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春秋文化论坛 » 韦编三绝 » 明代散文名篇集粹--塌鼻子先生撰


2009-6-19 09:20 塌爷门下行走
米襄阳志林序.(明)陈继儒

  
  予谈陆友仁《米颠遗事》[2],恨其故实未备,尝发意排纂。江东好古收藏之家所遇襄阳书画,小有题识者,辄手录之。而范长康多读异书,搜讨米事,尤丑类而详[3],历题曰《志林》,请予叙。
  予惟古今隽人多矣[4],惟米氏以颠著。要之,颠不虚得,大要浩然之气全耳。后人喜通脱而惮检括[5],沓拖拉攞[6],沾沾藉米颠氏为口实。夫米公之颠,谈何容易!公书初摹二王[7],晚入颜平原[8],掷斤置削[9],而后变化出焉,其云山一一以董、巨为师[10],诗文不多见,顾崖绝魁垒如深往者[11],而公之颠始不俗。两苏、黄豫章、秦淮海、薛河东、德麟、龙眠、刘泾、王晋卿之徒[12],皆爱而乐与之游,相与跌宕文史,品题翰墨,而公之颠始不孤。所居有宝晋、净名、海岳,自王、谢、顾、陆真迹以至摩诘[13],玉躞金题[14],几埒秘府,而公之颠始不寒。陪祀太庙,洗去祭服藻火[15],至褫职,然洁疾淫性不能忍,而公之颠始不秽。冠带衣襦,起居语默,略以意行,绝不用世法[16],而公之颠始不落近代。奉敕写《黄庭》,写御屏,奋笔振袖,酣叫淋漓,天子为卷帘动公,彻赐酒果,文其甚则跪请御前砚以归,而公之颠始不屈挫。寄人尺牍,写至“芾拜”,则必整襟拜而书之,而公之颠始不堕狡狯。
  呜呼米颠,旷代一人而已!求诸古今,张长史得其怪[17];倪元镇得其洁[18];敷文学士与高尚书得其笔[19];滑稽谈笑,游戏殿廷,东方朔、李白得其豪[20]。故曰:米公之颠,谈何容易!公没于淮阳军,先一月,尽焚其平生书画。预置一棺,焚香清坐其中。及期举佛,合掌而逝。吾视其胸中,直落落无一物者,其圣门所谓古之狂欤?洙泗之时[21],楚狂在接舆[22];濂洛之时[23],楚狂在芾。其颠可及也,其浩然之气不可及也。
  
  
  注释:
  [1]米襄阳:即北宋书画家米芾。米芾,初名黻,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等。世居太原,迁襄阳,后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微宗召为书画学博士。曾官礼部元外郎,人称“米南宫”。因举止“颠狂”,被称为“米颠”。能诗文,擅书画,精鉴赏。行草书得力于王献之,用笔俊迈。画山水从董源演变而来,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突破了勾廓加皴的传统技法,开创独特风格。著有《书史》、《画史》、《宝章待访录》等。[2]陆友仁:元代文学家。名友,号砚北生。工书法,精鉴赏。撰有《墨史》、《研北杂志》等。[3]丑类:以同类事物相比况。丑,通“俦”。[4]隽人:才志出众的人。[5]通脱、检括:通脱,旷达不拘小节。检括,遵循法度,谨言慎行。[6]沓拖拉攞:沓拖,办事拖拉,不利落。拉攞,本意为崩塌,引申为自暴自弃,行为不自检括。详见《世说新语.任诞》。[7]二王:指王羲之、王献之。[8]颜平原:即唐代著名书画家颜真卿。颜真卿,字清臣,京兆万年人。开元进士,任殿中侍御史。因被杨国忠排斥,出为平原太守,故称。[9]掷斤置削:斤,斧头。此语用匠石运斤典故。《庄子.徐无鬼》有一则故事说:郢人鼻端有污泥,请著名工匠匠石用斧子给他削去。匠石运斧,乎乎有风,似不经意,把泥污完全削尽,而不伤其鼻。后遂用“匠石运斤”、“运斤成风”等形容技艺精湛、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或指大手笔。[10]董巨:指董源、巨源。[11]崖绝魁垒如深往:奇险雄伟,造诣精深。[12]两苏、黄豫章、秦淮海、薛河乐、德麟、龙眠、刘泾、王晋卿:两苏,指宋代文学家苏轼、苏辙;黄豫章,指黄庭坚;秦淮海,即秦观,号淮海居士;薛河东,指宋代著名书法家薛绍彭;德麟,即赵令畤,德麟为其字;龙眠:即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号龙眠居士;刘泾:宋阳安人,字巨济,熙宁进士,王安石荐为经以所检讨,元符末官至职方郎中。善作林石槎竹,作文务为奇诡语;王晋卿,即王诜,字晋卿。太原人,徙居开封,娶英宗女魏国大长公主,为附马都尉。与苏轼等友善,风流蕴藉,能诗善画。[13]王、谢、顾、陆、摩诘:王,指王羲之、王献之;谢,指谢安,善行书;顾,指顾恺之,善画;陆,指陆机,擅草书;摩诘,唐代诗人、画家王维,字摩诘。[14]玉躞金题:躞(xiè),书卷的杆轴。米芾《书史》有云:“白玉为躞,黄金题盖。”[15]藻火:水藻及火焰之形,古人用作官服上表示品级的纹饰。[16]不用世法:不同流俗,随心所欲。[17]张长史:批唐张九龄。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开元二十五年,因遭李林甫诬陷,由右丞相贬为荆州长史。[18]倪元镇:即元代著名画家倪瓒。[19]敷文学士、高尚书:敷文学士指明人敷季雅。高尚书,指元朝画家高克恭。克恭,字彦敬,号房山道人。官至刑部尚书。工画山水,擅写林峦烟景,师法米芾,笔墨苍润。[20]东方朔、李白: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汉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诙谐滑稽,善辞赋。常以谈笑方式进谏。李白,唐代大诗人,狂放不羁。唐玄宗时,曾被召供奉翰林。《太真外传》记载其曾奉诏醉吟《清平调》三篇,援笔立就。[21]洙泗之时:洙、泗二水,古时自今山东泗水县北合流西下,至曲阜又分为二水。流经之处,春秋时为鲁国地域。孔子居于洙泗之间,教授弟子。洙泗之时,借指秦秋时孔子在世的年代。[22]接舆:春秋时隐士,楚国人。躬耕以食,佯狂不仕。《论语》中记载他曾以《凤兮歌》讽刺孔子游说求仕,并拒绝与孔子交谈,故称楚狂接舆。后世因以“楚狂”泛称狂放不羁的人。[23]濂洛之时:濂、洛,为宋代理学主要流派。濂学代表人物周敦颐,洛学代表人物程颐、程颢。濂洛之时,借指北宋理学盛行的年代。

2009-6-19 09:21 塌爷门下行走
勉儿侄.(明)祝世禄

  
  尔兄弟齿不居人后[1],学不居人先,抖策精神[2],观摩师友[3],研究经史,毋虚掷,毋杂好[5]。忆昔我兄弟,丁汝兄弟之年[6],顶斗笠向赤日中,采山灌圃[7],形容黧黑[8],毛发焦黄。吾盖十有九岁而受书,汝叔受书更后。时汝祖汝祖母拮据教我两人[9]。吾两人夏无葛,冬无炉,朝夕不辍[10],以有今日。汝兄弟乃得垂髫就傅[11],把旧书向北窗披风而哦[12],是汝兄弟受享,过我兄弟远甚,而或勤劬少逊[13],可乎不可乎?警醒我言,慎勿等于过耳蚋也[14]。
  
  注释:
  [1]齿:年龄。[2]抖策:抖擞,振奋的意思。[3]观摩师友:仿效师友。观摩,互相切磋,互相学习。[4]毋虚掷:不要浪费光阴。[5]毋杂好:不要什么都喜好,要专心致志。[6]丁:当。[7]采山灌圃:打柴种菜。圃,菜地。[8]黧(lí离):黑。[9]拮据:本谓操作劳苦,后引伸后境况窘迫,生活困难。[10]不辍(chuò绰):不停止。[11]垂髫(tiáo条):垂发的童子。就傅:上学。[12]哦:吟哦。[13]勤劬(qú渠):勤奋劳苦。少逊:稍差。[14]“慎勿”句: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过耳的蚊虫声。蚋(ruì瑞)蚊类昆虫。
  
  祝世禄(1539—1610),江西德兴人。万历十七年进士,考选为南科给事,官尚宝司卿。工诗,善草书,著有《环碧斋诗集》三卷。
  这封短信勉励儿侄振奋精神,矢志于学。他可能看到儿侄辈学习不刻苦、不专心,才写了这封信,所以信中用自己少年时克服生活上重重困难,朝夕不辍,才学有成就的事实,教育子侄辈“毋虚掷,毋杂好”。循循善诱,短语情长。

2009-6-19 09:21 塌爷门下行走
墨翁传.(明)高启

  
  墨翁者,吴槐市[1]里中人也。尝游荆楚[2]间,遇人授古造墨法,因曰:“吾鬻此,足以资读书,奚汲汲四方乎?”乃归,署门曰“造古法墨”。躬操杵臼,虽龟手黧面,而形貌奇古,服危冠大襦,人望见,咸异之。时磨墨沈数斗,醉为人作径尺字,殊伟。所制墨,有定直。酬弗当,辄弗与。故他肆之屦恒满,而其门落然。
  客有诮之曰:“子之墨虽工,如弗售何!”翁曰:“嘻!吾之墨聚材孔良,用力甚勤,以其成之难,故不欲售之易也。今之逐利者,苟作以眩俗,卑贾以饵众,视之虽如玄圭[3],试之则若土炭,吾窃耻焉。使吾欲售而效彼之为,则是以古墨号于外,而以今墨售于内,所谓衒璞而市鼠腊[4],其可乎?吾既不能为此,则无怪其即彼之多也。且吾墨虽不售,然视箧中,则黝然者固在,何遽戚戚为!”乃谢客闭户而歌曰:“守吾玄以终年,视彼沽者泚然。”客闻之曰:“隐者也。吾侪诵圣人之言,以学古为则,不能以实德绷其中,徒饰外以从俗徼誉者,岂不愧是翁哉?”叹息而去。
  齐人高启闻其言足以自警也,遂书以为传。翁姓沈,名继孙。然世罕知之,唯呼为墨翁云。
  
  注释:
  [1]槐市:汉代长安读书人聚会、贸易之市,以其地多槐得名。后借指学宫、学舍。这里为杜撰的地名。[2]荆楚:指楚国,今湖北、湖南一带地区。[3]玄圭:黑色的玉。[4]衒璞而市鼠腊:比喻有名无实。《战国策.秦策三》:“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朴。周人怀朴过郑贾曰:‘欲买朴乎?’郑贾曰:‘欲之。’出其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
  
  墨翁才是个真正的隐士!象我辈这样,成天读圣贤书,叫喊要以古之君子的榜样,而内心中并没有实际的道德情操,仅仅在外表上迎合俗人以博取名誉,在墨翁面前能不感到惭愧吗?

2009-6-19 09:22 塌爷门下行走
牡丹亭记题词.(明)汤显祖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1],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2]。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3]。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4],待挂冠而为密者[5],皆形骸之论也[6]。
    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7]。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8]。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9],恒以理相格耳[10]。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汤显祖诗文集》 
  注释:
  [1]弥连:即“弥留”,言久病不愈。《牡丹亭.诊祟》旦白:“我自春游一梦,卧病至今。”[2]手画形容:指亲手为自己画像。见该剧第十四出《写真》。[3]溟莫:指阴间。溟,同“冥”。[4]荐枕:荐枕席。《文选》宋玉《高唐赋》:“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李善注:“荐,进也,欲亲近于枕席,求亲昵之意也。”[5]挂冠:谓辞官。密:亲近。[6]形骸:形体,对精神而言。意谓肤浅之说。[7]晋武都守李仲文:传说武都太守李仲文丧女,暂葬郡城之北。其后任张世之之男子常,梦女来就,遂共枕席。后发棺视之,女尸已生肉,颜姿如故。但因被发棺,未能复生。事见《搜神后记》卷四。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冯孝将为广州太守时,其儿马子梦一女子说:“我是前太守北海徐玄方女,不幸早亡,亡来今已四年,为鬼所枉杀。……应为君妻。”后于本命生日,掘棺开视,女体貌如故,遂为夫妇。事见《搜神后记》卷四,又见《异苑》及《幽明录》等。[8]汉睢阳王收考谈生:汉谈生,四十无妇,夜半读书,有女子来就生为夫妇,约三年中不能用火照。后生一子,已二岁,生夜伺其寝,以烛照之,腰上已生肉,腰下但有枯骨。妇觉,以一珠袍与生,并裂取生衣裾而去。后生持袍诣市,睢阳王家买之。王识女袍,以生为盗墓贼,乃收拷生。生以实对。王视女冢如故。发现之,得谈生衣裾。又视生儿正如王女,乃认谈生为婿。事见《列异传》,又见《搜神记》。[9]通人:学通古今的人。[10]格:推究。
  
  
  译文:
    天下女子的多情,难道还有像杜丽娘那样的吗?梦见那位情人就得病,一病而迅即不起,以至亲手描绘自己的画像传于世以后就死了。死去三年了,又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到所梦的人而复生。像杜丽娘这样,才可以称得上是多情的人了。她的情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起来,而且越来越深,活着时可以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为情而生。活着不愿为情而死,死而不能复生的,都不能算是感情的极点啊。梦中产生的情,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难道还缺少这样的梦中之人吗?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亲,等到挂冠辞官后才感觉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说法啊。
    记述杜太守事迹的故事,模仿了晋代武都太守李仲文、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恋爱的传说。我稍加改动而写成了这个剧本。至于杜太守拘押拷打柳梦梅,也就象汉代睢阳王拘押拷打谈生了。
    唉,人世的事情,不是人世所能理解透彻的。自己不是学问贯通古今的人,所以常常用“理”去加以推究了。只是一味强调(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结合的事)从理的角度看一定没有,又怎么知道从情的角度看一定存在呢?
  
  
  本文选自《汤显祖诗文集》卷三十三。《牡丹亭记》又名《牡丹亭还魂记》,或简称《牡丹亭》或《还魂记》,是汤显祖最得意的代表作。它通过女主角杜丽娘与柳梦梅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热情歌颂了杜丽娘的至情,歌颂了反道学、反礼教,追求爱情自由的斗争精神。这篇题词作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在作者弃遂昌充返临川后数月写成。文中强调情的神奇作用,并以“情”驳“理”,表现了作者新的思想观点。

2009-6-19 09:23 塌爷门下行走
牡丹亭题词.(明)陈继儒

  
  吾明杨用修长于论词[1],而不娴于造曲。徐天池《四声猿》能排突元人[2],长于北而又不长于南。独汤临川最称当行本色[3]。以《花间》、《兰畹》之馀彩[4],创为《牡丹亭》,则翻空转换极矣。一经王山阴批评[5],拨动髑髅之根尘[6],提出傀儡之啼笑,关汉卿、高则诚曾遇如此知音否[7]?张新建相国尝语汤临川云[8]:“以君之辩才,握麈而登皋比[9],何讵出濂、洛、关、闽下[10]?而逗漏于碧箫红牙队间[11],将无为‘青青子衿’所笑[12]?”临川曰:“某与吾师终日共讲学,而人不解也。师讲性,某讲情。”张公无以应。夫乾坤首载乎《易》[13],郑卫不删于《诗》[14],非情也乎哉!不若临川老人,括男女之思而托之于梦。梦觉索梦。梦不可得,则至人与愚人同矣[15];情觉索情,情不可得,则太上与吾辈同矣[16]。化梦还觉,化情归性,虽善谈名理者,其孰能于斯?张长公、次公曰[17]:“善!不作此观,大丈夫七尺腰领,毕竟罨杀五欲瓮中[18]。”临川有灵,未免叫屈。
  
  
  注释:
  [1]杨用修:明代文学家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间试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能诗、文、词、散曲,对民间文学也颇重视。著作多达百馀种,有《升庵集》。[2]徐天池: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徐渭,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人。浙江山阴人。二十岁为诸生,后屡试不第。其诗歌奇恣,文亦纵肆。在文学批评方面,强调独创,反对模拟,其杂剧代表作《四声猿》包括《渔阳弄》、《雌木兰》、《女状元》、《翠乡梦》,嬉笑怒骂,长歌当哭,表现了狂放不羁的性格和愤世嫉俗的叛逆精神。[3]汤临川:明代戏曲作家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其戏曲代表作《紫箫记》、《紫钗记》、《还魂记》(即《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后四种合称《临川四梦》。本色当行,形容作品既符合体裁特点而又自然精妙。[4]《花间》、《兰畹》:词集名。这里用指词采浓艳之作。[5]王山阴:明代文学家王思任,字季重,号谑庵。浙江山阴人。故称王山阴。他评论《牡丹亭》云:“若士以为情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尽情。百千往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指杜丽娘)者。”[6]髑髅(dú lóu)之根尘:髑髅,即骷髅。佛教以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合称尘根。六尘与六根相接而产生种种嗜欲,导致种种烦恼。此处根尘即指嗜欲和烦恼。[7]关汉卿、高则诚:关汉卿,元代著名杂剧家,有《窦娥冤》等剧作多种。高则诚,即元末戏曲作家高明 ,代表作为《琵琶行》。[8]张新建相国:指张位,字明成,新建人。明隆庆进士,官至吏部尚书,改武英殿大学士。招权示威,坐事除名。天启中复官。卒谥文端。著有《问奇集》、《词林典故》、《周易参同契注解》、《闲云馆集钞》等。[9]握麈:魏晋士人清谈多执麈尾,这里指主持讲席谈论名理。皋比:虎皮的坐席,常用指学师的坐席。[10]濂、洛、关、闽:指宋代盛行的理学派虽。濂学代表人物周敦颐:洛学代表人物程颐、程颢;关学代表人物张载;闽学代表人物朱熹。[11]逗漏于碧箫红牙队间:逗留。碧箫,指代箫管类乐器。红牙,调节乐曲节拍的拍板,多用檀木做成,红色,故名。碧箫红牙队,指搬演戏曲的优伶。[12]青青子衿:《诗经.郑风.子衿》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句。《毛传》去:“青衿,青领也,学子所服。”故后代用以指代学子、儒生。[13]乾坤首载乎《易》:《周易》云:“乾坤者,万物之男女也;男女者,一物之乾坤也。”[14]郑卫不删于《诗》:春秋时,郑、卫的民歌多反映男女爱情。孔子编订《诗经》时,并未删除。[15]至人:道德修养极高的人。[16]太上:道教尊奉老子为太上老君。[17]张长公、次公:指张瑞图兄弟。张瑞图,晋江人,字长公,万历进士,善画山水,工书。[18]罨(yǎn):捕鸟的网。此处是覆盖的意思。

2009-6-19 09:23 塌爷门下行走
南宫生传.(明)高启

  
  南宫生,吴人,伟躯干,博涉书传[1]。少任侠,喜击剑走马,尤善弹,指飞鸟下之。家素厚藏,生用周养宾客[2],及与少年饮博遨戏,尽丧其赀[3]。逮壮,见天下乱,思自树功业,乃谢酒徒[4],去学兵,得风后《握奇》阵法[5]。将北走中原,从豪杰计事。会道梗,周流无所合[6]。遂溯大江,游金陵[7],入金华、会稽诸山[8],搜览瑰怪[9];渡浙江[10],泛具区而归[11]。家居以气节闻,衣冠慕之[12],争往迎侯,门止车日数十辆。生亦善交,无贵贱皆倾身与相接。
  有二将军,恃武横甚,数殴辱士类,号虎冠。其一尝召生饮。或曰:“彼酗不可近也!”生笑曰:“使酒人恶能勇?吾将柔之矣!”即命驾往。坐上座,为语古贤将事。其人竦听[13],居樽下拜[14],起为寿,至罢会,无失仪。
  其一尝遇生客次[15],顾生不下己,目慴生而起[16]。他日见生独骑出,从健儿带刀策马踵后生[17],若将肆暴者。生故缓辔,当中道进,不少避。知生非懦儒,遂引去,不敢突冒呵避[18]。明旦,介客诣生谢[19],请结欢。生能以气服人类如此。性抗直多辩,好箴切友过[20]。有忤己,则面数之,无留怨。与人论议,蕲必胜[21],然援事析理,众终莫能折。
  时藩府数用师[22],生私策其隽蹶[23],多中。有言生于府,欲致生幕下,不能得;将中生法,生以智免。
  家虽贫,然喜事故在,或馈酒肉,立召客与饮啖相乐。四方游士至吴者,生察其贤,必与周旋款曲[24],延誉上下。所知有丧疾不能葬疗者,以告生,辄令削牍疏所乏[25],为请诸公间营具之[26],终饮其德不言[27]。故人皆多生[28],谓似楼君卿[29],原巨先[30],而贤过之。
  久之,稍厌事,阖门寡将迎[31],辟一室,庋历代法书[32],周彝、汉砚、唐雷氏琴[33],日游其间以自娱。素工草隶,逼钟、王[34],患求者众,遂自閟[35],希复执笔[36]。歆慕静退[37],时赋诗见志,怡然处约[38],若将终身。
  生姓宋,名克,家南宫里,故自号云。
  赞曰:生之行凡三变,每变而益善。尚侠末矣!欲奋于兵固壮,然非士所先。晚乃刮磨豪习[39],隐然自将履藏器之节[40],非有德能之乎?与夫不自知返,违远道德者异矣。
  
  
  注释:
  [1]传:指解释经书的文字。[2]周:通“賙”,救济。[3]赀(zī)通“资”,财货,这里指家财。[4]谢:告别。[5]风后:相传为皇帝相。《握奇》:《握奇经》,古代的兵书。旧题风后撰,汉公孙弘解,晋马隆述赞。是一部依托的书。[6]周流:周行各地。[7]金陵:今江苏南京市。[8]金华:山名,在今浙江金华市北。北(kuài)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市东南。[9]瑰怪:指瑰丽怪异的景象。[10]浙江:水名。古名渐水,又名之江,因其多曲折,故名浙江。北源新安江,南源兰溪,二水合于建德县东南,因不同地段而有桐江、富春江、钱塘江等名称。[11]具区:太湖的古名。[12]衣冠:指衣冠之士,即世族,士绅。[13]竦听:恭敬地听着。[14]居樽:停杯。[15]客次:作客住宿的处所。[16]慴(shè):同“慑”,威慑。[17]踵:跟随。[18]突冒:冲撞冒犯。呵避:吆喝躲开。[19]介客:传信的宾客。[20]箴切:规劝。[21]蕲:通“祈”,求。[22]藩府:指张士诚府第。[23]策:谋算。隽(jùn):克敌致胜。厥:挫败。[24]周旋款曲:交往款待。[25]削牍:刻在木简上。这里指书写在纸上。疏:条陈。[26]营具:筹划齐备。[27]饮:隐没。[28]多:赞许。[29]楼君卿:楼护,字君卿,汉代人。初为京兆吏,喜结交士大夫,为众人所信服。被擢升为太守。后依附王莽,位列九卿。[30]原巨先:原涉,字巨先,曾为谷口令,为报叔父仇自劾去官,成为西汉时有名的游侠。事迹见《汉书.游侠传》。[31]将迎:送迎。[32]庋(guǐ):收藏。[33]周彝:周代青铜祭器。雷氏琴:唐代蜀中雷威所制的琴,世称为“雷琴”。见李肇《国史补》下。[34]逼:近似。钟:钟繇,字元常,三国魏著名书法家。王:王羲之。晋代著名书法家。[35]閟(bì):闭。[36]希:少。[37]歆慕:羡慕。[38]处约:安于生活俭约。[39]刮磨:削磨。[40]藏器:《易.系辞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劝。”器,喻才能。
  
  
  本文选自《高青丘集.凫藻集》卷四。文章押宝南宫生经历了三次变化,由早年的尚侠,变为壮年的“思自树功业”,学兵习武,但无所遇,再变而为“静退”,“怡然处约”。文中重点是押宝他的豪侠尚气,喜交游,周人之急。特别是他的抗直不屈,以气势折服“恃武横甚”的二员将军的故事,更写得生动令人钦敬。

2009-6-19 09:23 塌爷门下行走
倪云林画论.(明)吴从先

  
  画,一艺耳。然品既不同,情亦殊致,则系之其人矣。云林之时,以画名家者,富春则黄公望[2],林平则王叔明[3],武塘则吴仲圭[4],而云林最后出。从公望游,遂寄兴山水间。然不为蛮峦叠嶂嵚崎诡怪之状,盈尺林亭,瘦风疏雨,朗树两三条,修竹十数竿,茅屋独处,旷石两层,意兴毕于此矣。然云烟烂熳之致,潇爽不群之态,意色不远,平淡不奇,遂定名于三家之上。虽然,云林竟以画累之矣。人固有以画重者,而画亦有以人重者。画以托意,意以传神。山水之趣,不为笔墨而飞;笔墨之间,偶缘山水而合。以此思画,画可为也。云林当胜国之季,栖隐吴门,不求闻达。楼藏异琛,架藏异树。胡人登其楼,惊拜而退;揭斯探其架[5],长叹而归。袭等龙宫,帙散孔壁[6],古今之至人,文人之领袖也。而徒以画名也。士诚崛起[7],麋鹿吴宫,云林浩然发桴海之叹[8]。而士诚幕罗,多方不屈,穷辱频加[9],脱百万于敝屣,捻虎须于牙物,而青山无恙,白骨不淄,斯又昂藏烈丈夫也。云林自有逸于千百世之上,风于千百世之下者在。而徒以画也,则倕巧当以官废[10],右军风流当以官掩[11],而寿亭忠义当与此刀并蠹矣[12]。惟不局于画,则竹之矢,书之法,关之刀,不磨于天壤而卒无意于天壤也。造化自有以雄之者,而岂为此拘拘也?不以画求云林,而云林自在也,以画求云林,而云林亦在也。以画求云林者,目中无人,宇宙无人,天地直一帧耳。此云林之心超出于三家者,是云林之不以画累者也。
  
  注释:
  [1]倪云林:元代画家倪瓒,字元镇,号云林。洁身自好,清高绝俗,其画幽淡,诗文精美,书法隽美,称为诗书画三绝。《古今谭概》载:“倪云林性好洁,文房什物,两童轮转佛尘,须臾弗停。庭有梧桐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2]黄公望:元代画家,字子久,平江常熟(今属江苏)人,善书法,通音律。五十岁左右专心从事山水画,被称为“元四家之冠”。[3]王叔明:王蒙,字叔明,湖州(今江苏吴兴)林平镇人。元代画家,工书法,擅长山水人物,与倪云林、黄公望、吴仲圭齐名,并称为“元四家”。[4]吴仲圭:吴镇,字仲圭,嘉兴(今属浙江)武塘(一作魏塘)人,元画家,善墨竹。[5]揭斯:揭溪斯,元诗人。[6]孔壁:汉武帝时,鲁恭王拆毁孔子旧宅,于夹壁中发现古文经传多种。[7]士诚:即张士诚。元末割据者,至正十三年(1353)与其弟率盐丁起兵,次年称诚王,后定都平江(今江苏省苏州市)。曾降元,杀红巾军领袖刘福通,自称吴王。后为朱元璋所败。[8]桴海之叹:语出《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竹木编成的船。 [9]穷辱频加:《明史.倪瓒传》:“张士诚累欲钩致之,逃渔舟以免。其弟士信以币乞画,瓒又斥去。士信恚,……得之,抶几毙,终无一言。”[10]倕:人名,据说他是黄帝时的巧匠,传说耜耒、钟、规矩、准绳都是他创制的。[11]右军:东晋王羲之,字逸少,官至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书法艺术具有继往开来的成就,有“书圣”之誉。[12]寿亭:即关羽,曾封为汉寿亭侯。

2009-6-19 09:24 塌爷门下行走
倪云林集序.(明)陈继儒

  
  昔太伯、仲雍[2],文身断发,奔荆蛮,荆蛮义之,从而归者千馀家。其后吴主季札[3],季札弃其室而耕,乃舍之,已封于延陵。倪云林先生者,自称倪迂,又自称懒瓒,又自称荆蛮民。荆蛮者,延陵之故乡,而先生之所居也。先生癖人也,而洁为甚。自太伯、季札、仲雍而后,梅福洁于市[4],梁鸿洁于佣[5],而指屈倪先生矣[6]。先生高卧清秘,洗拭梧竹,摩挲鼎彝,此见洁者肤也。试问学道人,能于元兵未动,先散家人产乎?能见张士诚兄弟[7],噤不发一语乎?能避俗士大夫如恐浼乎[8]?能画如董、巨[9],诗比陶、韦、王、孟[10],而不带一点纵横习气乎?余谈先生之集,所谓其文约,其辞微,其知洁,其行廉,其称文少而其指极大[11],独先生足以当之。盖先生见幾类梅福,孤寄类梁鸿[12],悉散家产赠之亲故,有荆蛮延陵之风。月清则华,水清则澄,云鲜露生焉。下此虽金碧丹青,滓焉而已,何堪与先生并?先生残煤断茧,江东之家,以有无为清俗,岂惟张我英劲,即置先生于孔庑间[13],度无愧色。或曰:“倪先生,癖人也,似未闻道。”余笑曰:“否!否!圣人之行不同也,归洁其身而已矣。”
  
  注释:
  [1]倪云林:即元代文学家、书画家倪瓒。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幻霞子、荆蛮民等。无锡人。性好洁而迂僻,人称倪迂。家富豪,建有云林堂、清閟阁,收藏图书文物,喜与名士往还。元末社会动荡,因卖去田庐,往来于太湖、泖湖一带,或寄居于村舍,或托身于佛寺。初奉“全真教”,五十岁后又信佛教,讲求禅学。工书画,山水多以水墨为之,取法董源、巨然,并加以创新,其简中寓繁,似嫩实苍的风格对后世文人画颇有影响。诗作亦佳,有《倪云林先生诗集》、《清閟阁集》。[2]太伯、仲雍:太伯,又作“泰伯”,周先祖太王长子。相传太王欲传位给幼子季历(周文王父),他和弟弟仲雍避居江南,断发文身,开发吴地,成为吴国统治家族的始祖。[3]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吴王寿梦的小儿子。寿梦欲传位给他,屡辞不受,封于延陵(即今江苏武进县)。[4]梅福:汉九江寿春人。字子真。少学于长安,曾任南昌尉,后弃官归里。及王莽专政,梅福弃妻子奔九江。后有人于会稽遇梅福,已更名改姓,为吴市门卒。[5]梁鸿:东汉扶风平陵人。字伯鸾。家贫好学,不求仕进。与妻孟光同入霸陵山,以耕织为业。后避祸去吴,为人佣工舂米。[6]指屈:即屈指,数。[7]张士诚:元末泰州白驹场人。初以贩盐为业。至正十三年起兵反元,据泰州、高邮等地,自称诚王,国号周。十七年降元,二十三年复自立为吴王。后被明将徐达等擒送金陵,自缢死。[8]浼(měi):污染。[9]董、巨:指董源、巨然。董源是五代南唐画家,最擅长水墨山水,其后僧巨然师承董法,深得其妙,世称“董巨”。[10]陶、韦、王、孟:指陶渊明、韦应物、王维、孟浩然。[11]指:内涵,要指。《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12]孤寄:孤高的情操。[13]孔庑:孔子居室的走廊。喻指厕身于圣人门徒之列。

2009-6-19 09:24 塌爷门下行走
偶读.(明)屠隆

  
  余偶读韦蟾《赠商山僧》诗云[1]:“商岭东西路欲分,两间茅屋一溪云。师言耳重知师意,人是人非不欲闻。”余为洒然会心[2]。
  余以一官,奔走燕、赵、齐、鲁、江、淮、吴、越间十年,身经风波撼顿无算[3],所游处略尽九州,人物尘埃烟火语满耳[4],即日日手持杨枝水[5],浇洒不去。居兰省[6],每听诸公谈朝端是非[7],升沉蜂起,余则亟称东南太湖水声,赤诚霞气以洗之[8]。诸公不应。诸公向余道烟火语,余亦不应。两不相入,自知无久滥班行理。
  及还四明[9],新失进贤冠[10],又以家徒四壁立[11],故亲朋不来,得肆志闭门下楗[12]。所居城北隅,有小楼三楹,楼前种梧桐数株,杂树花竹甫半岁[13],辄扶疏蓊蔚[14]。余或坐楼上,或移坐楼下,随意取庄老书[15],略其文辞,领其元旨[16],炼气了心,久颇冥契。从朝至晡[17],绝无履綦款门[18]。早起科头[19],旭日冉冉升,东海峤日[20],明霞散彩,与波光交射。晓气清凉,濯人衣裾,泠然若坐冰壶中[21]。日暮白云起西山,长天绀碧[22]。少选[23],月出风生,桐影零乱。坐久冥寂,神亦丧形,形亦丧神,了不复知我四大安顿何时处[24]?初归,犹向人乞花竹为娱,即而莳艺浇灌,并属尘劳,使人见扶疏可爱,花竹亦障,遂不复增栽。始爱焚好香 ,啜苦茗,读异书,顷亦遣去,以为多事。异书足快心,送长日,多读则能起浮游暗想,损性灵,是故不取。何必深山,萧然大寂,门外即市廛[25],喧嚣百丈,短垣薜荔限之如隔万里[26]。人间世是邪非邪,绝不入幽人耳;即偶入耳,亦不得入我丹元府[27],辄有梧风吹之而去。商山僧耳重不闻,余耳聪不入,不知韦瞻何以措语?
  
  
  注释:
  [1]韦瞻:字隐桂,或作隐珪,下杜(今陕西西安市)人。大中七年(853)进士。为徐商掌书记。后为御史中丞,官终尚书右丞。《全唐诗》录存其诗十首。《赠商山僧》即在其中。[2]洒然:洒脱的样子。[3]撼顿:摇动颠仆。[4]烟火语:充满世俗气息的语言。道家修炼主张不食人间烟火物,因以烟火谓俗气。[5]杨枝水:佛家称能使万物苏生的甘露。[6]兰省:即兰台。[7]朝端:位居首席的朝臣。[8]赤城:道教传说中的山名。[9]四明:四明山,在浙江宁波市西南。这里指作者老家,鄞县县治驻宁波市。[10]进贤冠:《后汉书.舆服志下》:“进贤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两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史私学弟子皆一梁。”其制元代始废。这里借指官职。[11]家徒四壁立:家里穷得只有四周的墙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12]楗:门闩。[13]树:种。甫:刚、才。[14]扶疏:繁茂分披的样子。[15]庄老书:指《庄子》、《老子》一类的道家书。[16]元旨:即“玄旨”。[17]晡(bū):申时,即下午三点至五点。这里泛指晚上。[18]履綦:原谓鞋的饰物,代指鞋,这里指人迹。[19]科头:束发不戴帽子。[20]峤日:高高升起的太阳。峤,通“乔”,高。[21]冰壶:盛冰的玉壶。喻清凉冰洁。[22]绀:深青中透红的颜色。[23]少选:隔不多久。[24]四大:佛教指人身。[25]市廛:商店集中处,犹言市场。[26]薜荔:又名“木莲”,常绿藤本植物。[27]丹元府:道家指心。
  
  
  
  
  
  屠隆(1542—1605),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又号鸿苞居士,鄞县(今属浙江)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除颖上知县,调青浦,迁礼部主事。与西宁侯宋世恩甚相得,宴游甚欢。刑部主事俞显卿尝为隆所诋,遂以私憾讦隆与世恩淫纵,隆等上疏自理,并列显卿挟仇诬陷,乃两黜之。隆归,益放情诗酒,好宾客。家贫,以卖文为活。史称屠隆有异才,“落笔数千言立就”。诗文杂著有《白榆集》、《由拳集》、《鸿苞集》等。又工曲,著有《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等。
  本文选自《晚明小品》。这是屠隆被黜后家居时作。因偶读书韦瞻的《赠商山僧》诗引起共鸣,表述了作者厌恶污浊的官场生涯,寻求在悠然的隐居生活和老、佛哲学中得到摆脱,代表了封建社会中一部分不愿同流合污的知识分子的心态。文章借诗引发,前后呼应,含蓄蕴藉,颇有韵味。

2009-6-23 09:11 塌爷门下行走
偶语小引.(明)黄汝亨

  
  孔肩心澄一泓[1],笔落众妙,著作非一种。忽有摇落不偶之感[2],乃作《偶语》。为是不偶,而寓诸偶。风绪触物,灵籁相宣。予戏谓孔肩:“此岂泽畔之吟[4],出于憔悴;当是苎萝美人,病而生颦,颦乃益美耳。”
  
  注释:
  [1]孔肩:人名。不详。泓:清澈的样子。[2]摇落:凋谢,零落。不偶:不合。[3]籁:泛指声音。相宣:相互宣扬。[4]泽畔之吟:战国楚屈原被放,游子江潭,行吟泽畔。后常指谪官失意时所写的作品。
  
  本文选自《晚明小品选注》卷三(朱剑心注)。文章以“风绪触物,灵籁相宣”为喻,说明了言为心声、有感而发、自成风格的道理。中是“摇落不偶之感”,孔肩的《偶语》并不同于屈原的“泽畔之吟”。结尾两句简明而有趣。

2009-6-23 09:11 塌爷门下行走
普陀游记.(明)朱国祯

  
  一
  由定海棹舟,自北而东,过数小山,可三四十里,为蛟门,北直金堂山。此处山围水蓄,宛然一个好西湖也。将尽望见舟山,曰横水洋。潮落时,舟山当其冲。其一直贯,其二分左右:左为北洋,右为象山边海诸处。入舟山口,山东西亘七八十里。南夹近海诸山,山断续,望见内洋。舟行其中,如泛光月河可爱。尽舟山为沈家门。转而北,即莲花洋。洋长河三四十里,过即普陀矣。
  二
  抵普陀之湾,步入一径。过二小山,即见殿宇。木山皆石,吐出润土,蜿蜒直下,结局宽平,可三百亩。即以右小山为右臂,一小山圆净为案,左一长冈,不甚昂。筑石台,上结石塔。殿三重,甚宏丽,乃内相奉旨敕建。殿之辛隅[2],为盘陀石山,势颇高耸。巽方为潮音洞[3],吞吐惊人。正后迤逦菩萨岩,最高。曳而稍东,一石山,其下即海潮寺也,去前寺不过三里,万历八年所建,今已毁。两寺之间,东滨如海,一堤如虹。海水上下,即无潮犹汹涌骇人。东望水面横抹,诸山起伏如带,色黑,曰铁袈裟。又东望微茫二山,曰大、小霍山。极目闾尾[4],红光荡漾,与天无际。惟登佛头岩,能尽其概。若在半腰索引,诸山宛如深壑,空处尽帆如织。彼中人了不知其异且险也。
  三
  大约山劈为前后二丈,支各峰峦十余。前结正龙,即普陀寺。转后为托,即海潮寺。二大寺外,依山为庵者,五百余所。皆窈窕可爱,环山而转。除曲径外,度不过三十里。舟山有城有军有居民,金堂最近。闻其中良田可万顷,番禁不许佃作 。大谢山直舟山之南,田亦不少,此皆可耕之地。然边海之人都以渔为生,不争此区区粒食计,故地方上下,无有言及者。袁元峰相公欲行之,有司以为扰民而已。
  四
  普陀是明州龙脉最尽处,风气秀美。虽不甚险远,而望洋者却步。即彼中士民,罕有至者。凡僧以朝南海为奇,朝海者又以渡石梁桥为奇。梁之南有昙花亭,下数级即为梁。横亘可十丈,脊阔亦二三尺,际北有绝壁,有小观音庙在焉。余坐上方广寺,亲见二十余僧,踏脊于平地,其一行数步,微震慑,凝立。少选卒渡,众皆目之,口喃喃不可辨。问之山僧,曰:“几不得转人身也。”
  普陀一无所产,岁用米七八千石,自外洋来者,则苏、松一带,出浏河口,风顺一日夕可到。两地皆载米以施,出自妇女者居多。自闽、广东者皆杂货,恰够岁用。本山之僧,亦买田舟山,其价甚贵。香火莫盛于四月初旬,余至则阒然矣。却气象清旷,欲久驻而竟不果,则缘之浅也。细讯东洋诸山,一老僧云:“有陈钱山突出极东大洋,水深难下椗[5]。又无岙可泊[6],惟小渔舟荡桨至此,即以舟拖搁滩涂。采捕后,仍拖下水而回。马迹又在其西,有小潭可以泊舟。但有龙窟,过者寂寂。一高声,即惊动,波浪沸涌,坏舟。再西为大衢,与长途相对。其西有礁无岙,不可泊舟。大衢在北,长途在南,相对不过半潮之远。潮从东西行,两山束缚,其势甚疾。舟遇潮来与落时,皆难横渡,候潮平然后可行。近昌国为韮山,形势巍峨,岛湾深远。此山之外,俱辽远大洋。船东来者,必望此为准。直上为普陀矣。”
  
  注释:
  [1]普陀:普陀山,在浙江省东北部海中,为中国佛教胜地,与五台、九华、峨嵋合称佛教四大名山。[2]辛隅:西北方。辛,天干的第八位,其方位在西北。[3]巽方:东南方。巽,八卦之一,方位在东南。[4]闾尾:传说为海水所归处,此指大海边缘。[5]椗:同“碇(diàn)”,泊船时沉落水中以稳定船身的石块。[6]岙(ào):山之深奥处,这里指海岛边可以停泊船的深水处。
  
  朱国祯(1558—1613),乌程人,字文宁,万历进士。天启初拜礼部尚书,兼文阁大学士。有《大政记》,《涌幢小品》。

2009-6-23 09:12 塌爷门下行走
奇零草序.(明)张煌言

  
  余自舞象[1],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2],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3],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4],[liáo]甲敽干[5],凡从前雕虫之技[6],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7],入典制诰[8],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9],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10],一切皆付之兵燹中[11],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12],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13],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14],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15],节移于山[16],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17],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18]。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19],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20]。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21],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22],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23],长江之役,同仇兵熸[24],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25],尽同石头书邮[26],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27]。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28],虑河清之难俟[29],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30],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31]。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32]。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33],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34],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35],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36]。宋室既亡[37],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38]。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39],亦云余行间之作也[40]。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注释:
  [1]舞象:古代一种武舞。《礼记.内则》:“成童,舞象”。成童指十五岁以上。后世以舞象代指成童。[2]先大夫:指死去的父亲。[3]登第:考中。作者二十三时中举人。[4]倡大义于江东:指顺治二年(1645)南明弘光王朝垮台后,清兵南下江南,钱肃乐等起兵浙东,派张煌言迎立鲁王朱以海为监国,号召东南抗清事。(见全祖望著《年谱》)[5][liáo]:缝缀。[liǎo甲]:把甲胄缝合起来。敽(jiǎo):系,连;干:盾牌。敽干:把盾牌上的绳系好。语出《尚书.费誓》:“善[liáo]乃甲胄,敽乃干。这里的意思是做好战前准备。[6]雕虫之技:代指诗歌写作。[7]筹:筹划。[8]入典制诰:入朝掌管起草诏令。张煌言起兵后,鲁王曾授以翰林院检讨知制诰的官。[9]胡马渡江:指清兵南下。[10]疏草:指作者自己给鲁王上书的底稿。代言:指替鲁王起草的制诰。[11]兵燹(xiǎn):兵火。[12]丙戌:清顺治三年(1646)。[13]提师:领兵。[14]丁亥:清顺治四年(1647)。[15]戊子:清顺治五年(1648)。[16]节:符节。代指主将。顺治五年张煌言到上虞招集义兵,入平冈山寨。(见赵元谦撰《年谱》)[17]庚寅:清顺治七年(1650)。[18]己丑:清顺治六年(1649)。[19]辛卯:清顺治八年(1651)。昌国:这里指舟山。[20]笥(sì):盛物的方形器物。靡有孑遗:一个也没有剩下。[21]丙申:清顺治十三年(1656).前一年张煌言等曾联合郑成功部队收复了舟山。这一年,舟山又被清兵攻克。[22]戊戌:清顺治十五年(1658)。[23]己亥:清顺治十六年(1659)。[24]同仇:《诗经.秦风.无衣》:“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后沿用为“战友”的意思,这里指郑成功。熸(jiān):火熄灭。指郑成功战败。[25]覆瓿(pǒu):盖罐子。汉代刘歆曾说扬雄的《太玄》将来只能盖盛酱的罐子。后以覆瓿比喻著作没有什么价值。这里是作者自谦的话。[26]石头:地名。在江西省南昌市北。石头邮书:典见《世说新语.任诞》:晋代殷羡,字洪乔,为豫章太守,临去,都人托他带信百余封。殷羡行至石头,把书信全部抛入水中,说:“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指寄信的人)。”这里借指作者的文稿全部沉水。[27]职九之厄:厄运。[28]天步:指国家的命运。夷:平,安定。[29]河清之难俟:《左传》襄公八年引逸诗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人认为等待黄河澄清,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借以比喻等待乱世平定遥遥无期。[30]楮(chǔ):桑类的树,皮可制桑皮纸。这里代指纸。[31]全鼎一脔:整锅肉中的一块。[32]广陵散:古曲名。稽康善弹此曲。稽康为司马昭所害,临刑,索琴弹此曲,说:“《广陵散》于今绝矣!”(见《晋书》本传)[33]谬:这里是自谦之辞。膺:受。节钺:任命大将时,皇帝给与受任者的符节的斧钺。这里指作者任军事统帅。[34]少陵:杜甫。天宝之乱: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在范阳发动的叛乱。[35]陶靖节:陶渊明。躬:亲身。丁:当,遇。[36]义煕:晋安帝年号。相传陶不肯臣服于刘裕,所以在作品中保存晋帝年号。(见《宋书》本传)[37]宋室:指赵宋。[38]郑所南:一名思肖。南宋诗人。宋亡后,隐耕吴中,著《心史》诗集,装在铁匣中,投在眢井中。到明末才被发现。眢(yān):枯竭。[39]握奇:即兵书《握奇经》。一说握通“幄”,帐幕。大将所居。奇:通“机”。握机,指军机要地。[40]行(háng)间:军旅之间。[41]永历十六年:即清康熙元年(1662)。这里作者沿用明桂王(朱由榔)建国的年号,其心意与陶渊明同。
  
  
  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水,浙江鄞县(今并入宁波市)人。崇祯十五年(1642)中举人。明亡,于清顺治二年(1645),与钱肃乐起兵抗清,奉鲁王朱以海为监国,在浙东及舟山群岛一带辗转据守,官至兵部左侍郎。桂王在华南称永历帝后,他任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康熙三年(1664),与清军海战失败,退居悬岙岛(今浙江象山南),后被清兵捕获,送往杭州,拒降而死。诗文大多描写征战生活,激昂慷慨,可惜大半散佚。今有《张苍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本文选自《张苍水集》第二编,是张煌言为自己的诗集《奇零草》所写的序。文章叙述了作者在国难频仍之际,写于军旅的诗歌内容及其存失情况,从中可以了解作者奔走军中、领兵报国的经历和慷慨长歌、以诗哀世的情怀,以及《奇零草》艰难成集的过程。全文一唱三叹,富于情感。

2009-6-23 09:12 塌爷门下行走
蕲水朱康侯行义记.(明)汤显祖

  
  天下有意义之事,非庸庶人所得与也。何也?庸庶人不足以受此名,不足以食此报,盖必存乎其人,虽然,以为名而张之,报而收之,则亦庸庶人之事,非有人其中也。人之大致,惟侠与儒。而人生大患,莫急于有生而无食,尤莫急于有士才而蒙世难。庸庶人视之,曰:“此皆无与吾事也。”天下皆若人之见,则人尽可以饿死而我独饱,天下才士皆可辱可杀,而我独顽然以生。推类以尽,天下宁复有兄弟宗党朋友相拯绝寄妻子之事耶!此侠者之所不欲闻,而亦非儒者之所欲见也。以予所闻,亡友河内太守蕲朱子得之弟康侯有足记者[2]。
  其从兄子贞破千金之产,豪浪结客。产尽去,而为渔大泽中不得鱼。殊泣自伤。康侯曰:“如此,天下闻之,必以侠为悔。”岁与之田百斛,曰:“吾非为子贞八口者也。”
  初,子得病且剧,自度不可起,割田其宗人为公私费。康侯益为广之,得四百斛,曰:“先岳伯太守之遗也。”旋予必称父兄,可谓儒者。
  其最者,在急难友人姜夔一事。黄冈诸生,与王子声事鸣、康侯等为十二友[3]。子尝为我语夔于长安,以为才。会游大吏贵人所口语,捕逮急对。子声已前死,莫为言。夔跳身亡去,北至代。所在十年矣,独其母老人与妇居,丁零讼系,至求死不可得。康侯常间存活之,又时时上书理夔。后稍有哀夔者,得白,夔乃出,曰:“我不可复为郡县诸生矣。取赀所游,而游太学,以交于贤豪长者公卿间,豁吾意。”康侯曰:“子行而嫂饥,奈何?吾有田数十亩,近齐昌,岁可粟六百斛,他豪枲物称是,以给嫂,幸无内顾忧。”夔曰:“可矣。”起别去,择日治文书行。此所为康侯之义也。
  或曰:“异日夔必有以报康侯。”非也。康侯何以必知异日耶?或又曰:“康侯为人,故拓落自喜,一时闻人如郭美命、瞿睿夫、焦弱侯,皆相慕艳[4],为之记以传康侯,微亦有名之意耶?”予观康侯,非泄泄为名者。天下凡有意义之事,常力不能致,而心喜之,口道之。喜极而致,固人情也。
  如予于康侯未有闻也,而独闻之偶愚。偶愚曰:“非惟如是而已。康侯固留意内学者,文字之外,别有所窥。“若此者,亦非予所知也。独怪江、楚之间,不少学者,江多儒侠,而楚多侠儒。以所闻见,其于兄弟宗党友朋之急,好以其身与焉,而不出于庸庶人之见者,亦几何人也。彼诚无所窥者耶?康侯祖江居黄,能世其家学,必有出文字之外者。姑记其行义以风云。
  
  
  注释:
  [1]朱康侯:名期晋,蕲水诸生。[2]朱子得:名期至,期晋之兄。官至怀庆(河内)知府。[3]王子声:名一鸣,字子声,黄冈人。[4]郭美命:名正域,江夏人。瞿睿夫:名九思,黄梅人。焦弱侯:名竑,江宁人。

2009-6-23 09:13 塌爷门下行走
谯楼鼓声记.(明)祝允明

  
  居卧龙街之黄土曲北[1],鼓出郡谯[2]。声自西南来,腾腾沉沉,如莫知其所在。呜呼!鸣霜叫月,浮空摩远,敲寒击热,察公警私[3]。若哀者,若烦冤者,若木然寡情者,徒能煎人肺肠,枯人毛发,催名逐利。吊寒人,惋孤娥,戚戚焉。天涯之薄宦,岭海之放臣,岩窦之枯禅[4],沙塞之穷戍[5],江湖之游女,以至茕孽背灯之泣[6],畸幽玩剑之愤[7],壮侠抚肉之叹[8],迨于悲鸦苦犬,愁螀困蚓[9],且鸣号不能已。呜呼!鼓声之凄感极矣。岁庚戌五月十八日丙夜[10],闻之以为记。
  
  注释:
  [1]曲:深巷。[2]谯:谯楼,城上鼓楼,以瞭望报警。[3]察公:昭示公心。警私:惩警私情。[4]岩窦:犹岩穴,谓深僻之地。枯禅:憔悴之僧。[5]沙塞:沙漠边塞。穷戍:守卫边疆之战士。[6]茕孽:指孤苦无依之人。茕,无兄弟或无依靠者。孽,庶子。[7]畸幽:失志落拓之人。[8]抚肉:即抚髀或拊髀,以手拍股,表示慌愤慷慨。见《汉书.冯唐传》。[9]螀:寒蝉。[10]庚戌:弘治三年(1490),作者时年三十。

2009-6-23 09:13 塌爷门下行走
秦士录.(明)宋濂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1],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查擘[2],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3],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4],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若也[5]。”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嘨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6],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7],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8],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叩之[9],弼历举传疏[10],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11]。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12]?”两生相顾惨沮[13],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末[14],德王执法西御史台[15],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阍卒不为通[16],弼曰:“若不知关中有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王令隶人捽入[17],欲鞭之。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元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18],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19],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草民奉贡,乘黄屋、左纛[20],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21],则东西至日所出入,莫非王士矣!公奈何不礼壮士?”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予鼓噪,前登坚城乎?”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既弼至,众槊并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22],面目无色。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王抚髀驩曰[23]:“诚壮士!诚壮士!”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24]。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25]。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26],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是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来降失家[27],竞栖林木间。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注释:
  [1]又目有紫棱:意谓目光锐利有神。《晋书.桓温传》载,刘惔曾称桓温“眼如紫石棱。”[2]擘(bāi)分开。[3]舁(yú):抬。[4]使酒:借酒醉发脾气。[5]苦:气恼。[6]箕踞:古代人席地而坐,若两腿分开如箕状,则是一种轻慢无礼的坐法。[7]速:召请。[8]四库书:指经史子集四部类图书。[9]七经:指儒家的七部经典,名目不一。东汉《一字石经》以《易》、《诗》、《书》、《仪礼》、《春秋》、《公羊》、《论语》为七经。[10]传疏:阐述经义的文字称“传”,对旧注进行解释或进一步发挥的文字称“疏”。这里泛指注解。[11]纚纚(sǎ)有次序。[12]伏:同“服”。[13]惨沮:懊丧。[14]泰定末:元泰定帝末年,泰定凡五年,即公元1324—1328年。[15]德王:当指安德王不答失里。皇庆二年(1313)封。西御史台:指陕西诸道行御史台。行御史台是设在地区的执行御史台职责的官署。[16]阍(hūn)卒:守门的士兵。[17]隶人:差役。捽(zuó)入:揪进来。[18]岛夷:指日本。[19]鄞:今浙江宁波市。[20]黄屋:皇帝专用的以黄缯为里的车盖。左纛:古代帝王乘舆的装饰物,以犛牛尾或雉尾制成,设在车衡的左边,故名。[21]十万横磨剑:《旧五代史.景延广传》:“告戎王曰 ……晋朝有十万品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横磨剑喻精锐的士卒。[22]辟易:避退。[23]抚髀:拍着大腿。驩:同“欢”。[24]王铁枪:指五代时梁骁将王彦章,善使铁枪,所向无敌,军中号为“王铁枪”。[25]格:阻止。[26]王屋山:在今山西阳城、垣曲之间。[27]玄鸟:指燕子。
  
  
  本文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八。秦,指今陕西一带。这是一篇人物特写,描写了秦士邓弼的事迹和遭遇。文章中的邓弼,既文且武。文能饱读四库之书,压倒素以才艺自负的两书生;武能擘牛举鼓,比之为王铁枪。但因生性抗直,好酒使性,加上统治者内部矛盾,使有“立勋万里外”的宏愿的邓弼,只有遁入山中当了道士。这也是对封建社会摧残人才的控诉,全文抓住几个富有特征的情节,绘声绘色地再现了邓弼的英雄形象。使我们今天读来,还感到虎虎有生气。

2009-6-23 09:13 塌爷门下行走
勤学(明)王守仁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1]。
  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2],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3],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
  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注释:
  [1]确:坚实。[2]侪辈:同辈。[3]乐易:愉快和蔼而又平易近人。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馀姚(今属浙江)人。因曾在阳明书院讲学,世称阳明先生。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兵部主事。因上疏救言官戴铣等,忤权宦刘瑾,受廷杖,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刘瑾被诛后,起用为庐陵知县,迁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书,擢南京太仆少卿,就迁鸿胪卿。后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因镇压农民起义与平定宗室朱宸濠叛乱,封为新建伯,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卒谥文成。
  王守仁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也是文学家。为文主张直抒胸臆,不依傍古人。其文平易畅达,自成一格。《四库全书总目》称其“为文博大昌达,诗亦透逸有致”。著有《王文成公全书》。
  本文选自《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王守仁在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时作《教条示龙场诸生》四则,包括立志、勤学、改过、责善。这里所选的是《劝学》一则。文章不是从正面来劝学,而是通过正反对照,让学子自己得出正确的结论,富有启发性。全篇文字简洁,句式整齐,仅用二个对比反诘,就把问题说清楚了,颇有启示后学的作用。

2009-6-23 09:14 塌爷门下行走
青莲阁记.(明)汤显祖

  
  李青莲居士为谪仙人[1],金粟如来后身[2],良是。“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心神如在。按其本末[3],窥峨嵋,张洞庭,卧浔阳,醉青山,孤纵晻映[4],止此长江一带耳。风流遂远[5],八百年而后,乃始有广陵李季宣焉[6]。
  季宣之尊人乐翁先生[7],有道之士也。处㗊而神清[8],休然穆然,《五经》师其讲授[9],六德宗其仪表[10]。达人有后,爰发其祥。梦若有持清都广乐[11],徘徊江庭以祝将之,曰:“以为汝子。”觉而生季宣,因以名。生有奇质,就傅之龄[12],《骚》《雅》千篇[13],殆欲上口。弱冠[14],能为文章。云霞风霆,藻神逸气,遂拜贤书,名在河岳。公车数上[15],尊人惜之,曰:“古昔闻人雅好鸣琴之理[16],子无意乎。”
  季宣奉命筮仕[17],授山以东济阳长。资事父以事君,亦资事君而事父也。三年,大著良声,雅歌徒咏。然而雄心未弇[18],侠气犹厉,处世同于海鸟,在俗惊其神骏。遂乃风期为贾患之媒[19],文字只招残之檄矣。君慨然出神武门[20],登泰山吴观而啸曰[21]:“使吾一饮扬子中泠水[22],亦何必三周华不注耶[23]!且亲在,终致吾臣而为子矣[24]。”则归而从太公。群从骚牢,夷犹乎江皋,眺听壶觞,言世外之事,颓如也。
  起而视其处,有最胜焉。江南诸山,翠微浥晔几席,欣言外之。夷堂发㚇,层楼其上。望远可以赋诗,居清可以读书。书非仙释通隐丽娟之音,皆所不取。然季宣为人伟朗横绝,喜宾客。而芜城真州[25],故天下之轴也,四方游人,车盖帆影无绝,通江不见季宣,即色沮而神懊。以是季宣日与天下游士通从,相与浮拍跳踉[26],淋漓顿挫,以极其致。时时挟金、焦而临北固[27],为褰裳蹈海之谈[28]。故常与游者,莫不眙[目咢]相视[29],叹曰:“季宣殆青莲后身也。”相与颜其阁曰“青莲”。
  季宣叹曰:“未敢然也。吾有友,江以西清远道人[30],试尝问之。”道人闻而嘻曰:“有是哉!古今人不相及,亦其时耳。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受陈、隋风流,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胜,则可以共浴华清,从阶升,娭广寒[31]。令白也生今之世[32],滔荡零落,尚不能得一中县而治,彼诚遇有情之天下也。今天下大致灭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33]。假生白时,其才气凌厉一世,倒骑驴[34],就巾试面,岂足道哉!”
  海风江月,千古如斯。吾以为《青莲阁记》。
  
  
  注释:
  [1]李青莲: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2]金粟如来:佛名,即维摩诘大士。[3]本末:始末;经历。[4]晻映:掩映。此谓李白与长江一带山水景物彼此掩映衬托。[5]风流:犹遗风,流风馀韵。[6]李季宣:名柷,仪征人。曾任山东济阳令,后辞官归里。工诗文,著有《青莲馆》、《摄山草》等。[7]尊人:对父母的尊称。此谓父亲。[8]㗊:喧哗。[9]《五经》:五部儒家经典,即《诗》、《书》、《礼》、《易》、《春秋》。[10]六德:六项道德标准,即“知、仁、圣、义、忠、和”。见《周礼.地官.大司徒》。[11]清都广乐:天上的仙乐。清都,神话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宫阙。广乐,仙乐。《穆天子传》:“天子乃奏广乐。”[12]就傅之龄:学龄。[13]《骚》《雅》:《离骚》和《诗经》的《大雅》《小雅》。[14]弱冠:二十岁左右。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尚年少,故称。[15]公车:官车。汉以公家车马递送应举之人,后因以“公车”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16]鸣琴:《吕氏春秋.察贤》:“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后因用“鸣琴”称颂地方官简政清刑,无为而治。[17]筮仕:古人将出外做官,先占卦问吉凶。后称初次为官为“筮仕”。[18]弇:蔽。[19]“遂乃”句:谓季宣的为人招致来灾祸。风期,风度品格。贾患,招祸。《仪征县志》卷三十六记李季宣:“治邑清钱谷,惩滑胥,建巽阁……而文事仍应接不暇。上司以是奇之。忽为蜚语所中……竟飘然而归,高卧田间。黄中丞以诗劝驾曰:‘莫倚文章能致身,攻文今时亦误人;莫倚儒雅能饰吏,儒雅反为俗吏忌。’柷亦作诗答之曰:‘饮不必济上水,扬子江心堪洗耳;食不必汶阳田,铜山千顷禾如烟。’”[20]神武门:古宫门名,即南朝时建康皇宫西首之神虎门。相传南朝建梁弘景曾在此挂衣冠而上书辞禄。[21]吴观:泰山峰名。[22]中泠:泉名,在镇江西北金山下的长江中。[23]“亦何必”句:《左传.成公二年》:“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华不注,山名。[24]致:归还,即致仕,辞官。[25]芜城:扬州故城。因南朝宋鲍照作《芜城赋》而得名。真州:今江苏仪征,旧隶扬州。[26]浮拍:即“拍浮”,诗酒娱情。[27]金、焦、北固:镇江金山、焦山、北固山。[28]褰裳蹈海之谈:谓谈论方外神仙之事。[29]眙[目咢]:亦作“眙愕”。瞠目惊讶貌。[30]清远道人:汤显祖的别署。汤氏与李季宣交情颇深,其《寄李季宣》云:“弟于兄交虽道义,情逾骨肉。废弃十余年,始得一通问,可谓有心人乎?想仁嫂以次百幅,玉郎诸生几人?真州、石城,是吾属啸歌之路也。魂梦在兹,能无慨惝!弟弃官速窭,日甚一日。幸二尊人健饭,三儿粗能读书,不至忧能伤人耳。千里风期,曷胜契阔之叹。”[31]“则可以”三句:谓唐明皇与杨贵妃共浴华清池,梦游广寒宫等事。娭,同“嬉”,游玩。[32]白:李白。[33]低眉:抑郁不伸貌。[34]倒骑驴:唐方士张果,隐居中条山,自言生于尧时,常倒骑白驴,日行数千里,休息时将驴折叠起来,藏于巾箱之中,世传为八仙之一。

2009-6-23 09:15 塌爷门下行走
青霞先生文集序.〔明〕茅坤

  
  青霞沈君[1],由锦衣经历[2]上书诋宰执[3],宰执深疾之。方力构[4]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5]。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6],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7]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埸[8]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刈[9]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一时阃寄[10]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谏俞君[11],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12],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3],自《小弁》[14]之怨亲,《巷伯》[15]之刺谗而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16]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17]”,“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18]”焉耳。予尝按次[19]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20],伍胥之谏疑于胁[21],贾谊之《疏》疑于激[22],叔夜之诗疑于愤[23],刘蕡之对疑于亢[24]。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25]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26]。他日国家采风[27]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28]之。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选自《四库全书》本《青霞集》
  
  
  注释:
  [1]青霞沈君:沈鍊别号青霞,著有《青霞集》或称《青霞先生文集》。[2]锦衣卫经历:锦衣卫,明官署名,即“锦衣亲军都指挥司”,下设同知、佥事、经历司、镇抚司等。洪武十五年设置。原为护卫皇宫的亲军,后职权渐大,兼管刑狱,巡察、缉捕等事。经历,“经历司”中官之职称,掌管文牍之事。[3]上书诋宰执:宰执,本指宰相,明初设丞相,后废不用,代之以内阁大学士。这里指大学士严嵩。嘉靖三十年正月,沈鍊上书揭发严嵩十大罪状,详见《明史.沈鍊传》。[4]构:构陷,捏造罪名,加以陷害。[5]徙之塞上:据《明史.沈鍊传》,沈鍊因揭发严嵩父子罪状,被杖数十,谪佃保安州(今河北涿鹿、宣代一带)。[6]“会北敌”句:北敌,指当时北方元朝后裔鞑靼可汗俺答汗,数(shuò朔),屡次,俺答多次率兵侵犯河北北部地区。[7]馘(guó国):古代战争中割掉敌人的左耳,计数献功。这里指所割的左耳。[8]疆埸(yì易):国界,边境。[9]菅刈(jiān yì坚义):菅,草名,刈,割(草或农作物)。菅刈,像割草一样地(杀戮人民)。[10]阃寄:阃,门槛,引申指国门。把军权委托给武将,称阃寄,意思是把国门之外的事寄托给武将。这里是指陷害沈鍊的总督杨顺、巡按路楷,事见《明史.沈鍊传》。[11]给谏:官职名,即给事中。俞君:未详。[12]以敬:沈鍊的长子沈襄,字以敬。[13]孔子删《诗》:《诗》即《诗经》。《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后世学者对此说颇有争议,迄未定论。[14]《小弁》:《诗经.小雅》篇名。《诗序》说:“《小弁》,剌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相传周幽王欲立褒姒子伯服,放逐太子宜臼,宜臼之傅因作此诗。但齐、鲁二家《诗》以为是周尹吉甫之子伯奇因被逐而作。[15]《巷伯》:《诗经.小雅》篇名。是寺人(宫中近侍之人)孟子被谗受刑,为发泄愤懑而作。[16]中声:中正和谐的音乐,即古代的“雅乐”,相对于“变声”或“郑卫之音”而言。[17]“发乎情”二句:《毛诗序》:“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是说“变风”的作者从基本性出发,虽然抒发了悲伤、怨刺的情绪,但却没有超越礼仪的界限。[18]“言之者无罪”二句:亦见《毛诗序》。[19]按次:按而次之。按,考察,研究;次,排列。[20]“屈原”句: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子原,又名正则字灵均,战国楚人,怀王时任左徒、三闾大夫。主张内修政治,外抗强秦。遭诬陷去职,后又被放逐江南,怨愤而作《离骚》。疑(nǐ 你)通“拟”,类似。[21]“伍胥”句:伍胥即伍子胥(?—前484),名员,春秋楚人。因父兄受馋被楚平王杀害而奔吴,佐吴王阖闾大败楚军。后吴伐越。伍子胥屡谏吴王夫差灭越,言辞不屈,终因受谗被迫自杀。事见《史记.伍子胥列传》。[22]“贾谊”句:贾谊(前200—前168),西汉洛阳人,文帝时为博士,后迁太中大夫,被谗贬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曾上《陈政事疏》等,指斥时弊,言辞激烈。[23]“叔夜”句:嵇康(224—263),字叔夜,三国魏人,官中散大夫。后因不满于司马氏集团的统治,隐居不仕。终遭钟会构陷被杀。曾作《幽愤诗》以抒发被诬下狱的幽愤。[24]“刘蕡(fén汾)”句:刘蕡,字去华,唐昌平人,宝历二年进士。文宗时试贤良对策,犯颜敢谏,长篇大论,言辞亢激。因宦官当道,黜而不用。详见《旧唐书.刘蕡传》。[25]荐(jìn进)绅:荐,同“搢”。荐绅即搢绅、缙绅,士大夫有官位的人。[26]作之忾(kài)也固矣:作,振作。忾,义愤。固,一定,必然。句意是:振奋起他们(守边战士)对敌人的愤恨,同仇敌忾,那是必然的了。[27]采风:风,民间歌谣。古代有采风(《汉书.艺文志》称为“采诗”)制度,朝廷派出官员到民间采集歌谣,从中考察民风和政令得失。[28]识(zhì志):记。
  
  
  译文:
    沈君青霞,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抨击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正在竭力罗织他罪名的时候,幸亏皇帝仁慈圣明,特别减轻他的罪责,把他流放到边塞去。在那段时期,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传遍天下。不久,沈君就拖累着妻子儿女,离家来到塞上。正巧碰上宣府镇、大同镇一带频频传来敌人入侵的告急警报,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将领,都束手无策,紧闭城垒,任凭敌寇出入侵扰,连射一支箭抗击敌人的事都没有做到。甚至等到敌人退却,就割下自己队伍中阵亡者和在郊野行走百姓的左耳,来邀功请赏。于是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惨状,到处都是,百姓们连控诉呼吁的地方都没有。沈君对上既愤慨边疆防务的日益废弛,对下又痛恨众将士任意残杀人民,蒙骗朝廷,多次哭泣感叹,便把他的忧郁表现在诗歌文章之中,以抒发情怀,就成为文集中的这些篇章。沈君原来就以敢于直谏,受到时人的敬重,而他所写的诗歌文章,又对时政多所讽刺,逐渐传播出去,朝廷上下都感到震惊恐慌。于是他们开始竭力进行造谣陷害,这样沈君的大祸就发生了。沈君被害死以后,虽然朝中的官员不敢为他辨冤,但当年身居军事要职、一起陷害沈君的人,不久便因罪撤职。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沈君的老朋友俞君,于是收集编辑了他一生的著述若干卷,刊刻流传。沈君的儿子沈襄,来请我写篇序言放在文集前面。
    我恭读了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不就是古代有高尚节操的那一类志士吗?孔子删定《诗经》,从《小弁》篇的怨恨亲人,《巷伯》篇的讥刺谗人以下,其中忠臣、寡妇、隐士和愤世嫉俗之人的作品,一起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的,数不胜数。它们难道都符合古诗的音律吗?然而孔子所以并不轻易删掉它们,只是因为怜悯这些人的遭遇,推重他们的志向。还说“这些诗歌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又以合乎礼义为归宿”,“说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完全应该引为鉴戒”。我曾经按次序考察从春秋以来的作品,屈原的《离骚》,似乎有发泄怨恨之嫌;伍子胥的进谏,似乎有进行威胁之嫌;贾谊的《陈政事疏》,似乎有过于偏激之嫌;嵇康的诗歌,似乎有过分激愤之嫌;刘蕡的对策,似乎有亢奋偏执之嫌。然而运用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来收集编次它们,恐怕也未必不被录取。沈君虽已去世,但海内的士大夫至今一提到他,没有一个不鼻酸流泪的。啊!文集中所收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代人读了,它们足以使奸臣胆寒,使边防战士跃马杀敌,而激发起同仇敌忾的义愤,那是肯定的!日后假如朝廷的采风使者出使各地而看到这些诗篇,难道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记在这里。
    至于说到文采辞藻的精美不精美,以及与古代作家为文的宗旨是否符合,那不是评论沈君大节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写了。
    嘉靖癸亥(一五六三年)孟春望日(正月十五日)归安茅坤拜书

2009-6-23 09:15 塌爷门下行走
人虎说.(明)宋濂

  
  莆田壶山下有路通海[1],贩鬻者由之。至正丁末春[2],民衣虎皮,煅利铁为爪牙[3],习其奋跃之态,绝类。乃出伏灌莽中,使侦者缘木而视[4],有负囊至者,则啸以为信,虎跃出扼其吭杀之[5]。或脔其肉为噬啮状[6];裂其囊,拔物之尤者,余封秘如故,示人弗疑。人竞传壶山下有虎不食人,惟吮其血,且神之。
  已而,民偶出,其妇守岩穴。闻木上嘨声急,竟必有重货,乃蒙皮而搏之。妇人质脆柔,贩者得与抗。妇惧,逸去。微见其跖[7],人也。归谋诸邻,噪逐之。抵穴,获金帛无算,民竟逃去。
  呜呼!世之人虎,岂独民也哉!
  
  说明:
  本文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十七。作者记载了这则人伪装成老虎来杀人谋财而终被揭穿的小故事,表达了作者对种种人虎式人物的憎恨之情,并预言他们的诡计也终将被揭穿,终将大白于天下。
  注释:
  [1]莆田:今福建莆田。壶山:即壶公山,在今莆田城南二十里处。[2]至正丁末: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1367)。[3]煅:同“锻”。[4]缘木:爬上树。[5]吭(hāng)咽喉。[6]脔(luán):割碎。噬啮(shì nèi):咬。[7]跖(zhí):同“蹠”,脚掌。

2009-6-23 09:16 塌爷门下行走
任光禄竹溪记.(明)唐顺之

  
    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2)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然才遇霜雪,又槁以死。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则人益贵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
    呜呼!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3)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4)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荆川先生文集》[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0:56编辑过]
  
  注释:
  (1)光禄:官名,光禄寺卿或少卿。任氏未详。(2)绝徼:极远的边地。(3)荆溪:水名,在江苏宜兴县南,注入太湖。(4)偃蹇孤特:高傲而独立不偶。[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9:52编辑过]
  
  
  
  
  
  
  译文:
    我曾经游观过京城世宦富贵人家的亭园,见那里集聚的东西,自极远的边地到海外,奇异的花卉石子没有不能罗致的,所不能罗致的只有竹子。我们江南人砍伐竹子当柴烧,筑园构亭也必定购买寻求海外的奇花异石,有的用千钱买一石,有的用百钱买一花,并不吝惜。然而如有竹子占据在当中,有时就将它砍去,说:“不要让它占了我种花置石的地方”。但京城人如果能觅到一竿竹子,常常不惜化费数千钱来购买;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便又都干枯而死。正因为它的难以寻觅而且又多枯死,人们因此就更加珍爱它。而江南人甚而笑他们说:“京城人竟把我们当柴烧的东西视为珍宝。”
    呜呼!奇花异石诚然为京城与江南人所珍爱。然而追溯它们的产地,则边地和海外人看待它们,我想也与竹子在江南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而边地海外,或许是从不出产竹子的地方,假如让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我想他们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爱和看重它。这种情况恐怕是笑不完的了。俗语说:“人离乡则愈贱,物离乡则愈贵。”如此说来,世上的美丑好恶,又有什么不变的标准呢!
    我的舅舅任光禄君在荆溪的边上构筑了一个亭园,到处种竹,不种其它的花木。竹林间造了一座小楼,有空就与客人在那里吟诗啸歌。他偶然对我说:“我不能与有势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胜况,单独在这里取山地本来所有的东西,可以不化费劳力而使满园苍翠葱茏,也足以自适。因此自称是竹溪主人。请外甥为我记述一下吧。”
    我以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与有势力者攀比,而随意取其当地所有;恐怕还是对竹独有特殊的爱好,而不愿意把它告诉别人吧?过去有人谈论竹子,以为它决没有动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爱。所以它奇巧怪异不如石,妖艳柔美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如高傲独立的士人,不能与尘俗混同合一。因此自古以来,知道珍爱竹子的人极少。那么京城人难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爱的吗?他们不过是想用此与别人争夸富贵,如同用奇花异石向人炫耀一样。所以京城人的珍爱竹子,与江南人的不重竹子,他们同属于不知竹是一样的。任君在繁华纷闹中生长,而能不沉溺其中,衣饰车马僮仆歌舞,凡是富贵人家所沉湎嗜好的,一切摒斥而去。尤其是方正刚直不随意与人交往,凛然有高洁独立之气,这正是任君对于竹子必有自得的地方。世上可喜可玩的万物,原有不能割舍的吗?那么虽然假使竹子不是这里的土地所有,任君也将竭尽其力予以收集,然后心里才高兴。任君的财力虽然使他能尽量寻觅奇花异石,然而他的爱好本不在此啊。
   可叹啊!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为人贵重,对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

2009-6-23 09:16 塌爷门下行走
三概.(明)陈子龙

  
  一、李氏之鸠
  畜鸠者以五月五日剪其舌。取汞、硫,火炼之成灵沙,杂米菽,日三饲,变易其心,则能为人言,过于鹦鹉。李氏有一鸠甚慧,养之数年矣。日则飞翔于櫩楹帘幕间,不远去。夕宿于笼,以避狸鼠。见童婢有私持物及摘花者,必告其主人。晋人贾于吴者见之,愿以十金易焉。鸠觉其意,告主人曰:“我居此久,不忍去。公必欲市我他所,我且不食。”主人给之曰:“我友有欲欢汝者,即携汝归耳。”至贾家。则舍之去。鸠竟不食,哀鸣告归。贾人怜其志,且恐鸠死而金无取偿也,遂损金十之二,而以鸠还李氏,鸠乃食。陈子曰“鸠,拙鸟也,不轻去就,其仪一兮。是以诗人比之君子[1],而屈氏犹恶其佻巧[2],何也?”
  二、邬氏之犬
  余少时有苍头尤愚者语余[3]:曩尝从先王父刑部公居莘村别墅[4],邻有邬氏犬甚猛。晨夕过舍摇尾,众皆叱之,先王父独令愚时饲以馀食。至春月,先王父携愚一人从田舍饮且醉,归,行阡陌中。菽麦菶菶[5],不见前后。有蚩蚩然出于草间者,则瘈狗也[6]。迎人突如,相距五武[7]。世传瘈狗噬者必死。方皇遽间,且奔且回顾,忽见邬氏犬从间道横截之,相啮狺狺[8],因得以脱。明日视之,二犬俱毙矣。盖瘈者屈于猛,良者殄于毒也[9]。先王父命愚瘗之竹林。嗟乎!桑下之饿夫[10],以一饭而免宣孟[11]。苟非其人,虽岁禄万钟、日享之大牢[12],无益也。
  三、许氏之鹤
  里中许氏园有二鹤,其雄毙焉。岁余,客有复以二鹤赠者,孤鹤踽踽避之[13],不同饮啄也。雄鹤窥其匹,入林涧间,意挟两雌。翛然蹑迹,则引吭长鸣相搏击,至舍之去乃已,夕双鹤宿于池,则孤鹤宿于庭,其在庭也亦然。每月明风和,双鹤翩翩起舞,嘹唳鸣和,孤鹤寂处不应。或风雨晦冥,寒湍泻石,霜叶辞柯,哀音忽发,有类清角,闻者莫不悲之。主人长其羽翮,纵之去。是故缡帨之操[14],锋刃不能变也。鷇卵之信[15],寒暑不能夺也。九三不恒[16],亦孔之丑也[17]。
  
  
  注释:
  [1]是以诗人比之君子:《诗经.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意思是鸤鸠鸟喂养小鸟不偏不依,而且秉志不二,不改初衷。所以诗人把它比作君子。[2]屈氏犹恶其佻巧:指屈原《离骚》所说:“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3]苍头:古代私家所属的奴隶,后来用为仆隶的通称。[4]曩(nǎng):从前。王父:祖父。[5]菶菶(běng):草木茂盛的样子。[6]瘈(zhì)狗:疯狗。瘈:疯狂。[7]五武:五步。[8]狺狺(yín):狗吠叫的声音。[9]殄(tiǎn):灭绝,灭亡。[10]桑下之饿夫:春秋时晋人灵辄,曾饥困于翳桑,受食于赵盾,赵盾并以箪食送其母。后灵辄为晋灵公的卫士。灵公伏甲士欲杀赵盾,灵辄便倒戈相救。赵盾问其故,灵辄曰:“翳桑之饿人也。”后因称一饭之恩必报者为翳桑饿人。[11]宣孟:赵盾卒谥宣子,又称宣孟。[12]大牢:古代祭祀并用牛、羊、猪三牲的,叫大牢,又作太牢。[13]踽踽(jǔ):形容走路孤单的样子。[14]缡帨(lí shuì):古时女子出嫁时所系的佩巾,这里代指妇女。[15]鷇(kòu)卵:代指禽鸟。鷇,初生的小鸟。[16]九三不恒:指德行不常。语本《易.恒》:“九三,不恒其德。”[17]亦孔之丑:也是非常的可恶。语本《诗经.节南山》:“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陈子龙(1608—1647),松江华亭人。字人中,更字卧子,崇祯进士。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后因京师陷落,事福王于南京。以时事不可为,乞终养去。南都失,遁为僧,后投水死。有《诗问略》、《白云草庐居》、《湘真阁》诸稿。

2009-6-23 09:18 塌爷门下行走
三圣庵.(明)刘侗

  
  德胜门东[1],水田数百亩,沟洫浍川上[2],堤柳行植,与畦中秧稻分露同烟[3]。春绿到夏,夏黄到秋。都人望有时[4],望绿浅深,为春事浅深;望黄浅深,又为秋事浅深。望际[5],闻歌有时:春插秧歌,声疾以欲;夏桔槔水歌[7],声哀以啭[8];秋合酺赛社之乐歌[9],声哗以嘻;然不有秋也[10],岁不辄闻也[11]。
  有台而亭之[12],以极望,以迟所闻者[13]。三圣庵,背水田庵焉[14]。门前古木四,为近水也,柯如青铜[15],亭亭[16]。台,庵之西。台下亩,方广如庵。豆有棚,瓜有架,绿且黄也,外与稻杨同候[17]。台上亭,曰观稻,观不直稻也[18],畦陇之方方,林木之行行,梵宇之厂厂[19],雉堞之凸凸[20],皆观之。
  
  
  注释:
  [1]德胜门:北京内城北面靠西的一个城门。[2]沟洫(yù):田间水稻。浍(kuài):田间排水渠。川:河流。[3]分露:分别承受着露水。同烟:一同被雾气笼罩着。烟:泛指山水云雾等气。[4]都人:京城的人们。[5]际:时候。[6]疾以欲:迅速而婉顺。[7]桔槔(jié gāo):一种在井上汲水的工具。[8]哀以啭:悲哀而宛啭。[9]合酺(pú):合聚饮食。赛社:一年农事完成后,陈酒食以报田神,聚饮作乐。[10]不有秋:收成不好。[11]岁:一年的收成,年景。辄(zhé):总是。[12]亭:此处作动词,建亭的意思。[13]迟:等待。[14]庵:此处作动词,修筑。[15]柯:树枝。青铜:青铜色。[16]亭亭:高耸的样子。[17]同候:这里指瓜豆的“绿且黄”,与稻、杨一样随节候变化,[18]直:同“值”,遇上。[19]梵宇:佛寺。厂厂(hàn):这里形容高高的样子。[20]雉堞(dié):城墙上修筑的呈凹凸形的矮墙,又叫女墙。
  
  
  刘侗(约1593—约1636),字同人,号格庵,麻城(今湖北省麻城)人。崇祯七年(1634)进士,任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知县,卒于赴任途中。
  他是“竟陵派”的重要作家。著有《龙井崖诗》、《雉草》。另有与于奕正合撰的《帝京景物略》。于奕正负责寻找资料,刘侗负责写作成文,全书八卷,主要记载北京城郊的名胜古迹、景物风土、人物故事。这部书在文字上体现了“竟陵派”的幽深孤峭的特点。
  本文选自《帝京景物略》。文中主要描写了三圣庵所处的方位和周围的景物。三圣庵背水田而修筑,庵西有观稻亭,都人可以登亭远望,通过稻田的颜色和农家的歌声,了解农事的变化情况。或许此地以三圣庵得名,故题为三圣庵。实际上作者并没有重笔描写三圣庵本身。

2009-6-23 09:18 塌爷门下行走
三游乌龙潭记.(明)谭元春

  
  予初游潭上,自旱西门左行城阴下[1],芦苇成洲,隙中露潭影。七夕再来,又见城端柳穷为竹,竹穷皆芦,芦青青达于园林。后五日,献孺召焉[2]。止生坐森阁未归[3],潘子景升、钟子伯敬由芦洲来[4],予与林氏兄弟由华林园、谢公墩取微径南来[5],皆会于潭上。潭上者,有灵应,观之。
  冈合陂陀[6],木杪之水坠于潭[7]。清凉一带[8],坐灌其后,与潭边人家檐溜沟勺入浚潭中[9],冬夏一深。阁去潭虽三丈余,若在潭中立;筏行潭无所不之,反若往水轩。潭以北,莲叶未败,方作秋香气,令筏先就之。又爱隔岸林木,有朱垣点深翠中,令筏泊之。初上蒙翳[10],忽复得路,登登至冈。冈外野畴方塘,远湖近圃。宋子指谓予曰:“此中深可住。若冈下结庐,辟一上山径,頫空杳之潭[11],收前后之绿,天下升平,老此无憾矣!”已而茅子至,又以告茅子。
  是时残阳接月,晚霞四起,朱光下射,水地霞天。始犹红洲边,已而潭左方红,已而红在莲叶下起,已而尽潭皆頳[12]。明霞作底,五色忽复杂之。下冈寻筏,月已待我半潭。乃回篙泊新亭柳下,看月浮波际,金光数十道,如七夕电影[13],柳丝垂垂拜月。无论明宵,诸君试思前番风雨乎[14]?相与上阁,周望不去。适有灯起荟蔚中[15],殊可爱。或曰:“此渔灯也。”
  
  
  注释:
  [1]旱西门:南京城门名,又称清凉门。[2]献孺:姓宋,作者之友。[3]止生:茅元仪,字止生。森阁:茅元仪所建,在乌龙潭附近。[4]景升:潘之恒,字景升。伯敬:钟惺,字伯敬。[5]华林园:南京园林。原为三国时东吴宫苑。谢公墩:原为晋谢安园池。地近钟山。[6]陂陀:倾斜。[7]木杪:树梢。[8]清凉:清凉山。[9]浚:深。[10]蒙翳:此指草木覆盖。[11]頫(fǔ)低头。同“俯”。[12]頳(chēng):红色。[13]电影:雷电之光影。七夕电影:指作者二游乌龙潭遇雷雨时情形。[14]前番风雨:指二游乌龙潭事。[15]荟蔚:茂密的草丛树林。
  
  
  本文选自《谭友夏合集》卷十一。文章描述了作者与好友第三次游乌龙潭的经历,先写山林与潭水相接的幽深境界,继而写晚霞映潭和月色照潭的奇妙景色,可以说逐层点染,极写乌龙潭晴日间多姿多彩之美。这与二游乌龙潭时风雨大作的景象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2009-6-23 09:19 塌爷门下行走
山中嘉树记.(明)姚希孟

  
  山以树为衣。山无树,犹丽姝不得罗襦绣带,而骄语綦缟[1],能发其惊鸿游龙之态否耶[2]?洞庭固嘉树薮也[3]。花有二时,为梅为梨。梅之盛,未知较光福、邓尉间何如?但见老干苞香,纠错诸坞中,后保本、涵村为最。往往团而续,不若光福亘而联,疑光福差雄也。所传甪头梨花,则天下无双矣。又闻黄家堡有一老桂云。甪庵四季山茶,传为甪里先生手植[4],吾何所取质哉!果熟为橙橘,果娱口,非用悦目,乃谈闽南鲜荔枝者,不独涎流,双睫亦淫淫不自持矣。橙橘凛高秋之气,肃然严冷,然深黄浅绛,遥映绿丛。如礼法大家未尝不浓妆靓饰,而举止矜重,隐身自蔽。清霜既醉,色韵成酣,间以银杏之苍姿,枫林之袨色[5],遂使明沙净渚,别开图画,远岫孤峰,转增缛绣。此秋山一时之美,独擅于洞庭,余所为选时而践也。长松落落,远者一二百年,近亦不下数十年。寅朝曦[6],攀夕照,邀清晖于明月,漱爽籁之清风。即水远不闻湍濑,僧懒不习鼓钟,而树杪生涛,山空响梵[7],划然而豺啸,㗁然而蛟螭吟,此皆松之韵也。
  松莫盛于天王,莫古于花山。若包山水月,则晋、楚、齐、秦之匹。惜未见罗汉、法喜诸松耳[8]。松之为龙攫者二:一在徐文敏祖墓,由趾贯其巅,伤痕加刳,树夭矫自若;一在上方坞,剞卧桥上,若推仆不得起,作臃肿支离态,而须戟怒攻。夫松,固木中龙类也。故松脂入地为琥珀,龙血亦为琥珀。何同偶相轧,岂亦恶其似龙者耶?为雷劈者一,则松台孤松也。雷火削去一枝,当是助乖龙为虐,而老干未戕,马远笔意故在[9]。柏则花山寺前侧柏两株,高仅三尺,枝匽叶掩,有璎珞庄严之相。天王寺古本一株,百馀年物矣。枝枝向佛,若合十皈依者。玄奘归而松枝转[10],孰谓无情不说法也?爱告主林神,当为摩顶授记。而余谱佳树,多取喻美人,故当以禅衲终。
  
  注释:
  [1]綦缟(qí gǎo):綦巾缟衣,指朴素的衣着。[2]惊鸿游龙之态:形容美人轻盈的体态。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3]薮(sǒu):人或物聚集之处。[4]甪(lù)里先生:汉初隐士,姓周,名术,字元道,太伯之后,为“商山四皓”之一。[5]袨色:袨,本指黑色衣服。袨色,这里形容枫林呈深红色。[6]寅:敬,礼拜。[7]梵:这里指佛教寺庙里传出的诵经声、钟鼓声。[8]罗汉、法喜:两种松树名。罗汉松,亦称“土杉”。[9]马远:南宋名画家,善画人物、花鸟,亦工山水。构图多取边角之景,人称“马一角”。[10]玄奘:佛教学者,通称三藏法师,俗称唐僧。唐贞观三年(629)赴天竺取经,历十七年,回到长安,从事译经,撰有《大唐西域记》。
  
  姚希孟(1579—1636),吴县人,字孟长,万历进士。授翰林检讨,因党祸削籍,有《循沧集》。

2009-6-23 09:19 塌爷门下行走
剡溪.(明)王思任

  
  浮曹娥江上[2],铁面横波[3],终不快意。将至三界址[4],江色狎人,渔火村灯,与白月相下上,沙明山静,犬吠声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5]。昧爽[6],过清风岭,是溪、江交代处[7],不及一唁贞魂[8]。山高岸束,斐绿叠丹[9],摇舟听鸟,杳小清绝,每奏一音,则千峦啾答。秋冬之际,想更难为怀[10],不识吾家子猷何故兴尽[11]?雪溪无妨子猷[12],然大不堪戴[13]。文人薄行[14],往往借他人爽厉心脾[15],岂其可[16]?过画图山,是一兰苕盆景[17]。自此,万壑相招赴海,如群诸侯敲玉鸣裾[18]。逼折久之[19],始得豁眼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壮台作砥柱,力脱帻往登[20],凉风大饱。城南百丈桥,翼然虹饮[21],溪逗其下[22],电流雷语。移舟桥尾,向月碛枕潄取酣[23],而舟子以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24]。
  
  
  注释:
  [1]剡(shàn)溪:在浙江嵊县,为曹娥江上游。[2]曹娥江:在浙江省,为剡溪下流。至嵊县各支流汇合,曲折北流经曹娥庙前,故名曹娥江。曹娥为东汉会稽郡上虞县人,相传其父五月五日迎神,溺死江中。曹娥年仅十四,沿江哭号十七昼夜,投江而死。《后汉书》有孝女曹娥传。[3]铁面横波:因联想到曹娥事,觉得江水无情,横起风波。[4]三界:上虞至嵊县之间的曹娥江上的村镇。[5]板桐:此处指船。[6]昧爽:拂晓,天未全亮时。[7]交代:交接。[8]唁:凭吊。贞魂:贞女之魂,指曹娥。[9]斐:五色相错。斐绿叠丹:即丹绿色错杂相叠。[10]秋冬之际,想更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11]吾家子猷:指东晋王徽之,字子猷,作者与他同姓,故称吾家子猷。王徽之居会稽(今绍兴)时,雪夜泛舟剡溪,访戴逵(字安道),至其门而返,人问其故,他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耶!”[12]雪溪:雪夜的剡溪。[13]不堪:承受不了。[14]薄行(xìng):品行轻薄。[15]爽厉:也作“厉爽”,伤害。[16]岂其可:难道可以吗?[17]山苕盆景:此处形容山如兰草盆景。[18]敲玉鸣裾:形容穿着礼服,佩戴玉器,走动时发出响声。[19]逼折:一作“逼仄”,狭窄。[20]脱帻(zée):脱去头巾。[21]虹饮:桥如虹形,两端像在饮水。[22]逗:停留。[23]向月碛:沙滩名。枕潄:即枕石潄流。典出《世说新语》。[24]怪:埋怨。事我:侍奉我。
  
  
  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号谑庵,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曾知兴平、当涂、青浦三县,又任袁州推官、九江佥事。清兵破南京后,鲁王监国,以思任为礼部右侍郎,进尚书。顺治三年,绍兴为清兵所破,闭门大书“不降”,绝食而死。王思任的游记散文较有名。著有《王季重十种》,《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第三十种本。近有《王季重十种》,任远校点。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5月出版。
  本文选自《王季重十种》,是作者浙东纪游中的第三篇。文章主要描述从曹娥江入剡溪沿途所见的山水景观,穿插以曹娥、王子猷等传说和典故,也是即兴发挥,并无深意。全文笔调淡雅,语言简洁。

2009-6-23 09:20 塌爷门下行走
赏心乐事五则.(明)吴从先

  
  一
  凡游戏结伴,有一不韵,尚令烟霞变色、花鸟短致,况高斋秘阁间乎?必心千秋而不迂者,冥心而不妄解者,破寂寥者,谈锋健而甘枯坐者,氤氲不喷噪者,不颠倒古今而浪驳者,奏调皆合者,或师之,或友之,皆吾徒也。若夫大惊小怪,非魇呓则阴蚀,不类而分之座,缥缃觉有愁目也[1]。触邪之豸[2],指佞之草[3],即在邺架矣[4]。华歆之见割[5],岂无谓哉!然或嵚崎历落,吻合在耳目之外,譬书目中之有稗官[6],另当置之别论。
  二
  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挽堕空;读《山海经》、《水经》、丛书、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约缥缈之论;读忠烈传宜吹笙鼓瑟以扬芳;读奸佞论宜击剑捉酒以销愤;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歌童按拍;读神鬼杂灵宜烧烛破幽。他则遇境既殊,标韵不一。若眉公销夏辟寒[7],可喻适志。虽然,何时非散帙之会,何处当掩卷之场,无使叔夜之懒托为口实也[8]。
  三
  弄风研露,轻舟飞阁。山雨来,溪云升。美人分香,高士访竹。鸟幽啼,花冷笑。钓徒带烟水相邀,老衲问偈,奚奴弄柔翰。试茗,扫落叶,趺坐,散坐,展古迹,调鹦鹉。乘其兴之所适,无使神情太枯。冯开之太史云:“读书太乐则漫,太苦则滥。”三复斯言,深得我趣。
  四
  大凡读短册,恨其易竭;读累牍,苦于艰竟,读贬激则发欲上冲,读轩快则唾壶尽碎[9]。读滂沛而襟拨,读幽愤而心悲。读虚无之渺论而谲诞生,读拘儒之腐臭而谷神死[10]。读遁照者欲尽相以穷神,读岨峿者期妥贴以惬志[11]。读阙文而思补,读朦胧而思参。读寂寞者非燥吻不开,读奇藻者非清华则靡。故每读一册,必配以他部,用以节其枯偏之情,调悲喜愤快而各归于适,不致辍卷而叹,掩卷而笑矣。
  五
  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干窗窦欲净澈如秋水。榻上欲有烟云气。墨池笔床欲时泛花香。读书得此护持,万卷尽生欢喜。嫏嬛仙洞[12],不足羡矣。
  
  
  注释:
  [1]缥缃:缥,淡青色。缃,浅黄色。古时书衣常用淡青、浅黄色的丝帛,后因以代指书卷。[2]豸:指獬豸,古代传说中的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触坏人。[3]指佞之草:神话传说中能识别奸伪的草。晋张华《博物志》:“尧时有屈轶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则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后因称识别奸伪为“指佞”。[4]邺架:本指唐邺侯李泌府中的书架。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后因以称藏书之多。[5]华歆之见割:《世说新语》:“管宁与华歆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华歆,三国时人,字子鱼。[6]稗官:小官。《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后因用作小说或小说家的代称。[7]眉公:即明松江人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工诗善文,且能书画。销夏辟寒:陈继儒《山中读书》:“觅趣长销夏,得方因辟寒。”[8]叔夜之懒:稽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每常小便而忍不起。”叔夜,稽康字。[9]唾壶尽碎:唾壶,痰盂。《世说新语.豪爽》云: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并用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后因以“击碎唾壶”作为慷慨激昂之词。[10]谷神:道家始祖老子对“道”的称呼。谷即山谷,象征空虚,神有变化莫测的意思。[11]岨峿:同龃龉,形容意见不相合。[12]嫏嬛仙洞:神话传说中神仙居住的洞府,为天帝藏书之处。

2009-6-23 09:20 塌爷门下行走
上方山四记.(明)袁宗道

  
  一
  自乌山口起,两畔乱峰束涧,游人如行衖中[1]。中有村落、麦田、林屋,络络不绝。馌妇牧子[2],隔篱窥诧[3],村犬迎人。至接待庵,两壁突起粘天,中间一罅,初疑此罅乃狖穴蛇径,或别有道达颠[4],不知身当从此度也。前引僧入罅,乃争趋就之。至此游人如行匣中矣。三步一回,五步一折,仰视白日,跳而东西。踵屡高屡低[5]。方叹峰之奇,而他峰又复跃出。屡踄屡歇[6],抵欢喜台。返观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7],自汲井中[8],以身为瓮,虽复腾纵,不能出栏。其峰峦变幻,有若敌楼者[9],睥睨栏楯俱备[10];又有若白莲花,下承以黄趺[11],余不能悉记也。
  二
  自欢喜台拾级而升,凡九折,尽三百余级,始登毗卢顶。顶上为寺一百二十,丹碧错落,嵌入岩际。庵寺皆精绝,莳花种竹[12],如江南人家别墅。时牡丹正开,院院红馥,沾薰游裾[13]。寺僧争设供,山肴野菜,新摘便煮,芳香脆美。独不解饮茶,点黄芩芽代[14],气韵亦佳。夜宿喜庵方丈,共榻者王则之、黄昭素也。昭素鼻息如雷,予一夜不得眠。
  三
  毗卢顶之右,有陡泉。望海峰左,有大小摘星峰。大摘星峰极高。一老僧说,峰后有云水洞,甚奇邃。余遂脱巾褫衣[15],导诸公行。诸公两手扶杖,短衣楚楚[16],相顾失笑。至山腰,少憩,则所为一百二十寺者,一一可指数。
  予已上摘星岭,仰视峰顶,陡绝摩天,回顾不见诸公,独憩峭壁下。一物攀萝疾走,捷若猿猱,至则面目黧黑,瘦削如鬼,予不觉心动,毛发悚竖。讯之,僧也。语不甚了了,但指其住处。予尾之行,入小洞中,石床冰冷,趺坐少顷[17],僧供黄茅汤,予啜罢,留钱而去,亦不解揖送[18]。诸公登岭,皆称倦矣,呼酒各满引。黄昭素题名石壁。
  蛇行食顷[19],凡四五升降,乃达洞门。入洞数丈,有一穴甚狭,若瓮口,同游虽至羸者[20],亦须头腰贴地,乃得入穴。至此始篝火,一望无际,方纵脚行[21]。数十步,又忽闭塞。度此则堆琼积玉,荡摇心魂,不复似人间矣。有黄龙白龙悬壁上;又有大龙池,龙盘踞池畔,爪牙露张;卧佛、石狮、石烛皆逼真。石钟、鼓楼,层叠虚豁,宛然飞阁。僧取石左右击撞,或类钟声,或类鼓声。突然起立者,名曰须弥[22],烛之不见顶。又有小雪山、大雪山,寒乳飞洒,四时若雪。其他形似之属,不可尽记。大抵皆石乳滴沥数千年积累所成。僮仆至此,皆惶惑大叫。予恐惊起龙神,亟呵止,不得,则令诵佛号[23],篝火垂尽,惆怅而返。将出洞,命仆敲取石一片,正可作砚山[24]。每出示客,客莫不惊叹为过昆山灵壁也[25]。
  四
  从云洞归,诸公共偃卧一榻上。食顷,余曰:“陡泉甚近,曷往观[26]?”皆曰:“佳。”遂相挈循涧行[27]。食顷至。石壁跃起百余丈,壁淡黄色,平坦滑泽,间似五彩。壁上有石,若冠若柱,熟视似欲下堕,使人头眩。壁腰有一处,巉巉攒结,成小普陀[28],宜供大士[29]。其中泉在壁下,泓渟清澈[30],寺僧云:“往有用此水熟腥物者,泉辄伏。至诚忏谢[31],复涌出如常,故相传称圣泉。”余携有天池茶[32],命僧汲泉烹点,各尽一瓯[33],布毡磐石,轰饮至夜而归。
  
  注释:
  [1]衖(lòng):通“弄”。小巷。[2]馌(yè)妇:给种田人送饭的妇女。牧子:放牛羊的孩子。[3]窥:偷看。诧:惊异。[4]颠:通“巅”,山顶。[5]踵:脚后跟。[6]踄(bù):行步。[7]郭索:蟹爬行的样子。[8]自汲:自己在井中取水。[9]敌楼:城楼。[10]睥睨(pì nì):城上短墙。栏楯(shǔn):即栏杆。[11]趺(fū):花萼。[12]莳(shì):移栽植物。[13]游裾(jū):游人的衣袖。[14]黄芩(qín):草本植物,根可入药。[15]褫(chǐ)衣:脱去衣服。[16]楚楚:鲜明整洁。[17]趺坐:从足交叠而坐。[18]揖送:拱手相送。[19]蛇行:曲折而行。食顷:约一顿饭时间。[20]羸(léi):瘦弱。[21]纵脚:放开脚。[22]须弥:佛教传说山名。[23]佛号:佛的名号。通常诵“阿弥陀佛”。[24]砚山:砚的一种。依石的天然形状凿成,刻石为山,砚附于山,故名。[25]昆山:昆仑山,相传产美玉。灵壁:今属安徽,产大理石。[26]曷:何不。[27]挈(qiè):提携,率领。相挈:作伴。[28]普陀:普陀山。在今浙江舟山群岛,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29]大士:指观音菩萨。[30]泓渟(hóng tíng):水深而积聚不流。[31]忏谢:忏悔认罪。[32]天池茶:浙江天目山所产的茶。[33]瓯:杯。[34]轰饮:闹酒,痛饮。
  
  本文选自《白苏斋类集》。上方山在北京房山县,原是北方佛教胜地之一。本文是作者浏览上方山的四则短记。其一写从乌山口到欢喜台;其二写从欢喜台登毗卢顶;其三写云水洞;其四写陡泉。全文一处一景,语言简洁明快,尤其是描写云水洞奇观,刻划细致真切;文中穿插以僧人生活情景,更显示出此地多佛寺的特色。作者心境闲淡,随笔而记,却自然有趣。

[color=Silver][[i] 本帖最后由 右文 于 2009-6-24 10:54 编辑 [/i]][/color]

2009-6-23 09:21 塌爷门下行走
上万侍郎书.(明)归有光

  
  居京师,荷蒙垂盼。念三十余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绝而少变[1]。而大臣好贤乐善、休休有容之度[2],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谊之名,令海内之人见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3],才不逮志,动与时忤。然一念为民,不敢自堕于冥冥之中,拊循劳徕[4],使鳏寡不失其职。发于诚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5],宜有封侯爵赏之望。今被挫诎如此[6],良可悯恻。流言朋兴[7],从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达于朝廷?赖阁下桑梓连壤[8],所闻所见,独深知而信之。时人以有光徒读书无用,又老大,不能与后来英俊驰骋[9]。妄自测疑[10],不待问而自以为甄别已有定论矣。夫监郡之于有司之贤不肖[11],多从意度;又取信于所咨访之人,祇如不睹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长短妍丑,亦无当矣。如又加以私情爱憎,又如所谓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复生于今[12],亦不免于世之尘垢,非饿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计群吏[13],仅免下考[14]。今已见谓不能为吏,又使匍匐于州县[15],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辗转狼狈,不复能自振于群毁之中。夫以朝廷爱惜人才,当使之无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进于天子之科目[16],至三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从百执事[17],齿于下列。不敢望公孙丞相、桓少傅[18],仅如冯都尉白首郎署[19],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弹冠振衣[20],愿立于朝之志矣。今之时独贵少俊耳。汉李太尉尝荐樊英等,以为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以备顾问者,怅然为时惜之[21]。有光顾何敢自列于昔贤之所荐,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22],以为国家用老成长厚之风,此亦当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残至此,夫士之所负者气耳,于其气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业不足为;其稍歉,则犹欲比肩于今人;其又歉,则视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诎于科试,得一第为州县吏,已为逾分;今则顾念养生之计,欲得郡文学[23],已复不可望。计已无聊,当引而去之。譬行舟于水,值风水之顺快,可以一泻千里;至于逆浪排天,篙橹俱失,前进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于此时求住泊之所,当何所之乎?
  兹复有渎于阁下者,自以为禽鸟犹爱其羽,修身洁行,白首为小人所败。如此人者[24],不徒欲穷其当世之禄位,而又欲穷其后世之名,故自托于阁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则万口不足以败之。假令数百人见誉,而阁下未之许,不足喜也;假令数百人见毁,而阁下许之,不足惴也[25]。故大人君子一言,天下后世以为难。有光甘自放废[26],得从荀卿屈原之后矣[27]。
  今兹遣人北上,为请先人敕命[28],及上解官疏[29],并道所以。轻于冒渎,无任惶悚。不宜。
  
  
  注释:
  [1]地望:地位与名望。逾绝:超越很远。[2]休休有容:指对下属能宽容大度。《书.秦誓》:“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3]出宰百里:出任县令。古代一县约一百里,因以百里代称县。这里指归有光授长兴知县。[4]拊循:抚慰。拊,同“抚”。劳徕:即“劳来”,勤勉。[5]建武之世:指东汉光武帝中兴用人之世。建武为汉光武帝年号。[6]挫诎:贬斥。[7]朋兴:群起。[8]桑梓连壤:万士和的家乡宜兴和归有光的所任长兴县接壤。[9]驰骋:奔竞。[10]测疑:猜测。[11]监郡:指监察官。[12]伯夷:商代孤竹君子,与弟叔齐互相让位,先后逃到周。周武王伐纣,他们叩马而谏。武王灭殷,他们饿死首阳山。申徒狄:殷末人。相传他不忍见纣乱,抱石投河死。[13]大计:官吏每三年一次的考绩。明代考察京官叫京察。考察外官叫大计。[14]下考:下等。[15]匍匐:尽力。[16]天子之科目:指应进士考试。[17]从百执事:跟随众多官吏之后。[18]公孙丞相:指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桓少傅:指东汉光武帝时曾任少傅的桓荣。[19]冯都尉:指西汉时的冯唐,文帝时为郎中署长,时已年老,故文中谓“白首郎署”。后迁车骑都尉。[20]弹冠振衣:《楚辞.渔父》:“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这里借指清除衣冠尘垢,以便入朝当官。[21]“汉李太尉”七句:李太尉,指东汉李固,他在冲帝时升为太尉。樊英等:指南阳樊英、江夏黄瓊、广汉杨厚、会稽贺纯。事见《后汉书.李固传》。李固上疏陈事中说:“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顾问者,诚可叹息。”侍中:为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备顾问应对的近臣。[22]“番番(pó)良士”三句:语出《书.秦誓》。番番:同“皤皤”,头发皤白。良士:贤士。膂力:体力。既愆:已经丧失。[23]郡文学:指地方的学官。[24]此人:作者自指。[25]惴:恐惧。[26]放废:放逐废斥。[27]荀卿:即荀子,名况,战国时赵人。仕齐为稷下祭酒,被谗,去齐至楚,为兰陵令,后又遭废。[28]先人:指作者已故的父亲归正,县学生。赠文林郎长兴知县。敕命:朝廷颁赐爵位所用的诏令。[29]解官疏:请求免职的奏疏。今集中有《乞致仕疏》等。
  
  本文选自《震川先生集》卷六。万侍郎,即万士和,字思节,宜兴(今江苏宜兴市)人。嘉靖进士。隆庆初进户部右侍郎,寻改礼部左侍郎。本文作于隆庆二年(1568),时作者任顺德府通判。因他在任长兴县令时,采取了一些不利于豪强大户的措施。故迁顺德府通判,名迁实抑。归有光困于科场数十年,年逾六十,始得中进士第,又遭此打击,遂上疏请求辞职。这封信就是在他给上司的《又乞休文》的同时写的。信中申述了自己所受到的种种不公正的待遇。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欲求得一公正结论,还自身一个公平,哀哀之情,凄楚动人。

2009-6-25 09:39 塌爷门下行走
上冢宰许公书.(明)何景明

  
  中书舍人何某顿首[1],上书冢宰许公下执事[2]。某诚至愚,窃见明公自入吏部,所推进者皆崇饰名节、砥砺廉耻之士,清议攸与[3],群望景附[4],乡鄙末进,实亦私抃[5]。
  乃者主上幼冲[6],权阉在内[7],天纪错易,举动大缪。究人事,考变异,未有甚于此时者也。然而上下之臣,未见有秉德明恤、仗义伏节者[8]。某虽寡昧,谅明公之所必忧也。夫国有人曰实,无曰虚,以今日观之,虽谓之虚可也。某所以系大小之望,致虚实之原,实惟明公之责,是明公虽欲无忧,不可得已。
  顷者闻权阉多干明公之正者[9],议者难之。或谓宜少自贬以为容[10]。夫自贬以为容者,患失者之所为也。孰谓明公表师百僚,坚立万仞者而为此乎!某于明公素未伏谒[11],然慕义甚深,区区之怀,不敢不露。窃为明公划二策,惟明公之自择焉。一曰守正不阿,不容于权阉而去者,上策也。二曰自贬以求容于权阉,而不容于天下后世者,下策也。夫今之计,止是二者,二者俱为不容,然守正不容,可以激颓靡与当时,流声烈于后世[12],损少而益者多。自贬不容,则颓靡益恣,声烈且败,益少而损多。二者曷重曷轻,惟明公之自择焉。
  昔者子贡谓孔子曰[13]:“夫子之道大,天下莫能容,盍少贬乎?”孔子曰:“良农能稼,不能为穑[14]。良匠能巧,不能为顺[15]。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赐,尔不务修道,而务为容,尔志不远矣。”由是观之,士而未禄,尚不可为容,况位冢宰,统百官而均四海者乎[16]?而何以为庶官之地,天下之望乎!今时匹夫女子,咸知太息,用以为慰者,以有明公在位。望明公深惟保重。某积怀甚久,不敢轻造门下,谨遣家人持书,托阍者通焉[17],幸明公赐察,不即叱责。
  
  注释:
  [1]中书舍人:明代中书舍人掌书写诰敕等事,从七品。[2]冢宰:亦称“太宰”。《周礼》以冢宰为六官之首,总理全国政务。后人把宰相或吏部尚书也称冢宰。许进时为吏部尚书,故称冢宰。许公:许进,字季升,号东崖,灵宝(今属河南)人。成化进士。正德元年(1506),累迁至兵部尚书,半年后,改任吏部尚书。为刘瑾所恶,坐事削籍。瑾诛,复官致仕,下执事:原指供差役的人员。这里谦称自己不配直接讲话,请下人转达。[3]清议:这里指舆论。攸:所。与:赞许。[4]景附:即“影附”。[5]私抃(biàn):私心欢欣。抃,鼓掌。[6]幼冲:幼小。[7]权阉:当权的官宦。[8]明恤:明于救弊。伏节:死节。[9]正:通“政”。[10]为容:指取容于人。[11]伏谒:古代谒见尊者,伏地而通姓名。这里意谓拜见。[12]声烈:声名功烈。[13]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孔子弟子。以下对答之文见《史记.孔子世家》,但非原语。[14]穑:收获。[15]顺:顺应每人的要求。[16]均:调和,调节。[17]阍(hūn)者:守门人。
  
  
  本文选自《何大复先生集》卷三十二,何景明性格耿直,勇于伸张正义。他的弟子乔士宁在《何先生传》中说:“逆瑾挠吏部权,则移书许太宰,引正大义。献吉与姜御史诘奏,又移书杨太宰,直献吉狱。少师李西涯疏上乞休,会有兵事,又援古大臣义,为书让之。三书皆非身事,而抗颜尊显,语涉时忌,议者谓忧国怜才,古今莫加也。”这篇即是“移书许太宰,引正大义”之文。在权阉当权时,他竟敢大加指斥,其刚正不阿之气,让人敬仰。其文亦议论风发,大有秦汉文风。

2009-6-25 09:39 塌爷门下行走
尚书别解.(明)归有光

  
  嘉靖辛卯[1],余自南都下第归[2]。闭门扫轨[3],朋旧少过。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著于录。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4]。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5],以备温故[6]。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比拟,号曰《别解》。
  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注释:
  [1]嘉靖辛卯:嘉靖十年(1531)。嘉靖为明世宗朱厚燠、熜的年号。[2]南都:指南京。[3]闭门扫轨:谓闭门断绝交往。《后汉书.杜密传》:“闭门扫轨,无所干及。”扫轨谓扫除车辙。[4]“昔人”句:指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所说:“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诮纵则逝矣。”兔起鹘(hú)落:喻文思稍纵即逝。鹘,猛禽。[5]筥(jǔ):圆形的竹器。[6]温故:《论语.为政》:“温故而知新。”
  
  本文选自《震川先生集》卷二。《尚书》即《书经》,为儒家经典之一。序文叙述了他撰写《尚书别集》的缘起、经过及自己对读书的见解,即如绘画一样不求形似而求其精神。文章用语极精炼,其中插入小女儿的稚态描写,只寥寥几笔,却极为生动传神。

2009-6-25 09:40 塌爷门下行走
绍兴灯景.(明)张岱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家可为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故自庄逵以至穷檐同巷[1],无为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2],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3],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旋放烟火,挤挤杂杂。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
  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4],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
  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称盛事,而年来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国家放灯塔山,再次年,放灯蕺山。蕺山以小户效颦,用竹棚,多挂纸魁星灯。有轻薄子作口号嘲之曰:“蕺山灯景实堪夸,箶筿竿头挂夜叉;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由今思之,亦是不恶。
  
  注释:
  [1]庄逵:四通八达的道路。[2]《四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千家诗》:诗集名。旧时为儿童启蒙读物。[3]市廛:商店集中的处所。[4]乔乔画画:此处指打扮。
  
  张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绍兴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他出身于仕宦家庭,早年生活优裕、兴趣广泛,自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疟,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明朝灭亡后,他携家逃离故居,躲在嵊县西白山中,以著述为生。
  他博学多闻,著述颇多。其文学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他沿袭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学主张,文笔舒放、题材广泛、语言清新,成为晚明小品文的代表作家。明亡后所著《陶庵梦忆》、《西湖寻梦》两书,抒发了他对故国风土人情的追恋情感,尤以《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柳敬亭说书》等脍炙人口。
  著作今有夏咸淳校点《张岱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西湖寻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本文选自《陶庵梦忆》卷六。文章先交待绍兴灯景兴盛的缘由,继而详细描述了元宵节前后绍兴灯景的热闹场面,既写各式各样的灯,也写往来看灯的人。结尾追忆“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的盛事,流露出盛事难再的感慨。

2009-6-25 09:40 塌爷门下行走
深虑论(明)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1],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2]。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3],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4],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5]。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6]。光武之惩哀、平[7],魏之惩汉,晋之惩魏[8],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9],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10]。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11],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注释:
  [1]灭诸侯:指秦先后灭韩、魏、楚、赵、燕、齐六国。[2]封建,指自周以来的分封制。郡县:秦统一中国后,实行中央集权制,将全国分为三十六郡,郡下设县,郡县长官,均由中央任免。[3]汉帝:指汉高祖刘邦。起陇亩之中,刘邦出身农民家庭。起兵反秦前,只做过乡村小吏“泗水亭长”。陇,田垄。[4]建庶孽:指汉高祖即位后大封同姓诸侯王。[5]七国:指汉高祖所分封的吴、楚、赵、胶东、胶西、济南、临淄七个同姓诸侯王。篡弑之谋:汉景帝年间,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以诛晁错为名,举兵叛乱。[6]王莽:西汉末年外戚,逐渐掌权后称帝,于公元九年改国号为新。祚(zu6做):皇位。[7]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哀、平:西汉末年的哀帝刘欣、平帝刘衎。[8]晋:指西晋。[9]唐太宗:李世民。武氏之杀其子孙:贞观二十二年,民间流传《秘记》说:“唐三世之后,女主武氏代有天下。”太宗问太史令李淳风,答道:“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10]武氏:指武则天,她十四岁被唐太宗选入宫中为才人。高宗时立为皇后,参预朝政。中宗即位,临朝称制。次年废中宗,立睿宗。载初元年又废睿宗,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她执政数十年间,屡兴大狱,冤杀许多李唐宗室和朝臣。[11]宋太祖,赵匡胤,宋朝开国皇帝。五代方镇:指唐以后五代的梁朱全忠、唐李存勖、晋石敬瑭、汉刘知远、周郭威等拥有兵权的藩镇。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别号逊志,人称正学先生。明浙江宁海人。幼时好学;及长,师宋濂,常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洪武二十五年,除汉中府学教授,蜀王聘为世子师。惠帝即位,召为翰林侍讲,次年迁侍讲学士,后改文学博士,为《太祖实录》、《类要》诸书总裁。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他多次为建文帝谋克燕对策。后朱棣引兵攻入京师,授笔起草登极诏书,不从,掷笔于地,且哭且骂,遂被杀,凡灭十族,死者八百七十余人。他主张为文“道明而辞达”。其文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时人争诵。著有《逊志斋集》。
  这是一篇史论。作者列举历代兴亡的史实,论证“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目的在于给明代统治者提供历史教训,使之“深虑”长治久安的道理,井采取相应的办法。

2009-6-25 09:41 塌爷门下行走
沈贞甫墓志铭.(明)归有光

  
  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 [1]。及予娶王氏[2],与贞甫之妻为兄弟[3],时时过内家相从也[4]。予尝入邓尉山中[5],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6],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7],予卜居安亭[8]。安亭在吴淞江上[9],界昆山、嘉定之壤[10],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
  盖予屏居江海之滨[11],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嚇[12],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14],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图、老子之宫[15]。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16],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予甚畏其志[17],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18],啜茗论文[19],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寞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20],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21]。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注释:
  [1]马鞍山:在江苏昆山市西北,形似马鞍,故名,又名昆山。浮屠:佛塔。[2]王氏:归有光的继室。前妻魏氏早故。[3]兄弟:这里指姊妹。古代女子也可用兄弟相称。[4]内家:妻子家。[5]邓尉山:在今江苏苏州市西南,因汉代邓尉曾隐居于此,故名。山以梅花著称。[6]虎山、西崦:山名。[7]嘉靖:明世宗年号。二十年相当于公元1541年。[8]安亭:镇名。在今上海市嘉定县西南。[9]吴淞江:古称松江,也称苏州河。源出太湖瓜泾口,东流到上海市区外白渡桥入黄浦江。[10]昆山:今江苏省昆山市,与上海市的嘉定县接壤。[11]江海之滨:指安亭。[12]翕(xī)嚇:显赫。[13]伉厉:正直严厉。[14]介介:耿介。[15]浮屠、老子之宫:指佛寺、道观。[16]科举速化之学:指应会科举考试能迅速登科的学习办法。[1]畏:敬服。[18]精庐:书斋。[19]啜(chò)茗:品茶。[20]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21]原:高地。先茔(yíng):祖先的坟地。
  
  
  本文选自《震川先生集》卷十九。沈贞甫是作者好友,又是连襟,两人过从甚密。沈不幸早死,作者为他写了这篇墓志铭。沈贞甫没有的仕宦经历,故文章着重在写他们相识的经过,相知之深,及自己失友之痛,也着重介绍了沈的性格特点等。其中所写沈的求知精神,更为动人。全文娓娓道来,如叙家常。其失友之痛,贬时之弊,从胸中自然流泻出来。

2009-6-25 09:41 塌爷门下行走
诗集自序.(明)李梦阳

  
  李子曰[1]:“曹县盖有王叔武云[2],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3],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 [4] 。”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5],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6],不列之乐官。悲夫!’”李子曰:“嗟!异哉!有是乎?予尝耹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调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古者国异风[7],即其俗成声。今之俗既历胡,乃其曲乌得而不胡也?故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且子之耹之也,亦其谱,而声音也,不有卒然而谣,勃然而讹者乎!莫之所从来,而长短疾徐无弗谐焉,斯谁使之也?”李子闻之,矍然而兴曰[8]:“大哉!汉以来不复闻此矣!”
  王子曰:“诗有六义[9],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子,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10],食咄而寤嗟[11],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故曰: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李子曰:“虽然,子之论者,风耳。夫雅、颂不出文人学子手乎?”王子曰:“是音也,不见于世久矣,虽有作者,微矣!”
  李子于是怃然失[12],已洒然醒也[13]。于是废唐近体诸篇[14],而为李、杜歌行[15]。王子曰:“斯驰骋之技也。”李子于是为六朝诗。王子曰:“斯绮丽之余也。”于是诗为晋、魏。曰:“比辞而属义,斯谓有意。”于是为赋、骚。曰:“异其意而袭其言,斯谓有蹊。”于是为琴操、古诗歌[16]。曰:“似矣,然糟粕也。”于是为四言,入风出雅。曰:“近之矣,然无所用之矣,子其休矣。”李子闻之,闇然无以难也。自录其诗,藏箧笥中[17],今二十年矣,乃有刻而布者。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以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然又弘治、正德间诗耳[18],故自题曰《弘德集》。每自欲改之以求其真,然今老矣!曾子曰:“时有所弗及”,学之谓哉。
  是集也,凡三十三卷:赋三卷,三十五篇;四五言古体一十二卷,四百七十篇;七言歌行五卷,二百一十篇;五言律五卷,四百六十二篇;七言律四卷,二百八十三篇;七言绝句二卷,二百三十七篇;五言绝句并六言杂言一卷,一百二十篇,凡一千八百七篇。
  
  
  注释:
  [1]李子:作者自称。[2]曹县:今属山东省。王叔武:生平未详。云:语助词,无义。[3]咢(è):没有伴奏的歌吟称咢。[4]礼失而求之野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颜师古注:“言都邑失礼,则于外野求之,亦将有获。”[5]《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6]弃而不采:据《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这时谓诗亡,就不再采风了。[7]异国风:指《诗经》有十五国风。[8]矍(jué)然:惊惶的样子。[9]六义:见《诗.大序》说,指风、赋、比、兴、雅、颂。风是指各国的民歌;雅是指周王朝王都的歌;颂是庙堂祭祀的乐章,这是诗歌的三种体制。赋是铺叙其事;比是指物譬喻;兴是借物起兴,这是诗歌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10]呫(chè):低声小语。[11]咄(duō):呵。[12]怃(wǔ)然:茫然自失。[13]洒然:潇洒脱俗的样子。[14]近体:相对于古体诗而言,指律诗和绝句。[15]李、杜:指李白和杜甫。歌行:旧体诗的一种体裁。歌为总名,铺张本事而歌称行,通称歌行。[16]琴操:琴曲名。[17]箧笥:竹箱之类。[18]弘治:明孝宗年号(1488—1505)。正德:明武宗年号(1506—1521)。
  
  
  李梦阳(1473—1530),字献吉,又字天赐,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人。徙居河南扶沟。弘治七年(1494)进士,授户部主事,迁郎中。以榷税触怒势要,被捕下狱。获释后,又于十八年(1505)上书陈述得失,指斥外戚张鹤龄招纳无赖,罔利贼民,又被捕入狱,寻宥出。后又代尚书韩文草疏弹劾权阉刘瑾,被勒令致仕。瑾伏诛,起为江西提学副使,为权贵所恶,辞归。
  李梦阳工诗文,负才名,欲改变台阁体的虚浮文风,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被称为“前七子”。其古文多碑铭、记序、志传之作。著有《空同集》六十六卷。
  本文选自《空同先生集》卷五十。这是李梦阳晚年为自己的诗集写的序。李梦阳原本在诗文创作上力主拟古,把文学创作比之于模临古帖,并且付之实践。但晚年醒悟了。在这篇自序中,他借王权武之说,对自己的创作历程作了回顾与检讨,承认自己的诗情寡词工,并非真诗,只是文人学子的“韵言”,“每自欲改之以求其真”,但已年老,悔之无及。这种深刻的自我反省,是对自己一生坚信的理论与创作实践的否定,是很勇敢而又难能可贵的。

2009-6-25 09:41 塌爷门下行走
狮猫述.(明)王廷相

  
  狮,西域兽也,毛披拂[冉毛][冉毛][1]。猫亦有然者,故曰狮猫[2]。
  余往在京时,曾畜其一,而生四子,咸躯白尾黑,姣然可爱。且性质荏顺[3],声气清窈[4],卧融轩如雪团,腾危槛若奔星[5],真闺阁之其观也。女郎尤其怜之,置之几榻这闺宾焉。时屋宇新构,无鼠,初不觉其害事也。
  及来南都[6],鼠多且黠,缘壁上下,穴屋巅,昼满承尘[7],跳掷作扑扑声,以杖触之不畏。然夜伺人寝寂,乃群下地,环室而走,相触踏惊跃,若转斗,若嬉戏,嘈嘈呶呶[8],彭彭剥剥,不辨时而散去。登几庋[9],缘筐甘匵[10],翻书帙[11],穿囊袱,磕撞柈瓮[12],拂响弦索[13],咀龁格格[14],左喧右聒,驱之仍来,寂而复作,令人中夜不得寐,虽有智力,无所从而施之。乃呼童子,问猫所在。童子曰:“室无猫,故然。”翼日[15],乃集猫闭之室。鼠始闻猫鸣,伏于穴不即出,久之,一二稍稍动作,骚屑刺促[16],如试猫然。乃猫则偃然而卧,若弗闻者。数日,鼠知猫果不为己害也,乃益狎习不避[17],举穴出矣!余篝灯候之[18],见鼠之遇猫也,撇勒搪突[19],恣行无忌;猫之见鼠也,逡巡前却[20],若有逊避之状。嗟嗟怪哉异乎,猫以捕鼠为职也,乃今与鼠习,失职矣,色相之差夫焉足取!然犹不忍弃之,乃市他猫为捕鼠计,至则群居而嗃嗃[21],而斗且啮,他猫不堪其苦,咸遁去。余始知其无能而害事也。乃尽数乞诸人[22],复市他猫畜之,且捕且食,尽数月,鼠患方已。
  谚云:猫有三品,辟、疾、食[23]。厥声怒赫,鼠闻之战粟[24],眼光夜炯炯直射,鼠见之,伏不能动,即威,鼠竭穴去,不待捕,故曰辟;遇鼠缩身迅奋如猎鹰,百中无脱遗者,故曰疾;盗盒启藏[24],馋口饱腹,终夜贪卧,呼呼念诵,如困僧败禅,与鼠相忘,故曰食,此品之最下得,其狮猫之谓乎?
  浚川子曰[26]:吾观于狮猫,而知国有狮臣焉。容悦诌媚,色相之可爱也;贪贿嗜势,窃食之馋也;沓沓怠缓[27],捕击无能也;嫉贤妒才,群噬非类也。有一于此,足以蠹国。人主知爱而不知恶,知恶而不知屏[28],则贤路关格[29],奸宄蟠据,朝无君子,而国事日非矣。此林甫、卢杞之所以乱唐也[30]。其视猫之为害,巨海一沤者耶[31]。
  
  
  注释:
  [1]披拂:分披。[冉毛][冉毛](rǎn)细毛下垂的样子。[2]狮猫:猫的一种,俗称“狮子猫”,长毛巨尾。[3]荏顺:柔弱温顺。[4]清窈:清亮美好。[5]高槛:高栏。[6]南都:指今南京市。[7]承尘:天花板。[8]嘈嘈呶呶(náo):均为喧闹声。[9]庋(guǐ):这里指置放器物的架子。[10] 匵(dú):匣,柜子。[11]帙(zhì):书套,书函。[12]枓:同“盘”,盘子。[13]弦索:指丝弦乐器。[14]格格:咀咬声。[15]翼日:同“翌日”,次日。[16]骚屑:纷扰的样子。刺促:忙碌。[17]狎习:习惯。[18]篝(gōu)灯:点上灯笼。[19]撇勒:也作“撇捩”,疾弛的样子。搪突:也作“唐突”,冒犯。[20]逡巡:迟疑徘徊。[21]嗃嗃(hè):严酷的样子。[22]乞(qì):给与。[23]辟:同“避”。[24]战粟:同“战憟”,恐惧发抖。[25]合:闭藏。[26]浚川子:作者的号。[27]沓沓:这里指办事拖拉。[28]屏:屏弃。[29]关格:中医指阴阳失和之症。这里借指不通。[30]林甫:李林甫,唐代权臣,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为人阴柔狡猾,迎合玄宗意图,人称他“口蜜腹剑”。卢杞:唐代大臣。德宗时征为御史中丞,升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嫉贤妒能,陷害大臣,搜刮财货,怨黩之声满天下。[31]沤(ōu):水中气泡。《楞严经》:“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
  
  王廷相(1474—1544),字子衡,号平厓,又号浚川,仪封(今河南兰考)人。幼有文名。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选庶吉士,授兵科给事中。因忤权宦刘瑾,谪亳州判官,迁高淳知县。瑾败,召为御史。嘉靖二年(1523),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四川,讨平芒部首领沙保。迁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官至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
  王廷相博学好议论,是明代文学家兼哲学家。善诗文,为“前七子”之一。其著作有《王氏家藏集》、《奏议集》、《公移联稿》、《覆奏语略》、《归田集》、《内台集》等。
  本文选自《王氏家藏集》卷二十五。文章借狮猫徒具可爱的外表,但却不能捕鼠,鼠“恣行无忌”,它只“逡巡前却,若有逊避”。但见到他猫。却且斗且啮,把同类的猫赶跑。这种无能而害事的猫,作者喻作“容悦谄媚”、“贪贿嗜势”、“嫉贤妒才”的蠹国“狮臣”。比喻深刻尖锐,感慨良深。文中对鼠的猖獗为害,狮猫见鼠退避等的描写,极为细致生动。

2009-6-25 09:42 塌爷门下行走
示龙场诸生(改过)(明)王守仁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2],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3]?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饰也[4]。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5],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6],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7]。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8],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9],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10],则吾亦绝望尔矣。
  
  
  注释:
  [1]龙场:驿名,在贵州修文。[2]不害:不妨害。[3]偷刻:奸巧刻薄。[4]规饰:规劝帮助。[5]内省:内心反省。[6]悔咎:悔过。咎,过失、罪过。[7]馁(něi 内上声):失掉勇气。[8]旧染:过去沾染的污点。[9]将:而。[10]疑沮(jǔ举):疑虑。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渐江余姚人,明代著名哲学家。弘治年间进士,因反对宦官刘瑾,下诏狱,受廷杖四十,谪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后以镇压农民起义和平定地方侯王“宸濠之乱”有功,升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卒谥文成。王守仁的著作由门人编纂成为《王文成公全书》,共三十八卷。
  明正德三年(1508),王守仁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贬到贵州龙场驿。很多人从其学,他写《示龙场诸生》,以相规劝。书前小序云:“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贵善,其慎听勿忽。”这里选录“改过”部分。
  王守仁认为人皆有过,改者为贤。他在《寄诸弟》信中说:“人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这种看法是深刻的。
  因为人皆有过,所以不贵于无过,而贵于改过。“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不痛下决心改过,疑惧重重,甘心于浊污而终老,则不可救药了。

2009-6-25 09:42 塌爷门下行走
试笔说.(明)方孝儒

  
  吾居乎乡,客遗善笔二[1]。其一于友人,而用其一。锐而端[2],圆而劲,以摹画咸与心称,爱之不忍妄用,遇佳纸墨洎文辞则以书[3],书毕涤而藏之。恣意率手有所作,则用其次者。是以虽甚久而犹新焉。他日,友人至。问其所得,则曰:“敝而弃之矣。”诘其用,则纪钱粟货利卑猥事[4],不稍惜,视之与里巷所为偏欹软恶者等[5]。不知其为美也。吾闻而叹之。友人曰:“子何叹之细也?以余用斯笔也而违其任,余则有过矣。虽然,世之用人者得无有甚于余之用笔者乎?笔易为也,美者易得也,用久必敝,固其职也。今夫所谓贤士君子者,天之生也难,生而不夭死、不疾病、获全其美也,尤难。然而用之者不任之以立政教、修纪法、居庙朝、治海内[7],而卑位冗职是命,一不快于意,不待其敝而弃之,且加不胜之法焉者亦众矣。不彼之叹而于笔焉,惜是尚为知类也哉?”吾愧乎其言,谓之曰:“笔吾所任也,故吾知爱而叹之。任人非吾事也,吾其敢僭而叹乎?若姑修其可任者以待人之任己,何暇乎世之叹而吾之疑邪?”
  
  
  注释:
  [1]遗(wèi)赠送。[2]端:端直。[3]洎(jì):浸润。这里指润色。[4]纪:记。[5]欹(yī):不正,斜。[6]细:这里指细小的事。[7]纪法:指国家的纲纪法律。[8]庙朝:朝廷。
  
  
  方孝儒(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宁海(今浙江宁海)人。宋濂弟子。他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明太祖洪武二十五年(1392)任汉中府教授。蜀献王闻其贤,聘为世子师,名其读书室为“正学“。建文帝即位,召为翰林侍讲,次年迁侍讲学士,参与机务,并为《太祖实录》等书总裁。燕王朱棣起兵时,声讨燕王的诏檄都出自他手,建文四年(1402),燕王兵入南京,他被执下狱。燕王即位,命他起草诏书,他坚决不肯,被处以磔刑。孝儒工文章,《明史》本传说他“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四库全书总目》说他“学术醇正”,文章“纵横豪放,颇出入于东坡、龙川之间”。永乐中禁其遗文,藏他文章的罪至死。幸其门人王稌藏其遗稿,后稍传播。故今传《逊志斋集》系后人辑录,其中难免有他人之作。
  本文选自《逊志斋集》卷七。文章由小见大,从善笔的不被珍惜而论及人才的不被爱惜。那些“贤士君子”“卑位冗职是命,一不快于意,不待其敝而弃之”。这是封建社会不重视人才的普遍现象,作者在类比中作了委婉的批评。文字也写得相当深沉。

2009-6-25 09:43 塌爷门下行走
书《秦风.蒹葭》三章后.(明)唐顺之

  
  嘉靖戊申[1],秋七月二十五日夜,雷雨大作,万艘震荡。平明开霁,则河水增高四五尺矣。余与禇生泛小舠[2],如陈渡[3],临流歌啸,渺然有千里江湖之思。因咏《秦风.蒹葭》三章,则宛如目前风景,而所谓伊人者,犹庶几见之。
  且秦时风俗,不雄心于戈矛战斗[4],则痒技于猃歇射猎[5]。至其声利所驱[6],虽豪杰亦且侧足于寺人、媚子之间[7],方以为荣而不知愧。其义士亦且沈酣豢养,与君为殉而为可赎[8]。盖靡然矜侠趋势之甚矣。
  而乃有遗世独立,澹乎埃壒之外若斯人者[9],岂所谓一国之人皆若狂,而此其独醒者欤?抑亦以秦之不足与,而优游肥遁[10],若后来凿坏、羊裘之徒者[11],在当时固已有入欤?
  余独惜其风可闻而姓名不著,不得与凿坏、羊裘之徒并列隐逸传[12]。然凿坏、羊裘之徒以其身而逃之,《蒹葭》伊人者乃并其姓名而逃之,此又其所以为至也。
  噫嘻!士固有不慕乎当世之荣,而亦何心于后世之名也哉?因慨然为之一笑,遂书以示禇生。
  
  注释:
  [1]嘉靖戊申:嘉靖二十七年(1548)。嘉靖为明世宗年号。[2]禇生:名滔,唐顺之弟子。舠(dāo):刀形的小船。[3]陈渡:在江苏武进(今常州)西南十余里的小镇名。[4]雄心于戈矛战斗:指《秦风.无衣》而言,诗中有“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之句。[5]猃(xiǎn)歇射猎:指《秦风.驷铁》而 ,诗中有“载猃歇骄”之句。猃和歇骄都是猎犬名,长嘴的叫猃,短嘴的叫歇骄。[6]声利:声势和财利。[7]侧足:形容畏惧而不敢正立。寺人:太监。《秦风.车邻》中有:“未见君子,寺人之令”。媚子:指亲近的宠臣。《秦风.驷铁》中有“公之媚子,从公于狩”之句。[8]“其义士”二句:指《秦风.黄鸟》所写的内容。[9]壒(ài):灰尘。[10]肥道:隐居避世。[11]凿坏(péei):扬雄《解嘲》:“故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汉书》颜师古注引应劭说:“凿坏,谓颜阖也。鲁君闻颜阖贤,欲以为相,使者往聘,因凿后垣而亡。坏,壁也。”羊裘:指后汉严光。严光曾与汉武帝刘秀同游学,及刘秀称帝,严光乃变姓名,隐居不见。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大泽中,刘秀疑为严光,使三人聘,果为严光。然终不仕。[12]隐逸传:指正史中的《隐逸传》,它专记有名声的隐士。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武进(江苏常州市)人。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授庶吉士,调兵部主事,后转吏部。嘉靖十二年(1533),任翰林院编修,校累朝实录。后罢官入阳羡(今江苏宜兴)山中,读书十余年。倭寇蹂躙大江南北,他以职方郎中视师浙江,亲身泛海,累破倭寇,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嘉靖三十九年,力疾泛海,渡焦山,至通州(今江苏南通)卒。
  唐顺之学识渊博,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勾股等,莫不穷极原委。在文学上,他是反对拟古派的主要人物之一,与王慎中、茅坤、归有光同称为“唐宋派”。其古文“在有明中叶,屹然为一大宗”(《四库全书总目》)。著有《荆州先生文集》,辑有《文编》,其中选了大量唐宋文。其他著作尚有《右编》、《史纂左编》、《两汉解疑》、《武编》、《南北奉使集》、《荆州稗编》及《诸儒语要》等。
  本文选自《荆川先生文集》卷十七。这篇文章是对《诗经.秦风.蒹葭》的读后感。《蒹葭》一诗,共三章,每章八句,其首章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二三章各改了几个字,反复吟唱这一内容。对诗中的“伊人”,各家有不同的说法。唐顺之认为是隐士,因而从《秦风》的其他诗中所表露出的“靡然矜侠趋势”的社会风俗,说到这一独醒的隐士,称赞他不慕当世之荣,亦无心于后世之名,超过了颜阖、严光的隐士行为,可说是隐士中的最高人物了。文中透露了作者对世风的不满,对能保持独立的人格的清醒的隐士的赞颂。

2009-6-25 09:43 塌爷门下行走
书博鸡者事.〔明〕高启

  
  博鸡者,袁人[2],素无赖[3],不事产业[4],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5],诸为里侠者皆下之[6]。
  元至正间[7],袁有守多惠政[8],民甚爱之。部使者臧新贵[9],将按郡至袁[10]。守自负年德易之[11],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12]。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13],知使者意嗛守[14],即诬守纳已赇[15]。使者遂逮守[16],胁服[17],夺其官[18]。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19]。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20]。众知有为[21],因让之曰[22]:“若素名勇[23],徒能藉贫孱者耳[24]!彼豪民恃其资[25],诬去贤使君[26],袁人失父母[27];若诚丈夫[28],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29]?”博鸡者曰:“诺[30]。”即入闾左[31],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32]。豪民方华衣乘马[33],从群奴而驰[34],博鸡者直前捽下[35],提殴之[36]。奴惊,各亡去[37]。乃褫豪民衣自农[38],复自策其马[39],麾众拥豪民马前[40],反接[41],徇诸市[42]。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43]!”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豪民子闻难[44],鸠宗族童奴百许人[45],欲要篡以归[46]。博鸡者逆谓曰[47]:“若欲死而父[48],即前斗[49]。否则阖门善俟[50]。吾行市毕[51],即归若父[52].无恙也[53]。”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54],不敢动,稍敛众以去[55]。袁人相聚从观[56],欢动一城。郡录事骇之[57],驰白府[58]。府佐快其所为[59],阴纵之不问[60]。日暮,至豪民第门[61],捽使跪[62],数之曰[63]:“若为民不自谨[64],冒使君[65],杖汝,法也;敢用是为怨望[66],又投间蔑污使君[67],使罢[68]。汝罪宜死[69],今姑贷汝[70]。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71],我当焚汝庐、慽汝家矣[72]!”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73]。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74]?”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末白[75],犹无益也[76]。”博鸡者曰:“然。”即连楮为巨幅[77],广二丈[78],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79],走诉行御史台[80]。台臣弗为理[81]。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82]。台臣惭,追受其牒[83],为复守官而黜臧戚使者[84]。方是时[85],博鸡者以义闻东南[86]。
  高子曰[87]:余在史馆[88],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89]。观袁守虽得民[90],然自喜轻上[91],其祸非外至也[92]。臧使者枉用三尺[93],以仇一言之憾[94],固贼戾之士哉[95]!第为上者不能察[96],使匹夫攘袂群起[97],以伸其愤[98],识音固知元政紊弛[99],而变兴自下之渐矣[100]。
    ——选自《四库全书》本《凫藻集》
  
  
    博鸡者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闲,不从事劳动生产,每天抱着鸡召唤一帮年轻人,在街市上斗鸡赌输赢。他任性放纵,喜欢与人争斗。许多乡里的侠义好汉,都对他很服从、退让。
    元代至正年间,袁州有一位州长官颇多仁爱、宽厚的政绩,百姓很喜欢他。当时上级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是一个新得势的权贵,将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来。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资高有德望,看不起这位新贵,听说他到了,笑着说:“这是臧家的小子啊。”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来中伤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个土豪,曾经受过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怀恨太守,就诬陷太守接受过自己的贿赂。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认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职。袁州人非常愤慨,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一天,博鸡者在街市上游荡。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为,因而责备他说:“你向来以勇敢出名,但只能欺压贫弱的人罢了。那些土豪依仗他们的钱财,诬陷贤能的使君,使他罢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你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就不能为使君出一把力吗?”博鸡者说:“好。”就到贫民聚居的地方,召来一批向来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几十个人,在路上拦住那个土豪。土豪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骑着马,后面跟随了一群奴仆,奔驰而来。博鸡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马,又提起来加以殴打。奴仆们惊恐万分,各自逃去。博鸡者于是剥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着,又自己鞭打着土豪的马,指挥众子弟簇拥着土豪在马的前面,把他的双手反绑着,游街示众。命令土豪自己大声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诬陷太守,就看看我的样子!”走一步叫一声,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伤。土豪的儿子听说有此祸殃,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想拦路夺回他的父亲。博鸡者迎面走上去说:“如果想要你父亲死,那就上前来斗。否则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好好地等着。我游街结束,就归还你的父亲,不会有危险的。”土豪的儿子害怕博鸡者会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亲,不敢动手,匆匆约束招拢了奴仆们而离去。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随着聚集在一起观看,欢呼声振动了整个袁州城。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惊惧,骑马奔告州府衙门。府里的副官对博鸡者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过问。天黑,博鸡者和游街队伍来到土豪家门口,揪着他命他跪下,列数他的罪状说:“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检点,冒犯了使君,用杖打你,这是刑法的规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机诬陷使君,使他罢了官。你的罪行当死,现在暂且饶恕你。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再胡言乱语,我就要烧掉你的房屋,杀掉你的全家!”土豪气焰完全没有了,用额头碰地,承认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这才放了他。
    博鸡者于是告诉大家说:“这样是否足够报答使君了呢?”大家说:“你所作所为确实令人痛快,但是使君的冤枉没有伸雪,还是没有用的。”博鸡者说:“对。”立即用纸连成一个巨幅,宽有二丈,大写了一个“屈”字,用二根竹竿夹举起来,奔走到行御史台去诉讼,行御史台的官吏不受理。于是便和他的一帮小兄弟,每天张着这个“屈”字游行于金陵城中。行御史台的官吏感到惭愧,追受了他们的状纸,为他们恢复了太守的官职而罢免了姓臧的使者。当时,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方。
    高启说:我在史馆,听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说起博鸡者的事。看来袁州太守虽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喜,轻视上级,他的遭祸不是外来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滥用法律权力,用来报复一句话的怨恨,本来就是一个凶残的人!但做上级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奋起,发泄自己的愤慨。有见识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乱松弛,因而变乱的兴起已经从下面慢慢形成了。
  
  
  注释:
  [1]博鸡:斗鸡赌输赢。[2]哀一袁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宜春县。[3]素无赖:平日游手好闲。[4]不事产业:不从事生产劳动。[5]任气:意气用事。[6]里:乡里,当地。下:佩服,退让。这句说:许多在当地有侠义行为的人都对他退让。[7]至正:元顺帝妥欢帖睦尔的年号(1341—1368)。[8]守:州郡的长官,就是下面说的“太守”,实际是指知府。惠政:善政。[9]新贵:新近显贵得势。[10]按郡:巡察州郡地方。[11]这句说:袁州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老有德,看不起那个姓藏的使者。易是轻视的意思。[12]这句说:想要利用法律来伤害太守。[13]会:刚巧。豪民:土豪。尝:曾经。杖:杖刑,用木棍打背、臀或腿。[14]嗛(嫌xián):怀恨。[15]纳:接受。赇(求qiú):贿赂。[16]逮:逮捕。[17]胁服:威逼认罪。[18]夺:罢免。[19]报:对付。这句说:然而还没有想到对付的办法。[20]遨(敖áo):游逛。[21]有为:可以有所作为。[22]让:责备。[23]这句说:你一向以勇敢出名。[24]徒能:只能。藉:践踏。这里是欺压的意思。贫孱(蝉chán):贫穷弱小。[25]恃(士shī):依仗。资:钱财。[26]去:指罢免。使君:指太守。[27]父母:比喻有惠政的太守。[28]诚:确实是。[29]奋臂:举臂,表示出力。[30]诺:表示答应的声音。[31]闾左:这里损贫民聚居的地方。[32]遮:挡。[33]华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34]从:跟随。[35]直前:一直向前。捽(昨zuó):揪。[36]提殴:用手提着加以殴打。[37]亡:逃。[38]授褫(齿chǐ):剥。自衣:穿在自己身上。[39]复:又。策:用马鞭子赶马。[40]麾(挥huī):指挥。拥:围。[41]反接:双于反绑着。[42]徇诸市:让他在市场上游街示众。[43]这句说:做老百姓而诬告太守的,就会落得这样下场。[44]难:祸事。[45]鸠(纠jiū):聚集。宗族:同一父系家族的成员。童:未成年的仆人。百许人:一百多入。[46]要(腰yāo)篡:拦路抢走。[47]逆:对面迎上去。[48]而父:你的父亲。[49]这两句说:你如果想让你的父亲死掉,那就上前来对打。[50]这句说:否则就关门坐在家里好好地等着。[51]行市:在市场上游行。[52]归:还。[53]无恙:不会受害。[54]遂:即刻。这句说:豪民之子害伯博鸡者会立即用棍杖打死他父亲。[55]敛:招拢,约束。[56]相聚从观:互相追随着挤在一起观看。[57]邵录事:州郡地方上掌管文书的官吏。骇:惊惧。[58]白:告知。府:古时县以上一级的地方行政单位。[59]府佐:府一级官员的副职。快:感到高兴。这句说:府佐对博鸡者所做的事感到高兴。[60]阴纵之:暗中放任不管。[61]第:官僚、贵族的家宅。[62]捽(昨zuó):揪。[63]数:列举过错。[64]不自谨:自己不检点。[65]冒:冒犯。[66]用是:因此。怨望:怨恨。这初说:你竞敢因此而怀假在心。[67]投间:趁机,钻空子。[68]罢:罢免。这句说:使他丢了官。[69]宜:应当。[70]姑:暂且。贷:饶恕。[71]这两句说: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还要胡说乱讲。[72]庐:房屋。戕(腔qiāng):杀害。[73]谢不敢:认罪,表示不敢再犯。[74]是:这。报:报答。[75]白:伸雪。[76]犹:还,仍然。[77]楮(楚chǔ):纸。楮是款树,它的树皮纤维可造纸,所以古人把纸叫作楮。[78]广:宽度。[79]揭:高举。[80]行御史台:设在地区的执行御史台职责的官署。御史台是中央监察机关。[81]理:处理。[82]徒:同伙。张:指打开横幅。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当时是京城。[83]追:事后补行。牒:公文。这里指状纸。[84]复:恢复。黜(触chù):罢免。[85]方:正当。[86]这句说: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带地方。[87]高子:作者自称。[88]史馆:官署名,掌管监修国史之事。[89]翰林:官名,明代在科举考试中选拔一部分人入翰林院为翰林官。明代的翰林院是掌管修史、著作、图书等事的官署,史馆就并在其中。天台:今浙江天台县。[90]得民:受到人民的爱戴。[91]自喜:自以为自己很好。轻上:瞧不起上级。[92]这句说:袁守的得祸,不是由于外来的原因。[93]三尺:指剑,这里指操生杀之权。这句说:姓臧的使者滥用权力。[94]仇(愁chóu):报复。憾:怨恨。[95]贼戾(丽lì):不正派,凶残。[96]第:但。为上者:做上级的人。察:查察。[97]匹夫:泛指平民。攘袂(嚷妹rǎng mèi):挼起袖子。[98]伸:这里是发泄的意思。[99]识者:有见识的人。元政:元代的政治。紊驰(吻池wěn chí):混乱、松弛。[100]这句说:事变从下面兴起的趋势已经渐渐形成了。

2009-6-25 09:44 塌爷门下行走
书游山豪爽语.(明)袁中道

书游山豪爽语.(明)袁中道
  
  游山次有友人云:“先上山时,予向草中熟眠一觉,甚快。”予曰:“公欲以一觉点缀山景尔,非真睡也,予亲见公目未合耳。”其人大笑。
  予曰:“凡古来醉后弄风作颠者[1],固有至性。其中亦有以为豪爽,而欲作如是态者。若阮籍之醉、王无功之饮[2],天性也。米元章之颠,有欲避之而不能者。故世传米老《辨颠帖》。而世乃以其颠为美,欲效之,过矣。云林之癖洁[4],正为癖洁所苦,彼亦不乐有之。今以癖洁为美而效之,可呕也。”
  昔有一友人以豪爽自喜,同入西山。时初春,乃裸体跣足[5],入玉泉山裂帛湖中。人皆诧异之,彼亦沾沾自喜。过数载,予私间之曰:“卿往年跣足入裂帛湖,可称豪爽。”其人欣然。予再问之曰:“北方初春,冰雪棱棱,入时得无小苦耶?幸无欺我。”其人曰:“甚苦。至今冷气入骨,得一脚痛病,尚未痊也。当时自为豪爽为之,不知其害若此。”然则世上豪爽事,其不为裂帛湖中濯足者寡矣。
  
  
  注释:
  [1]弄风作颠:即弄疯作颠。[1]王无功:初唐诗人王缋。[3]米元章:北宋书画家米芾。因举止放狂,有“米颠”之称。[4]云林:元代书画家倪瓒,号云林子。[5]跣足:光脚。
  
  本文选自《珂雪斋集》。本文以生动有趣的事例,嘲讽有的人盲目效仿名流,故作豪爽姿态而不顾后果。结尾作点睛之笔,给人以启示。

2009-6-25 09:44 塌爷门下行走
爽阁书目序.(明)沈守正

  
  人各有嗜,嗜金玉子女狗马者,庸人也。暏泉石花鸟丝竹者,韵人也。进而为金石篆籀之嗜,清矣。然非博雅,不得称鉴赏家,书其可已已。且书之以为宝也,剖玄黄之精[1],传圣贤之髓,造物亦若秘之惜之,往往难聚而易散。是以一厄于秦火[2],再厄于楚汉[3],三厄于董卓[4],四厄于东晋[5],五厄于侯景[6],六厄于五季[7],七厄于靖康[8],八厄于元。其聚也,以帝王之威力,悬金授爵,惟恐不得。而西汉只三万三千九十卷,魏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东晋三千十四卷,南宋六万四千五百八十二卷,齐兼释共二万三千一百六十卷[9],梁七万余卷。莫盛于隋室,则积至三十七万卷。至开元仅八万卷有奇。宋《崇文书目》三万六百六十九卷,续目增一万四千九百四十三卷。若夫沉笃渊湛之士[10],家裒户袭[11],代不乏人。欲如阮孝绪之七乘[12],张华之三十车者[13],概不多见,难可知矣。
  予友吴子符远酷嗜书,一日不手书,一月不得奇书,则不乐。藏书多者至十万卷,皆手自较雠[14],又喜借与人看。予尝有书谢之曰:“较来三豕正[15],帙返一鸱虚[16]。”皆惇言也[17]。虽然,予犹进焉,上古书用漆竹,中古易以缣帛,稠重易坏,故一失不可复得。即开元八万余卷,独有今文三万在其中。以准今日,可以类推。故今之藏书,似富实贫,虽复万卷,不足敌千。何者?今文多而古文少也,今与符远约,无夸卷帙之侈,以见古为奇。有秘本急录而传之,得善本存副以广之。不独广吾气类之好,亦借以破鬼神之悭,非艺林一大胜事乎?予少即斯暏,愧力不及。他日当构小书淫馆,与贲阁相峙而居。有无互授,两家子孙,世世无吝。一洗千古借书三痴二惑[18],何减百城[19],所谓勿替引之矣[20]。
  
  注释:
  [1]玄黄:本指黑色与黄色。《易.坤》:“天玄而地黄。”后因以喻指天地。[2]一厄于泰火:第一次因秦始皇焚书而遭厄运。[3]楚汉:秦末楚霸王项羽和刘邦的争战。书籍文物被损毁。[4]董卓:汉末豪强,率军入洛阳,废少帝,立献帝,专朝政。因各地起兵反对,他放火烧了洛阳及周围数百里,迁入长安。书籍文物焚烧一空。[5]东晋:西晋亡后,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建立政权,史称东晋,战争频仍,书籍损毁殆尽。[6]侯景:南朝梁武帝末年侯景发动叛乱,攻破建康,并到处烧杀掠夺,都城建康几成一片废墟。长江下游一带受到极大破坏。[7]五季:指唐宋之间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这期间战争极残酷。[8]靖康:宋朝赵桓(钦宗)的年号(1126—1127)。靖康二年,徽宗、钦宗被虏北去,文化破坏得极严重。[9]兼释:连佛教方面一起。[10]沉笃渊深:学问深厚渊博。[11]裒(póu):聚集。[12]阮孝绪:南朝梁陈留尉氏人,字士宗,隐居不仕,曾于金陵讲学,载书七乘。[13]张华:晋范阳方城人,字茂先,官至司空。博学多闻,著有《博物志》。藏书丰富,《晋书.张华传》:“(张华)尝徙居,载书三十乘。”[14]较雠:校对。较,同校。[15]三豕:指文字错讹处。《吕氏春秋》:“子夏之卫,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近,亥与豕相似。”[16]一鸱:《东皇杂录》:“借书馈酒一瓻,还书亦馈酒一瓻。”《瓮牗闲评》:“瓻,酒器,古之盛酒以遗借书者也。”鸱,同“瓻”。[17]惇言:老实话。惇,敦厚,笃实。[18]三痴:《资睱集》云借书籍俗谓借,一痴;与,二痴;索,三痴。二惑:金刘祁不明“借书一痴”,“还书一痴”谚义(实是从“借书一瓻,还书一瓻”音讹)故曰二惑。[19]百城:谓藏书丰富。《魏书.李谧传》:“每曰:‘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20]勿替引之:《诗经.小雅.楚茨》:“子子孙孙,勿替引之。”意思是不要废掉而把它保持下去。替,废除。引,延长。
  
  
  沈守正(1572—1623),钱塘人,字无回。万历举人。官至巡抚,工画,长诗文。有《诗经说通》、《四书丛说》。

2009-6-25 09:45 塌爷门下行走
水尽头.(明)刘侗

  
  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馀。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故通俗读物生,至此,林林亩为大。竹,丈始枝;笋,丈犹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
  过隆救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1]泉而役科花;竹者,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犹石泉矣。石罅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间,闻跫音[2]则伏,于苴[3]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草至不可族,客乃斗以花,休休百步耳,互出,半不同者。然春之花尚不敌其秋之柿叶,叶紫紫,实丹丹。风日流美,晓树满星,夕里皆火,香山曰杏,仰山曰梨,寿安山曰柿也。
  西山圆通寺,望太和庵前,山中人指指水尽头儿,泉所源也。至则磊磊中两石角如坎,泉盖从中出。鸟树声壮,泉唶唶不可骤闻。坐久,始别,曰:“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又西上广泉废寺,北半里五华寺,然而游者瞻卧佛辄返,曰:“卧佛无泉。”
  
  
  注释:
  [1]渠:人工开凿的水道,这里作动词用,是说花生长在泉水两边,形成水道。[2]跫(qióng穷)音:脚步声。《庄子.徐无鬼》:“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3]苴(chá茶):水中的浮草。

2009-6-25 09:45 塌爷门下行走
说琴.(明)何景明

  
  何子有琴[1],三年不张[2]。从其游者戴仲鹖[3],取而绳以弦[4],进而求操焉。何子御之[5],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6]。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鹖曰:“是病于材也。予观其黟然黑[7],衺然腐也[8]。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
  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将尤夫攻之者也[9]。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制器,其器有四:弦、轸、徽、越[10]。弦以被音,轸以机弦[]11,徽以比度[12],越以亮节[13]。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14]。故弦取其韧密也[15],轸取其栝圆也[16],徽取其数次也[17],越取其中疏也[18]。今是琴弦之韧疏,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疏故清浊弗能具,滞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以隘故声应沉伏。是以宫商不诚职[19],而律吕叛度[20]。虽使伶伦钧弦而柱指[21],伯牙按节而临操[22],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始桐之生邃谷[23],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所蒸,蟠纡纶囷[24],璀璨岪郁[25],文炳彪凤[26],质参金玉,不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27],设大廷[28],合神纳宾[29],赞实出伏[30],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道情和志。何至黟然邪然,为腐材置物耶[32]?
  “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执[33],缚柱以求张弛[34],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35]。直木轮,屈木辐,巨木节[36],细木欐[37],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应变也,序则能辨方也,虚则能受益也。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朴其中,文其外。见则用世[38],不见则用身[39]。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乎?一物而众理备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张[40],敬服斯说。”
    ——选自《四库全书》本《何大复集》
  
  注释:
  [1]何子:作者自称。[2]不张:指没有上弦。[3]戴仲鹖:名冠,字仲鹖,信阳人。尝从何景明学诗。正德进士,为户部主事,历山东提学副使,以清介闻。[4]绳上弦:装上弦。[5]御:用,这里指弹奏。[6]文:这里指曲调。[7]黟(yi)然:深黑色的样子。[8]衺(xié)然:歪邪不正的样子。衺,同“邪:。[9]尤:怨。攻:制造。[10]轸(zhěn):系琴弦可以转动,控制松紧的轴。徽:指琴面上所标出的用手指按弦的部位记号。越(huó):琴瑟底面的孔。[11]机弦:转动琴弦。[12]比度:排比音节的高低。[13]亮节:加大音亮。[14]伏:指音调低沉。[15]韧密:坚韧细密。[16]栝(guā)圆:琴轸插入琴内的栝圆滑易转。[17]数次:指琴徽的度数准确。[18]中疏:指琴身中空。[19]宫商:指宫商角徴羽五音。这里指音阶。诚职:尽职。[20]律吕:指十二律。叛度:谓违背了标准。[21]伶伦:传说中黄帝时的乐官,黄帝曾令他作律。钩弦而柱指:谓用指头弹琴。《列子.汤问》:“郑师文从师襄游,柱指钩弦,三年不成章。”[22]伯牙:春秋时善鼓琴者。[23]邃谷:深谷。[24]蟠纡:蟠曲。轮囷:屈曲的样子。[25]岪(fó)郁:原指山势曲折高峻,这里指树木高大茂密。[26]文柄彪凤:木质上闪现出象虎、凤的纹理。[27]荐:献。清庙:宗庙。[28]大廷:指朝廷。[29]合神纳宾:谓享神待客。《国语.周语下》:“姑洗,所以修洁百物,考神纳宾也。”注:“考,合也,……合致神人,用之享宴,可以纳宾也。”[30]赞实,有助于万物的生长结果。出伏:指能使蛰虫由地下出动。[31]道:同“导”。[32]置物:犹言弃物。[33]如常以求固执:意谓一个平常的材料,坚持求它是一个最好的材料。《礼记.中庸》:“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34]张弛:开弓叫张,松弓叫驰。这里指琴弦的紧或松。[35]褊:褊狭。[36]节:柱子上的斗拱。[37]欐(lì):梁栋。[38]见:同“现”,被发现。[39]用身:指独善其身。[40]改弦更张:改换、调整琴弦,使声音和谐。《汉书.董仲舒传》:“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
  
  
  译文:
    何子有一张琴,三年不去弹它。他的学生戴仲鹖,拿下来装上弦,进奉请他弹奏。何子拂弄一过,三次拨动琴弦,弦却不听手指指挥,发出的声音杂乱无章,仔细听它的音响,不知毛病在什么地方。仲鹖道:“这个毛病在于木质不好。我看它黑黑的,弯弯的,快腐朽了。它的质地不能胜任琴弦,所以弹起来声音不能发扬。”何子道:“咦!这不是木质的过错,我要严厉责备制琴人!凡是做一张琴,首先要选择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要审察是不是按照规格制作成器。琴器有四:弦、轸、徽、越。弦用来发音,轸用来控制弦,徽用来比较音的度数,越用来调和音节。发音就能分出清浊,控制弦就能显出高下,比较度数就能轻重适当,音节调和就能使音响不沉闷暗哑。故而弦要取它韧性的细密,轸要取它琴捩的圆滑,徽要取它度数的次序,越要取它小孔的通畅。现在这张琴,弦的韧性稀疏,轸的琴捩滞涩,徽的度数失去均衡,越的小孔又浅又隘。稀疏,所以清音浊音不能齐全;滞涩,所以高音低音不能相通;失去均衡,所以轻音重音互相侵越;又浅又隘,所以音声沉闷暗哑。这样五音混乱,音律也离开了法度。尽管让黄帝的乐官伶伦来调弦运指,春秋时的琴师伯牙来按照节拍亲自弹奏,他们也不知如何能叫音声和谐了。
   “现在看这张琴的材料,是用桐木制成的。桐木原是生长在深山幽谷,依据着巨大的磬石,经受着风雨的滋化,云烟的蒸润,回绕曲折,光亮沉郁,外表像彩凤那样焕发,质地像金玉那样完美,不能说不是良材。要是叫制作者按照规格做好,修治完善以备随时弹奏,凿削合格以成一张好琴,装饰美观以便出而应世。上焉者使君王得到,可以献之于宗庙,陈设在朝廷,祭享神灵,延见贵宾,唱赞祭礼,疏通隐闭,使民情通畅,万物洁净。下焉者使士大夫得到,可以融洽气质,培养德性,导引情操,和睦心志。何至于黑黑的、弯弯的,成为腐朽之材、无用之物呢!我看天下不责怪材料的人,太少了。鲁隐公去棠地观鱼以为是择善而从,把琴柱缚得牢牢的以为可以使琴弦张弛如意,自己混乱还想要分清事物,自己狭隘还想要求取众多。直木作轮,屈木作辐,巨木斗拱,细木大梁,哪能不使材料出毛病呵!因此君子对此是很慎重的。
    “弹琴要有劲,行动要候时,观察要有顺序,庋藏要有容量。有劲就能不受阻挠,候时就能应付变化,有顺序就能辨别方向,有容量就能受到效益。劲就是信用,时就是智慧,顺序就是仁义,容量就是谦逊。信用作为居处,智慧指挥行动,仁义用来制约,谦虚可以保身。朴实作为内含,文采作为外表。为人所知就出而用世,不为人所知就修养自身。所以《中庸》说:‘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这怎么可以责罪材料呢!”
    仲鹖听了不觉恍然若失,离开坐位说道:“信用不就是取于弦吗,智慧不就是取于轸吗,仁义不就是取于徽吗,谦逊不就是取于越吗?一件东西而所有的道理都齐全了。我所知太少了,要改弦更张,恭恭敬敬地听从您的教导。”
  
  
  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白坡,又号大复山人,信阳(今河南信阳市)人。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授中书舍人。正德初,宦官刘瑾专权,上书吏部尚书许进,劝其秉政毋挠,遂谢病归。刘瑾诛,复出任中书舍人。十二年(1517),升吏部员外郞。次年,迁陕西提学副使。因病辞归,卒于家。
  何景明志节耿介,鄙荣利。曾上疏反对宦官专权说:“义子不当畜”,“宦官不当任”,故长期不得升迁。他与李梦阳交为“前七子”的首领,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梦阳主摹仿,景明则主创造”(《明史.何景明传》),在当时影响很大。他的散文,颇有秦汉文章的雄直之气,但其步趋古人,则是其短。著有《何大复先生集》。

2009-6-25 09:47 塌爷门下行走
司马季主论卜.〔明〕刘基

  
  东陵侯既废[1],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閟极则达[2]。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3]。”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4];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5],枯草也;龟[6],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其者也[7]?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8],昔日之琼蕤玉树也[9];露蛬风蝉[10],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蚀也[11];秋荼春荠[12],昔日之象白驼峰也[13];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14]。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15];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16]。群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注释:
  [1]东陵侯:指召平。秦时为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瓜美,称为东陵瓜。见《史记.萧相国世家》。废:指秦亡后失侯爵。[2]閟(bì):闭塞。[3]卒:尽力。[4]天道何亲,惟德之亲:《尚书.蔡仲之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5]蓍(shī):多年生草本植物,古人用其茎来占卜。[6]龟:古代取龟的腹甲用来占卜。[7]昔者:指为官之日。下句“今日”指被废之日。[8]荒榛:指灌木丛生。断梗:草木的断枝。[9]琼蕤(ruí)玉树:指美好的花草树木。琼:美玉。蕤:草木的花下垂的样子。[10] 蛬(qiōng):同“蛩”,蟋蟀。[11]釭:灯。[13]象白驼峰:大象的脂肪和骆驼背上的肉峰,都是名贵食品。[14]齐纨:山东出产的白色细绢。[15]华:花。[16]浚谷:深谷。
  
  
    东陵侯被废弃以后,往司马季主那儿去占卜。
    季主说:“您要占卜什么事呢?”东陵侯说:“躺卧时间长了就想起来,闭门独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积闷久了就想打喷嚏。我听说:积聚过多就要宣泄,烦郁之极就要开畅,闷热太甚就会起风,堵塞过分就会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没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没有只去不来的。我私下有所怀疑,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季主说:“既然这样,那么您已经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东陵侯说:“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点究竟。”
    季主于是说道:“唉!天道和什么人亲?只和有德的人亲。鬼神怎么会灵?靠着人相信才灵。蓍草不过是枯草,龟甲不过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灵敏聪明,为什么不听从自己,却听命于物呢?而且,您为什么不想一下过去呢?有过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现在的碎瓦坏墙,就是过去的歌楼舞馆;现在的荒棘断梗,就是过去的琼花玉树;现在在风露中哀鸣的蟋蟀和蝉,就是过去的凤笙龙笛;现在的鬼火萤光,就是过去的金灯华烛;现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荠菜,就是过去的象脂驼峰;现在红的枫叶,白的荻草,就是过去的蜀产美锦,齐制细绢。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不算过分;过去有过的现在没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从白昼到黑夜,盛开的花朵凋谢了;从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发出新芽。激流旋湍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这些道理您也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占卜呢?”
  
  
  本文选自《郁离子》卷下,题作《东陵侯》,今从一般选本作《司马季主论卜》。司马季主,楚人,汉初曾在长安卖卜,见《史记.日者列传》。这里借用其名。文章假借东陵侯向司马季主问卜,引发了司马季主的一段议论,说明人灵于物,不必向无知的卜蓍去请教;也说明世事无常,有盛必有衰的道理。文章广用比喻、排比,议论也较生动。

2009-6-25 09:47 塌爷门下行走
思云记.(明)文征明

  
  长洲顾君可求[1],自号思云。一日言于余曰:“福甫乳而母氏见背,成童而先君继亡,茕茕孑立[2],仅以有成。而罔极之恩[3],莫克云报[4]。‘思云’之称,庸以寄吾之悲云耳[5]。先生其为我记之。”
  余惟狄梁公奉使过太行,顾瞻白云,悬情亲舍,慨然兴思[6]。惟其至情迫切,足以感人,千载之下,育其言若新。而所为致人之感之者,亦惟其人也。人品有不同,事绪有不一,以顾君而附于梁公,殆非其拟;而君裹足里门,周旋于一室之间,无数百里之役,亦岂太行之比?然于中有不大相远者。父子之亲,慈爱之懿[7],梁公之所有,顾君未尝无也。是故山则出云,人则有亲,夫人皆得而拟之,岂梁公所得私哉?然而梁公弛情于暂违,而君寄怀于永弃,君视梁公,殆有甚焉。且君之父惟善号友云[8],君视云如亲,所为思之深而感之切,殆犹羹墙之在望[9],又奚梁公之拟为哉?古人谓五十知慕为大孝,君年垂七十而孺慕不已[10],其孝为何如!君读书善医,而执德厉行,忠信弗违,盖能充其孝者也。系之诗曰:
  悠悠白云,绵绵我思[11];何以系之?我亲在兹。白云悠悠,我思绵绵;何以系之?我亲在瞻。瞻之不得,惟我心恻;人孰靡生,我终罔极。古亦有言,无父何怙?岂曰无父,亦恃失母[12]。彼岵有屺,我陟再思[13];遐弗及只[14],我心忧悲。心之忧矣,时靡有告,悠悠劬劳[15],莫适云报!再言思之[16],涕泗如雨;岂不有身?顾复无所。悠悠白云,昊昊苍天;我思不穷,维千万年。
  
  
  注释:
  [1]顾君可求:顾福,字可求,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作者友人。[2]茕茕孑立:孤独一生。[3]罔极之思:指父母之思。《诗.小雅.蓼莪》:“父兮生成,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罔极,谓没有穷尽。[4]克:能。[5]庸:用。[6]“余惟”四句:狄梁公: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唐代名相。据《大唐新语》载:“(阎本立)特荐(狄仁杰)为并州法曹,其亲在河阳别业,仁杰赴任于并州,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近此云下。’悲泣,伫立久之,候云移乃行。”[7]懿:指母亲的美德。[8]惟善:顾惟善,号友云。[9]羹墙:思慕的意思。《后汉书.李固传》:“昔尧殂之后,舜仰慕三年,坐则见尧于墙,食者赌尧于羹,斯所谓聿追来孝,不失臣子之节者。”[10]孺慕:指幼童对亲人的思慕。[11]绵绵:连续不断的样子。[12]“古亦有言”四句:《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怙,依靠。[13]:“彼岵(hù)有屺(qǐ)”二句:《诗.魏风.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岵,有草木之山;屺,无草木之山。[14]遐:远。只:语气词。[15]劬(qú)劳:辛苦勤劳。《诗.小雅.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劳。”[16]言:助词,无义。[17]甲寅:即嘉靖三十三年(1554)。
  
  
  
  本文选自《文征明集.补辑》卷二十,原见《思云图卷》墨迹。文章作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时作者已八十五岁,为年近七十的顾福的自号“思云”作记。文章就狄仁杰的望白云孤飞而思亲就起,欲擒故纵,先说顾不能与狄相比拟,但在深入的层层剖析中,自然得出了顾的思亲远比狄仁杰为深切。小记写得一波三折,委婉有致。

2009-6-25 09:47 塌爷门下行走
松风阁记.(明)刘基

  
  一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1]。雨、露有形,物待以滋[2]。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3],訇磕于虚无之中也[4]。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5],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6]。土石屃赑[7],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8],其声雄以厉[9];水荡而柔[10],其声汹以豗[11]。皆不得其中和[12],使人骇胆而惊心[13]。故独于草木为宜。
  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14];叶之槁者⑩[15],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16]。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17]。
   盖松之为物[18],干挺而枝樛[19],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20],潇洒而扶疏[21],鬖髿而玲珑[22]。故风之过之[23],不雍不激[24],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25],涤昏秽[26],旷神怡情[27],恬淡寂寥[28],逍遥太空[29],与造化游[30]。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31]。
  金鸡之峰[32],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33],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潄[34];稍大,则如奏雅乐[35];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36],又如振鼓[37],隐隐有节奏[38]。
  方舟上人为阁其下[39],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40],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41]。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42],夏不苦暑[43],冬不酷寒[44],观于松可以适吾目[45],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堰蹇而优游[46],逍遥而相羊[47],无外物以汩其心[48],可以喜乐,可以永日[49],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50],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51]?
  予,四方之寓人也[52],行止无所定[53],而于是阁不能忘情②,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55]。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56]。
  二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57],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58],未尽阅其妙也。至是[59],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60],因得备悉其变态[61]。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62]。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63],轇轕徘徊[64];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綉[65]。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塤箎[66],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67],剑槊相磨戛[68];忽又作草虫呜切切[69],乍大乍小[70],若远若近,莫可名状[71]。听之者,耳为之聪[71]。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73]。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74],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注释:
  [1]乎——于。[2]滋——生长,繁殖。[3]非若一—不像是。怒号——发出巨大的声响。[4]訇磕(轰科hōngkē)——大声。虚无——指天空。[5]愕(萼è)——惊讶。[6]悉——全都。[7]屃赑(细必xībī)——觿(希xī)龟的别名。觿龟是一种爬行动物,背面褐色,腹面淡黄色。碑下的石座一般都雕成屃赑的形状,取它力大能负重的意思。这里就是指石碑底下结实的屃赑。[8]谷——两山之间叫谷。[9]雄——雄壮有力。以——连词,意义和“而”相同。厉——猛烈。[10]荡——摇动。[11]汹——水中波浪翻滚的声音。豗(灰huī)——轰响。[12]中和——不刚不柔,平和。[13]骇——惊惧。[14]室(至zhī)——阻塞。[15]槁(搞gǎo)——枯。[16]懦——软弱。扬——高昂。[17]莫若——不如。[18]盖——连词,表示原因。[19]挺——笔直。樛(鸠jiǖ)——弯曲向下。[20]离奇——树根盘曲的样子。巃嵏(龙宗lóngzòng)——高耸的样子。[21]潇洒——飘逸,自然。扶疏——枝叶繁茂的样子。[22]鬖髿(三棱sānsuō)——蓬松的样子。玲拢——灵巧的样子。[23]这句说:所以,当风吹过松树的时候。[24]雍(雍yōng)——堵塞。激——冲击。[25]黩(毒dú)——忧。[26]涤——洗。昏秽(惠huì)——黑暗的和肮脏的东西。[27]旷神——使心境阔大。怡情——使心情愉快。[28]恬(田tiān)淡——清静。寂寥——寂静。[29]太空——天空。[30]造化——旧时指自然界的创造者,也指自然界。[31]宜乎——怪不得。违——离开。[32]金鸡峰——在会(贵guì]稽山上。会稽山在浙江省绍兴县附近。[33]拂——轻轻吹过。[34]暗泉——暗伏而不露出地面的泉水。飒(萨sà)飒——这里是形容水声。石潄(赖lài)——沙石上的急流。[35]雅乐——正乐。古时把那种正规的、标准的音乐叫作雅乐。[36]扬——向上吹起。[37]振——击。[38]隐隐——隐约,听起来不很清楚。[39]上人——对和尚的一种称呼。为一这里是建造的意思。阁——一种建筑物,多建筑在高处,周围开窗,可以跳远。[40]尝——曾经。止——停留,居住。[41]洋洋——快意的样子。[42]去——距离。[43]这句说:在夏天,不因暑热而感到难受。[44]这句说:在冬天,不因寒冷而感到痛苦。[45]适——感到舒服。[46]偃蹇(简jiān)——托病不做事。优游——闲暇自得的样子。[47]逍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相羊——徘徊。[48]汩(古gǔ)——乱。[49]永日——度过漫长的一天。[50]濯(茁zhuó)——洗。颖水——河名。源出河南省登封县西的颖谷,东南流至安徽省境内,入淮河。相传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隐居在颖水附近。尧又想任命他作九州长,他仍不肯接受,并且认为尧的这种话弄脏了他的耳朵,就跑到颖水边上去洗耳朵。高——品行高尚。[51]首阳——山名。在山西省永济县南。相传伯夷、叔齐在周武王灭殷以后,逃避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清——品行纯洁。[52]四方之寓人——在四方作客的人,到处为家的人。[53]行止——行踪。[54]是——这个。忘情——无动于衷。[55]书——写。[56]至正十五年——公元一三五五年。至正是元顺帝妥欢帖睦尔的年号(1341—1368)。[57]这句说:停留了两天。[58]彻昼夜——整天整夜。[59]至是——到了这一次。[60]止——停留,居住。凡——总共。[61]备悉——全知。变态——变化的状态。[62]幢(床chuáng)——旗帜。葆——伞。[63]离褷(尸shT)——形容松枝象羽毛初生的样子。蜿蜒——弯弯曲曲,象蛇爬行的样子。[64]轇轕(胶格jiāogé)——纵横交错的样子。徘徊——来回摆动的样子。[65]组绣——编织成彩色的花纹。[66]埙(勋xūn)——古代的一种乐器,用陶土烧制而成。箎(迟chī)一古代的一种乐器,用竹管制成。[67]铁马——铁骑,指骑兵。驰骤——驰骋,奔腾。[68]槊(朔shuò)——长矛,古代的一种兵器。磨戛(颊jiá)——撞击。[69]草虫——即草螽(忠zhōng)。一种昆虫,善跳跃,雄虫前翅有发声器,颤动翅膀就能发声。切切——形容又细又急的声音。[70]乍(诈zhà)——忽。[71]莫可名状——说不清它的状况。[72]聪——听觉灵敏。[73]六尘——佛经上把色、声、香、味、触、法叫作六尘。尘是脏污的意思。佛经上认为,六尘能染污六根(眼、耳、鼻、舌、身、意)。[74]以是——用这,因此。
  
  
  说明:
   《松风阁记》由上下两篇组成,内容的重点各自不同。第一篇以议论为主,先从风和松谈起,接着谈到松声的特点,再归结到金鸡蜂上三棵松,用四种比喻形象地表现了不同的风吹松的声音。第二篇是第一篇的补充,着重描写作者耳闻目睹的风吹松的情况,并继续用五种比喻形象地表现了风吹松的声音,笔默简炼,形象真切。

2009-6-25 09:48 塌爷门下行走
宋濂获罪.(明)徐祯卿

  
  洪武十年[1],宋学士濂[2],乞老归,帝亲饯之,敕其孙慎辅行[3]。濂顿首辞[4],且要曰[5]:“臣性命未毕蓬土[6],请岁觐陛阶[7]。”既归,每就帝庆节称贺如约[8],帝念旧,恋恋多深情。
  十三年失朝[9],帝召其子中书舍人璲[10],孙殿廷礼仪司序班慎[11],问之,对曰:“不幸有旦夕之忧[12],惟陛下哀矜裁其罪[13]!”帝微使人瞰之[14],无恙,大怒,下璲、慎狱。诏御史,就诛濂,没其家[15]。
  先是濂尝授太子及诸王经[16],太子于是泣且谏曰:“臣愚戆无他师[17],幸陛下哀矜裁其死。”帝怒曰:“俟汝为天子而宥之[18]。”太子惶惧,不知所出[19],遂赴溺[20],左右救得免。帝且喜且骂曰:“痴儿子,我杀人,何与汝也[21]!”因遍录救溺者。凡衣履入水[22],擢三级[23];解衣舄者[24],皆斩之。曰:“太子溺,俟汝解衣而救之乎!”乃赦濂死,而更令入谒[25],然怒卒未解也。会与后食,后具斋素[26],帝问之故,对曰:“妾闻宋先生坐罪[27],溥为作福祐之[28]。”濂至,帝令毋相见。谪居茂州,而竟杀璲、慎[29]。
  
  
  注释:
  [1]洪武十年:1377年。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2]宋濂(1310—1381):字景濂,浙江金华人。元末即有文名,被朱文璋征为顾问。明开国后,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负责草拟诏令)。朱元璋即位后,逐步杀戮功臣,宋濂及早告老还乡。为了不使朱产生猜忌,宋每年都要到京进见,表示忠心。但终于被贬谪而死。[3]敕(chì赤):皇帝的命令。[4]顿首:以头叩地。[5]要(yāo腰):约定。[6]未毕蓬土:没死之前。蓬土,蓬蒿土堆之间(指草野墓葬之处)。[7]岁觐(jǐn进)陛阶:每年来宫内朝见皇帝一次。[8]就帝庆节:乘着帝庆节的机会。帝庆节,皇帝的生日。[9]失朝:指宋濂没有如约进京陛见。[10]中书舍人:官名。明代此职为缮写文书。璲(suì碎):宋璲。[11]殿廷礼仪司:明代官署名,隶属通政使司。序班:掌管司仪之官司。宋慎当时任此职。[12]且夕之忧:指病危。[13]惟:表示希望,敬词。哀矜:哀怜。裁:裁决,定夺。下文的“裁”,免除。[14]微:暗中。瞰(kàn看):窥察。[15] “诏御史”三句:朱元璋诏令御史,到宋濂家乡处死他,抄没他的家产。御史,明代都察院(司监察)的长官为都御史。此处即指都察院。[16] “先是”句:宋濂未退职前,曾任侍读,教授太子及其它皇子(封王者)读书。经,儒家经典。[17]愚戆(ɡànɡ杠):愚而刚直,这里指不聪明。[18] “俟汝”句:等你当了皇帝时再赦免他吧!宥(yòu又):宽赦。[19]不知所出:拿不出救宋濂的办法。[20]赴溺:投水自杀。[21]何与(yù玉)汝:跟你有什么相干?[22]衣(yì易)履:穿着衣裳和鞋。[23]擢(zhuó拙):提升。[24]舄(xì戏):古代一种复底鞋。[25]更令入谒(yè夜):再让宋濂进京谒见。[26]后:指马皇后。具斋素:准备了素食。古人祭祀前,清心洁身,包括吃素食,表示庄敬。[27]坐罪:因犯罪受犯罚。[28] “溥(pǔ普)为”句:在宫内广做佛事求福,祈求保佑他。溥,广。[29] “谪居”二句: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因树党专权,以谋逆罪被杀。其后又穷究党羽,先后致死的有三万人。宋慎也被牵连,家庭被贬迁到茂州(今四川北部的北川、汶川一带),宋濂于中途死在夔州(今四川奉节一带)。
  
  
  徐祯卿(1479—1511),字昌榖。吴县(今属苏州)人,明孝宗弘治期间进土,文学家,少时为“吴中四子”之一,后为“前七子”之一。有《迪功集》、《谈艺录》等。本篇选自《剪胜野闻》,书中多记明初朝野轶闻。
  宋濂是明朝的开国文臣,又曾为太子傅。他年老辞官回乡后,仅因有一年未能如约赴京参觐明太祖,竟获致死之罪;其子宋璲、其孙宋慎因替宋濂进行开脱,亦获死罪。明太祖对宋濂这样不念旧情,这样严酷,令人闻之悚然。这种不近情理的惩罚,就连太后与太子也是十分不满意的。皇后为宋濂广做佛事,以求神佑;太子求赦不成,愤激过甚,以致投水自尽。太子自杀未遂,凡在太子投水时未立刻赴救而“解衣舄者”皆处死。从这个事件的处理中,又一次暴露了明太祖为人的严酷。明太祖的粗细,也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他不轻信宋璲、宋慎的开脱之词,派人私访;太子获救后,又“遍录救溺者”,并区分情况给予奖惩,都表明了这一点。
  明太祖办事之所以如此严酷、精细,是出于巩固他的统治的需要。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略有欺瞒或不忠,也不允许任何人对皇室利益稍有轻慢。这是他对人对事进行赏罚奖惩的准绳。
  据史载,宋濂因其孙宋慎被指控为胡惟庸党,故受牵连,并不是因为没有按时觐见。徐祯卿所记当属传闻。

2009-6-25 09:48 塌爷门下行走
送陈庭学序.(明)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1)万里,陆有剑阁栈道(2)之险,水有瞿唐滟滪(3)之虞。跨马行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颠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掉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4)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5)屡从大将北征有劳(6),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7),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杨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8)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余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余甚自愧。方余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9),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10)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余齿已加耄矣(11),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12),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余,余将不一愧而已也。
  
  
  注释:
  (1)中州:泛指中原。(2)剑阁栈道:剑阁,在四川省北部,剑门关矗立县北,自古以“剑门天下险”闻名,为自秦人蜀的要道。栈道,又名“阁道”、“复道”等,古代在川、陕、甘、滇诸省境内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的一种道路。(2)瞿塘滟滪:瞿塘,瞿塘峡,一称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在四川奉节与巫山县之间,长八公里,江面最狭处仅百余米,江流湍急,山势险峻,号称“天埑”。滟滪,滟滪堆,俗称“燕窝石”,瞿塘峡口江心突起的礁石,旧时为长江三峡著名险滩。(4)天台:县名,今属浙江省。(5)中书左司掾(yuàn院):明初中书省左司的属官。中书左司领吏、户、礼三部,任监督稽核之责。(6)丛大将北征:明初为了统一北方,对付退居漠北的蒙元残余势力,屡遣大将如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冯胜、邓愈、汤和等北征。陈庭学曾经从军。(7)擢:升迁。都指挥司照磨:明代于每一行省设指都指挥使司,掌一省军政,照磨为其属官。(8)杨子云:即扬雄,西汉文学家,字子云,蜀郡成都人。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字长卿,蜀郡成都人。诸葛武侯:即诸葛亮,三国蜀汉丞相,封武乡侯,故称。(9)四方兵起:指元末群雄并起。(10)圣主兴:指朱元璋建立明朝。(11)齿:指代年龄。耄(mào冒):老。《礼记.曲礼上》:“八十、九十曰耄。”《盐铁论.孝养》:“七十曰耄。”(12)颜回、原宪:都是孔子弟子。颜回,鲁人,字子渊,孔子称赞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原宪,字子思。《史记.促尼弟子列传》:“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
  
  宋濂(1310~1381),明初散文家,字景溪,号潜溪,其先金华之潜溪人,至濂乃迁浦江《明史》。自幼好学,早年师从散文大家吴莱、柳贯、黄溍等人,少负文名,元至正九年被荐为翰林编修,他固辞不就,隐居山中。朱元璋称帝后,任命他为文学顾问、江南儒学提举,授太子经。洪武二年(1369)奉旨修《元史》,后因涉案被请四川茂州,途中病故,正德时追谥文宪。宋濂推崇宗经。认为只有孔子之文“才称之为文”,“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文原》),对于违背“温柔敦厚”传统的文章一律采取否定态度。他擅长散文创作,尤以传记文成就突出。代表作《秦士录》、《王冕传》、《李疑传》等文章人物形象生动鲜活,宋濂善于抓住一些细节展现人物性格,并通过个性化语言的运用刻划人物,艺术成就较高。他的写景散文数量亦不少,且风格近似欧阳修,文笔清新,写景状物生动,不事雕琢,代表作有《桃花涧修禊诗序》、《环翠亭记》等。宋濂亲自经历了元末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故他的文章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往往在生动的描述中包含着寓意深刻的哲理,具有较强的思想性,明太祖朱元璋推其为“开国文臣之首”。

2009-6-25 09:49 塌爷门下行走
送程龙峰郡博致仕序.(明)王慎中

  
  嘉靖二十三年[1],制当黜陟天下[2]。百司庶职报罢者凡若干人。而君泉州儒学教授程君龙峰[3],名在有疾之籍[4],当致其事以去。
  程君在学,方修废起坠,搜遗网失,以兴学成材为任。早作晏休,不少惰怠,耳聪目明,智长力给。非独其精爽有余,意气未衰,至于耳目之所营注[5],手中之所蹈持[6],该涉器数[7],而周旋仪等[8],纤烦劳惫[9],莫不究殚胜举[10]。不知司枋者奚所考而名其为疾也[11]。
  黜步之典,固将论贤不肖,经驭废置。人之有疾与否,则有名焉[12]。贤不肖之论,非可倚此为断也,况于名其为疾者,乃非疾乎!人之贤不肖,藏于心术,效于治行,其隐微难见,而形似易惑,故其论常至于失实。非若有疾与否,可以形决而体定也。今所谓疾者,其失若此;则于贤不肖之论,又可知矣!此余所以深有感也。
  又有异焉。古者宪老而不乞言[13]。师也者,所事也,非事人也。所谓以道得民者是也。责其筋力之强束[14],课其骸骨之武健[15],是所以待猥局冗司之末也[16]。古之事师者,其饮食,于饭患其噎,于胾患其哽[17],而祝之也;其居处,于坐则有几,于行则有杖,皆所以事师,而修其辅羸摄疴之具[18],未闻以疾而罢之也。古之道,其不可行于今乎?
  程君之僚,与其所教诸生,皆恨程君之去,谓其非疾也。余故论今之失,而及古之谊,使知程君虽诚有疾,亦不可使去也。
  君去矣,敛其所学[19],以教乡之子弟,徜徉山水之间,步履轻翔,放饭决肉[20],矍铄自喜[21]。客倘有讶而问者:“君胡无疾也?”聊应之曰:“昔者疾,而今愈矣。”不亦可乎?
  
  
  注释:
  [1]嘉靖二十三年:相当于公元1544年。嘉靖为明世宗年号。[2]制:指皇帝的命令。黜陟:指官吏的升降。[3]泉州:府名。治所在今福建省泉州市。作者为泉州府晋江人,故曰“吾泉州”。儒学教授:明代于府设教授一员,为儒学教官中最高一级。掌教诲所属生员。[4]籍:簿册,名册。[5]营注:谋划专注。[6]蹈持:投入,实践。[7]该涉器数:全面地考察各式礼器。[8]仪等:礼仪的等级。[9]纤烦:细小烦杂。[10]殚:尽。[11]司枋(bìng)者:掌握权柄的人。枋,通“柄”,权柄。[12]名:名称。[13]宪老:师法老人。乞言:求说好话。[14]强束:健壮结实。[15]课:考核。[16]猥局冗司:杂滥多余的司局。末:指地位低微者。[17]胾(zì):大块的肉。[18]辅羸:辅助羸弱。摄疴(ē):辅佐病体。[19]敛:集。[20]放饭决肉:放开饭量果断吃肉。[21]矍铄(jué shuò):年老而精神壮健的样子。
  
  
  本文选自《遵岩集》卷十。泉州儒学教授(即郡博,博是国子监博士的简称)程龙峰被上司借口他有病,让他“致仕”了,作者就写了这篇别开生面的赠序来送别。在文中,作者深为程龙峰的被强迫仕鸣不平,因为程耳聪目明,意气未衰,整天忙于工作,不是一个病人。作者进一步指出,黜陟之典的标准应是贤或不肖,主要不是身体状况,更何况把一个身体健康而又忠于职守的人当作病人来黜退,其间包含着什么意思呢?文中对封建社会的这种黜陟弊端作了尖锐的指摘。文章以事实为依据,说理透彻。并用流畅的文笔,杂以诙谐的笔调,使文字更为生动。

2009-6-25 09:49 塌爷门下行走
送东阳马生序.〔明〕宋濂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1],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2]。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4],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5],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6]。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8],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9],烨然若神人[10];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11],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12]。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13],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14],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15],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16],县官日有廪稍之供[17],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18],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19]。余朝京师[20],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为贽[21],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22]。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23],岂知余者哉!
    ——选自《四部备要》本《宋文宪公全集》
  
  注释:
  [1]加冠:古时男子二十岁举行加冠礼,表示已经成年。这里即指二十岁。[2]先达:有名望的前辈。[3]辞色:言辞和脸色。[4]援疑:提出疑难问题。质理:质询道理。[5]负箧(qiè)曳屣(xǐ):背着书箱,趿拉着鞋子。[6]皲(jūn)裂:皮肤受冻开裂。[7]媵(yìng)人:这里指女仆。汤:热水。沃灌:即盥洗。[8]逆旅:客舍。[9]容臭:指香囊。[10]烨(yè)然:光彩闪耀的样子。[11]缊(yùn)袍:以乱麻、旧絮衬于其中的袍子。[12]口体之奉:指衣食的享用。[13]耄(mào)老:指年老,古人谓七十曰耄,或谓八十、九十曰耄,时宋濂六十九岁。[14]君子:这里指有官位的人。[15]缀:连缀。这里是跟随的意思。[16]太学:古代中央的最高学府,明代称国子监。这里沿用旧称。[17]县官:这里指朝廷。廪稍:廪食,即伙食费用。[18]司业、博士:指国子监司业、国子监博士,都是教官。[19]流辈:同辈。[20]余朝京师:宋濂于洪武十年致仕,次年又到南京朝见皇帝。[21]譔:同“撰”。长书:长信。贽:见面礼物。[22]夷:平。[23]际遇之盛:谓好的遭遇。这里指官位之盛。
  
  译文:
    我年幼时就爱学习。因为家中贫穷,无法买书来看,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送还。天气酷寒时,砚池中的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写完后,赶快送还人家,不敢稍稍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人们大多肯将书借给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许多书籍。到了成年时,愈加仰慕圣贤的学说,又担心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游,曾往百里之外,手拿着经书向同乡前辈求教。前辈道德高,名望大,门人学生挤满了他的房间,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低身侧耳向他请教;有时遭到他的训斥,表情更为恭敬,礼貌更为周到,不敢答覆一句话;等到他高兴时,就又向他请教。所以我虽然愚钝,最终还是得到不少教益。
    当我寻师时,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严冬寒风凛冽,大雪深达几尺,脚和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到学舍后,四肢冻僵了不能动弹,仆人给我灌下热水,用被子围盖身上,过了很久才暖和过来。住旅馆主人处,每天吃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求学者都穿着锦绣衣服,戴着穿有珠穗、饰有珍宝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着刀,右边备有香囊,光彩鲜明,如同神人;我则穿着破旧的衣袍处于他们之间,毫无羡慕的念头。因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并不觉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劳和艰辛就是这样。现在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现在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经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  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本文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二。东阳,在浙江省中部,今为市。序,是一种赠言送别的文体。太学生马君则于洪武十一年(1378)回家探亲时,作者写了这篇赠序送别他。文章现身说法,先写自己幼时家贫嗜学,借抄群书,恭敬求师,跋涉问学,一心扑在书本上,终有所成。写得生动具体。用来对比今天太学生的优越条件,劝勉太学生们务必珍惜时机,虚心地、认真地学习。这种循循善诱的精神,是很感人的,也是具有说服力的。即使在今天,也有它的借鉴作用。

2009-6-25 09:50 塌爷门下行走
送虚白上人序.(明)高启

  
  余始不欲与佛者游,尝读东坡所作《勤上人诗序》[1],见其称勤之贤曰:“使勤得列于士大夫之间,必不负欧阳公[2]。”余于是悲士大夫之风坏已久,而喜佛者之有可与游者。
  去年春,余客居城西,读书之暇,因往云岩诸峰间[3],求所谓可与游者,而得虚白上人焉。
  虚白形癯而神清,居众中不妄言笑。余始识于剑池之上[4],固心已贤之矣。入其室,无一物,弊箦折铛[5],尘埃萧然。寒不暖,衣一衲[6],饥不饱,粥一盂,而逍遥徜徉,若有余乐者。间出所为诗,则又纡徐怡愉,无急迫穷苦之态,正与其人类。
  方春二三月时,云岩之游者盛,巨官要人,车马相属[7]。主者撞钟集众,送迎唯谨,虚白方闭户寂坐如不闻;及余至,则曳败履起从,指幽导胜于长林绝壁之下,日入而后已。余益贤虚白,为之太息而有感焉[8]。近世之士大夫,趋于途者骈然[9],议于庐者欢然,莫不恶约而愿盈[10],迭夸而交诋[11],使虚白袭冠带以齿其列,有肯为之者乎?或以虚白佛者也,佛之道贵静而无私,其能是亦宜耳!余曰:今之佛者无呶呶焉肆荒唐之言者乎[12]?无逐逐焉从造请之役者乎[13]?无高屋广厦以居美女丰食以养者乎?然则虚白之贤不惟过吾徒,又能过其徒矣。余是以乐与之游而不知厌也。
  今年秋,虚白将东游,来请一言以为赠。余以虚白非有求于世者,岂欲余张之哉?故书所感者如此,一以风乎人[14],一以省于己,使无或有愧于虚白者而已。
  
  
  注释:
  [1]东坡:指宋代著名文学家苏轼,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2]欧阳公:指宋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3]云岩:指苏州虎丘山,山上有云岩寺。[4]剑池:在虎丘山上。[5]弊箦(zé)破旧的竹席。折铛(chēng):断了腿的锅。[6]衲:僧衣。[7]相属:相连接。[8]太息:叹息。[9]骈然:两两相对的样子。[10]约:穷困。[11]迭夸:轮流夸耀。交诋:相互诋毁。[12]呶呶(náo):唠唠叨叨的样子。[13]逐逐:必须得到的样子。[14]风:同“讽“,讽劝。
  
  
  
  
  
  
  说明:高启(1336—1374),字季迪,长州(今江苏苏州)人。少警敏博学,元末,张士诚据吴,隐居吴淞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明洪武二年(1369),召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复命教授诸王。次年,擢户部右侍郎,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求辞官,遂放归田里,以教书为业。苏州知府魏观于张士诚宫室旧址改建府治,高启为作《上梁文》。魏观被告发下狱,株连高启,被腰斩,年仅三十九岁。
  高启工诗,为明初诗人中创作成就最高的作家。与杨基、张羽、徐贲被称“吴中四杰“。著有《吹台集》、《江馆集》、《凤台集》、《娄江吟稿》、《姑苏杂咏》等诗集,凡二千余首。自选定为《缶鸣集》九百余首。清人金檀辑注《高青丘诗集注》,并把文集《凫藻集》和词集《扣舷集》等附于后。今通行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徐澄宇、沈北宗校点本《高青丘集》。
  本文选自《高青丘集.凫藻集》卷三,上人是对僧人的敬称。文章是高启给友人虚白上人的赠序。作者笔下的虚白上人,品德高尚,才能出众。他安贫乐道,具有独立的人格,对达官贵人不屑一顾,而对志同道合的友人却是招待唯恐不周。而这一切,又是放在当时士大夫世风日坏,僧风日败的社会环境中来写的,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然,作者写作此文的目的,不仅赠给虚白上人,而且也为了“风乎人”、“省于己”,是为了针砭时弊而作的。

2009-6-25 09:50 塌爷门下行走
送职方郎中王君赴任序.(明)金实

  
  守令之誉[1],出于私爱狎昵者[2],固不足信;见于贤士大夫之称许,宜若可信矣,然君子好扬人之善而讳称人之恶,故犹有不足征者。然则如之何而可?亦惟闾阎之细民[3],田野之鄙夫,穷乡蔀屋之妇人小子[4],心不留毁誉,言不知触讳,感悦而归之[5],斯可信矣。此古之观风者所以采民谣而识循吏[6],知教化,用是道也。
  余友王韦庵,永乐中为深泽令[7],在县且二十余年,示民以教化,字之如子[8],婚配其男女,长养以其子[9],民实爱戴之如父母。尝坐擅发官廪赈民[10],逮于理[11],得输役以赎[12]。民驱牛车二百辆代之役,弥月而竟,迎令还治,歌舞填道。又尝疾遘几危,民徬徨奔走,以香燃膊祷于神,谒医救疗之,无不至。疾间[13],则刲羊豕[14],巷歌醉饱以自庆。其得民若此类者不可殚纪[15]。去县之日,民摭其善政为歌谣[16],言虽不能成章而意以独至。后为东朝官[17],营居室于长安西门[18],其民有不远数百里,操畚锸负砖瓦来趋其事者数十人[19],不浃旬而成[20]。此余所目见者也。
  及出为松江同知[21],首奏免逋租数十万[22],理冤狱,活无辜民以千数,劬力于民隐[23],如居深泽时。细民悦而归人,亦如深泽之民。每由公事至旁郡,求直者累累然相属于道,至拥其舟不得行。余适与君邂逅于檇李[24],又尝目见之。若是以观,君之所为,其得誉于人,非惟不出于私爱狎昵者之中,而见称于贤士大夫之文章,亦非过情矣。直不知视古之循良又何如邪?
  内艰服除[25],来朝京师。大司马王公素知其贤[26],言于上,以为职方郎中。我国家太平六七十年,内外军政虽有成法,然历年既久,消长不齐,中间牵合填补,宁无蔽欺纷纠之弊?皇上所以究心于此,分遣大臣巡行四方清理之,正欲辨别其是非真伪,以为取舍,庶使军之部伍有稽,而民之版图不乱[27],其法甚良而密,而职方实莅其事。三二年间,枉抑赴诉者听理于司马门[28],经时历岁,有不得命而不免于饥冻死亡者矣。今大司马既委君以此任,君当为知己者用,则将忘己之利害,以别白其是非,使枉者直,抑者伸,无告者依依有所赖,亦如深泽、松江之民,则君之才之德,为大臣之所荐闻,为天子之所举用,可无负矣,岂不毅然大丈夫哉!慎毋致人曰:“功名不及于居守令时。”则甚不可也。
  太学生陈[王献][29],君之姻友也,以郡人之意来征言[30]。余辱与君有撩寀之好[31],故因[王献]之请而致忠告焉。君名源,字启泽,漳之龙岩人[32]。登甲申进士第[33],博学善属文,韦庵其别号云。
  
  注释:
  [1]守令:郡的行政长官称太守,县的行政长官称县令,合称守令。明代则称知府、知县。这里用古称。[2]狎昵:亲昵。[3]闾阎:闾为里门,阎为里中门。闾阎泛指民间。[4]蔀(bǒu)屋:用草席盖顶的房屋。指穷人所住的房屋。[5]归:归附。[6]观风:指察看民欲得失。《礼记.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7]永乐:明成祖年号,相当于公元1403—1424年。深泽:今河北深泽县。[8]字:养育。[9]以其子:文字疑有误。[10]坐:获罪。[11]理:主管刑狱的官。[12]输役:,服劳役。[13]疾间:疾病痊愈。[14]刲(kuī):宰杀。[15]殚纪:尽记。[16]摭(zhí):拾取,收集。[17]东朝官:指辅助太子的官。因太子居东宫,故称“东朝”。时王源为春坊司直郎。[18]长安西门:指北京承天门(今天安门)前横贯东西的大街右边的西长安门。[19]锸(chā):铁锹。[20]浃(jiā)旬:满十天。[21]松江:指松江府,在今上海市松江等县。同知:知府的佐贰。[22]逋租:拖欠的租赋。[23]劬(qú):勤劳。民隐:人民的痛苦。[24]檇(zuì)李:古地名,在今浙江嘉兴市西南。[25]内艰:指母丧。服除:服丧期满后除去丧服。[26]大司马:古官名,这里指兵部尚书。王公:指王骥,字尚德,束鹿人。永乐中进士,累官至兵部尚书。[27]版图:户籍和地图。[28]司马门:皇宫的外门。这里渊指官署的门。[29]太学生:国子监的学生。[30]征言:征求文字。[31]僚寀(cài):同僚。[32]漳:指漳州府。龙岩:今福建龙岩市。[33]甲申:指永乐二年(1404)。
  
  金实(1371—1439),字用诚,开化(今属浙江)人。成祖即位,上书论治道,复对策称旨,被任为翰林院典籍,参与修《太祖实录》和《永乐大典》,选为东宫讲官,历左春坊、左司直。仁宗时,任卫王府左长史。《明史》称其“为人孝友,敦行宜,阅经史日有程限,至老为缀”。著有《金实文集》。

2009-6-25 09:51 塌爷门下行走
送宗伯乔白岩序.(明)王守仁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战!”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唯精唯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选自《四部丛刊》本《王文成公全书》
  
  
  译文:
    礼部尚书乔白岩先生将往南都,到我处来论学。我说:“学贵专。”乔先生说:“对。我少年时喜欢下棋,于是食不知味,上床不想睡,眼睛不看别的,耳朵不听别的,由此而在一年内压倒全城的人,三年中国内没有可以和我对抗的,学果真是贵专的啊!”我说:“学贵精。”乔先生说:“对。我长大后喜欢词章,于是字字推敲,句句搜求,研究各种史传,考核诸子百家,由此而始则追踪于唐宋,终又深入于汉魏,学果真贵精的啊!”我说:“学贵正。”乔先生说:“对。我中年时喜欢圣贤之道,对下棋我后悔了,对词章我惭愧了,我对它们都不再在心了,您以为怎样?”我说:“行啦!学下棋也叫做学,学词章也叫做学,学道也叫做学,结果大不一样。道就像大路,此外便是荆棘丛生的小路,就难以到达大路了。所以专于道才算得了专,精于道才算得了精,只是专于下棋而不专于道,这种专便成为沉湎;精于词章而不精于道,这种精便成为癖好。讲到道可是又广又大,词章和技能虽也从道中来,但若只以词章和技能卖弄,离开道就远了。所以非专便不能精,非精便不能明,非明便不能诚,所以《尚书.大禹谟》说‘唯精唯一。’精,精粹的意思,专,专一的意思。精然后明,明然后诚,所以明是精的体现,诚是一的基础。一,是天下最大的本源;精,是天下最大的功用。连天地万物生成发育的大道都明白了,何况是词章技能那些无关轻重的事情呢?”乔先生说:“对极了!我将终身记住,只是可惜已经晚了。”我说:“这岂是容易的啊!一般在高位上的人不讲究学业也很久了。从前卫武公九十岁时还向全国戒谕说:‘不要以我为老朽而丢掉我’。先生的年纪只有武公一半,功业却可以成倍,希望先生无愧于武公啊!我也岂敢忘却国土的交儆之诚呢?”

2009-6-25 09:52 塌爷门下行走
遂昌县灭虎祠记.(明)汤显祖

  
  癸巳冬十月[1],虎从东北来,甚张。忽梦指有二碎迹,登堂,有言虎啮其乡西牧竖子[2]。予叹曰:“予德不纯,气之不淑耶?予刑不清,威之不震耶?何以烋气如是[3]!”下令将以十月望吉告城隍之神[4]。文曰:“吾与神共典斯土,人之食人者吾能定之,而不能于止虎。民曰有神。夫虎亦天生,贵不如人,神无纵虎,吾将杀之。”呼吾民任兵者,简其锐以从,搜之叶坞。
  是夜,见有一冠幞袍靴白须团颐长者见梦[5],若予与同为法官治狱者,持一文书示予。予曰:“必杀此二渠以偿[6]。”长者微笑,指文书中一处示予,若前所云“虎亦天生”之句,意望予宽之。予正色争不可。长者知不能夺[7],复微笑曰:“徐之,观枢密公意何如耳。”予觉,知神有意乎咻然者[8],然已戒不可止。之叶坞,午至昏,见虎。虎奔,一虎倨高嵎[9],薄不可近[10]。予曰:“知之矣。”
  旬馀斋居,夜念枢密公,兵象也[11],有得虎者与?当祠之。是夜不能寐[12],觉外汹汹有声。问之,获巨虎,雄也。虎首广尺余,长几二尺,身七尺。惊其雌,三日绕而号其山,中伏矢,走死松阳界中。东北抵万山,忽夜震如裂。民晓视之,得巨虎首二,八股[13],草血洙渍。县人欢,异甚。
  然以公出郡中,月馀归,忘立祠也。复报有虎。予叹曰:“神其罪予。”老氏曰:“佳兵不祥。”莫如以慈卫之。遂就报愿佛寺旁大村下祠为灭虎祠,祠枢密公。非真能灭虎也,虎灭无迹,则亦灭之乎尔。祠以后,获虎三五。向后虎闻遂稀。
  
  注释:
  [1]癸巳:万历二十一年,汤氏时在遂昌任上。[2]牧竖子:牧童。[3]烋气:叹息。[4]望:农历十五。[5]团颐:圆脸。[6]二渠:两只大虎。渠,渠魁,指为首的大虎。[7]夺:止。[8]咻:扰乱。[9]嵎:山势弯曲险阻的地方。[10]薄:迫近。[11]“夜念”二句:枢密公掌军事,故称“兵象”。[12]寐:睡。[13]股:腿。

2009-6-25 09:52 塌爷门下行走
唐诗集注序.(明)陈继儒

  
  余撰有《十异人传》,酉阳唐君其一也。君四岁丧明,犹未受师句读,问之八方五色不复有,若声音点画种种文字,懵如也[1],稍长,坚坐无所事事,辄以耳受书,从旁读三番,旋即记忆。久之,贯串经史、诸子百家及稗官言[2],而最喜作诗。有集行于世,多为通人所赏[3],太守绳斋许公,延见赐粟帛:盐台修龄杨公[4],旌其庐曰:“耳学淹通”,又捐俸为君刻《唐诗集注》;而陈冏卿、张参知诸君争资助之。其诗几百卷,太约昉高棅正声[5],及李于鳞选[6],而稍益之,精汰诸笺,附以己意。典而核,裁而文,既不掊击古人,而又鲜迁就附和之弊。譬如古太师审乐,清浊高下,皆从静深笃挚中来。彼后夔、季札[7],虽精专门,不逮也。世人不解诗,遂不解奇君;即奇君者,不奇居博而奇君目。嗟呼!此未易与俗人论也。经云:天去地八万四千里。吾曹仰天而见日用,则目有八万四千里之分量。若无日用,又无灯光,目虽具,悉与唐君等。第世界人但能以三光见[8],而唐君者又能以不见见者也。其书无所不浏览,其笺注无所不采择,不握管而笔端有眼,千手眼皆备矣。今人六根具足[9],授以此诗,不解句读,或以上注下,或以下注上,首尾颠倒,莫知指归。间有因文解义[10],略杂音声者,非荧火借光[11],则眼中着木槵子相似[12],试与唐君说诗,吾知其明睛果安在也。古之异人,废心而用形;今之异人,废形而用心。好学如唐君,觉上帝之五官无权[13],而仓颉之六书可废[14],异哉,有目者得此诗而读之,将无愧死也夫!
  
  
  注释:
  [1]懵如:茫然无知的样子。[2]稗官言:指野史小说。[3]通人:指常识渊博的人。[4]修龄杨公:即杨鹤,字修龄,武陵人,明万历间进士、曾官巡盐。崇祯初累官兵部右侍郎。[5]高棅:明福建长乐人,字彦恢,号漫士。永乐初以布衣召入翰林,工书画,尤专于诗,编造《唐诗品汇》。其后李梦阳、保景明等“前后七子”诗模拟盛唐,实以该书为胚胎。[6]李于鳞:明代文学家李攀龙,字于鳞,号沧溟,山东历城人。嘉靖进士,官至河南按察使。与五世贞同为“后七子”领袖,认为文自西汉、诗自盛唐以下都无足观,倡导摹拟复古。[7]夔、季札:夔,相传为舜时乐官。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曾出使鲁、齐、郑、卫、晋诸国,当时以多闻著称。《左传》记载他访问鲁国时观周乐,表现出很高的欣赏水平。[8]三光:指日、月、星。[9]六根:佛教称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10]因文解义:即望文生义,穿凿附会。[11]荧火借光:指光亮微弱,视物不清。[12]木槵子:即菩提子,可作念珠。[13]上帝五官:本指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官。此处指人体的各种感官。[14]仓颉六书:仓颉是传说中的汉字创造者。六书,指六种造字法则,《汉书.艺文志》概括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此处泛指文字。

2009-6-25 09:53 塌爷门下行走
唐子畏墓志并铭(明)祝允明

  
  子畏死,余为歌诗,往哭之恸。将葬,其弟子重请为铭。子畏,余肺腑友,微子重且铭之[1]。
  子畏性绝颖利[2]。度越千士[3],世所谓颖者,数岁能为科举文字,童髫中科第[4],一日四海惊称之。子畏不然,幼读书,不识门外街陌,其中屹屹[5],有一日千里气。不或友一人,余访之再,亦不答。一旦,以诗二章投余,杰特之志铮然。余亦报以诗,劝其少加弘舒[6],言万物转高转细,未闻华峰可建都聚[7]。惟天极峻且无外[8],原稿为万物宗。子畏始肯可,久乃大契[9],然一意望古豪杰,殊不屑事场屋[10]。
  其父德广,贾业而士行[11],将用子畏起家,致举业,归教子畏,子畏不得违父旨。德广常语人,此儿必成名,殆难成家乎?父没,子畏犹落落[12]。一日,余谓之曰:“子欲成先志,当且事时业[13];若必从己愿,便可褫襕幞[14],烧科策[15]。今徒籍名泮庐[16],目不接其册子,则取舍奈何?”子畏曰:“诺。明年当大比[17],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勿售,一掷之耳。”即墐户绝交往[18],亦不觅时辈讲习,取前所治毛氏诗[19],与所谓四书者[20],繙讨拟议[21],祗求合时义[22]。戊午[23],试应天府[24],录为第一人。己未[25],往会试。时傍郡有富子,亦已举于乡,师慕子畏,载与俱北。既入试,二场后,有仇富子者,抨于朝,言与主司有私[26],并连子畏。诏驰敕礼闱[27],令此主司不得阅卷,亟捕富子及子畏付诏狱[28],逮主司出,同汛于廷,富子既承,子畏不复辨,与同罚,黜掾于浙藩[29],归而不往。或劝少贬,异时亦不失一命。子畏大笑,竟不行。放浪形迹,翩翩远游。扁舟独迈祝融、匡庐、天台、武夷[30],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31]。蹔归[32],将复踏四方,得矣。久少愈,稍治旧绪[3]。
  其学务穷研造化,玄蕴象数[34],寻究律历[35],求扬马玄虚、邵氏声音之理而赞订之[36]。傍及风鸟、壬遁、太乙[37],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学,未及成章而殁。其于应世文字、诗歌不甚惜,意谓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班已矣。奇趣时发,或寄于画,下笔辄追唐宋名匠。既复为人请乞,烦杂不休,遂亦不及精谛[38]。且已四方慕之,无贵贱富贫,日诣门征索文词、诗画,子畏随应之,而不必尽所至,大率兴寄遐邈,不以一时毁誉重轻为取舍。
  子畏临事果,事多全大节,即少不合不问。故知者诚爱宝之,若异玉珍贝。王文恪公最慎予可[39],知之最深重。不知者亦莫不歆其才望[40];而媢嫉者先后有之[41]。子畏粪土财货,或饮其惠,讳且矫[42],乐其菑[43],更下之石,亦其得祸之由也。桂伐漆割,害隽戕特[44],尘土物态[45],亦何伤于子畏,余伤子畏不以是。气化英灵,大略数百岁一发钟于人,子畏得之,一旦已矣,此其痛宜如何置?有过人之杰,人不歆而更毁;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摈,此其冤宜如何已?
  子畏为文,或丽或淡,或精或泛,无常态,不肯为锻炼功;其思常多而不尽用。其诗初喜秾丽,既又仿白氏[46],务达情性而语终璀璨[47],佳者多与古合。尝乞梦仙游九鲤神[48],梦惠之墨一担,盖终以文业传焉。
  唐氏世吴人,居吴趋里。子畏母丘氏以成化六年二月初四日生子畏[49],岁舍庚寅[50],名之曰寅,初字伯虎,更子畏。卒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51],得年五十四。配徐,继沈[52],生一女,许王氏国士,履吉之子。墓在横塘王家村。子畏罹祸后,归好佛事,号六如,取四句偈旨[53]。治圃舍北桃花坞,日般饮其中[54],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子重名申,亦佳士,称难弟兄也[55]。铭曰:
  穆天门兮夕开,纷吾乘兮归来。睇桃夭兮故土[56],回风冲兮兰玉摧[57]。不兜率兮犹裴回[58],星辰下上兮云雨漼[59]。椅桐轮囷兮稼无滞穟[60]。孔翠错璨兮金芝葳蕤[61]。碧丹渊涵兮人间望思[62]。
  
  注释:
  [1]微:无,非。[2]颖利:谓聪明拔尖。[3]度越:超越,超过。[4]童髫(tiáo)童年。髫,指童子下垂的头发。[5]屹屹:高耸出群的样子。[6]弘舒:扩大舒展。[7]都聚:都市。 [8]无外:不排斥万物。[9]契:投合。[10]场屋:指科举考试的考场。[11]贾(gǔ)业:从事商业。[12]落落:不在意的样子。[13]时业:举业。[14]褫(chǐ):剥夺。襕(lán)幞:襕衫和幞头。襕衫为古代士人之物,明时为秀才举人的公服,幞头是士人所戴的帽子。[15]科策:指应付科举考试的书策,即下文所说的“目不接其册子”的“册子”。[16]泮(pàan)庐:即“泮宫”,古代的学官。[17]大比:明清时称乡试为大比。[18]墐(jìn)户:用泥土涂塞门窗。这里谓紧闭家门。[19]毛氏诗:即“毛诗”,指秦汉间人毛亨和毛苌所传的《诗经》。[20]四书: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当时科举考试的教科书。[21]繙(fān)讨:反复研讨。[22]祗:只。时义:时文之意。[23]戊午:弘治十一年(1498)。[24]应天府:府治今江苏南京,这是乡试。[25]己未:弘治十二年(1499)。[26]与主司有私:据《明史.文苑传》载,当时主司为程敏政,“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27]礼闱:明清时礼部试进士的地方。[28]亟:急。[29]掾(yuàn):掾吏。[30]扁舟:小船。祝融:祝融峰,湖南衡山的最高峰。匡庐:即江西庐山。天台:天台山,在今浙江天台县北。武夷:武夷山,在福建崇安县西南。[31]彭蠡:彭蠡湖,即鄱阳湖。[32]蹔:同“暂”。[33]旧绪:旧业。[34]玄蕴:玄妙深奥。象数:《周易》中凡言天日山泽之类为象,言初上九六之类为数,用以占卜吉凶。[35]律历:历法。[36]扬马玄虚:指汉代扬雄的《太玄》和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邵氏:指邵雍,字尧夫,宋代理学家。声音之理:邵雍《笋山击壤集序》说:“怀其时则谓之志,感其物则谓之情,发其志则谓之言,扬其情则谓之声,言成章则谓之诗,声成文则谓之音。“[37]风鸟、壬循、太乙:都是古代的占卜之术。[38]精谛:精审。[39]王文恪公:指王鏊,字济之,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成化进士。官至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博学善文。死谥文恪。予可:赞许。[40]歆:羡慕。[41]媢(mào)嫉:嫉妒。[42]矫:矫饰。[43]菑:同“灾”。[44]特:谓卓异之才。[45]尘土物态:谓尘世小人的一般情态。[46]白氏:指唐代诗人白居易。其诗以通俗著称。[47]璀璨:喻色彩鲜明。[48]乞梦:求梦。九鲤神:九鲤湖之神。九鲤湖在今福建仙游县北。传说汉代元狩间,有何氏兄弟九人炼丹于此,丹成,各乘一鲤仙去。[49]成化六年:相当于公元1470年。成化为明宪宗年号。[50]岁舍庚寅:岁星次于庚寅,也就是庚寅年。[51]嘉靖癸未:嘉靖二年(1523)。嘉靖为明世宗年号。十二月二日:相当于公元1524年1月7日。由此可见唐寅卒年若以公历计,则应是公元1524年。[52]继:继室。[53]偈(yi):梵语“偈佗”的简称,佛经中的颂词,四句合成一偈。[54]般饮:即“般乐饮酒”,语见《孟子.尽心上》。般,大。[55]难兄弟:即“难兄难弟”。意谓兄弟俱佳,难分高下。语见《世说新语.德行》“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56]睇(dì):斜视,流盼。桃夭:《诗经.周南.桃夭》诗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里借谓死者留念故乡的美景。[57]回风:旋风。[58]兜率:兜率天,佛教所说的欲界六天中的第四天,后因泛指人死后所登的天界。裴回:同“徘徊”。[59]漼(cuǐ):深积的样子。[60]椅:木名,又叫山桐子。木材可作小家具。轮囷:高大的样子。穟:同“穗”。[61]孔翠:孔雀与翠鸟。错璨:交相辉映,鲜明灿烂的样子。金芝:仙草名。葳蕤(wēi ruí):草木茂盛的样子。[62]碧丹:指天上的宫殿。渊涵:幽深的样子。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号枝山,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弘治五年(1492)举于乡,久不第,授广东兴宁知县,迁应天府通判。后谢病归。允明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籍,又工书法,名动海内,与唐寅、文征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生性狂放,恶法礼,喜饮酒而不治生产。善文 ,“其文潇洒自如,不甚依门傍户,虽无江山万里之巨观,而一丘一壑,时复有致”(《四库全书总目》)。著有《怀星堂集》及《苏材小纂》、《祝子罪知》、《浮物》、《野记》、《前闻记》、《志怪录》等。
  本文选自《怀星堂集》卷十七。是作者为好友唐寅写的墓志铭。唐寅卒于嘉靖二年(1523),文当作于其时。唐寅字伯虎,后改字子畏,是明代一位有才华的书画家、文学家。他与作者过从甚密,是肺腑之交。文章在追述他们的交往中,充满了对好友的沉痛思念之情;在叙述唐寅的一生遭际中,也抱着深沉的感叹。墓志为我们展示了唐寅狂放超俗的个性和横放杰出的才华,为我们了解唐寅提供了形象史料。

2009-6-25 09:53 塌爷门下行走
桃花涧修禊诗序.(明)宋濂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1],玄麓山也[2]。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3],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4],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5],以壶觞随[6]。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7],先后累累如鱼贯。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8],可玩。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下有小泓[9],泓上石坛广寻丈[10],可钓。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11],益清绝,曰钓雪矶。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12],赤纷绿骇[13],曰翠霞屏。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窪,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14],水汇为潭。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15],宜仙人居,曰蕊珠岩。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16],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17]。觞有舟[18],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19]。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20],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21]。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可按纸伏岩石下,欲写复止;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或口吻作秋虫吟;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22]: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23],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24],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25],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26]!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27],多尚清虚[28],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注释:
  [1]葱蒨(qiàn):色青绿而茂盛。[2]玄麓山:浙江浦江县的景区,有桃花涧等八景。[3]至正丙申:元顺帝至十六年(1356)。上巳:这年三月上旬的巳日是三月初一,辛巳日。[4]郑君彦真:郑铉,字彦真,浦江人。为人持正,尚风义,善文辞,得到揭傒斯、黄溍等人的敬重。[5]相帅:犹言:“相率”。[6]觞(shāng):酒杯。[7]比:并。[8]然:同“燃”。[9]泓(hóng):水潭。[10]寻丈:一丈左右。寻,八尺。[11]璚树瑶林:洁白如玉的树林。璚,同“琼”。琼、瑶都是美玉。[12]女萝:松萝,地衣类植物。陵苕:即凌霄,又名紫葳,攀援生植物。轇轕(jiāo gé):纵横缠绕。[13]赤纷绿骇:红红绿绿,色彩鲜艳。[14]斗折:犹言曲折。[15]辽夐(xiòng):深远。[16]茵(yīn):坐褥。[17]髹(xiū)觞:漆制的酒杯。[18]舟:这里指酒杯的托盘。[19]相献酬:互相敬酒。[20]觚(gū)翰:指纸笔。觚,古人用以书写的木简。翰,毛笔。[21]觥(gōng):古代一种盛酒器。[22]《韩诗内传》:西汉韩婴所著,解释《诗经》的书,已佚失,后有清人辑本。[23]桃花水:即桃花汛。阴历二三月桃花开时,又融冰,又降雨,河水猛涨,因称“桃花水”。[24]溱洧(zhēn wěi):溱水和洧水,郑国的两条水名。[25]“当追”二句:语本《论语.先进》:“(曾晳)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沂(yí),沂水,在今山西省。舞雩(yú):祈雨的坛。古代求雨之祭叫“雩祭”,又因有巫在坛上歌舞,故称“舞雩”。风徽:风范。[26]勖(xù):勉励。[27]兰亭之集:晋穆帝永和九年,王羲之与友人在兰亭聚会,饮酒赋诗,事见王羲之《兰亭集序》。[28]尚清虚:崇尚道家的清静无为。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浦江(今属浙江)人。自幼刻苦学习,曾受业于元末有名学者吴莱、柳贯、黄溍。元至正间召为翰林院编修,以亲老辞,隐居龙门山著书。至正十八年(1358),明太祖取婺州(今浙江金华),聘为《五经》师。次年任江南儒学提举,为太子师。洪武二年(1369)召修《元史》。官至学士承旨,知制诰兼善大夫。洪武十年致仕。后因受胡惟庸案牵连,被安置茂州(今四川茂汶),中途病死于夔州(今四川奉节)。正统年间追谥文宪。
  宋濂学问渊博,当时朝廷祭祀、朝会、诏谕、封赐等文字,大多出自他手。其文雍容醇厚,在明初文名最高,被推为开国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门乞文者后先相踵”,“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明史》本传)。其著作通行的有《宋学士文集》七十五卷,只收入明以后之作。其全者这《宋文宪公全集》,包括了诗文和《龙门子凝道记》、《浦阳人物志》等。
  本文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五。作于元顺帝至正十六年(1356),尚在入明前。桃花涧是浙江浦江县城东的一条涧水,因夹岸多桃树,故名桃花涧。修禊(xì),古人于农历三月上巳日(即三月上旬的巳日)在水边祓除不祥的一种祭祀,以后定为三月三日。发展到后来,人们在这天到水边嬉戏也就称为“修禊”了。这篇诗序就是宋濂应友人郑彦真之请而写的。文章结构严谨,层次井然,重点写出了桃花涧泉石之胜和文士们的饮酒赋诗,特别是赋诗者的种种不同神态。前者堪称一幅山水长卷,后者则是一幅定格了的赋诗图,形神兼备。

2009-6-25 09:54 塌爷门下行走
陶庵梦忆序.〔明〕张岱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粧点语也。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顱,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牀,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选自光绪刊本《琅嬛文集》
  
  
  译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可归宿之处。披头散发进入山中,形状可怕地变成了野人。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象看到了毒药猛兽,愕然地望着,不敢与我接触。我写了《自挽诗》,屡次想自杀,但因《石匮书》未写完,所以还在人间生活。然而瓮中经常无米,不能煮饭疗饥。我这才懂得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二老实在是饿死的,说他们不愿吃周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
    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长于王、谢之家,很享用过豪华的生活,今日遭到这样的果报:以竹笠作为头的报应,以草鞋作为足跟的报应,用来跟以前享用过的华美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穿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服用细葛布的报应,用来跟以前又轻又暖的衣服相对;以豆叶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对;以草荐作为温暖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柔软枕头的报应,用来跟温柔之物相对;以绳枢作为优良的户枢的报应,以瓮牖作为明亮的窗的报应,用来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享受香艳相对;以跋涉路途作为脚的报应,以背负行囊作为肩膀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轿马仆役相对。以前的各种罪案,都可以从今天的各种果报中看到。
    在枕上听到鸡的啼声,纯洁清静的心境刚刚恢复。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华靡丽于转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五十年来,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黄粱都已煮熟,车子已从蚁穴回来,这种日子应该怎样来打发?只能追想遥远的往事,一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前一桩桩地来忏悔。所写的事,不按年月先后为次序,以与年谱相异;也不按门类排比,以与《志林》相差别。偶而拿出一则来看看,好象是在游览以前到过的地方,遇见了以前的朋友,虽说城郭依旧,人民已非,但我却反而自己高兴。我真可说是不能对之说梦的痴人了。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个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交,把酒坛子打破了。估计无从赔偿,就长时间呆坐着想道:“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贫穷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忽忽地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则是一样的。我现在大梦将要醒了,但还在弄雕虫小技,这又是在说梦话了。因而叹息具有慧业的文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难改,正如卢生在邯郸梦已要结束、天就要亮的时候,在其遗表中还想把其摹榻二王的书法流传后世一样。因此,其一点名根,实在是象佛家舍利子那样坚固,虽然用猛烈的劫火来烧它,还是烧不掉的。

2009-7-29 09:15 塌爷门下行走
题《海天落照图》后.(明)王世贞

《海天落照图》,相传小李将军昭道[1]作,宣和[2]秘藏,不知何年为常熟刘以则[3]所收,转落吴城汤氏[4]。嘉靖[5]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子大符[6]意迫得之。汤见消息非常。乃延仇英实父[7]别定,摹一本,将欲为米颠[8]狡狯,而为怨家所发。守怒甚,将致叵测。汤不获已,因割陈缉熙[9]等三诗于仇本后,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10]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后归守,守以归大符。大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坐法[11],籍入天府[12]。隆庆初,一中贵[13]携出,不甚爱赏,其位下小珰[14]窃之。时朱忠僖[15]领缇骑,密以重赀购,中贵诘责甚急,小珰惧而投诸火。此癸酉[16]秋事也。
  余自弱中闻之拾遗人[17],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今年春,归息弇园,汤氏偶以仇本见售,为惊喜,不论直收之。
  按《宣和画谱》[18]称昭道有《落照》、《海岸》二图,不言所谓《海天落照》者。其图有御题[19],有瘦金、瓢印[20]与否亦无从辨证,第睹此临迹之妙乃尔,因以想见隆准公[21]之惊世也。实父十指如叶玉人[22],即临本亦何必减逸少[23]宣示、信本[24]《兰亭》哉!老人馋眼,今日饱矣!为题其后。
  
  注释:
  [1]李昭道:唐代画家,世称小李将军,其父李思训世称大李将军。[2]宣和:宋徽宗的年号(1119—1125).[3]刘以则:明代收藏家。[4]汤氏:当时的古董商。[5]嘉靖:明世宗的年号(1522—1566).[6]大符:严世蕃,字大符,明嘉靖年间奸相严嵩(江西分宜人)之子。[7]仇项:字实父,号十洲,明代画家。[8]米颠:米芾,宋代画家,为人颠狂,世称“米颠”。善仿古以乱真,故文中称其“狡狯”。[9]陈缉熙:陈鉴,字缉熙,明代收藏家。[10]彭孔嘉:彭年,字孔嘉,明代书画家文徴明的学生。[11]坐法:指嘉靖末严嵩革职,严世蕃被处死。[12]籍入天府:没收入宫。[13]中贵:受皇帝宠幸的大太监。[14]小珰:小宦官。[15]朱忠僖:朱忠僖:朱希孝,谥忠僖,隆庆年间领锦衣卫(即下文之“缇骑”,为皇帝的亲军,掌诏狱)。[16]癸酉: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17]拾遗人:旧货商。[18]《宣和画谱》:记载宣和时宫内藏画的册录,宋徽宗时编。[19]御题:指宋徽宗的题词。[20]瘦金:徽宗所创的一种字体。瓢印:徽宗在其所藏古书画上所用的瓢形印鉴。[21]隆准公:隆准,高鼻梁,古时以为帝王之相。李昭道为唐宗室,故称。[22]叶玉人:将玉雕成叶状的高手匠人。见《列子.说符》。比喻仇英画手之巧妙。[23]逸少:王羲之,字逸少,晋代书法家,曾临三国魏书法家钟繇《宣示表》。[24]信本:欧阳询,字信本,唐代书法家,曾临 王羲之《兰亭序》。
  

2009-7-29 09:16 塌爷门下行走
题《鲁文恪诗选》后.(明)钟惺

诗文多多益善者[2],古今能有几人?与其不能尽善而止存一篇数篇、一句数句之长[3],此外皆能勿作,即作而能不使似,使后之读者,常有“其全决不止此”之疑,思之惜之,犹有有余不尽之意焉。若夫篇与句善矣,而不能使其不善者不传于后,以起后人厌弃[4],而善者反不见信[5],此岂善为必传之计者哉!故夫选而后作者,上也;作而自选者,次也;作而待人选者,又次也。古人所谓数十首、数首之可传者,其全决不止此。若其善者止此,而此外勿作,正予所谓作其必可传者也。此其识其力[6],古今又能有几人乎?
  
  注释:
  [1]鲁文恪(kè)鲁铎,字振之,曾任国子监祭酒,死后谥文恪。作者的同乡前辈。[2]多多益善:越多越好。[3]与其……而:与其……不知。[4]起:引起。[5]见:被。[6]识:见识。力:才力。
  
  
  钟惺(1574—1624),字伯敬,号敬谷,竟陵(今湖北省天门市)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历任南京礼部郎中、福建提学佥事。与谭元春共同编选《古诗归》和《唐诗归》,提倡一种“幽深孤峭”的风格,被称为“竟陵派”。著作有《隐秀轩集》,天启二年沈春泽刊本。今有《钟伯敬合集》,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第三十二种。
  本文选自《隐秀轩文集》。原文有二则,此选其一。文中评说了选诗的三种情况:一种是“选而后作”,即由作者自己把握“不能尽善”者不作;一种是“作而自选”,即由作者自己选择善者,使不善者不传于后;一种是“作而待人选”。作者提倡“作其必可传者”,并说明这是很难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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