵法》上的原话:‘以正合,以奇胜’。单单想依靠奇兵就想常常得胜,难啊!蜀汉,不能赌,更不能输。” 不能赌,更不能输。声犹在耳,羽已随斯人而去,伴青山埋黄土。 我对着主帅的桌案,叹了口气。 行参军杜祺正一脸沉重地携着厚厚的军情报告,领着众位将领走进来了。 十六万对两万!!! 这个震惊的消息让所有匆匆赶来的将军们沉默下来,杜祺谨慎地读完军情报告,抬起头对我说:“这次的魏军南下,是曹爽为了扬刀立威的第一战,他们是看准了汉中重兵转移到涪水而蒋大人病重这样的时机有备而来啊。况且现在汉中兵力微弱,我想,魏军现在来势汹汹,锐气难当 咱们兵少,不如退而固守汉、乐二城,魏军来就先让他们进来,咱们的军队等涪县援军到达再兵合一处也足以救援阳平关,将军,你看如何?。” “杜参军果然精通韬略,这的确是咱们汉中守军最好的出路了......”一直惴惴不安的苟安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用手摸摸早上刚剃了一半的胡茬,笑着说。 “参军何出此言?”我打断苟安的话,不客气地说道,“涪县离汉中千里之遥,如果被魏军攻占了阳平关据险为祸,我们就是蜀汉的罪人!我认为现在应该先遣军据守兴势,我自带兵马为后拒守关。如果魏军分兵向黄金戍,我便率千人自上而下攻之,这样的话,我们可以给涪城的援军争取更多时间,这才是上策。刘护军,杜参军,你二人可敢为兴势守军的前锋么?” “末将得令!”刘敏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杜祺却扭转头去,唤一名小校耳语几句,看着小校疾奔出去,杜祺朝我一笑:“还请王将军见个人再做决定才好。” 整个营帐的人都开始躁动起来,疑问的神色在每个人脸上流动,甚至有人抑制不住幸灾乐祸的微笑。每个人都知道杜祺当年紧随李严狐假虎威而大难临头又急忙反水上表弹劾李严的破事儿,诸葛丞相也因此对他颇为不喜,所以他这“行参军武略中郎将”的官衔戴了十几年都没个动静。好容易等来了吴懿守汉中,他刚费尽心思跟老爷子套上近乎,偏偏没待几年就薨了。汉中太守又被公琰指名由我接任,他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汉中“老人”。他心有怨言,并不是什么秘密,平素里我们见面倒还和睦,只是今天他又是为什么敢这么骄纵呢? 那个人,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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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迷离间,忽然从营门方向传来一阵骚乱声,我立即扶案而起,拔出长剑大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只见一队士兵正押送着几个黑衣男子向营门走来,其中一个垂着头默不作声,其他几人则都畏缩着身子四处张望,而一个汝南口音的人正在大声地向身边的士兵辩解着什么。 值夜的将佐王林远远看到我走来,慌忙跑过来低声说:“王将军,抓到几个形迹可疑的蜀锦商人,据他们说是因为两军交战断了财路才冒险越岭误闯军营的。而今军情紧急,属下依将军将令把他们带了回来,待审讯后再请将军定夺!” 我赞许地点点头,向那几个锦商走去。那个大嗓门的中年男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朝我嚷嚷:“将军!大人!俺们是正经做买卖的!放了俺们吧!” “王林,让他出来答话。” 两个士兵架起这个壮实汉子走到我面前。“小的叫张通,汝南人。”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其他几个黑衣人,“俺们哥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家都是那边儿的。本来打算跑一趟货挣点钱糊糊口,刚弄完货就赶上打仗。有心等等再回家,可这仗打起来就没了头儿。哪家儿都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俺们不是着急钱路也不会在这时候还来回跑。将军, 将军,您就行行好把俺们放了吧!” 蜀魏交境的地方,常有老百姓冒险往返运卖蜀锦,出于各自的需要,平日里两国的军防倒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常走山的人,家若在魏国,便自称是“那边儿的”。这些情况,我也有所耳闻,却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端详他。 他狠狠地抓了抓头,从背上把装满蜀锦的包裹解下,双手递到我面前,尽可能地压低了嗓门说:“您放了俺们几个,这包锦就是您老的了!”旁边架着他的小兵“扑哧”一笑,把他的包裹往地上一甩:“你当我们汉军将士都跟那帮魏狗一般么?告诉你,我们可不吃这一套!” 他咬了咬牙,回头望了望其他几人,毅然地从腰间掏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碎银:“军爷,这可是俺们身上全部家当了!您几位拿去做茶钱。咱做蜀锦生意的跟你们做军爷的比一比,除了不拿刀枪,也天天干的是掉脑袋的活儿。不是不是,俺是说俺们干的是掉脑袋的活儿。走一趟货,也真挣不了几个钱,要不是家里人都在那边儿过不来,谁愿意天天过这日子啊!您就行行好,放俺们过去吧!可先说好,俺自个儿这包锦就算孝敬您几位的,俺那几个兄弟的,您就给他们条活路吧!谁家没爹妈老婆孩子啊?”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泛起一阵难过,架着他的小兵们也敛起了笑。我对王林说:“把他们先带下去,仔细检查身上有没有违禁的东西。若是没有,就放了吧!至于能不能通过魏军的军营,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只见那几人千恩万谢地跟着王林向军营后走去,我转身欲走,却突然想起那包跌落在地上的锦包。正要叫小兵拿去军营一并检查送还,却意外地愣了一愣。 张通站在山崖边,看着为首的黑衣人将阿清的尸体踢落山崖,心内一阵难过。 “你们堂堂虎豹骑就训练出这样的废物吗?今天若不是这个小子,我们也不会被蜀寇抓住!”王弼紫涨着面皮怒叱着,“想我王辅嗣身为“四聪”腹心,今日却身陷险境受这等的凶险,你们是阿玄调过来辅佐我完成任务的,应该清楚你们的责任!再误事,也都休怪我掌下无情!” 几个黑衣人低着头,一声也不吭。或许是慑于这个十九岁少年的身份,也或许是被刚刚他杀死阿清时那残忍的手段和武艺所震惊。 “张通,你明明已经离王平很近,为什么不杀了他?” “启禀王大人,此次行动的主要职责是维护您的安全并完成侦察任务,暗杀王平若一击不中,怕会危及大人。小的不敢贪功冒昧,却也是临事怯懦,愿受责罚!” “哼,你倒敢于承担。说起来,这次你的表现也不错。你那包蜀锦的‘内容’终于被他们发现了?” “是的,他们并没有交还给我们,那就一定是发现了。” “好,虽然出了些意外,却倒也算是完成了我的谋划。剩下的,就等着大鱼上钩吧!哈哈哈哈......” 张通几人簇拥着狂笑不止的王弼,向着夏侯玄的营帐走去。 夜在一阵喧嚣过后,又回复了宁静。 蜀锦包旁边的油灯早已熄灭, 我呆坐在昏暗的营帐里, 往事随月光静静流泻. 许久不曾再见过陇西的黄土风沙,当与马谡将军一起带领着前锋军队前往街亭的时候,我还没开始习惯从边塞干燥的空气里嗅到狼烟和鲜血的味道。 那是我第一次以无当监的身份率领由南中劲卒、青羌健儿组成的五部“飞军”出战。三年,整整三年的磨砺,不仅给这支蜀汉的新战力树立了铁一般的纪律与意志,更带给了他们“所当无前”的能力和战意;三年,整整三年的封闭,不会遗忘的,终究完好而静静地躺在记忆深处,在沉寂于喧嚣的寂寞中一次次苏生。 马参军悠闲地督促着部队向街亭进发,淡定的表情下透着些紧张,或许他还没从丞相“违众”选拔他担任这次进军前锋主帅的压力中摆脱吧!想到这里,我自己也不由得笑起来:他又不是我,又怎么会像我这样来思考这件事呢?何况是把这么件荣耀的事情想得如此窝囊。于是抬起头收起笑容打马上前,北辰便紧跟着赶上来,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北辰是月影的孩子。我总是不能把那个永远走行于天地间,仿佛一朵寂寞开放的丁香花般的女子和眼前这个结实厚重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却不得不去面对这个现实。看着这个始终在我面前努力保持庄重规矩却始终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我总能在不经意间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节的影子,可再待凝神去看时,北辰总是已经不苟言笑地朝着盯着他看的我问来:“王将军,有什么事吩咐么?”会照顾好他的,在丞相府,我这样对月影承诺,对这个我一直深爱却注定要负欠的女子。回头对北辰略笑一笑,我对已经并辔而行的马谡说道: “马参军,今天再讲一段吧!” 这个温和的年轻人就小心地掏出怀里的帛纸,略看一看,便朗声诵出: “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 我凝神等着下文的时候,微笑着的幼常已经收回了帛纸,对我说: “这次就这一句话,已经没了。” “这么短?”我的语气里不知是讶异还是失望。 “丞相写的东西一直也没有特别长的。这还是有一天他教乔公子练字的时候,我碰巧赶上看到的呢!” “那,那今天再多说一段吧!” “那可不成!现如今咱们大汉还没有专门整理和记录丞相言行的史官,等咱们北伐成功、汉室兴复的盛世之时,我手里的这些可就都是史家们的宝贝了!到时候那可是一字千金!王将军,若不是我输给雁执那盘棋,你可就没有每天这段耳福了!” 幼常实在是个有心人,丞相每日里的言行书教,但凡眼耳所及,他便都默记于心,回家后再抄录在帛纸之上,久而久之,竟已密密麻麻抄录了几绢,整天宝贝一般藏在身上。虽然嘴上说是要留着日后发财,可谁都知道他把这个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这说的可是行军打仗的兵法么?不管敌人是强是弱,新进还是宿将,都要保持一颗不动的心境,不因为对手而动摇自己的心志,骄躁或是胆怯。马参军,是这样的意思么?” 幼常怔了一怔,用执着马鞭的手轻拍了拍战盔: “王将军,你这句话虽不是丞相本来的意思,却又别有高论啊!呵呵,丞相的原意,或者说我自己以为,丞相是在给乔公子讲他自己为人处世和治理蜀汉的一种……一种原则吧!心如不变的秤,是说他自己就像一面镜子,在他面前,谁是什么样子,从来都不会因时或因事而改了模样,也不会影响他对人和事的正确判断。这就是咱们的丞相,大汉公正严明而又冷静得近乎无情的丞相。” “水一样的……”身后的北辰小声说着。 “北辰,你说什么?”我微笑着看他。这个每天晚上给我念《史记》的孩子,总会时不时冒出些奇怪大胆却又有意思的想法。 “我是说,丞相就像水一样,即使只落下一滴水珠,也都会平铺在整个水面上,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多少偏差。”北辰涨红了脸,仰起脸对着我和幼常说道。 “不错,恒平如水,这个比喻很贴切!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个被称作‘天下之平’的张释之张廷尉的传里,有过这句话。断事皆以法,不阿附权贵,不偏向亲近,不假公济私,那么天下就会敬服而安定。北辰,那天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王将军。” “说起来,丞相的这个性格,倒和王将军你的名字很相似啊!既平且均,哈哈哈!所以,咱们大汉上下,一定要齐心同力遵循法度、严明号令,否则,不管是谁,丞相都会依法论处,那个时候,可不会给任何人一点情面的!咱们谁都不想看到这时的冷面丞相吧!” 幼常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便重重地在马背上拍了一下,向着队伍的最前方绝尘而去。 黄沙依旧,我却深深地感知到,鲜红炽热的血和火,即将纷舞在这片西北的边塞。 我回转头对北辰说:“等在街亭当道安下营寨之后,记得再给我讲段《汉书》。” 街亭战后,我失掉了这个孩子的下落。在幼常的牢门前,月影说,把你的孩子还给你了。 而今夜的这包蜀锦里,居然夹留着一张魏军军营的地图,和蜀汉的暗记,王林说,地图下面留着一个名字——北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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