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5-24 08:57
落花风雨
《风雨楼诗谈》
序
居所偶移,仍为陋室;琴书换日,情怀依旧。夜来风雨,辄回枕畔孤梦,窗外鸦鹊,每惊凉簟昼寝。花已自零,不待幽人放之;余生漫漫,殆听风雨而终?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思念及此,每用惘然;故改斋号,聊志今日耳。
山中无事,盖只读诗自娱;放任多暇,所感乃笔于纸;或文或白,初无一定之规;曰行曰止,亦随兴之所至。天地之大,自可一吟一咏;人物之盛,其必青史垂名?故知人生于世,贵乎自适其适;鹪鹩栖于深林,何弱鲲鹏万里?若明乎此,则李斯华亭鹤唳,可以长闻;羊公襄阳之泪,可以不堕矣。
是为序。
漂流处莫趁潮汐
美是每个人所热爱并珍惜的,一切春悲秋愁,其实不过是美的逝去引发的情感。
对美的爱惜大抵可分为四个层次:其一,日出江花红胜火。在花盛开的时候去观赏赞叹;这是很单纯的对美的赞叹。其二,花开堪折直须折。由花开而想到花落,彼时美已流逝,追思今日赏花之乐,其可得乎?故不若趁此花开之时从而折之,俾留美于须臾。这是一种留住美的徒劳努力。其三,放花无语对斜晖。花开总有花落,此无可奈何之事;强留之折而插瓶,也不过延数日之美,凋谢总是会的,于是为花设想,莫如放之,令其自开自谢。这个放字,道尽爱花者的不舍、却又不得不舍、已舍而仍情难自已的情怀,词人之笔可为化功。叶嘉莹于此处发挥最多,可以参看。其四,漂流处莫趁潮汐。花已飘零,而爱花者情犹难释,美固已逝,而爱美者仍不愿见其流落玷污也,故复为之设想,愿其无趁潮汐。——此亦林颦卿葬花之意耳,参看清真红楼,其中消息可以参透。
文某十余年前读红楼,每怪葬花何其矫揉造作,以为曹侯败笔。后多历世事,乃明其中消息。清真曹侯盖皆天下情种,故可发此隔代会心之笑也。
相见无言,唯有泪千行
lord byron的诗:
in secret we meet;
in silence I grieve.
That thy heart could forget,
Thy spirit deceive.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可见中西人情大致不殊。
但BYLON的诗中的那种幽微难言的SECRET-SMELL,如郁金香的香气,则是中诗所稀罕的。大致中诗追求的是不隔,情固人所共有,以我之特殊经历写人普遍之感情,则能感人至深千古传唱;而西诗(其中一部分)追求的则是隔,距离产生美,隔则使原本平常的事物情感因之朦胧而神秘,从而形成一种气氛上的(可能用气氛还是不恰切,该说是SMELL)美感。­——当然,中西的长篇大论叙事(中诗则多是咏古)式诗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度日如年和转瞬即逝
Anon.(无名氏)的诗(absence):
When I think on the happy days
I spend wi’ you, my dearie;
And now what lands between us lie,
How can I be but eerie!
How slow ye move, ye heavy hours,
As ye were wae and weary!
It was na sae ye glinted by
When I was wi’ my deaeie.
这诗与中国的民歌如汉魏相和歌辞、敦煌曲子词的情味真是很相似,但它却轻描淡写得多,好象就是一时的感觉信笔写来,其中上半节的思念的贴近和现实距离的辽远之间、下半节现在的度日如年和当时和爱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光转瞬即逝之间的对比,新手拈来的味道很浓厚;——而此种对比正是中国民歌最常用的手法之一。
用力大小的对比其实正是中西社会结构的差异,西方即使在黑暗的中世纪,男女的情爱也比中国自由得多,追求是正常之极的事,当然求之不得也不新鲜,但至少在客观上有尽力的可能;而在中国,阻碍男女之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往往不是哪一方的主观问题,而在客观上受重重仪礼限制,遂使有情人的主观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归于无用。——这导致中国的情诗(诗经除外,那时候真是爱情的黄金时代)总是悲惨激烈的居多,两情相悦的琴瑟之音极少。即使千古艳称的司马求凰三弄,到后来也要有个文君的白发吟来添加悲惨的尾巴,其它更不用说了。因此,称中国自诗经以后无情诗,只有悲情诗、怨情诗、伤情诗、绝情诗,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杜气味相类处
李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杜诗: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仗藜。
不惟句法相似,抑且气味相类。
然李称人生在世,自指兼泛指也,其意在自指,而读者读之无不慨然有同感,此真诗人之诗,散发二字萧野之态逼人而来,如见溯风吹其袍袖须发。杜则称年过半百,亦自指耳,然惟衰翁一事无成者读之逼切触动耳,看云诚大佳,而竟须仗藜,其衰为何如哉!使白本人读之,亦当掉头而去也。固二公此处气味固相类,神情实大异。读诗者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固属脑耳之徒,见其同而不见其同中更复有异,亦非通人也。——由此观之,李杜之交李薄杜厚(于杜则再三致殷勤之意,于李则全集中仅两首怀杜,并皆平平之作),则亦良有以也:非惟年齿不伦,即以性格而言,李固当薄杜,杜自应重李,情势必然也。
杜诗鄙陋处
杜七律大处、端庄处、闲雅处、幽微处、乃至兴会酣畅处,可谓空前绝后,无有其伦(堪传少陵衣钵者惟有李义山),然杜律中也多鄙陋处,此读诗者不可不辨,如: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伺龙颜,使晏同叔见之,得不谓为乞儿语乎?又如: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沾沾自喜之情、受宠若惊之态,逼切于笔端;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腐儒穷酸之态毕露,读之诚为“诗圣”汗颜。
长路漫浩浩
我最爱的古诗是古诗十九首,十九首中又最爱第六“涉江采芙蓉”。诗起于兴,此法于诗经后甚不多见;兰泽多芳草,芳草之多正形容无人可寄、欲寄无由也,故接“所思在远道”,采之欲遗谁,非已采而不知遗谁,却是未知遗谁遂不采也,此是见芳草而想到采之,采之想到遗人,遗人而不知遗谁,故遂不采,然感伤已然弥襟矣。故称起四句都是兴,端在引出后四句耳。还顾望旧乡,则诗人客居他乡可知,于是相思之苦遂与羁旅之苦相重叠,用“旧”字,则客居已久消息微露;长路漫浩浩,见离乡之远,亦见与意中人睽隔之远也,上应“所思在远道”句,此句“漫”字尤值得体味,漫者何?揣测之辞也,用此更见路长而无涯,归去之不可实现也。结句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世间悲怆,莫此为甚。
此诗可与第十“迢迢牵牛星”参看,第十结四句亦我所深喜: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彼言路远故而芳草寸心皆不可达,此则言距离甚近,然终不能达情(沉归愚评:相近而不能达情,弥复可伤),刻画情愁,实有出神入化之妙,即所谓“隔花人远天涯近”也。——非经历其情境者不能道,亦非经历其情境者不能明其妙。某读红楼高铁岭续部分,至黛玉宝玉两个皆失了魂,相见惟“呆着脸笑”一节,必想起这四句,为之心摇神夺,不能自已(高作实为续貂狗尾,惟颦卿魂归几章,有入妙之叹耳)。天下情种,千古契合如此。
同心而离居,所思在远道固可哀,犹不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也。然读此两诗,觉第六哀痛入骨处过于第十,何也?第六不惟感叹相思之不可寄托,更兼故乡之不可得归,于是身世之感、爱情之幻、羁旅之苦、岁华之逝,遂交织在一起,所谓“都来此际”,而兰泽芳草之盛,适足以增哀痛也。大苏有句差堪道此:寂寞山城人老也!
沉评十九首曰:《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中间或寓言或显言,反复低佪,抑扬不尽,使读者悲感无端,油然善入,此《国风》之遗也。是会心之言,也是不刊之论。沉氏品鉴亦甚可观。
公竟渡河
箜篌引
《古今注》: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妻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语其妻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名曰箜篌引。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当奈公何?
这十六字构成了中国千古诗坛最悲壮凄惨的一幕。它没有任何说明性的文字(如白首狂夫何以定要“乱流而渡”,妻随而止之,当在河畔,又何来箜篌?如此等等),只有一幕场景,但其震撼力之大,有非言语所能表达者。相传梁任公在北大讲古诗,长声诵此十六字,至于涕泗滂沱。丽玉“写其声”,想亦当做变征之音也。一“竟”字,悲悼、痛惜、悔恨、怨怼,万般情结,尽皆吐露,长歌当哭,洵非虚言。
台湾作家王鼎钧有一篇文章题曰《最后一首诗》,情境差堪与此诗仿佛,——当然,对人心的直接震撼可比这寥寥十六字差远了。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离愁大抵是中国诗词里最常见的一个题材了,千古名篇层出不穷,但我始终觉得其中最为直接质朴不假修饰但却最能震撼人心者还当推汉魏乐府。《悲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归既无望,惟将远望当归,悲感交集,此中绝望之情,非后世儿女子所能知。“思念故乡,郁郁累累”,八字明白如话,正是以头抢地时那得有暇再行讲究字句也,思念故乡四字喝破,不仅精力弥漫,并且反觉余味不尽。结曰: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古人之质朴可爱,于中可以稍见。
当然,若论最为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不惟诗人痛不欲生,千载之下读者读之,仍有刺肉见骨之痛)的还应推陇头歌第二首:
陇头流水,鸣声幽噎。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是一种不由分说的悲痛和绝望,无待象后世无数诗人那样再来唠唠叨叨自己的身世什么的,或是再对景物描摹一番以便培养一下感情,就是十六字,听陇头流水,犹如涕泣之幽噎;遥望秦川,遂肝肠断绝矣。其中那莽莽苍苍的哀痛,盖非黄河以南、秦岭以东之人所能道。诗人有以山、以水喻哀愁者,余谓此十六字中蕴涵的凄怆,犹如黄沙万里,浩无涯际。
我腾而上将何怀
阮步兵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物,也是汉末三国的一个奇人。母死形色不变,饮宴衣服都如常,一旦痛哭则呕血数升,真是性情中人;登荥阳城楼(?),览关东形胜,则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思接千载,庳睨古人,又是何等的气概;自驱牛车漫游旷野,临歧路则痛哭流涕,心中的痛苦固然深重难言,其表露又是何等的放宕磊落。大抵智高一代的人物总是会觉到这种无边的孤独的罢?同时代建安诸子(孔融除外,但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估计都没见过面)人品卑下,固然无足论,即使同道中人嵇康、向秀、吕安等人,恐怕在思想的深邃方面也没法跟他相比(嵇叔夜也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物,临刑弹广陵散尤其令人神往,但他在狱中写的《幽愤诗》末尾还幻想能“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实在也可称思想不够成熟),何况他们在年纪上也小了阮一大截。
阮做的咏怀八十一首也还罢了,气骨上和王、应诸人还是一脉相承,应属建安遗风,最令人神观飞越的是《大人先生歌》:
天地解兮六合开, 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此歌之妙,殆有无法用言语说清楚者。但看他将天地、六合、星辰、日月和我相提并论,其襟怀就可见一斑了。——长歌可以当哭,岂但长歌,如此短歌,又何减色哉!能与此歌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李白的《临路歌》而已。
再吟三吟,使人热血如沸,不能自已。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蔡邑(上面还有三折,不知读什么,打不出……,有一说系古诗无具体作者,当较可信,盖其词意朴野,不似老蔡手笔)《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十九首第十七第十八,词意差相仿佛,但不及此鱼藏尺素之设想甚奇耳,——此或当时实有其事,亦友朋间相戏谑耳,而一经入诗,遂成千古艳称的掌故,亦诗坛常事。惟鱼中藏书,“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尤值得玩味。久别不见,言长相忆正宜,而曰加餐食,正见汉人情深言朴,十九首第一结句也是如此,犹今人契交情侣,长相分离,于电话中诉尽衷肠后犹觉余情未尽,又寻思不出其它言语,遂以寒温为辞,如“天凉了,晚上多盖层被子……”云云;虽淡话常言,转觉情深浓处难以他言传,其中滋味,盖非经过者不能言,亦非经过者不能领略也。魏人风骨差似,至晋宋则词意无此朴野之气矣,虽左太冲、陶彭泽性情之厚,亦不能道此,此时代风气使然。是以予常谓品得出“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十字味道,于汉魏古诗可领略过半。
东邻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孟襄阳《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这诗是被沉归愚评为“天籁”的。按照近现代人看来,这岂但不能称天籁,简直连佳作都称不上的:前四句只写得到香炉峰下耳;后两句无端又扯上什么远公传;到得第七句都快结束了还要拉扯一下东林精舍,——既听得到钟声,则离精舍甚近也自然可以推知,又何劳明明说出呢?——只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禅”味。云云。这评论宋人估计是很喜闻乐见的,尤其是讲究“无一字无来历”的江西诗人,有例为证:黄山谷评秦少游[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称:“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还“欲改斜阳为廉栊”(见《渔隐丛话》)。幸得终于没改成,倘真依黄说,则岂但不见其长,反倒点金成铁哉。——不过这扯远了,回头再说孟诗。这诗初读确实平淡的可以,无有警句奇句以惊动人耳目,无有出乎寻常的意象(如老李的普及诗日照香炉)动摇人心,在志存高远的伟人或一心“诗的改革”(这又令我想起鲁迅的一句令人喷饭的话:诗的改革,已有人搞,词的改革,只好骗鸟。呵呵)的新旧诗人(盖其作初看象旧诗,而其实乃是新诗,譬如许多赫然题着七律、念奴娇的大作)看来,确实卑之无甚高论,但在我看来却觉得沉的天籁之评实在不为过。岂但如此,第二句一都字、第四句一始字,第五六尝读、永怀,读来分明一股逼人而来的傲气,读此似乎余赘的六句,觉得不是孟公之见香炉峰,倒是香炉峰有幸得孟公之见;而妙在这傲气不是叫嚣着的,却是沉潜着、蕴籍在明白如家常话的诗句了的,有傲气不奇(岂但不奇,正是寻常之至也,不见一干于诗只解得九牛一毛的伟人大抵都傲气冲天哉),沉稳蕴籍而傲骨油然自现,则诚非一干伟人所能梦见——对比之下,老杜****杜鹃花显得还是刻意呈才,见出小家子气来。前尝读、永怀,归隐之心若隐若现矣,而结末一空字一笔抹倒,又是何等笔力奇横(沈解作“但闻钟声”以见“望”字,虽也合辙,终觉无余味,又与前尝读永怀句对不上榫头),得此解则前句一近字也正是举重若轻处,犹言虽精舍之“近”,而钟声仍不得不“空”闻也。此诚足悲,然前六句隽气映掩,不觉其悲,反觉清旷刚健也。
孟公此诗即吾前言无警句以动人,而读过觉高绝者,所谓风雅在骨,不假辞色也。此等境界盖惟陶四言、王孟五言间或能到,他虽李杜之才高,恐亦不能办此。
又,孟公此作通常归入五律,沉归愚独以为古诗,此亦归愚识见过人处,归愚品鉴常有可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