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2-14 16:14
水镜门生
【转】木令耆《记方志彤教授》
三十年前哈佛大学汉语文史系,有一位闻名的怪僻学者,他不但对中国古典文学修养深:渊,而又精通西方文史语言;如希腊文,拉丁文,德,法,意大利文等等。他就是方志彤教授——一位今古稀有的学者。每每想念到他,便瞧见那如狮子似的披散的一头银发。他身材高壮,面色红润,有如酒饮之后。他是哈佛大学的一位怪杰;他孤寡冷傲,可是只要他认为孺子可教也,它可能是你的良师好友。那么他会变得慈善忠诚。
方志彤便是我这样的一位恩师,如果三十年前我未曾从师于他,今日我也不会在此以汉文来写作。半年前在北京与老友重逢,那是一位儿时小友。他知道我喜读中文书,而身居他乡,便想送几本书给我带回美国。可又担心一向轻装旅行的我,因此只送给我两本书,其中一本便是杨绛写的《我们仨》,我读后,心更感触甚深,很是痛惜他们仨,便想提笔写篇追忆钱钟书“他们仨”。
奇异的是提起笔来,脑海中只看到那一头银发的方志彤教授。笔随意念,写下的是常常怀念钱钟书的老同学,方志彤教授。我首先是上海陶尔教授的诗词课,而他又导致我去上方志彤的课。这两位教授将我导致回返汉文。
记得快离开中国时,正在南京上初中,一位同班同学警告我不可忘记中文:你爸爸带你离开中国很不对,你应当用中文写作。方志彤先生不但将我回归汉语,也启发我就将遗失的中国文化。尤其是传统中国文人的孤洁寡傲。他说他不能忍受庸俗,他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文人。因此他的教授方法也是奇特的。譬如想上他的课,必须得到他的许可,并且他不愿在教室中讲课,是在他自身的办公室讲课,每次只收四,五个学生,围着他的写字台而听课。我便这样的坐在他办公桌旁听了两年课。
听他的课,不但听到汉语,英语,也会听到法语,德语,希腊文,意大利文。听他的课有如游学世界。他不大看得起读书读释文,认为tradutore ē ratore。这句意大利文,意思是翻译者是背逆者,意思是翻译未能达原文本意。这句话我也听钱钟书提到过。他和方志彤在清华大学是同班同学,两人又精通数国文字,因此同样的对翻译有反感,瞧不起读译文的读者。他们两在这方面是同志,也是知心。
因为我在欧洲居住过,也懂少许意大利文,法文等,因此他对我也另眼看待,并且得知我也订阅英国的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便说很高兴有一个知音者在听他的课。上他的课如走海阔天空的文化世界。我从未知道中国历来有多元化的文化智慧。这文化智慧其实是世界文明大同的。
我第一次听他的课是跟他读庄子,内篇第一至第七,《逍遥游》最能代表方先生的文化境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读庄子,真是太神了,恰如魂飞神舞,“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庄子内篇——“逍遥游”,“齐物论”,“养生道”,“应帝王”——所展示的文化境界正若上方先生的课,如支氏逍遥游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尤其读到颜回与仲尼的对答:“何为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型去知,同於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何为大通,为之恍然·读庄子,上方先生的课,为之恍然也。
读庄子时,方先生常常指出书中的相对论,可知庄子哲学其实是分析性的,而此分析性常常升华于诗境。西方哲学常建议古典哲学只有希腊哲学开始分析性的思维,不知老庄思维也是分析性的,而是诗维层次常进入诗意似的玄虚妙语。这种语解既是分析亦是形而上。
第一年跟方先生读的是老庄,同时方先生也介绍一些课外读本,如林语堂写的英文剧本《孔子见南子》,写的是孔子去见某官夫人,意图找份官职。由此可知方先生对孔儒的一些看法类似惠施(庄子的好友)。菲薄孔子。这原是庄子的人生,他可官而拒,不像孔子周游诸国,欲官而无,而流浪终生,惶惶如丧家之犬。
方先生的孤傲也使得他未肯去求份哈佛教授职位,始终是占一超然的学者老师地位,只求一容膝的读书做学范围。他是上海陶尔教授的老师,也是美国和西方许多汉学家的宗师。钱钟书曾经问过我在美国修汉学博士的要求,我说除了念一些必修课时,加上能译评一本汉文著作就差不多了,当然还要备修很长的参考注解等。他笑说幸好秦始皇烧丢许多古书,由此减轻不少博士生的负担,说此话时。站在身旁的杨绛听了不禁笑弯了腰。
第二年听方先生的课是读中国文学批评,如曹丕的《典论》,陆机的《文赋》,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等。此时始知文学批评中国自古便有著作,此其实也是分析性的文艺思维。
上方先生的课不仅是学习,而是求知超过求学。由于方先生的人生观,他在清华大学做学生时代便成为钱钟书的知心之交。他们求学的愿望不在乎获得一官二职,而是处于单纯的求知感与对知识的基本兴趣。他常对我谈到他们在清华的学生时代,也珍贵保存一副钱钟书给他的相片。他佩服学人的学识极少,多半笑嘲待之,尤其对欲望做官的学人嗤之以鼻,说他们术而不学。对钱钟书他却是爱戴不已。
方志彤和钱钟书同样是得罪人的高手,他们同样是“庸人不可忍之”。他们明确悟解到自己读书破万卷,仍然有不解之处,怎能忍受那一些轻浮自满的伪学君子。我对方先生有莫名的同情,我微微感到他的隐痛;每当提到钱钟书,他便好似找到知音,也不必费心神去自我解嘲,他与钱钟书有通灵之处。
一九七九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派来一高级学者代表团访问美国各高等学院,其中有钱钟书。我有幸能接待这个代表团,并确定安排方先生与老友钱钟书有机会聚叙。他们有一日坐在同一桌上聚餐,此后我也因此有幸得到钱先生的信任;并叮嘱我去伦敦时去看他的女儿钱媛。
一日我在伦敦,傅聪要我去他家用晚餐,并说钱媛也会来参加。傅聪约我同到地铁站去碰钱媛,然后三人步行回傅聪家。傅聪父母与钱钟书夫妇是挚友,因此傅聪与钱媛是世交。我那晚与他们在一起叙谈,感到一阵薄雾似的悲哀,或许他们触动了我对他们的同情,惋惜。在我心底里我深深感觉到他们经过的苦难,和他们对父母的爱慕和关切。
再次见到钱媛时是在北京师范大学,我与她同在外文系。也许就因为同系便没有多次私自交流,无形中避免一些猜嫌。可是去拜访钱钟书、杨绛到有数次,每次去便渡过得很愉快,尤其看到他们俩孩子似的天真,坦诚,谈笑自若,不时有幽默的谈笑。一九八六年我在北大,因为教课忙累,没能及时去访问他俩。一天哈佛到北大来的访问学者提起想去见钱钟书,我便为他拨了电话给钱先生,可是出我意料之外,钱钟书的反应是:我不想见陌生人,你自个来吧!
当钱钟书的《管锥篇》出版后,我接到方先生那里来的电话;他将开一课《管锥篇》的课,约我去听课,这是我上方先生最后一堂的课。之后我又常回中国,也不及与方先生辞别,我最后一堂课也与钱钟书有关。
当我开始读杨绛的书《我们仨》,我并不知只剩下杨绛一人了。读到杨绛梦似的叙写,我感到生存在虚无缥缈间。我重新看见他们仨,梦似的再遇见他们仨。一个黄昏,夏日的伦敦,钱媛到我居宿的伦敦大学来访,她下了出租车,手提一大皮箱,本以为可以在我处下榻,可惜我居住的宿舍不便留客,我们只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餐,晚上她去使馆招待所留宿。对此,我甚感遗憾,没能尽情招待她。
回忆那晚我们在一起谈到荒谬派的戏剧,她说她收集了一些荒谬派的录像片带回北师大。那时也是我对荒谬派极感兴趣的时候。那晚钱媛也提到父母两是多么的亲切知音。
在杨绛的书里,我才发觉钱媛加上父母形成他们仨;这三位一体的他们仨。他们在感情,知识,精神上形成了他们仨。在痛苦的人生旅途中,他们在精神上是永恒的三位一体。读到钱媛对父母的挂念,关切,苦苦的关切,至死而不放心,我为之痛惜。读到杨绛最后剩下她孤独一人,我更为之痛楚。尤其看到她写第三部的题目是: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我们仨》的第一部是虚实飘幻的写法:“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钱钟书一同散步;说说笑笑。是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阳已下山,黄昏薄雾,苍苍茫茫中,忽然钟书不见了。我回顾寻找不见他的影踪,我喊他,没人应。”这一段完全将杨绛的失落心神写出来了。我认识了他们仨,是因为我是方志彤先生的学生,因此我追怀他们仨,我不禁也追忆方先生。
在一个追悼会上,我遇见了方志彤的遗孀。她是历史系的教授。我告诉她,是方先生重新带我回到汉语文化。由于方先生,我幸识《管锥篇》的作者——钱钟书先生和《他们仨》的杨绛,钱媛。身在远远的大西洋彼岸,我遥祝杨绛,但愿人长久。
作者简介:
木令耆本名刘年玲,生长於上海,南京,重庆等地,原籍湖北1947年离开中国,因为酷爱中国文学,在美国成长时间也不忘学习汉文。曾经求学於柏克莱,哥伦比亚,哈佛,剑桥,1973年在英国剑桥的悠静环境中开始写作。1975年创办秋水杂志,为海外一文艺刊物,并任主编。1975年离开祖国30多年后,第一次返国。1981年,再度回国,教学於北京师范大学。1985-86教学於北京大学。在美国曾任教於波士顿大学,翩得利大学。现为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研究员。1983年编选“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出版中篇小说“竹林引幻”。继之出版“海外文艺漫谈”,“边缘人”,“泼墨的生活”,“爱的荒谬”。并曾编译英文版中国女作家小说选“玫瑰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