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2 23:53
leonlee1001
这是我代人写的一篇诗词选修课结业文章,贴来献丑。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观察历史的参照系,后来找到了诗中的月光。当我读过一些诗后,发现诗中的很多东西虽然感性,却很真实,月光便是这样。
最早知道的诗中月光是在儿时诵习的《静夜思》中。当时还小,自然无法理解其中意蕴,但是琅琅上口还是感觉得出的,所以一字一字地记下,一字一字地背诵。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李白写的一首想家的诗。后来听老人家说李白是一个很狂的人,可以叫高力士脱靴,杨贵妃斟酒,唐明皇都要为他研墨。我不由啧啧赞叹:真是有本事!但是我又奇怪,这样一个高人又怎么会独自在房间望着月亮想回家呢?(这也许是小时候看多了那种花天酒地古装片的缘故)。直到后来读到他那首《月下独酌》时,我才发现其实李白也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尽管他在一段时间风光无限,但大部分时间却是孤独的;尽管他“斗酒诗百篇”,但在豪壮背后还是无法躲避孤独的。当我知道他的晚景时,我只有苦笑,在他“举杯邀明月”的狂癫中,他的一生大概也就注定了。此时的月光虽然在伴他起舞,我想它同时也在为他苦笑。
《静夜思》之后的月光是在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中。“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我是想像过那种场景,觉得非常冷寂;而在梦中,往往是被那种孤独的情景所惊醒。孟浩然大概比李白更惨,这位“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徒有羡鱼情”的在野之人。他也曾直接面对过玄宗皇帝,但是因为他自负的“不才明主弃”,而与官场失之交臂。我想大约正是这样的际遇,才给了诗人直接与月亮对话的机会,才留下了诗人那凄凉但美丽的孤独。我很奇怪孟浩然有王维的才气,诗歌境界也与王维差不多,但是终究不如王维那样放得下。后来,下野宰相张九龄来到了荆州,孟浩然还是呈上了那首希望引荐的《望洞庭赠张丞相》,可惜此时的张九龄也是虎落平阳,无能为力了,孟浩然最后的机会成为了泡影。说到这位张丞相,很自然的就想起了那句独步千古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虽然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相反地,他是一个为开元盛世压轴的出色政治家。而他竟然也走不出月光下的那份孤独。他的很多诗有着《离骚》的味道,香草美人,清流明月。他继承了屈原的诗风,同时也继承了屈原的人格。在与李林甫一派的斗争中,他始终没有屈服过;在处江湖之远的日子里,仍然心系着国家。他的结局也和屈原差不多,稍微好一些罢了。
小学时候还学过另一种月光,那便是白居易的“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相比前面的,这句自然要明快许多。不过现在看起来,觉得这种比喻并不很高明。我想白氏可能也不会喜欢这首诗,因为他连自己那首千古绝唱《长恨歌》都看不上眼。他曾经将李白诗全部砍掉,将杜甫诗砍掉六成,剩下的,仅仅是为国为民的那一部分。没有寄托的句子,是他自己最大的忌讳,而他竟然也写下了这种非现实主义的句子。所以我也不喜欢。我要说的是他《琵琶行》中的“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琵琶声停止了,一切都静下来,唯有两种内容不同、性质相近的际遇在月光下相互联系了起来。孟浩然在建德江中的孤独,此时变成了两份。
多愁善感的李商隐自然是逃不出这种孤独的。他那首离奇的《锦瑟》,让后人猜了一千年,虽然众说纷纭,但其中的身世之感却是很多人的共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等的时间太长了,自然也就孤独了。他一生夹在牛李二党之间,在被推过来推过去的过程中,慢慢老去了。值得庆幸的是,诗歌是不老的。
经历与李商隐十分相似的便是北宋的一代文豪苏轼。他在新旧党中始终不偏不倚,他指责过挚友王安石,同样指责过挚友司马光,三人的友谊不曾随着政见不同而改变,但是却被不明白这种关系的外人改变了。这种情况下的苏轼自然两方得罪,于是遭到了接二连三的、十分残酷的打击。这便又有了孤独于世的一个先决条件。苏子最美的月光大概是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中,然而让人体会到的还是那份郁郁于中,解脱不开的孤独。虽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稍微显得旷达,但却饱含无奈,充满了伤感。不过苏轼后来好像真的得到了解脱,他《前赤壁赋》中的那段“水月”论,着实精彩,仿佛有着庄子一般的风度。后来苏轼到了恶劣的海南,情绪似乎也很乐观。这大概是他拼命忘却的结果,精神的孤独舒缓了,却造成了环境上的孤独。“古来圣贤皆寂寞”,苏轼轼无法例外的。无论是他的诗词、文章还是书画,表面上旷达,但掩藏不住深层的抑郁。
其实旷达又能怎样呢?对于以上的几位,志不得申,本身已经是最大的孤独了。
真正能够做到解脱的,估计只有王维一人。早年他也曾意气风发,锐意进取,而在遭到李林甫等人排挤打击之后,便心灰意懒了,缩进了他个人的小世界里。王维是苏轼一般的全才,并且也如苏轼一般精通释、道。不同的是,王维有解脱的本钱,而李白、苏轼没有。太原王氏,天下诸族,即使王维不做官,也不用担心生计;而后二人,不做官基本上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将王维和他的诗当作地主阶级剥削农民的产物而大加贬损。我不那么觉得。起码王维有最令我心折的一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一句没有任何杂质的诗,同是月光,竟然找不出一丝人们早已习惯了的孤独。这便是这个没有铜臭的大地主的能耐。我在累了的时候,也时常向往着那种环境。然而我生活在一个忙碌的社会,注定了是无法拥有那种自在的。
唐朝是一个让后人充满回忆和梦想的时代。阳刚二字可说是唐朝精神的精髓。这个精髓来自于政治军事文化诸多方面,而联系它们的便是边疆。唐朝大气磅礴的开边战争,不仅开创了巨大的武功,而且造就了一批大气磅礴的诗篇。然而,唐的边塞诗虽然刚劲,但还少不了月亮这个传统意象的阴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在这首诗中表示的担忧与幻想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玄宗皇帝天宝时期的周边形势已经远远不如太宗、高宗时期那么乐观了。在西边输给了阿拉伯人,与西南的吐蕃与南诏的战局陷入胶着,东北的契丹又时常入寇。大乱前的唐朝,外强中干,很多领土相继丧失。这自然要引发诗人对秦汉的怀缅。然而时间毕竟不会倒流,秦汉留下的,仅仅是月光和关隘而已。
中唐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有“唐人第一绝句”的美誉。我本身也是十分喜爱这首诗的。“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诗中并没有写笛声,将士们的回望却充分表现了笛声的内容;诗中的光、影、声音的结合得很有机,让感官无法分辨。日本new age音乐的一代宗师喜多郎在为纪录片《丝绸之路》配乐的时候,写下了一首名为《silver moon》(《银月》)的曲子。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便想起了这首诗,我怀疑喜多郎的灵感即来源于此。李益的另一首诗----《从军北征》,可以说是它的异曲同工之作:“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我曾经看过关于唐边塞生活的文章,了解到即使在经济的极盛时期,唐的边防战士的生活都是极其艰苦的,何况到了中唐。李益所在的时期,唐朝政府的早已无力维持正常的国防开支,很多军人终老边塞,却经常是食不果腹。这种情况下,哀怨的横笛透过本来就代表了乡愁的月光,如何能不勾起将士们的乡思?
历史感最重的,莫过于刘禹锡和杜牧。我喜欢那种沉重苍凉的感觉。刘禹锡很善于用月光作为参照系。他在《石头城》一诗中写下“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月色依旧,人事已非,繁华过后,留下一片萧然。刘禹锡没有明说感觉,但是这感觉还是为后人道出。宋代词人周邦彦在《西河.金陵怀古》中便化用了此句:“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刘诗全篇没有提及怀古,但他的睹物伤情,很容易便被人看破了。不过这一招并不是刘禹锡的创举,前人已经用得很娴熟了。初唐的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就发出过类似的喟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李白也说过:“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更有一句与刘禹锡神似的诗:“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有学者撰文对比过这两首诗,提到刘诗并没有指出月色所照为何物,而李诗却指明了。我想这可能就是两人的差异所在。李白是一个文人,摆脱不了偏于浮躁的情绪;而刘禹锡是一个哲学家,看到的、想到的要深沉得多。杜牧也是一个咏史的高手。他的境遇比李商隐要好一些。其中原因可能在于他那做宰相的爷爷杜佑。杜佑给他的不仅仅是官职与财富,更重要的是给了他对历史的独特感悟。杜佑本身因为史学巨著《通典》而名垂青史,他的这个孙子,也因为用另一种方式诠释历史而名垂青史。“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月色朦胧、雾气氤氲的秦淮河,很是凄美,然而,对于有心人,往事在这种美丽中,已经不堪回首;而对于娼女来说,那段历史早就已经被忘却了或者根本没有过印象。杜牧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怀古诗人,另一个原因在于即使是他那些于历史无关的诗,也很容易烙下历史的印子。像很优美的那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到了南宋姜夔的《扬州慢》中便有了深刻的历史感,“二十四桥明月,波心荡、冷月无声”。强烈的反差,不禁让人悲从中来。
历史真是一个令人伤感的东西。如果是它本身是凄凉的,后人的记念会更加凄凉;如果本身是繁华的,后人也会由于感慨今昔事异而黯然伤神。其实月亮也是一个令人伤感的东西,它的冷静,煽动着诗人们的情绪。但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好在有这一轮不曾改变的明月,来为诗人眼中的历史作证。
我有时也喜欢沉浸在历史的感觉里,即使很孤独,我也认为是一种享受。毕竟人越长越大,孤独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而对诗歌的品读,对诗人的追忆,对历史的怀缅等等这些都是需要一份孤独的。
静静的夜里,月光透过了窗户。这明月,应该也是从秦汉、唐宋走过来的。它可能照亮过李白,也照亮过苏轼;照亮过玉门关,也照亮过扬州城;照亮过闺中怨妇,也照亮过戍边征人。呵呵,真是一种没有时空局限的畅游,一份无拘无束的感觉。就让这感觉带我入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