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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关于《乡愁》 [打印本页]

作者: 栀子飘飘    时间: 2004-5-16 12:07     标题: 关于《乡愁》

灵魂自鸿蒙归来,传说不可及,我在远隔千里种植诗行,漫离合唱。
                                                                                                      ---------题记



关于《乡愁》,似乎想说的太多,启齿间却又找不着更让自己满意的确切表达,一如乡愁情绪本身。塔可夫斯基在他生命最后几年间的一场对自己灵魂的再追问,牵动的是整整一个民族的哀思。纠缠于“乡愁”表象之下的,却是一个有关信仰的命题。浓烈的塔氏风格在有限的视听空间里以无限的情绪酝酿延伸演喻,一览无遗。舒缓凝重的镜头,如烟如梦的布景,伤感诗意的对白,及至拿捏得当欲张还收的表演,一切交织糅合,轻吟浅唱出一首关于生命关于信仰的灵魂之歌,感伤有如涓涓溪流缓缓蜿蜒,从影象之内一直漫延至心灵深处。

对于塔可夫斯基来说,他一直更乐于将自己诩为“诗人”而非他在世人眼里贯常所扮演的“电影工作者”角色。那种天才式的诗意镜头语言似乎仅仅是他一种与生具来的能力。假如梦境可以成为一种实在的具体被诠释,那么我相信塔可夫斯基的镜头毫无疑问是最佳的载体。大自然平实中却透出绚丽色彩的一面于他来说是如此之清晰通透,对于大自然他所做的远远不是止于发现而已,树的哀思,水的沉吟,雾的轻诉,一切在他的镜头下面具有了本属于人类的无以伦比的灵魂。“他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伯格曼语)

一直以为塔可夫斯基最后的两部大作,其实是在构筑一个关乎人类存在思考上的圆满世界,《乡愁》以谨小慎微的触角深入到灵魂的最深处拔弄如诗人般敏感感伤的孤独心灵,《牺牲》以哲学家的严肃和道学家的虔诚试图借用世界末日式的故事寓言去替整体人类寻找一个最终命运的突破口,狂欢倘若终止于末日来临之即的恐惧,人类在命运的长河间该凭借什么力量去实现自我救赎?两部电影,一部关涉着个人的独立精神世界,一部审视着人类群体和世界终极命运走向,塔可夫斯基临终之前以一个艺术家的责任感,试图去为自己围绕着人的内在灵魂和外在存在的一生思考画一个圆式的句点,表达着自己对人类存在最根源处的一种苦苦追溯。

“我想拍一部关于俄国的乡愁,一部关于那影响着离乡背井的俄国人,我们民族所特有的精神状态的电影。”塔可夫斯基在他的自传式电影专著《雕刻时光》里这么说。初一进入《乡愁》里那个全部取景自意大利的影象世界,一股浓郁的俄罗斯民族风情就扑面而来,诚如塔可夫斯基自己所说,这是一部在道德上,政治上,情感上都是地道的俄国风味的电影。片头的第一个镜头导演就忠实的临摹出了自己心里那些朝思暮想的场景:隐约的歌声,安详的乡村,妇女的背影,忠实的狗,于静谧中摇曳的树林,以及似晨若暮的氤氲雾霭-----这一切搭建成塔可夫斯基记忆里那个魂牵梦绕的故乡景观,浮现于一片淡淡忧愁之中。整部片子,塔可夫斯基一直借助故事里主人公亦梦亦幻的视觉感触反复强化这一关于故乡的意像,浓郁的乡愁在他的镜头里呈一种饱和状态摇摇欲滴。


一个俄国诗人安德烈·戈尔恰科夫来到意大利寻找18世纪一位俄国作曲家的足迹,那位名叫别列佐夫斯基的农奴作曲家被自己的主人送往意大利进修,在他国异乡成名之后却又选择回到自己农奴制的祖国甘心恢复农奴的身份,最终悲剧性的悬梁自尽。作曲家的困境也正是诗人面临的困境,亦是拍摄这部电影的导演的困境,他们籍由自己各自不同的方式试图走出这种困境,诗人对作曲家足迹的探寻是一种灵魂困境的突围,导演借以讲叙诗人探寻过程的镜头也是一种灵魂困境的突围。诗人遇上一个被世人视做疯子的人,在疯子多米尼科的启发感召之下他开始反省自己以往对待世事耿耿于怀的态度,最终疯子在罗马广场发表一番演讲之后自焚而死,诗人决定完成疯子未能完成的简单心愿:举着蜡烛横穿水塘。

影片故事的简单和情节的平淡一如即往的继承着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理念,消解故事本身的同时更注重影像背后内蕴的拓展。故事里面戏剧冲突的几近阕无并不影响导演对主题的表达,少了故事的外在感官冲击却使得观者更有余暇去感触影片背后的内在情绪张力。我们如导演所希冀的穿过纷纭的影像试图去靠近故事里诗人的困境和心触,最终许能获知故事内核的力量所在。

故事的出场是诗人和他那位美丽的女翻译乘坐小汽车缓缓驶入镜头后景,横穿镜头之后驶出画面最终又折回镜头前景。穿越大半个意大利仅为了来观摩一下教堂圣母的诗人在即将观摩之前却又拒绝进入教堂。“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别无所求”,诗人说。他拒绝和惧怕的是什么呢?是圣母的安详慈和将会触动他脆弱敏感的怀乡心弦,还是教堂的虔诚的崇仰气氛将让他面临着一场自己信仰危机的逼问?对于异乡的一切他是显得如此之格格不入欲迎还拒,即使是面对女翻译读的诗集,他也会发表一番言论表达自己对文化交融的怀疑---艺术是无法翻译的,就如植根的灵魂无法迁移至陌生的国度。被译成意大利文的诗集被他不屑丢弃在房间幽暗的一角,我们或许注意到那本诗集作者的名字: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导演的那位诗人父亲。

疯子多米尼科的出现给了诗人一种信仰的重新回归,多米尼科因为一种末世的预言将自己家人关上七年,在旁人眼里这种疯狂的行为却让诗人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强大力量,他开始试着走近这个非常人所能理喻的世界。对于末日的预言并不能给诗人造成一种逼迫的危机,在这背后他们两人却有着本源上的雷同状态,对身边现实环境的隔膜疏离给了两人交流的一个契机,也许是出于一种孤独心灵的共通,诗人才说出“或许我可以理解他做的一切”这样让女翻译把他也当做了疯子的话语。然而他和多米尼克的不同在于,他所疏离的并非仅止于周遭的现实环境,背井离乡的诗人甚至与真实的自己都处于“一种深切疏离的景况”,而多米尼克却是无比忠贞于自己最深处的灵魂呼吁而毫不妥协的与现实决绝。这种忠贞给予了诗人一种靠近自己真实灵魂回归信仰的力量之源。

对现世的堕落多米尼科采取了最为决绝惨烈的极端方式,死亡成为他在罗马广场上留下的最后一声呼吁,试图召唤着在现代文明中愈行愈远的人们对淳朴灵魂本源回归的同时亦成为自己一种姿态上的自我表白和剖析。他的自焚成为这部极具舒缓平和旋律的影片里仅有的一个高调,全片仅有的几处电影音乐的运用见证着塔可夫斯基在电影元素调遣上的超群才华,生命的绝唱在贝多芬《欢乐颂》激昂雄浑的伴奏下达到最后的高潮,多米尼科临死前惨烈的悲呼既冲击着广场上每一个表情麻木人们的耳膜,也震撼着屏幕之前每一个观者的心灵。多米尼科惨烈自焚的同时,正是在那种源自信仰力量的支撑让诗人一遍又一遍试图举着烛火去完成多米尼科未竟的心愿,长达近十分钟的长镜头之下诗人每一遍艰难跋涉都是一次向自己灵魂靠近的顽强努力。


两个多小时的片长,我们惊叹于塔可夫斯基对事物灵魂的发掘能力的同时也不得不钦服于他充满无穷想象力的镜头感,不论安宁静谧的乡间景色,还是水底看上去脉脉移动的天使雕像,或是光线映衬出的幽暗房间,一切到了塔可夫斯基的胶片之上不再单纯是静态的景致而具有动态的灵性。层层叠叠的空间构成以最为和谐的比例呈现于屏幕之上,我们最常见到的是一个有限的空间被导演利用光线分割为三个互成比例的画面然后再进行有机的组合,于是我们蓦然省悟原来最为不经眼的平常事物可以具有这样强烈的美学内蕴。甚至从角色脸上光线的明暗分布我们能够读出导演在灯光照明上的讲究程度。


塔可夫斯基曾说自己的电影绝少存在隐喻,然而在《乡愁》一片里,我们不免疑惑于某些意像的反复强化。教堂里安谧详和的帕尔多的圣母像,飘摇烛火间虔诚向怀孕圣母祈祷的女信徒,及至梦里怀孕的妻子以一种强烈的象征镜头浮于一片神圣安谧的黑暗之上直至渐渐隐没,导演有意无意的将镜头指向了“母亲”这一圣化的意象。“母亲”形象的伟大在于包纳了远离的故土所能给予人的精神慰藉:慈爱,安宁,端庄,以及依赖。这些正是影片之内流离着的诗人所渴望的,也是镜头之外颠沛着导演所冀求的。


作为世界电影史上作者导演行列里最为虔诚和优秀的一员,塔可夫斯基用他的电影承载起了自己深沉的哲学思考。正如他自己所表白的,他的镜头一直是最忠实于自己的电影理念成为思想表达和生活发掘的最佳载体和工具。《乡愁》是他于80年代早期拍摄的一部电影,时值苏俄解体的前夜,正是俄罗斯国内形势最为错杂的一个时期,思想的混乱道德的沦陷信仰的覆灭和政治的极权让整个的社会之下的人群找不着一条明确的出路,远在意大利的塔可夫斯基这时试图去拍一部表达自己对祖国深切眷恋之情的电影,走向一种信仰的逼问和再确定似乎也是一种必然。

假如怀乡最后不免走向对信仰的思考追溯,我想导演在思想上也正走向一种终极意义上的回归,电影故事里男主人公最后不免客死他乡,塔可夫斯基却让他在姿态上走向归途:即使最终没有返回俄国,但那仅仅是因为死亡这种不可抗力的存在而非主人公主观上的意愿,事实上在故事里主人公已经订好了归途的车票。然而姿态上的努力并非可以一直落实为现实,就算塔可夫斯基在开拍《乡愁》之时并没意识到自己最后会留在意大利并且终生再未返回俄罗斯,但是等到影片接近尾声,他却违背了电影里自己所表示的一种主观姿态选择留在了异国他乡。塔可夫斯基把背后那种促使他留下的力量称为“更高的意志”,对于戈尔恰科夫来说这种“更高的意志”是指死亡和命运,而对于塔可夫斯基来说,这种“更高的意志”我愿意把它解释为一种信仰肯定之后对自己真实灵魂的皈依。《乡愁》最后的一个镜头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戈尔恰科夫坐在一块草地之上,背景是一栋俄罗斯式的房子摆在意大利式的教堂之中。一向宣称绝少隐喻的塔可夫斯基这回却打破规则使用了这个带有强烈指喻意味的镜头,导演人为的将俄罗斯的风景与意大利的建筑这两种本无法互融的意像糅合起来,以一种交融的方式留给观者无尽揣测----这是对诗人境遇的一种表象呈现,还是导演自己真正内心的婉转独白?


俄罗斯民族是一个并不缺少力度思考的民族,然而大部分时候时候它的思考却悲哀的保持着一种在路上的不妥协姿态,许是必然,抑或无奈。曾经盛行这么一个说法,国内大清洗时期在一条逃亡国外的船上,单是哲学家就占了流亡人群的三分之二,这条船被称为俄罗斯民族精神的诺亚方舟。从这条诺亚方舟走出去的人群里面,出过索尔仁尼琴,出过布罗茨基,出过阿克肖诺夫。和这些人比起来,塔可夫斯基在拍完《乡愁》之后宣布的终生不再重返俄罗斯更多了一种姿态上的主动,而《乡愁》或许正是导演有关于此的最终注解。

行文于此,忽然想起二战期间有记者采访流亡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问他漂泊是否有种无根的悲哀,托马斯曼回答说:“不,我托马斯曼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关于《乡愁》,可能我们道尽千言万语,其实塔可夫斯基面对源自鸿蒙最深处的灵魂质问时,真正想找的,仅是一句类似于此的托马斯曼式回答。塔可夫斯基最终以一种超然的态势保持了一种在路上的姿态而与回归走向决绝,背叛的同时未免其实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归,失去的是唯有故乡所能给予自己的母亲式慰藉,灵魂却在信仰的深处渐行渐远。从此岸到彼岸,塔可夫基把哀思留在故乡,却把姿态寄托给了漂泊。

[ 本帖最后由 眼儿媚 于 2008-5-27 23:24 编辑 ]
作者: 冰火蝴蝶    时间: 2004-5-17 05:36

美文~~

但是斑竹为什么盗用偶的签名呢?
作者: 栀子飘飘    时间: 2004-5-17 13:00



QUOTE:
原帖由冰火蝴蝶于2004-05-17, 5:36:58发表
美文~~

但是斑竹为什么盗用偶的签名呢?

看着和文章的主题很合适,顺手就拿来用了,不用交税了吧?
作者: 冰火蝴蝶    时间: 2004-5-18 05:50

嗯,你要是愿意交偶也没有意见滴~~~
作者: tiggor    时间: 2004-5-18 12:44

咯咯.飘飘
作者: River    时间: 2004-5-18 14:09



QUOTE:
原帖由栀子飘飘于2004-05-16, 12:07:55发表
灵魂自鸿蒙归来,传说不可及,我在远隔千里种植诗行,漫离合唱。
                                                                                                     

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栀子的影评真是没话说,够专业  
塔可夫斯基的片子听说了很多,就是没机会一睹为快,扼腕~
上次在书店差点就买了他的《雕刻时光》……
还有,题记真不错
作者: tiggor    时间: 2004-5-19 13:19

雕刻时光真的很好
作者: 栀子飘飘    时间: 2004-5-20 20:50



QUOTE:
原帖由tiggor于2004-05-19, 13:19:17发表
雕刻时光真的很好

同感,塔可夫斯基的文字和他的镜头一样出色,充满诗意,当初看到它没半点犹豫就买了下来,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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