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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盗之道, 三国友盟论坛spielberg君发表,吾转之
江东甘兴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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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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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庄子·外篇·祛箧第十》
船似乎行驶在一个细长的夹缝中。他听到船舷撞击山石的沉闷声音。船身左右摇摆。然后是嘭的一声,船一震,停了。
“到了?”他问。
“是。”
“能摘下来么,现在?”
“我来。”
女人的声音从右前方两步开外移到了身后。他感到她的手伸过来,一扯,把蒙在他眼前的黑布撕下来。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下船吧。”女人跳到岸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她那黑色的眼睛很漂亮。她穿着细布的男装,有一股英气,俏丽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清爽的发髻。她的皮肤和其他干这个行当的人不同,不是黝黑的,而是浅铜色,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金色光芒。
他看看她,又看看四周。这是一个巨大的杯形山谷的谷底,隐蔽得很好。来路上细长的夹缝是两山之间天然开裂的,上窄下宽。江水从那里涌进来,漫在谷底,只在北面陡峭的山坡下留出一块不大的石滩。石滩旁泊着另外几条船,不大,但船身的线条流畅硬朗。是很好的船。
“要从这里上山?”他跟着其他人跳下船,望向石滩后面陡峭的山坡。那些住在山里的人非常谨慎,竟然没有踩出一条路来。
“是。”女人说着,开始向上攀爬。她是个漂亮但很强悍的女人,跋涉山路的能力让人吃惊。她手下的一伙莽汉,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路不好走,因此没有人说话。等到了谷顶,女人停下来问:“吕大人,还好吧?”
“还好。”他喘了口气,回头看看被甩在后面的四个随从。背上的包袱太沉,他们猫着腰爬得很吃力。女人的手下护在他们后面,其中一个拖着个绑得粽子一样的人。
“快到了。”女人说着,又往前走。再经过一段平缓的下坡路,就看到了寨子的大门。一个青年靠在寨门口,漫不经心地用刀子削一根树枝。吕蒙留心察看四周,发现岗哨的设置隐蔽精确,戒备得很好。一个哨兵正飞快地跑进寨子。
走近寨门的时候,青年抬头看了看他们,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削。他看女人的眼神很温和,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吕蒙还是注意到了。那女人一定也注意到了。
“你不进去?”她问他。
“对。”
“随便你。”她转过头冲其他人一招手,径直往寨子里走。
“嫂子。”青年喊了一声。
“你想找死吗?”她忽然恶狠狠地说。
“不想。”
“那就当心你的嘴!我说过,谁也不许管我叫‘嫂子’!”
“我只是想问,”青年还在漫不经心地削着树枝:“他是谁,绑着的那个?”
“我怎么知道?”
“送给船主的拜把兄弟,”吕蒙在一旁说:“见面礼。”
青年拿刀的手停了一下。
“现在你得进去了。”女人冷嘲地一笑,转头对吕蒙说:“他就是宁。”
吕蒙点点头,开始仔细打量青年。他有一张清爽的面孔,说话的时候露出白色的牙齿,让人觉得舒服。去议事厅的路上,他一直在瞅那绑着的人,但脸上还是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情。那个内应说得没错,他是个单纯的年轻人。
“他们看上去一般年纪,”那个晚上,内应在江边的小船上见他的时候,这么对他说:“但很容易分辨谁是兄长。船主要老到得多。”
“很有心计?”
“谁?船主?不,他们都是直来直去的人。不过他更让人害怕。”
“他怀疑你们了?”
“没有。”内应的脸红了一下:“也许会怀疑上我。顶多怀疑我。但他确实让人害怕。他做事无所顾忌,如果他觉得应该做,就一定会做,谁也拦不住。这让人心里很不踏实。”
“不踏实?这怎么讲?”
“我是说,如果他觉得谁该死,他就会用尽一切办法去杀了他。如果他觉得谁出卖他,使坏害他,或者害他兄弟……”
“这个你拿去,” 烂商统 来一锭金,对他说:“你们都小心一些。不过我想,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见得会杀你。应该让他知道一点。”
“多谢大人,”内应接过去,说道:“他很重情义,这倒是好事。”
“这确实是好事。我应该能说动他。可怎么见他?”
“属下来安排,”内应想了一下:“明天,最迟后天,我让一条船开到这里。大人就当偶然碰上的。让那船上的人回去通报。船主会让人来接大人。”
“好。你等等,喝口茶再走。”
“多谢大人。”内应端起茶一口喝下去,急匆匆地走了。他不敢待得太长。吕蒙朝他消失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我应该能说动他。他想。我说动了很多人。我也能说动他。
这时候,已经到了议事厅的门口。迎面过来一个黑脸膛的汉子,也要往厅里去。他看见吕蒙,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女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汉子看见了,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女人皱了皱眉头,那脸转向他,用方言飞快地说起话来。吕蒙仅仅能勉强听懂一点,那意思是:“……谁也别管我叫嫂子!我巴不得没嫁你!废物……看看你那德行……”
甘宁垂下眼不愿意看他们,吕蒙注意到他脸上有一丝难过的表情。
“吕大人请进。”从议事厅出来一个通传的人。
吕蒙点点头,迈开步子走进去。甘宁跟在他后面。吕蒙的随从、绑着的人和那一对争吵的夫妻都留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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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甘兴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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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甘兴坐在一张蒙着生牛皮的凳子上,约摸二十五岁,很沉着,脸黑黑的,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踏实的模样。甘宁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吕蒙仔细看了看两个人。真的,当你同时看见两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分清楚谁是兄长。
“吕大人,请上座,”船主朝他摆了摆右手:“孙将军的事我刚听说,请节哀。”
“多谢。”
“江东的新主公,是他弟弟吧?问他好——虽然他没准看不上我们。”
“不,主公很看重船主。在下也是。”
甘兴笑了笑,看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我能帮你什么?”他说。
“劫一条船。黄祖的战船。”
“这可是玩命的买卖,”甘兴用手指轻轻摸着嘴唇:“孙家不会缺一条船的。你如果要我卖命,就得让我知道为什么。”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应该隐瞒太多的东西。吕蒙心想。你需要坦诚,要让他们信得过你,别把他们当傻瓜。
“黄祖的战船是长江上最快的,也是最结实的。我们得弄一条过来,照着造自己的船。但不能让黄祖知道劫船的是谁——孙将军刚去世,江东还动不得干戈。让他以为是江贼误当商船抢去的最好。”
“战船和商船,一眼就分得出来。作江贼的不傻。黄祖也不傻。”
“雾大的时候可说不准,”吕蒙笑了一笑:“况且黄祖那里有人帮我们。安排一下,这事情不难做。黄祖不会知道是谁干的,不会知道是我们,也不会知道是你。”
“江东的内应不少,”甘兴盯住他:“到处都是。你们的确很有能耐。”
他知道一些了。吕蒙心想。不过这没有关系。或许反而更好些。
“内应有时候对双方都有好处。能少死好些人,两边都是。”
“两边都是?”
“对。比如说,他们有时候能做一些事情,让你的对手看清局面。让他发现和你站在一起最好。这么一来,你就不必杀他。”
“我不杀女人和孩子。但我不怕杀掉对手。你要赢,就得灭掉他。”
孙将军也这么想。但他被对手的门客杀了。战场上他是个英雄,无坚不摧,但我们不只活在战场上。吕蒙心里这么想,却不愿意说出来。这件事情不应该拿来谈论。
“我不这么想。我只在非做不可的时候才杀人。有时候你的对手并不一定只能做敌人。你们可以站到一起。所以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江东赢,又能少死人,我就选这种方法。”
“跟你打交道很好,吕大人,”甘兴说:“你爱说实话。”
“你也一样。”吕蒙说。
甘兴咧开嘴笑了笑,他挺喜欢这个穿白衣服的高个子。
“这件事情不难做,”他开始考虑该怎么办:“但我没想好要不要得罪黄
祖。”
“让我的随从进来。”吕蒙说。
四个随从背着沉甸甸的包袱走进来。吕蒙点点头,他们就把包袱放到地上,打开来。里面全是金锭,亮晃晃的。
和我猜的差不多。甘兴想。东吴的人不吝啬,但我没想好要不要帮他们。我不需要为了钱卖命,也不太愿意让弟兄们冒这个险——虽然黄祖那边有人帮忙,会让事情好办很多。
“这是酒钱,一点心意罢了,”吕蒙解释说:“你们用蜀锦做帆,不是那种缺钱用的江贼。谁要你们为这个卖命,那是小看你们。”
甘兴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但江贼是做不长的。船主也这么想吧?”
那个内应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甘兴想。那个该死的内应,赵宏,我肯定是他。他的妻子一定也发现了。她发现了,恨他,所以这一阵子两个人见面吵。
“我们这伙人,在这里待惯了。如果要改邪归正,也不会去江东的。那里太远了。”
“刘表那里可不是好去处。”
“你说什么?”站在后面的甘宁忽然问道。进来之后,他还没有说过话,大概一直在想那个绑着的人。他心不在焉,但听到这话还是吃了一惊。他其实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但一开口还是说成了这句“你说什么”。
“我说实话。”吕蒙看了他一眼:“刘表那里有我们的人。我听说他信不过你们。他是个迂腐的老头,很看重出身,对正邪也看得很刻板。他一直想肃清江贼,你们这次投诚,要小心中他的埋伏。”
甘兴不说话,看着吕蒙,神情严肃,但还是很沉着。
“投诚江东的好处我不多说。船主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些。”
“还是要去会会刘表,”甘兴说:“我会留心。多谢吕大人的一番话。”
“到时候如果出什么状况,船主恐怕需要帮手……”
“先谢过了。”甘兴说。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事情到此为止。吕蒙想。不对,应该还没有。他慢慢站起来。这时候,他没有去看甘兴,而是把目光移到甘宁的脸上。他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保重,”吕蒙说:“告辞了。”
“等等。”甘宁喊道。
吕蒙停下来。他很高兴,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甘兴会帮他劫船。他们是长江上最强的一伙盗贼。现在事情好办了。
“我差点忘了,”他回过头朝甘宁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向甘兴:“我们找到一个人,他以前在巴东干过贩人口的买卖,船主的义弟应该认得他。这个人四处跑,找到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甘兴的身子一颤。看来那个内应泄露的比想象的还多。他死死盯住吕蒙。这个人不简单,他想,他的确知道什么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帮你劫那艘船,”甘兴说:“如果刘表那里出了事,你得帮弟兄们找条路活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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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初现的时候,山谷中升腾起薄薄的雾霭。甘兴走出帐子,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他听见有人在唱歌,就在帐子右面靠近马厩的地方。他向寨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走得很慢,一边留神听着。他听见那个颍川人用刺耳的假声唱着:
……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
“好啊,”甘兴听见有人说:“沈弥,给我们唱支柔和点的歌吧。你以前唱过的。”
“不。”
“唱吧唱吧,唱‘园有桃’。”
“好吧。”沈弥接着用哀伤的音调唱起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
“好啊,唱下去!”有人说道。
“不,别唱了。”
甘兴听出这是她的声音。他停住脚步,想了想,朝马厩的方向走过去。
那边,沈弥还在忧伤地唱着:
……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有谁知之!
有谁知之!盖亦勿思!
“别唱了,换一首。”又是她的声音。
“罗,你太霸道了。这可是大伙让我唱的。”沈弥说。他接着又唱开了。
“好了!”罗对他说。
歌声停住了。
“好吧,无所谓,我也累了,”沈弥站起身:“我去睡了。”
围着篝火的人都不吱声了。甘兴轻轻停在五步之外的黑暗中,朝那儿望过去。罗静静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篝火出神。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把面色映得鲜红,显得柔和而美丽。她是这里唯一的女人,不管是因为惧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儿的人从不违抗她。她叫罗英,但她觉得这名字不好,于是让大伙管她叫罗。大伙就这么叫了。但等到大家习惯了这个称呼,她嫁给了赵宏,大伙就管她叫嫂子。而现在,又换回了罗。一定因为她发现了什么。甘兴想。不仅仅是称呼的问题,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回去了。她一定发现了什么,但不能说,于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表达尴尬的愤怒。
“大哥,你在这里?”黑暗中传来沈弥的声音。他已经走到甘兴的面前了。
围在篝火旁边的人都把头转过来。甘兴想了想,走过去。沈弥本来要走,这时候也跟着他回来了。
“大哥,明天出战么?”
“不。得等到大雾天。”
“明天就是大雾天。”罗仰头看看天空,说道。
“不,再等等,”甘兴说:“看见义弟了么?我以为他在这里。”
他撒了谎。他知道甘宁去了寨门口。
“他不在这里,也许去了寨门口。”
他转身往寨门口走,听到身后有人说:“巴不得早点出战。等不及了。”
甘宁靠在寨门口一棵老树上,那对铜铃已经在手指的摩挲下微微发热了。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把铜铃收起来。他忽然觉得一直手放在他肩膀上,赶快转过身,右手去摸背后的斧子。
“啊,大哥。”他说着放下斧子。
“你妹妹的事,问出来什么了?”
甘宁看了他一眼。
“没有。他不记得我妹妹的事情。”他把脸转到一边去。
“那你为什么杀了他?你以前不杀求饶的人。”
“我就是想杀他!”他忽然暴躁起来。他停了停了,换回来温和的语气:“我就是想杀他。从我知道妹妹被他们虏走了以后,一直就这么想。”
“我以为你问出来什么不好的事。”
“不,”甘宁立刻打断他:“我什么也没问出来。说点别的好吗?”
甘兴看了看他,不再问下去了。他知道他,如果他不愿意说,谁也别想叫他开口。两个人于是都沉默了一阵。
“起雾了。”甘宁忽然说。他还是不肯把脸转过来。
“对。”
“明天不出战么?”
“不,我还想等等。”
“大哥,”甘宁把脸转过来,仔细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出来什么不好的事了?”
“不,没什么不好的事。”
“大哥,让我出战吧,”甘宁在黑暗中说:“我去,你留在这里。你为了帮我才答应他的。你留在这里,让我出战吧。”
“不,不行。我答应他只是因为我觉得这笔账划算。刘表那里如果出了事,我们真得靠他。而且这件事情不难做。”
“可你现在很担心,我看出来了。你在担心什么呢?是不是吕蒙说了假话?黄祖那边没有人?”
“不,他说的实话。你去审那个人贩子的时候,吕蒙留下来和我们商量了一会儿怎么劫船,他的人怎么帮我们。说得很详细。我看他说的实话。”
“那你担心什么?那个内应?”
“他?他确实让我们很被动。”
“大哥!”甘宁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他变坏了。这个大家多少都能看出来一些。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现在还不成。”他摇摇头。
甘宁沉默了一会儿。
“是不是因为罗?”他轻声问。
“不是。”
“罗看起来比你还恨他。”
“我说了不是因为罗。”
“因为我什么?”两个人听见这个沉郁的声音,同时转过头去。
这是罗。她站在寨门口。星光下,他们看见她的身影很瘦长。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正听见你们说到我。”
两个人都有一点尴尬。
“有什么事?”甘兴问他。
“弟兄们都等不及开干了。”罗往山崖的方向望了望:“明天雾会很大。不过也无所谓,这些天常常是大雾。”
“叫弟兄们准备好,”甘兴说:“就这几天了。”
“好的,”罗说:“好的。”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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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雾气氤氲,阴森森的。船慢慢向前驶着,每进一点,冰凉彻骨的浓雾就迎面扑过来,翻腾滚动,一股一股,凄凉地飘荡着。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船桨慢慢划水的声音。两个水兵站在船头,这时候都被雾气冻得直哆嗦。
“看这操蛋的雾,”那个年老一些的水兵说:“你看它飘来飘去的,像不像鬼魂?”
“别瞎说。”另一个缩着脖子,心虚地回了一句。
“什么都看不见。这操蛋的雾。我们那儿的渔民都说,浓雾准带着不吉利的事情。准是这样。”
“我叫你别瞎说!”
“你怕了?”
“谁说我怕了!”年轻些的水兵吼道。他看了看老兵,又看看四周涌动的雾,心里一阵悸动。这操蛋的雾,真像他妈的死鬼魂,他心想,不知道雾里面有什么东西。雾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你不知道,往前走,一直走到它跟前,面前的雾忽然散了,你就看见那可怕的东西,逃都来不及。
“这鬼天气,还要巡江。苏大人这是什么命令?”年长的嘟囔了一句。
“你可别这样说!”那年轻的胆怯地看看周围:“苏大人就在这船上呢。”
“嘘!”
“什么?”
“嘘!你听!”
两个人这时候都听见 死 棱的声响,从头顶掠过去,落到桅杆上。
“那是什么?”老兵问。
“我不知道,你别吓我!”
“你怕了!”老兵得意地笑起来:“你怕了!那只是一只水鸟。你看你吓成这样!哈哈!……你怎么了?喂,你怎么了!”
“那……那……”年轻水兵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船头的前方。
“你别想骗我……”老兵嘟囔着转过身,朝前方望过去。他的脸僵住了。
“江……江……”他立刻转过身,朝甲板那边高喊:“江贼!有江贼!!”
黑色的满帆胀鼓鼓的,没有名号,这时候借着西南风直拉拉冲过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茫茫浓雾。甘兴站在船头,风把头巾吹得咝咝作响。他身后站着甘宁,还有罗、赵宏和沈弥。他听着猎猎风声,看见浓雾飞一样地朝身后涌去。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转瞬之间,到了黄祖的战船跟前。他紧握住手里的剖鱼刀,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兄们,上啊!”
所有人都吼叫起来,发出如饥似渴的尖利声音,跟在甘兴后面,咆哮着向黄祖的战船涌过去。
“妹妹,保佑我。”甘宁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铜铃,轻轻说了一声。他从背后抽出斧子,跟着人潮跳上船。
战船上的官兵从浓雾中杀过来,像一股湍急污浊的大浪,一霎那间,淹没了船头。
“杀!”甘兴吼道:“杀!杀杀杀!”
他站在江贼的最前方,官兵的人潮一瞬间把他吞没了。他怒吼一声,像一头野兽,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刀!再一刀!他发了狂,拼命地砍。一刀!一刀!一刀!力气很足!他每一砍下去,一股浓烈的血便溅过来。他怒吼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他挥着刀。血点不停溅在他的脸上和衣服上。
“大哥!”罗朝他冲过去,好几个人跟在她身后。她喘着气,像所有男人一样拼了命地砍。“大哥!!”她喊着,不住地挥着刀,无端的愤怒被无限制地放大。她一下一下地砍,刀柄已经被血涂满了,握在手里很滑。“大哥!”她拼命喊着,从面前杀出来一条血路,到了甘兴的身后。后面的路片刻之后又断开了。两个人背靠背站着。
“罗,你怎么样?”
“还好!”
“去船舱!”
“什么?”
“去船舱!你跟着我!”甘兴喊道。
这边甘宁抡着斧子,头脑里一片空白。浓雾还没有散,他只看得见身边的弟兄,还有不远处的沈弥和赵宏。他听见铜铃在腰间碰触的丁冬声。
“喝!杀!!”他抡着斧子往前面冲。在靠近桅杆的地方,有一个力气巨大的人朝他扑过来。他感觉到那人挥刀的呼呼风声,把眼前的雾气全给吹开了。刀白刷刷的,犀利而光滑,来势凶猛。甘宁像猫一样敏捷地侧过身子,把刀势让了过去。刀锋擦身而过,划过腰带,铜铃咣当一声砸在船板上。甘宁眉头一皱,举着斧子喝了一声,死命砍过去。那个人一退,再要举刀迎过来的时候,踩到了地上的铜铃,身子一歪。甘宁逼上去一步,抡着斧头砍下去。一瞬间他看到那个人的眼神,空洞洞的,看样子已经放弃了。拼命的时候,不该去看人的眼睛。他心想。他一收力,把斧子停在空中,右脚飞起把那人的刀踢掉了。
“住手!”有人喝了一声,“都住手!”。众人都望过去,看见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用刀挟持着苏飞。
“大哥!”甘宁喊了一声,弯腰把铜铃拾起来。
“武器缴了!”甘兴把刀往苏飞脖子上一抵,说道。
下面的人开始缴武器。
“罗,你怎么样?”他问。
罗看了他一眼,轻轻笑起来。
“笑什么?”甘兴问。
“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
“我问过了?”
“问过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赵宏和沈弥跑过来,故意扯着嗓子说:“大哥,劫错了!这不是商船!”
“不是?”
“不是!是官船!”
甘兴作出惊讶的神色。他看看苏飞,低头想了一阵。
“放小船,这的人都赶上去,”他说:“这船我要了。妈的官船,白拼命了!”
沈弥带着几个人放下小桨船。甘宁和赵宏开始把官兵往小船上赶。甲板上乱
哄哄的。
“苏大人,得罪了!”甘兴低声说。
“哪里。”
“回去好交差么?”
“好办,你们干得不错。”
“过奖。”
“吕大人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去江东。他们是爱才的人,这一点你也能看出来吧。”
“暂时不去那里。”甘兴笑了笑:“以后倒说不定。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你还是这么想。”苏飞看了他一眼。这眼光说不出什么意味,让甘兴心里一寒。那晚莫名的不安又涌了起来。
“你们该赶我上小船了。”苏飞说:“别让那些人疑心。”
“好。就此别过。”他押着苏飞,转头对罗说:“准备一下,要开船了。”
这时候雾开始散了。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让人觉得舒服。等到雾气消失,露出坦荡的江面的时候,两艘大船都不见了。只剩下几只小桨船,孤零零地横在江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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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锦帆贼吗?你肯定是吗?”黄祖问。
“肯定,”苏飞说:“他们说话一股子巴郡的口音,我听得出来。”
“巴郡?什么意思?他们是巴郡人?”
“对,都是跟着头头从巴郡过来的。江陵、夏口、巴邱,这一路的水贼大多
数是本地人,他们算是稀罕的,所以听口音就能认出来。”
“这样……”
“况且,”苏飞说:“除了他们,谁还能有这么大胆子。明知道劫错了官船 ,还……”
“锦帆贼,”黄祖说,胖拳头狠狠敲了敲挂在墙上的大地图。他有一张胡须浓密的大脸,黑眉毛陡峭地竖在额头下面,这让他随时看来都是一幅气鼓鼓的模样。
“我最恨这种无法无天的人,”他说:“你顾不上收拾他们,他们就反了天
了。真是贼骨头。不成,得想个法子除了他们。这种人。得除了他们。”
苏飞用手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请刘大人帮忙吧。”
“谁?刘荆州?他帮什么忙。不成不成。这点事情可不能劳他的驾。”
“黄大人还不知道么?锦帆贼想投刘大人那里,两边书信往来,已经差不多
谈妥了。”
“是吗?”黄祖脸一红:“这可不成,太便宜他们……我要马上写封信去么?不过刘荆州这人,做什么都心慈手软的,我请他杀那伙人,他也未必就真下得去手。”
“不杀不要紧,只要刘大人信不过他们,赶他们走,这就行了。我们这头去
查贼窝。找到了,安排伏兵,等他们从襄阳回来,就能一网打尽。”
“哦?好好好,”黄祖高兴地说:“我这就写信给刘大人。”
他抱着膀子,开始掂量怎么写那封信。他懒得去过问贼窝怎么找,或者能不
能找到。他一向懒得过问这类麻烦的事情。这种事,让苏飞去想好了。他这人似乎什么都知道,真不赖。他既然说了,就让他去想吧。
苏飞不吱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告辞出去了。太阳还是暖洋洋的,天气
很好。他像个没事的人,悠闲地散起步来。他沿着大路走了一阵,拐上一条小径。这时候,他发觉后面有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住他了。又往前走了一阵,周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停下来,对跟在身后的人说:“回去告诉吕大人,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傍晚,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西边的天空火红火
红的一大片,把山林也染透了。甘兴顺着那一小段平缓的下坡路,慢慢往寨子走。他看到甘宁靠着寨门,手里又在削着树枝。
“你的东西呢?都搬到船上了?”
“对。”
“你成天削这个干什么?”
“做个夹子,”甘宁咧开嘴一笑:“捉兔子用。”
甘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那双忙碌着的好看的手,说:“那可得快点
,明天去了刘表那儿,就用不上了。”
“来得及,”甘宁说:“快做好啦。罗?”
罗没理睬他,沉着脸直走到甘兴面前。
“我想跟你说点事情,”她说:“就现在。”
甘兴一愣,看了旁边的甘宁一眼。年轻人低着头,一言不发,手里还在不停
地削着树枝。
“就在这儿说吧。”甘兴说。
“不。”
他又看了甘宁一眼。
“走吧,”他说:“去哪里?”
罗不吱声,转身往寨子外面的树林走。甘兴跟在后面,看见赵宏几个人已经
张罗好船上的东西回山上来了,这会儿正沿着下坡路走过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悄悄观察赵宏的脸色。他发现赵宏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罗,面无表情。甘兴心想:他如果担心罗说出来些什么,也许晚上会逃走。不成。得找个人看住他。他于是停住脚,往寨子里望过去,看到了沈弥。他朝沈弥使了个眼色,又瞟了一眼赵宏。沈弥明白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让我跟你们一起去。”走进林子以后,罗说。
“不,不行。”
“你这是干什么?你如果觉得刘表那里会出事,就更应该让我也去!要是真
的会出事,你应该带上所有人!”
“不,你就待在这里。”
“那就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那些弟兄,让他们跟着你。”
“不。”
“你没脑子吗?我在这里会有什么事情?你们那边,如果出了什么事,要干
仗的,多一个人也好。你没脑子吗?”
“你留下,带五十个弟兄,守在这里等消息。就这样。”
“你这个混蛋!”罗说。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垂下眼睛,肩膀微微的发抖。
“还有什么事么?”
“有……”
“说吧。”
“我不想说。”
“我能猜到一些。但我想等你说出来。你说吧。”
“赵宏,他是东吴的内应。”罗难过地、甚至有点可怜巴巴地说。
“我知道的。”
“他现在有点慌张,我是说,他似乎很担心往刘表那里去。我害怕……我
怕……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吉利。”
“没关系,你说吧。”甘兴轻轻地说。
“我怕刘表那里真会出事。吕蒙说的是真话——从赵宏那儿我就能看出来这
一点。”
“我们有准备的。”
“那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不去江东呢?”
“我说不清楚,”他抬头看了看洒在树叶上的红色光芒:“可能因为刘表有
个好名声吧。我说不清楚。江东那边的人,我知道得太少了。吕蒙是个很能耐的人,但他有种求之切切的心。这让人觉得有些可怕。我说不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罗叹了口气。
“赵宏是个怕死的人,”她说:“他知道很多东西,而且他不想死,所以,
所以如果真的出了事,你应该听听他的。如果到时候他说出来什么主意,那一定是可以活命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么?你要听他的,好么?”
她仍然垂着眼,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她低声说了一句:“你要保重。”
甘兴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这一个瞬间,似乎从前的那些东西全都回来了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仔仔细细地去看她。她的头发垂下来两缕,挡住了眼睛。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头发。他顺着她的脸,把一缕头发压在她的耳朵后面。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他忽然看到另外一张脸,是那个看起来老是漫不经心的青年。他心头猛地一痛,轻轻把手缩了回去。
“你还是这样。”罗低声说。
“你是不是说过想要只兔子?”
罗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一直在做捕兔子的夹子……”
“别说了!”罗痛苦地喊道。她把脸抬起来。
“刚才我说的话,你还没有答应我。”她说。
“我答应。到那个时候,我会听赵宏的。”他说:“还有什么吗?”
“别,别杀赵宏,”她难过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觉得我恨死他了。可是……”
“我明白。我不杀他。”甘兴轻轻对她说:“还有什么吗?我们该回了。”
他们俩从林子里走出来,远远看到又有几个从山下回来,正走到寨子门口。
甘宁还站在那里。他扭过头朝林子这边望过来,脸上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削什么呢?”寨子门口的几个人里,有人问了一句。
“关你什么事?”
“平白无故怎么发火了?”那个人疑惑地望了望他,跟着其他人回寨子了。甘宁看看他们,又扭头看看甘兴,低着头继续削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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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暖烘烘的,点着熏香。离北墙三步远的地方摆着一扇大屏风,东西两侧的帐幕是放下来的。这种格局暗示了不少东西,甘宁想,看来吕蒙说的是真话。等把屋子扫视了一圈过后,他开始仔细打量主位周围的几个人。坐在正中的是刘表,瘦瘦的脸显得和蔼,胡子整整齐齐地从下巴垂下来。他正和甘兴说话,不紧不慢的,声音很厚重。身后站着的两个人都沉着脸,瘦一些的那个斯斯文文的,脸色有些苍白。甘宁听他们说话,知道这是蒯越。另外一个大脸盘的武将是蔡瑁,样子像只慵懒的猫,小小的眼睛总是半脒着。他离得最近,而且一幅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果等会儿要干仗,从他下手最好。甘宁这么想着,右手悄悄摸了摸靴子的后跟。从那儿,一柄小刀平着插进厚厚的靴底,只露出食指宽的一小段尾巴。他的手在那儿停了停,收回来,开始听刘表和大哥说话。
“手下的弟兄也是从巴郡过来的吧?”
“大多数是。”甘兴说。
“那边和荆州比怎么样?”
“天气还算好。”
刘表笑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们在巴郡也是出了名的。”
“啊,都是些坏名声。”
“坏名声。”刘表又笑了笑,仔细看着甘兴,手又摸了摸杯子。这个时候,甘兴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杯子就是暗号。
“要说坏名声,遇到这么个乱世道,谁都可能沾染上,”刘表说:“不过你既然来了,我们就是主臣。以前的事情,我不会计较。现在你们有心为社稷出力,这再好不过了。”
甘兴默默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不过既然是主臣,大家就要开诚布公的说话。你说呢?”
“对。”
“好得很。对了,我听说你们用上等的蜀锦做船帆,这倒是有点意思。这么大开销……劫过商船不少吧?”
你这个老东西。甘兴心想。
“不少。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好好好。过去。嗯,对了,我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洗手不的?”
“从给刘大人来信的时候。”
“一个月之前?”刘表紧紧盯住他。
甘兴也盯住刘表,脸色很平静,但心里有些犹豫。我可能说错了话,他想。刘表似乎知道些什么了。可他怎么会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我们只干过那一笔。只有那一笔。他不应该知道。不应该?他想,可能我看得太天真了。他于是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甘宁,给他一个提示。甘宁微微一点头。甘兴知道他准备了。
“是的。”他说。
刘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端起杯子,眼睛一直盯住甘兴。甘兴也盯着他。
“甘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他说。但他并没有摔那个杯子。他看上去有点犹豫。旁边的蒯越皱了皱眉头。
“上!”甘兴忽然吼道。
刘表愣了一愣,看见坐下的两个江贼已经从席子上跳起来。他急忙摔杯子,刀斧手从左右两侧的帐幕后边冲出来。另外一对人从屏风后面出来,刘表和蒯越起身一让,退到他们后面去。但蔡瑁慢了一拍。他向后退的时候,甘宁已经电光一样直冲到他跟前。他急忙拔剑去刺。甘宁轻捷地一让,侧过身去,左手直切蔡瑁的脉门,速度很快。蔡瑁感到什么伸过来,还没看清楚,就觉得手腕一麻,佩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恍惚看见甘宁咧嘴一笑,只是一个刹那,这画面就不见了。连同甘宁也不见了。一把小刀从他身后伸出来,直抵在他的脖颈上。
“停手。”甘宁喊了一声,又咧开嘴笑了笑。他紧贴蔡瑁的后背站着,手上的小刀亮晃晃的。
“停手,都停手!”刘表喊道。
甘兴把抡在手里的案几朝几个人一扔,冲上去和甘宁背靠背站着。
“走。”他说。
他开始慢慢地朝门口走。甘宁紧紧贴住他的后背,左手揽着蔡瑁,慢慢地倒退着。他眼睛不停地扫着刘表和四周的刀斧手。等他们走出十步远的时候,刘表才带着人跟上来,步伐也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
退出院门的时候,赵宏和沈弥正在马上等着,看到他们,立刻把身子直起来。 两匹没人骑的马在一旁原地跺着蹄子。沈弥把这两匹马的缰绳扔给甘兴。
“刘大人,请你给蔡将军找匹马。”甘兴说。
刘表让人牵过来一匹大灰马。赵宏和沈弥把马夹在中间,甘宁朝他们点点头,忽然松手,两个人猛地一拉蔡瑁的胳膊,把他拽上马。
“快走!”甘兴说着,和甘宁翻身上了马,一扬鞭子朝港口冲过去。赵宏抽了一下大灰马,三个人紧紧跟上去。蔡瑁似乎想从马鞍子上跳下来,但赵宏和沈弥紧紧夹着他。
“追!快追!”刘表嚷着。
他带着一伙人追到港口的时候,甘兴他们已经上了船。
“兄弟们都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
“那条船呢?”
沈弥朝后面那条船喊了一声。赵宏站在那边船头,朝他比了一个手势。
“都到齐了。”
“开船。”甘兴说。
“壮士……”蔡瑁这时候额头汗涔涔的。甘宁的小刀还抵在他的脖子上。“壮士,放了我……”
“甘兴!”刘表在岸上喊着:“你说要来荆州,可是你们暗地里还去劫黄祖的战船。我以前没开罪过你,你好好想想。刚才也是你先冲上来。你想想你做的算什么事!现在,这些都可以算了!你放了蔡将军!这些我都不追究!你放了他!我不跟你追究,我也不派兵追你!你要是敢动蔡将军一下……”
“我不会,”甘兴说:“我确定没有追兵,就放他。我不会伤他一下的。”
他说到做到。船到了江心的时候,他确定刘表的水军没有异动。
“放条小船给蔡将军。”
“大哥,把他带着吧。”
他想起来刚才刘表举着杯子的情景。他并没有下决心杀我们。他想。他说得不错,他没开罪过我们。
“不。把他放下去。把帆升起来,趁这股风。”
沈弥对着后面的船喊了一声。甘宁把蔡瑁挟到船边,说了声“蔡将军,得罪了。”他轻轻一推,蔡瑁就跌到小船了。
“狗东西!”蔡瑁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们这些狗东西!”
但这声音传不到甘兴那里。两艘船乘着襄江的疾风,一眨眼已经驶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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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山洞不太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甘兴背靠桅杆,一声不吭地站着。江风把他的头巾卷起来,发出咝咝的响声。他觉得很空虚,很疲倦,那股子不安的感觉又涌过来了。该来的都来了,他想,我还担心什么呢。从答应吕蒙那天开始,我就在担心了。直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我还在担心。这不对。如果再没有什么更坏的事情,我不会有那种感觉。我的感觉一直很准。这是个什么意思?这个意思是,最坏的也许根本还没到。
刘表知道我们劫战船的事。他知道,一定是因为黄祖知道。黄祖写了信给他。那么刘表埋伏那些人,是按吕蒙说的,一早就想除掉我们,还是因为知道了劫船的事情?但愿我想错了,他想,但愿我想错了,但愿不是吕蒙。吕蒙。那个混蛋。他太深了。答应他劫船简直蠢透了。但是你得答应他,你知道的。他对自己说。你必须答应他。那个混蛋,别想他了。这不是眼前的事。想想黄祖。他是个报复心很强的胖子,这在远近都出了名的。他写信给刘表,证明他根本没有放过我们的意思。后面还没有什么动静。也许表刘表真的没有派兵追过来。但如果他派了兵呢?如果情况更糟糕一些呢?如果黄祖的兵在前头把江面锁住了呢?吕蒙说如果出了事,可能用得着他。怎么用?这个时候。对了,苏飞。他的意思可能是苏飞。
所以如果真的出了事,你应该听听他的。如果到时候他说出来什么主意,那一定是可以活命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么?你要听他的,好么?
他忽然想起罗的话。是时候了。他想,是时候问问那个内应了。他抬起头,看见甘宁坐在一个角落里摆弄着那对铃铛。
“先收起来,”他说:“去把赵宏叫到这条船上来。”
甘宁站起身子往船尾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他转过身说:“他过来了。”
甘兴探头望了望。他主动过来了,他想,这个该死的内应,他也沉不住气了。
“大哥……”
“说吧。”
赵宏看着他,咬了咬嘴唇,犹犹豫豫地说:““大哥,我们不能回寨子去。”
甘兴低着头不吭声。
“大哥……”
他忽然扑上去,一把揪住赵宏的衣领,把他死死抵到桅杆上。
“全给我说出来!”他吼着:“你知道的全他妈给我说出来!”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苏飞,苏飞要带着人去山洞那里,”赵宏的身子开始抖起来:“他怕黄祖叫人把江面锁了,他就把队伍带到山洞去了。他想让我们逃,逃过去,夏口那里没有警戒。”
“逃?逃哪里?江东?你他妈给我说实话!这些是不是吕蒙搞的!”
“不是,不是!”
“黄祖怎么知道我们劫了船?是不是苏飞?吕蒙要让我们过去江东,让苏飞说出来的!还让刘表知道!是不是?!”
“不是,”赵宏喘着气说:“不是!那天船上有人听出来我们的口音了!”
“罗知不知道?”
甘兴听到这个声音,把头转过去,看见甘宁阴沉沉地盯着赵宏。
“你干什么?”
“大哥你让开,”甘宁说:“罗知不知道苏飞带人去寨子?”
赵宏看上去狠狠吃了一惊。他似乎对这话完全没有准备。他手足无措地瞪着眼睛。
“我问你罗知不知道!”甘宁吼道。
“不……不知道……”
“狗杂种!”甘宁吼了一声,右手向前狠命地捅过去。赵宏痛苦地喊了一声,用手捂着肚子,热乎乎的鲜血涌到他的指关节上。甘兴吃了一惊,看见赵宏喘着气,坐在甲板上一滩越来越大的血泊里。他忽然听到两个人在说话。
别,别杀赵宏……
我明白。我不杀他。
他猛地推开甘宁,蹲下去握住赵宏的肩膀。
“赵宏!赵宏!”他喊着。
“啊……”赵宏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了一下。
“赵宏!”他喊着,不住地摇他的肩膀。他感觉到那个人已经慢慢软了下去。他看见他头一垂,再也没有动静了。他于是伸过手之去试了试,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蹲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死人的脸。
“大哥……”
他摆一摆手,什么也不想听。
“大哥,你带弟兄们去江东吧。我回去找罗。”
他抬起头看了甘宁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他直起身子,慢慢地朝船头走。
“大哥……”
“去了有什么用吗?”他说。
“没什么用。没什么用,可是我怎么能把罗留在寨子里自己去他妈什么操蛋的江东!”
甘兴什么话也不说。他朝前面望了望。天太黑了,船上的灯只能照亮一步之内的江面。从这儿看下去,那一小圈江水在灯光下显得混混沌沌的,很污浊。
“沈弥,”他说:“你带着这两条船走。我和他回去一趟。”
“你别想支开我!”沈弥说。
“你是猪脑子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就待在这儿。我不去什么鬼江东。我就待在这儿!”
甘兴看了他一眼。
“上那条船去,”他说:“把事情给所有人讲。谁要去江东的就把船开走。你跟他们讲清楚,叫他们都长点脑子,别找死,别学你那个样子。”
“谁也不会去江东,”沈弥一边走一边说:“谁也不会去的。”
“猪脑子。”甘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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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刚刚进去。有两艘船。”
“好。好。你出去吧。”黄祖转过头对苏飞说:“你果然说中了。好得很。 好。你怎么不高兴呢?”
“我很高兴,”苏飞严肃地说:“我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攻进去了,看把老巢给他端掉。”
“现在么?”
“还等什么?里面的地势都探好了。他们这时候刚从襄阳回来,肯定累得够呛 。还等什么?”
“攻到这里吧,”苏飞用手指敲了敲探子刚绘制好的地图,他的心里乱极了: “先到这里,震一震他们。别忙着上山。这一段山崖 陡峭了,现在天又黑,又起雾了。现在攻上去,我们损伤太大了。”
“嗯……倒也是。”
“我再想想。”苏飞说。我再想想,他对自己说,这帮水贼搞什么鬼名堂,跑回这里来了!那两个内应吃什么干的?他想,或者他们早把内应给干掉了?这邦混蛋。回来这里干什来?我最多能拖到明天早上。到时候黄祖一下令,什么都完了。这帮混蛋。吕蒙怎么看中他们的?我看他们就是伙没脑子的混蛋!
“他们每一仗都干得很漂亮,干净利落的。这种贼不多。而且他们都有情有义的,是靠得住的人。过来江东就好了。特别是那个头头,真是个打仗的好料子。我得把他弄过来。”
吕蒙以前这么说过。现在苏飞想起来这段话,心里乱哄哄的。他想,不管他们干得多漂亮,现在还有用么?明天早上什么都完了。明天早上黄祖一下令,山下这么多人冲上去,他们那一两百人能挡得住多久?就明天早上。等等,他对自己说,等等,可能没有那么糟糕。“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是靠得住的人。”他反复想着这句话。可能没有那么糟糕。让我想想吧。
“这帮人很能打,我怕明天很难攻上去。”
“我们不用怕他们。”
“赢是一定的,但代价不会小,”苏飞说:“反过来想,如果这帮人留为己用就好了。如果不是大人写信去,刘大人肯定重用他们的。”
“不行。”黄祖说:“太便宜他们了。我得出这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苏飞心想。
“要出气的话,找一个人来出就好了。”他说。
爬上山崖的时候,听见下面的石滩上闹嚷嚷的。甘兴停住脚,回头看见下面到处是火把,在黑色的雾气里涌来动去。他留神观察了一会儿。
“他们已经进来了!”沈弥说。
“你去叫人做饭。让大伙休息一下吧。”他看了看沈弥:“快去吧,别担心, 他们今晚不会上山的。”
沈弥回寨子去以后,他又站在那里留神地看了一会儿。这么多的人,他想,太多了。黄祖这个该死的胖子。他带来了这么多人来。他这是一心想要把我们赶尽杀绝的。这个该死的胖子!
这时候,他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甘宁惶惶急急地跑了过来。
“罗不在寨子里面!”他气喘吁吁地说:“他们都不在!”
“像是干过仗么?”
“不,”甘宁低头想了想:“不像。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我去她的屋子里看
了,也是整整齐齐的。”
“她可能没事。你别担心。她可能没事。”
“偷袭!”
“她的东西都还在么?”
“都还在。”他又想了想:“我没找到那个捉兔子的夹子。我给她的时候就放在她的柜子里面。”
“她可能逃出去了。你别担心。她如果被谁捉去,她不会把夹子带走的。你别担心了。”
甘宁看看他,低下头沉默了一阵。
“大哥,”他沮丧地说:“我把事情搞砸了,对吧。”
“别这么说。”
“我该听你们的,到去江东。我那个脾气真是坏透了!我把你们全害了!”
“不是的。我们回这里来,是因为我们想回来。和你没关系。我们自己这么决定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哥,你明天如果逃出去,就去找罗吧。如果她真的没事,你一定得把他找到。”
“不,”甘兴说:“你想找她就得自己去找。别指望其他人。”
“大哥,你找到她就把她娶了。那时你如果开口跟她说,她不会赌气嫁给赵宏的……”
“别胡说!”甘兴看了看他:“好好想想怎么活命吧。你得好好想一下,明天怎么留下条命,然后去找她。”
“我已经想好了。等他们攻上来,我就拼了命护着你出去。弟兄们一定也都这么想的。死了也无所谓。”
甘兴猛地揪起他的衣襟,把他拽到跟前。
“我叫你别胡说!”他吼道,眼睛盯着甘宁。他就那么盯了他好一会儿。
“回寨子去吧,”他松开手,低声说:“走吧。你把铃铛收起来,今晚上不会打起来的。你看,你还得去找你的妹妹。这些都得你自己去做。你别指望其他人,你得想想怎么让自己活下去。”
他们走到寨子里面,围着一堆篝火坐了下来。柴火烧得通红,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把两个人的脸也映得红红的。灶屋里飘出来菜香,融在薄薄的雾气里,让人恍惚觉得这个夜晚和其他的夜晚并没有分别。
这个时候,寨子门口吆喝了几声,一个哨兵带着个官兵模样的人走过来。甘兴他们走过去看。
“黄大人让小的来送个信。”那个人战战兢兢地说。
甘兴接过来一卷公文模样的东西,打开来看。周围的人也凑过去看。
“什么东西!”甘宁吼了一声,抽出小刀捅过去,手腕被甘兴一把抓住了。
他挣扎了一下,继续吼道:“谁的主意?是谁的主意!”
“苏大人……苏大人的主意,小的只是个送信的……”
“让他走。”甘兴说。
“苏飞!”甘宁颤抖地吼道。
“不怪他,”甘兴说:“他这么做是对的。”
的确,他这么做是对的。如果真的只用死我一个人,这笔帐太划算了。我只是有点担心苏飞设什么圈套。不,不会的,他对自己说,苏飞这么安排说得通。今天晚上黄祖的人不准备攻上来,这恐怕就是因为苏飞。而且他们并不是在寨子里面等我们,而是先埋伏在山洞外面,这也是因为苏飞。他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忙了。所以他不会设什么圈套的。他做得很好,很对。他这么做,是因为黄祖不肯放过我们。我现在只恨黄祖一个人。他想把我们赶尽杀绝。为了一条船,他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对甘宁说。
“没什么。”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不!”甘宁说:“不!”他一直紧紧跟住甘兴。
“你怕我自杀吗?现在时间还早。”甘兴说。他回到篝火边,坐下来。甘宁也紧挨他坐下来。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坐着。甘宁忽然哭了起来。
“我要杀了苏飞!”他流着眼泪,努不可竭地吼道:“我要杀了他!王八
蛋!”
“别这么说。他做的是对的。”
“不是!不是!你别信他的!王八蛋!”
“你这个坏脾气还是改不了。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苏飞这是要救大家。我不恨他。真的,我不恨他。我只觉得黄祖可恶,他要我们所有人的命。苏飞对我们够好了。上次劫船的时候,我离他最近。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他不像黄祖,也不像吕蒙。我一点也不恨他。”
甘宁把头埋在膝盖上,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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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没出来,雾气在江面上飘荡着,冷飕飕的。划水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渐渐能看见一只小桨船从雾里摇过来,停靠在战船旁边。船里的人顺着绳梯爬到 战船上。
许多人站在甲板上看着。苏飞从船舱里出来,看见士兵领着一个灰色衣服的人走过来。他盯着那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就把目光移到他手里捧着的东西上。那是一个黑色的包袱。苏飞朝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就有一个士兵走上去,把那个人全身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他检查到腰间的时候,看见那里挂着两个铜铃,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向下搜,完了朝苏飞点点头。
“可以了,”苏飞说:“带他进去吧。”
士兵领着那个人往船舱里走去。苏飞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去了。
“好,好。”黄祖说:“拿上来。”
一个士兵把包袱夺过去,递给他。他连忙打开来看。这时候,那个灰色衣服的人忽然向前动了一步,速度很快,很轻捷,在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但他觉得腰带被什么扯了一下,立刻收住脚。
“我们见过吧。”苏飞说。他一只手拽着那对铃铛。
灰衣服的人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起来了,”苏飞说:“那天你也在船上吧。看到你这对铃铛,我就想起来了。”
那个人还是不说话。苏飞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往黄祖那里走过去。
“是他吗?”黄祖指着包袱里的人头,问苏飞。
“是他,”苏飞说:“错不了。这张脸我早就记住了。那天挟持我的就是他。还有个女的。”
“好,”黄祖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甘宁。”
“哦,你也姓甘吗?”
“对。”
“你们是亲兄弟吗?”黄祖看看人头,又看看他:“不太像。”
“是结拜兄弟。”
“我看也是。”黄祖说:“你有表字吗?”
“兴,”甘宁停了一下,说:“兴霸。”
“甘兴霸……”黄祖想着:“总觉得像在叫你们头子。”
“其他人还等在寨子里。”苏飞在旁边说了一句。
“哦,那让他下去吧,没什么事了。苏大人,劳烦你带人去把寨子里的人收编了。”
“好,”苏飞说:“我马上去办。”他对旁边的士兵说:“带他下去吧,让他歇一歇。”
甘宁看看他,又看了看黄祖,转身走了出去。
“他那是什么眼神啊,”黄祖说:“他刚才看我那一下。”
“他可能有些怨气,毕竟义兄死了。”
“把他杀了吧。”黄祖说。
“最好不要。太守大人亲口允诺了不杀从犯,如果现在反悔,怕失信于人。别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这也是一时的。谁不想活得安稳些呢?他们现在可能有点记仇,把他们编到不同的营去,那个甘宁,给他个小官作。我看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回事忘了。”
“算了算了,”黄祖说:“我不杀他。就听你的。”
派出去打头阵的战船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甘宁拿着弓,在后面的船上静静地看着。
现在,我已经等了整整三年。他想。三年,不算短了,可我没有一天能接近他。他就这么耗着我,快把我的力气耗光了。我一直带着那样一颗复仇的心,但我等得太长了。我觉得它在一天一天萎缩下去。如果哪一天,时间把这颗心耗光了,我就输了,什么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好在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就要好起来了。我够走运的,事情赶在我这颗心萎缩之前就来了。我真该感谢江东的人。他们来讨伐黄祖,我才有了这个机会。三年了,就这么一个机会。我真有点按耐不住了。我有点怕,但不是怕死。我一点也不害怕死。无论早迟,谁都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只是怕一错手丢掉这个机会。我等了整整三年,我怎么能丢掉它。沉住气,他对自己说,现在我只需要沉住气就好了。我不能做得太早,我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否则旁边的人就会在箭射出去之前拦住我。
甘宁站在船头,想着这些事情。他听见心在仆仆地跳动着。他拿着弓,静静地看着前面,努力控制自己,不让两手抖动。他就那么静静地等着。这个时候,前面的战船掉头回来了。孙权那边有人轻舟追过来,速度很快,一眨眼越过几艘船,直冲到领头的那一艘跟前。黄祖就在那条船上。现在,甘宁清清楚楚地看见黄祖的位置。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再等等,他对自己说,再等等,马上好了。 他看见孙权那边的大将开始带着人爬黄祖的战船,转眼就上去了,一群人围过去混战起来。
时候到了!
他从背后抽出一只箭,驾上去,猛地一拉弓。这个时候,有人在他的肘上狠狠推了一下,他手一偏,箭已经射了出去。他怒不可遏地转过头来,看见苏飞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他不理他,抽出箭又要射,苏飞一把抓住他。
“射得好!”旁边的士兵中间有人喊了起来。
他转过头,找不到黄祖了。他猜他已经进了船舱。江东的那个大将捂着手臂,箭正射在那里了。有人趁着机会捅了他一刀,他挣扎了一会儿,就倒下去了。
“兴霸,好箭法。”苏飞冷冷地说。
甘宁扔下弓,去摸那把剖鱼刀。他死死盯住苏飞。这个人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黑瘦的脸,山鹰一样的眼睛,一条刀疤从嘴唇下面一直延伸到整齐的胡须里去。该死的,甘宁心想。他死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把手从鱼刀上移开了。
晚上有一个短暂的宴席。结束之后,天黑沉沉的。甘宁回到屋子,看见沈弥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
“苏飞叫我过来的,”沈弥说。
“苏飞?他人呢?”
“在里面等着。”
甘宁拍拍他的肩,快步走进去。
“宴席怎么样?”苏飞问他。
“可惜不能带刀。你有话直说吧。”
“我以为今天死定了。我看见你去摸那把刀,脑子里全乱了。”
“我那时候真该砍了你。我不知道你还要碍事到什么时候。”
“你别犯傻。”
“我他妈等了三年!”甘宁一拳砸在桌子上。
“你如果不爱听,我现在走。”
甘宁死死咬住下嘴唇。
“你说吧,”他控制住自己:“说吧,我在听。”
“你是不是豁出去了?船上全是人,你要是射中了黄祖,还想活着回来吗?还有,你来请降那个时候,屋子里全是兵。你想怎么干?夺把刀杀黄祖吗?你有多少胜算?你根本逃不出去。”
“我没打算逃出去。”
苏飞看了他一眼。
“好吧。你自己想找死,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得想想你的那些弟兄。你杀了黄祖,他们都要遭殃。你不管他们吗?再想想死掉的那个人吧,想想他。他死了,是要救你们,不是要你们现在死在夏口这里。你好好想想。”
甘宁默默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你想报仇,就去投江东吧。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早该去投他们了。这三年你都耗在想办法接近黄祖上面,你早该下决心往江东去。这不是以前那套老话,现在这话我不是帮着吕蒙说的。可能你也不会信,不过我确实不大想看你白白送死。”
“我杀了他们的大将。”
“人不是你杀的,”苏飞说:“就算是,他们也不会难为你。我知道他们的为人。何况还有吕蒙,他会帮你的。”
“……你为什么不去江东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苏飞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不说。”他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好好想想。”
甘宁看着他走出去。
“沈弥!”他把他喊了进来:“弟兄们分散的地方,你还记得清楚吧?通知他们,有事情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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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套话就免了,我和刘表不一样。”孙权说。烛火照着他那张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点苍白的脸。那张脸很俊俏,神情坚毅果决,随时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我们正在商量明天的事。你也听听。”他说着,用手指敲了敲挂在墙上的地图:“现在,我们的战船把黄祖逼在这里。这个口子很窄,我猜他们会在两边的山崖上面安排弓箭手。你看呢?怎么突进去?”
“我?”
“对。”孙权朝他微微一笑。“子明常常提起来,说你很能打仗。现在我想听听你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甘宁的眼睛。
甘宁看看旁边的人,又看看他。
“把战船停在外面,轻舟开路。这个口子短,趁着风势冲进去,速度快,弓箭起不了太大作用。我们一进去,黄祖的军心就乱了。这时候再用战船。”
“不错……”孙权用手指轻轻摸着下嘴唇,考虑着。“不错。就这么办。”
“我担心黄祖弃城逃到荆州去。”
“很可能。”孙权说:“这样,我给你三百人,你自己考虑埋伏在哪里。”
“给我一百人吧。”甘宁说。
孙权笑了起来。
“就这么办。现在你去好好歇一下吧。赶路辛苦了。让你的弟兄们也歇歇。”
一个士兵带着甘宁下去。他刚掀开营帐的帘子,就有一柄剑直刷刷地刺过来。他连忙向后一仰,把剑峰让了过去,听见孙权喊:“拦住公绩!快拦住他!”
他直起身子,看见一伙人抱住个拼命挣扎的、十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咆哮着,怒不可遏地瞪着自己,剑已经被夺走了。
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那个孩子。大伙连抱带拖地把孩子弄走。他听见旁边有人说:“那是凌统。还记得你射中一个大将么?那是他父亲。”
“我猜到了。”甘宁说:“吕大人,久违了。”他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别急着走。刚才我不在帐子里,主公怎么跟你说的?”
“让我明天出战。”甘宁简短地、冷冰冰地说道。
“别这样,”吕蒙笑着说:“先别忙着生气。跟我来。”
他们走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周围有很多树,一个瘦瘦的人影站在两棵树之间。
“看看她吧,”吕蒙说:“现在你大概没那么恨我了。”
甘宁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罗!”他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我那时候正好在柴桑。你们走之前,赵宏告诉我你把她留在寨子里。我让人把他们接了过来。”吕蒙在后面说道。“你们叙叙旧吧,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一聊。”
甘宁觉得嗓子一阵阵发紧,很多东西刹那间涌了起来。他看着罗,听见心在仆仆跳动。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好。”罗轻轻地说:“你呢?”
“不那么好。”他叹了口气。
“别这样。都快过去了。别想太多,别让那些事情绊着你。”
“有些事情不是说忘就忘的。刚才看见吕蒙,我又想起来很多事情。都是些不大好的事情。”他说。这时候,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别这样。”罗说。
甘宁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怎么了?”
“我在想吕蒙的话。他刚才说,赵宏告诉他你留在寨子里。”
“对。怎么了?”
“那天我怕赵宏逃掉,一直让沈弥跟着他。他怎么有机会告诉吕蒙?”他的脸阴沉沉的。他猛地抽出鱼刀,直抵在罗的脖子上。
罗静静地看着他。
“是我。”她说。
“是你……”
“对。”
“你那时候故意和他闹翻了,那样我们就不会怀疑你。”
“对。”
“你害怕赵宏说不动我们,所以想一道去刘表那里。后来你叫我听他的,也是这个意思。”
“对。而且如果我在那里,你们也许不会杀掉他。”
“你让我把其余的人带走,因为有人留在那里,你反而不好办事。你一个人留在那里,来江东就更方便了。”
“不,”罗说:“不是的!”
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面闪着泪光,猛然觉得心里一抽,说不出的疼痛。他慢慢地,痛苦地把那柄鱼刀从罗的脖子上移开了。
“你什么都可以不信,就这件事情你得相信。我说的真话,我是真的不想你有什么事。”她靠过来,把脸伏在他的胸口。他感觉到那儿潮湿温暖的一阵,知道她哭了。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要伸出手去搂住她。但这种感觉立刻消失了。他觉得一阵眩晕。他握着她的肩膀,慢慢地推开他。
“不。”他狠心地,声音低沉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罗说:“你就这么恨我吗?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答应吕蒙的只是让你来江东,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我没想到你会回寨子去!我答应过我要听赵宏的。你为什么要回去?我们把什么都做好了,只是想等你过来。可你偏偏要回去寨子!你为什么回去?”
“你知道什么!”他狂怒地吼了一声,挥刀朝罗砍下去。就是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清清楚楚看见罗脸上的泪水。……你要听他的,好么?……你要保重……如果你找到她,就把她娶了吧……我从没想过要害你……那些声音清晰地飘荡着。还有那些画面,那些无数次的山寨的落日,那些远处的默默地眺望,那些背靠背的奋战。记忆像野草一样疯长出来,在这个瞬间从他的心底一晃而过。他痛苦地低吼一声,用了全身力气,猛地收住刀。他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喘不过气来。
“你走吧。”他痛苦地说:“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杀女人。”
“你这个混蛋!”罗哭着说:“混蛋!你从来不对我说实话!”她哭着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远处走去。她的身影瘦弱得让人心疼。
甘宁低着头,在原处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吕大人,”他说:“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吕蒙从一棵大树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也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回寨子去。”他说。
“因为……”甘宁看着他:“因为,我不是你。我们是不同的。别拿你的标准衡量我。”说完,他转身就走。
“船主!”吕蒙在后面喊了一句。没有用。那个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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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祖领着十来个人纵马逃出城。翻过一个不算陡峭的山坡,马儿开始飞快地俯冲。这时候,他听见嘶的一声,什么东西划破了沉寂的空气。马尖啸起来,猛地提起前腿,差点把他甩出去。他知道马腿上中箭了。他伏在马脖子上,大腿紧紧夹着马背,浑身汗涔涔的。等到马儿逐渐平静下来,他才慢慢直起身子。他的人在后面勒住马,都惊惶地望着道路两侧的树林。
“谁!是谁!”黄祖颤抖地吼道。
一群人从林子里闪了出来,站到他的对面。约摸百来个人。黄祖认出来领头的正是甘宁。
“干什么?”他惶骇地瞪着眼睛:“你要干什么?”
甘宁骑着马,冷冷地望着他。他背着牛皮的硬弓,腰上插着把鱼刀。阳光透过树叶,把刀锋射得亮晃晃的。
“你要干什么?”他浑身发抖。
甘宁还是不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
黄祖惊恐地喘着气。他忽然扯起缰绳,朝马肚子狠狠踢了一脚。马儿猛地向左边一蹿,载着他往林子里跑去。甘宁飞快地挽起弓,从背后抽出一根羽箭,搭上,拉紧,一松手射了出去。又是嘶的一声,箭直飞向黄祖的背心。他身子一歪,跌了下去,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那匹马继续向前跑,把他脸朝下拖着。
沈弥紧了紧缰绳。
“不。”甘宁说:“我去。”
他扬起鞭子朝马屁股上一抽,飞快地追了上去。不多久,他勒住马停了下来。透过树林,他看到黄祖的马在原地翻着蹄子。那个胖子在地上挣扎着,拼命想把脚从马镫上弄下来。他被拖得遍体鳞伤,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甘宁翻身下马,抽出鱼刀朝他走过去。
“甘宁……兴霸!饶,饶了我!”黄祖哀求着,双手不停地扯着马镫。“饶了我!饶了我!求你,求你饶了我!”他快要哭出来了。
“兴霸?那是我编的。”甘宁说。他提着刀,一步一步地朝黄祖逼过去。
“求求你!饶了我!我求求你!”
“再告诉你一件事。甘宁遇到干仗的时候,总得在腰里系对铃铛。你看见我这么干过么?我打仗的时候系过铃铛么?”
黄祖毛骨悚然地看着他。那个瞬间,他的手停在了马镫上。
“你……你到底是谁!”
“锦帆船主,甘兴!”他说着,举起刀。
阳光透过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刀锋亮晃晃的。
*********************************************************************
甘宁把头埋在膝盖上,一句话也不说。
“别想这个了。”甘兴说。他用一根树枝摆弄着火堆。火熊熊地燃烧着,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别想它了。想想好的方面,想想以后可以做的事情。只要活下来,就有很多事情可干了。你可以去找罗,也可以去找你妹妹。这些都是好事。不单单是你,现在,这儿的人都能活下来了。想想这个吧。等你平静下来,好好想想。你就明白苏飞为什么出这么个主意了。”
“苏飞……”甘宁喃喃地说,像在自言自语。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熊熊的火堆。他看上去已经平静多了。
“这就对了。”甘兴说:“别老那么暴躁。”
甘宁仍然望着火堆出神,火焰在他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影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忽然开口说。
“谁?苏飞?”
“对。”
“那就好。”甘兴说。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甘宁把目光从火堆移开了。
“大哥。”他说:“跟我聊一会儿吧。”
“好。”
“你照顾我那么久,我从来都没谢过你。”
“得了吧。”
“我说真的。”他端详着甘兴的脸:“我追那个人贩子,追到巴郡的时候,差点饿死了。那时候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那么久的事情了,你还记着他干什么。”
“我一直没谢过你。”
“谢你自己吧。我那时候是听沈弥说,有个怪人,我才过去看你的。他跟我说你有对铃铛,可以用来换点饭吃,你就是不换。我觉得你有挺意思,所以才去看你的。”
“妹妹给我的。”甘宁黯然地说着,低头把铜铃掏出来。“她就留给我这么一件东西。”
甘兴望着他,用树枝捅了捅火堆。火焰呼地一声向上窜。
“大哥,那个时候我没说实话。”甘宁说。他的声音死沉沉的。“妹妹她……已经死了。”
甘兴一楞。他看看甘宁,立即把手里的树枝扔掉了。他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肩
膀。
“我那时候不想跟你说,我觉得我说不出口。妹妹想逃出去,被他们抓住了,他们就把她弄死了。我怎么能跟你这么说!”
“我明白,”他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我明白。”
“你以前问我怎么把名字改了。我觉得霸字不好。霸有个什么用呢?这个天下无论是谁的,如果他不能让这个世道变得安宁一点,那又有个什么用呢?我只想这个世道安宁一点。那样妹妹就不会被拐走了,我们也不会做贼。那样什么都好了。”
“对。”甘兴说:“对。你的名字改得好。”
甘宁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侧过脸来看着大哥。火光跳跃着,他的神情显得严肃而庄重。
“大哥,又起雾了。”他开口说。
甘兴抬头看了看天空。
“是啊。”他说。这时候,他觉得甘宁的手猛地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什么东西一瞬间在他侧面闪了闪,亮晃晃的。一把刀猛地朝甘宁身上扎过去。他浑身一颤。他看见甘宁已经把刀尖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二弟!”他吼道,疯了似的去抓那把刀。他看见滚热的血从腰刀周围迅速地涌出来。
“捂住!捂住!”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用了全身力气,帮他捂住刀口,死死地捂住。血从他的指缝中漫了出来。甘宁开始咳嗽了。
“大哥……”他说:“我知道苏飞的意思……”
“闭嘴!”甘兴说:“你给我闭嘴!”他搂着他,死死地捂着刀口。他的手给血暖得热乎乎的。
“黄祖没见过你……苏飞……他想帮你……”甘宁不住地咳嗽。血涌到了嘴角。“他想帮你……”他咳着嗽,他的声音已经微弱下去了。“大哥……”他憋着那口气,对他说:“你,你以后就叫甘宁吧……你要是叫甘宁……你要是叫甘宁……就……”他又咳起来。
“别说了。”甘兴哭着说:“别说了!”
“你叫了甘宁……就像……就像我还在一样……”他还在咳嗽。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你做什么事情,去哪里,都像我在做一样……你……”他的脸朝旁边一倒,伏在甘兴胸前。
“二弟!”甘兴抱着他,拼命地摇晃着。“二弟!二弟!”好些人围了过来,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二弟!”他哭着,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失声地哭起来。
**********************************************************************
你叫了甘宁……就像……就像我还在一样……
是啊。他想。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你还在我的身边了。我不管做什么,不管在哪里,当我听到别人叫这个名字,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我知道你透过这个名字,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我用这个名字把你一起带走了。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愉快,就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吓着我了。因为你和我在一起,从这一天开始,我和我的兄弟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了。
他一直这样想着。在夷陵的孤城中,在百骑劫营的时候,在蛮王沙摩科的面前。他这样想着,再也没觉得害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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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君侯恕罪!末将只是担心字数太多,一贴难尽!有劳君侯,甘某长揖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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