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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6-7 15:14 水色琉璃
(下有繁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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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霖雨溢潇湘,江左春分、烟柳转凄茫。颍水淡沲,脉脉离鸳鸯。
              小满焱阳,兰烬落棋石、婵娟冥冥绮亮。
                       秋紧野鹜飞,南楼凉。
                  大寒皓霙连冰琅,琼花雨沧沧。
                            ……
               瑶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
                            ……
                            ……


汉献帝初平三年。江左。惊蛰。
白皙修长的手指缠绕上木质的伞柄,隙隙离离里飘散出清冽的香味。
已经戌时了。舒城弥漫起一层灰暗的色彩。酒肆外挂起血红的灯笼。在烟波浩淼的纯色江南缀上零星的嫣猩色彩。
瑜站在木桥上,看着繁华而宁静的街道。虽然在下雨,依然有不少人撑着油纸伞在行路。水面上蒸腾起带着荷藕香甜的味道。街道旁的酒家里依稀传来商女模糊而清冽的歌声。

[color=red]『霖雨溢潇湘,江左春分、烟柳转凄茫。……』[/color]

伴着古琴丝丝渗出雾气的清亮,在江畔婉转出错落的韵致。
雨水顺着伞檐轻漫下来。模糊了眼睛。松了松手上的力。他的眸子中荡漾起苍翠如皓玉的清光。暗黄色的伞轻轻地从手上滑落。仰起脸,雨水一串串落到脸上。轻轻地阖上星瞳,睫毛微颤。握住自己冰凉的手指。远处幽幽的龠声漫过耳畔,夜风穿越过心尖一般的清醇甘洌。
缓缓低下头,微笑,似赞似叹地低吟一声,眼中汹涌出眷恋的颜色。
『策……』
……


『公瑾。』
午前的阳光如同梦幻一般炫色。笼罩在颍水上一层鳞鳞的金色。眼前陆续穿梭过游曳的竹排和木筏。船夫一边撑篙一边唱着粗狂的渔歌。

[color=red]颍水淡沲,脉脉离鸳鸯。[/color]

公瑾转头。他正在对着他笑。乌木样的瞳眸中闪耀出明朗的傲气。有他在的地方,公瑾的手总是比平时温暖。
『伯符……你笑起来,像太阳一样。』
公瑾微笑着对他说。
伯符一怔,然后仰起头大笑起来。声音中透出不羁的狂气。然后他低下头,直直地注视着公瑾问,
『那么公瑾,你认为你呢?』
公瑾蓦然一锁眉,一丝易碎的怅然闪过去。伯符是对的。而且他无疑说到他的痛处。他每次的笑都是埋葬于破碎的边缘的。在清丽的微笑中,眼睛里依然残留忧伤的痕迹。
骗得过别人,终究还是骗不过伯符么?
看着他自失的样子,伯符轻笑着说:『公瑾,你刚刚十八岁而已。』
『你也才十八岁零两个月。』他本能地回嘴。
『哈哈,你这样真可爱!』
『你觉得这种智力回退到七岁的吵嘴现象就是可爱么?』
『……不……不啊。』伯符把手指插进额前的黑发里,很艰难地扬起快要皱起的眉毛。『其实……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有七岁。』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是七岁。至少那时可以和爹在一起。
公瑾愣住了。突然看到伯符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脸上都是离群索居的苍凉痕迹。一瞬间的悱伤他感到太阳那种永恒的闪耀和快乐在他眼前碎裂。
迅速到不可收拾。

——是我太自私了。公瑾心中涌上一层恍然和无奈。其实伯符的心情不比我好——不可能比我好。
除了公瑾,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爹去世的时候他有多伤心,那天晚上回来,他倒在公瑾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那时候他哭叫,寒热,歇斯底里到公瑾害怕的地步。他不停地问公瑾,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公瑾几乎不能措辞来安慰他。二更过去时伯符终于累了,一脸泪水地睡着了。公瑾苦笑着,想把他放回床上但怕吵醒他,只好保持姿势在床上坐了大半夜。也就是那半夜,公瑾想清楚了,策,根本就是个孩子。

一个还未到十七岁就开始背负生命的孩子。

但是第二天他就好多了。他对每一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笑。一个月过去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开始学会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伤口溃烂流血。他恢复了爹在的时候的那份明朗。这种烟尘中阳光的感觉,连公瑾也骗过去了。
公瑾以为,他不那样难过了。
公瑾这样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他可以不背负带给别人快乐这样的责任。而伯符不行。如果主公去世以后伯符再不笑那么整个东吴就算完了。所以伯符学会了更加璀然的笑容,学会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有这种笑容来安慰伤心的人。
就像太阳一样。

公瑾蹙着眉看着伯符的背影。突然觉得他的身影嵌在太阳中居然可以是那么苍凉的。他安静地伸起一只手,环住伯符的肩膀。他低下头,轻轻地说:『对不起。』
策,对不起。
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我却只会任性地分享你的快乐。
是小孩子的人,是我。
对不起。

『公瑾……』伯符把下巴放在公瑾的手臂上,轻轻地念道:『小的时候我觉得爹是我所有的幸福。现在爹去世了……那我……』
『……所以我说你是小孩子吧,这种东西也想得出来。』公瑾故作轻松地打断他,『你就是你,你不仅可以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
因为,你是我的太阳啊。


怅然地笑笑,继续撑起伞。将近子时了,应该回府了吧……
走下桥的时候,他回了回头。恍然间他好像又看见了白天的阳光下,策好看的笑容。璀璨而坦然。


『周将军,您回来了么……少主在房间等您……』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还有,我已经吃过了。』……

踏进厢房的时候,他看见策坐在凳子上,手撑着头昏昏欲睡。桌上都是冰冷的菜。
『伯符?』他轻声探问。
『公瑾,你才回来啊。菜都凉了。』他揉揉眼睛站起身。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你好像没有在外面吃东西的习惯吧。还有你回来的时候肯定对婢女说你已经吃过了,所以我给你留了东西啊。』
『怎么又被你猜到了?』
『你的善良还不是出了名的啊。下人都当亲戚。』
『喔?我真的这么好?^^』公瑾探头过去一脸甜美的微笑。
『……行了行了,如果在我面前你都得这样我看你别活了。』策哭笑不得。『说吧,今天早上你惹我难过应该怎样赔我啊。』
『不会吧,这都要算到我头上?』
『你看过我被别人弄得这么难过么?』
『……』公瑾轻轻一撇嘴转过头去。明明自己突然那样最后赖到别人头上,比狡猾的话,还真不是策的对手。
策一脸诡异的笑容,然后说:『你自己看着办啊。』
『不如我弹琴给你听吧。你不是最喜欢清商调的「婆娑乱」么?』公瑾说。
『不要,那个太凄凉了。……』策还没说完,就听见清幽的瑶琴声穿越过时光的空洞,流泻过他的身体。

清越的声音从指缝间弥漫出凄绝的旋律。游走在子夜温热的空气里。月光在华丽厚重的幔帐后暗隐出荧亮的皎璧。跳跃的烛光在轻微的黑暗中摇曳着,颤动出浅星的的苍蓝。
熏炉溢散出模糊而冶艳的香调。清浓而摄惑人心的甘甜气息。瑜抬头,流动着清冽幽光的蛊魅星瞳,缓缓睁开,再浅浅闭上。绝美不似在人间的脸。轻轻地呼吸。
手指滑过坚韧的琴弦转调,撕扯出悲绝的一阕。烈音割断残梦中的朦胧。音调在最激烈的时候瞬然停止。立即转为柔软的低吟。灰暗的流转,像盛放在弥迤廓土上的荼糜。绽裂的花瓣,又瞬然凋谢,兰芷尸体的颓废奢靡。弥留在遗迹内飘忽冰冷的香气,冷漠至绝。

[color=red]兰烬落棋石、婵娟冥冥绮亮。……[/color]

『公……瑾……』
瑜的表情隐没在暗处。策轻执起桌上的烛台,靠过去。浅桔色在夜色中迷离出暧昧的色彩。
『啊……』
音律瞬然停止。瑜柳眉轻蹙,随即展开。
『……我把烛花滴到你手上了么?……对不起啊。』策说。
『没事。不是很烫。』瑜笑着回答。
『伯符,你看,连烛也会哭呢……』
所以有时……策,你不要强忍着,好吗。你和我一样大,我知道在心中极度悲怆的时候还要对着别人微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几乎每一刻,都好像在被刀砍。

『策……?』
……


[color=red]秋紧野鹜飞,南楼凉。[/color]

南楼上逐渐不胜寒意。
独坐,兰襟微散。
合上厚重的兵书,瑜转头看楼外。汩汩的江水向东奔走而去。低声轻吟起江南小操,江风吹起微乱的青丝。吹进眼睛,已经略微有凛冽的疼痛。

『公瑾……就走么?』
『嗯。下月初去巴丘守郡。』
『……』
……

『伯符,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在……不断……失去……曾经认为,会一辈子都拥有的幸福。』
『……哈哈,我又不是去赴死,说那么难听。』
『公瑾……你懂事了。』
『嗯?』
『……要是以前的你,一定会一脸悲切地让我更难过。』
『不可能!你乱讲!!』
瑜大吵着。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感觉。那种心在一点点被撕裂却故作轻松的感觉。他疼得脸色惨白。
策,没错。就是因为我懂事了,我一次次地体会到你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才,更加不希望你难过。
策,你一定要,幸福。


在巴丘郡,终于恢复了以前应该有的日子。天下纷乱之势愈见明显,经常忙到合衣入眠。断断续续地听到策那边的消息。
建安三年时回去过一次,和策一起大约有半年的时间,然后又回到巴丘了。说实话巴丘离舒城不远,但这些都不重要。主要是,策和瑜各自都结婚了。策的妻子是大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对瑜说:『这个女人我要定了。』
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有这么特殊的气质。冰冷中暗隐着温柔,明朗而忧伤。淡漠的眼角下却牵动着不易察觉的温存。而且会弹琴。
最重要的是,她给人的感觉,和公瑾太像了。
太像太像了。
而公瑾的妻子是大乔的妹妹小乔。
一个芳龄二八非常漂亮的女人。
是的。一个非常漂亮的……
女人。

一天天过去,心里平静得没有疼痛。
直到某一天清晨,瑜在柔软奢贵的榻上醒来,打开纸窗发现窗外一片银色的宏琏时,才开始回想,这到底是第几个,在巴丘过的冬天。

[color=red]大寒皓霙连冰琅,琼花雨沧沧。……[/color]

瑜走到书阁边,看着被束之高阁的红牙琴,突然很想再摸摸琴弦。琴很久没有弹了。没有时间。也从不让下人擦拭。他后悔把那把琴带到了巴丘。
曾进企盼着灰能把琴完整地盖掉。尘封住了琴,就能尘封住那个晚上的回忆。尘封住了那份回忆,应该就能尘封住对策近乎心痛的思念……

红牙木上尽是灰尘。执起清水微濡的罗布,轻轻擦拭起来。绸缎不断地把弦碰触出声。只是音质不知为何,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擦过琴腹的时候,公瑾的手突然停下。他看见琴面上牙木已经断裂,在马尾弦下狰狞出讽刺的伤痕。
不可能……红牙这么优良的质地,怎么会说裂就裂?……

『周将军!!』
『什么事?这么着急?』
『周将军!……孙将军他……』
……

狂奔到吴郡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可是公瑾根本不想休息。脑中不停回旋着小吏的话。
『孙将军身负毒箭伤,金疮已裂,病在旦夕……』
『不可能!玩笑吧?策身体这么好一点箭伤能把他怎么样??不可能!!』公瑾当时就口不择言地对小吏吼起来。
苦笑着,拍拍已经喘到脱力的坐骑。我果然还是太急躁了。
策,你不想再听一次我清商调的「婆娑乱」了么?……

看到策的时候,心中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
跪在榻前,瑜只有一个想法。他脑中反复回旋的,只有一件事。看到策惨白的脸形如枯槁,他一字一字地说:『伯符,你说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如果你不在,那我……』
『哈哈……你……就是……你……
你……不仅可以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

[color=red]瑶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color]

瑜,你一定要幸福啊。连我份一起。

[color=red]瑶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color]

如果你敢不幸福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哈哈。

……

残月的弧度在唇边逐渐漫漶。他的目光涣散出一种幽碧的空茫。涤荡出潋滟而散漠的眷恋荷温柔。恍然间公瑾好像看到了九年前的春天,那座散发着木质幽香的小桥上,伯符在血色江南的艳阳下,对他露出像太阳一样的微笑。
远处奢丽的酒肆里传来空洞的琴瑟声。商女在蒸腾的荷香雾气中浅浅吟唱:

霖雨溢潇湘,江左春分、烟柳转凄茫。颍水淡沲,脉脉离鸳鸯。
小满焱阳,兰烬落棋石、婵娟冥冥绮亮。
秋紧野鹜飞,南楼凉。
大寒皓霙连冰琅,琼花雨沧沧。
……
瑶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
……
……

——完——
二〇〇四年六月七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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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体版:


……
霖雨溢瀟湘,江左春分、煙柳轉淒茫。潁水淡沲,脈脈離鴛鴦。
小滿焱陽,蘭燼落棋石、嬋娟冥冥綺亮。
秋緊野鶩飛,南樓涼。
大寒皓霙連冰琅,瓊花雨滄滄。
……
瑤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
……
……


漢獻帝初平三年。江左。驚蟄。
白皙修長的手指纏繞上木質的傘柄,隙隙離離裏飄散出清冽的香味。
已經戌時了。舒城彌漫起一層灰暗的色彩。酒肆外掛起血紅的燈?#092;。在煙波浩淼的純色江南綴上零星的嫣猩色彩。
瑜站在木橋上,看著繁華而寧靜的街道。雖然在下雨,依然有不少人撐著油紙傘在行路。水面上蒸騰起帶著荷藕香甜的味道。街道旁的酒家裏依稀傳來商女模糊而清冽的歌聲。

『霖雨溢瀟湘,江左春分、煙柳轉淒茫。……』

伴著古琴絲絲滲出霧氣的清亮,在江畔婉轉出錯落的韻致。
雨水順著傘簷輕漫下來。模糊了眼睛。松了鬆手上的力。他的眸子中蕩漾起蒼翠如皓玉的清光。暗黃色的傘輕輕地從手上滑落。仰起臉,雨水一串串落到臉上。輕輕地闔上星瞳,睫毛微顫。握住自己冰涼的手指。遠處幽幽的龠聲漫過耳畔,夜風穿越過心尖一般的清醇甘洌。
緩緩低下頭,微笑,似贊似歎地低吟一聲,眼中洶湧出眷戀的顏色。
『策……』
……


『公瑾。』
午前的陽光如同夢幻一般炫色。?#092;罩在潁水上一層鱗鱗的金色。眼前陸續穿梭過遊曳的竹排和木筏。船夫一邊撐篙一邊唱著粗狂的漁歌。

潁水淡沲,脈脈離鴛鴦。

公瑾轉頭。他正在對著他笑。烏木樣的瞳眸中閃耀出明朗的傲氣。有他在的地方,公瑾的手總是比平時溫暖。
『伯符……你笑起來,像太陽一樣。』
公瑾微笑著對他說。
伯符一怔,然後仰起頭大笑起來。聲音中透出不羈的狂氣。然後他低下頭,直直地注視著公瑾問,
『那麼公瑾,你認為你呢?』
公瑾驀然一鎖眉,一絲易碎的悵然閃過去。伯符是對的。而且他無疑說到他的痛處。他每次的笑都是埋葬於破碎的邊緣的。在清麗的微笑中,眼睛裏依然殘留憂傷的痕跡。
騙得過別人,終究還是騙不過伯符麼?
看著他自失的樣子,伯符輕笑著說:『公瑾,你剛剛十八歲而已。』
『你也才十八歲零兩個月。』他本能地回嘴。
『哈哈,你這樣真可愛!』
『你覺得這種智力回退到七歲的吵嘴現象就是可愛麼?』
『……不……不啊。』伯符把手指插進額前的黑髮裏,很艱難地揚起快要皺起的眉毛。『其實……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有七歲。』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是七歲。至少那時可以和爹在一起。
公瑾愣住了。突然看到伯符露出那樣寂寞的表情。臉上都是離群索居的蒼涼痕跡。一瞬間的悱傷他感到太陽那種永恆的閃耀和快樂在他眼前碎裂。
迅速到不可收拾。

——是我太自私了。公瑾心中湧上一層恍然和無奈。其實伯符的心情不比我好——不可能比我好。
除了公瑾,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爹去世的時候他有多傷心,那天晚上回來,他倒在公瑾肩膀上哭得像個孩子。那時候他哭叫,寒熱,歇斯底里到公瑾害怕的地步。他不停地問公瑾,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公瑾幾乎不能措辭來安慰他。二更過去時伯符終於累了,一槣I水地睡著了。公瑾苦笑著,想把他放回床上但怕吵醒他,只好保持姿勢在床上坐了大半夜。也就是那半夜,公瑾想清楚了,策,根本就是個孩子。

一個還未到十七歲就開始背負生命的孩子。

但是第二天他就好多了。他對每一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笑。一個月過去的時候他看起來已經完全恢復了。他開始學會咬著牙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潰爛流血。他恢復了爹在的時候的那份明朗。這種煙塵中陽光的感覺,連公瑾也騙過去了。
公瑾以為,他不那樣難過了。
公瑾這樣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所以他可以不背負帶給別人快樂這樣的責任。而伯符不行。如果主公去世以後伯符再不笑那麼整個東吳就算完了。所以伯符學會了更加璀然的笑容,學會了任何時候,都可以有這種笑容來安慰傷心的人。
就像太陽一樣。

公瑾蹙著眉看著伯符的背影。突然覺得他的身影嵌在太陽中居然可以是那麼蒼涼的。他安靜地伸起一隻手,環住伯符的肩膀。他低下頭,輕輕地說:『對不起。』
策,對不起。
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我卻只會任性地分享你的快樂。
是小孩子的人,是我。
對不起。

『公瑾……』伯符把下巴放在公瑾的手臂上,輕輕地念道:『小的時候我覺得爹是我所有的幸福。現在爹去世了……那我……』
『……所以我說你是小孩子吧,這種東西也想得出來。』公瑾故作輕鬆地打斷他,『你就是你,你不僅可以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
因為,你是我的太陽啊。


悵然地笑笑,繼續撐起傘。將近子時了,應該回府了吧……
走下橋的時候,他回了回頭。恍然間他好像又看見了白天的陽光下,策好看的笑容。璀璨而坦然。


『周將軍,您回來了麼……少主在房間等您……』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還有,我已經吃過了。』……

踏進廂房的時候,他看見策坐在凳子上,手撐著頭昏昏欲睡。桌上都是冰冷的菜。
『伯符?』他輕聲探問。
『公瑾,你才回來啊。菜都涼了。』他揉揉眼睛站起身。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飯?』
『你好像沒有在外面吃東西的習慣吧。還有你回來的時候肯定對婢女說你已經吃過了,所以我給你留了東西啊。』
『怎麼又被你猜到了?』
『你的善良還不是出了名的啊。下人都當親戚。』
『喔?我真的這麼好?^^』公瑾探頭過去一臉甜美的微笑。
『……行了行了,如果在我面前你都得這樣我看你別活了。』策哭笑不得。『說吧,今天早上你惹我難過應該怎樣賠我啊。』
『不會吧,這都要算到我頭上?』
『你看過我被別人弄得這麼難過麼?』
『……』公瑾輕輕一撇嘴轉過頭去。明明自己突然那樣最後賴到別人頭上,比狡猾的話,還真不是策的對手。
策一臉詭異的笑容,然後說:『你自己看著辦啊。』
『不如我彈琴給你聽吧。你不是最喜歡清商調的「婆娑亂」麼?』公瑾說。
『不要,那個太淒涼了。……』策還沒說完,就聽見清幽的瑤琴聲穿越過時光的空洞,流瀉過他的身體。

清越的聲音從指縫間彌漫出淒絕的旋律。游走在子夜溫熱的空氣裏。月光在華麗厚重的幔帳後暗隱出熒亮的皎璧。跳躍的燭光在輕微的黑暗中搖曳著,顫動出?#092;星的的蒼藍。
薰爐溢散出模糊而冶豔的香調。清濃而攝惑人心的甘甜氣息。瑜抬頭,流動著清冽幽光的蠱魅星瞳,緩緩睜開,再?#092;?#092;閉上。絕美不似在人間的臉。輕輕地呼吸。
手指滑過堅韌的琴弦轉調,撕扯出悲絕的一闋。烈音割斷殘夢中的朦朧。音調在最激烈的時候瞬然停止。立即轉為柔軟的低吟。灰暗的流轉,像盛放在瀰迤廓土上的荼糜。綻裂的花瓣,又瞬然凋謝,蘭芷屍體的頹廢奢靡。彌留在遺跡內飄忽冰冷的香氣,冷漠至絕。

蘭燼落棋石、嬋娟冥冥綺亮。……

『公……瑾……』
瑜的表情隱沒在暗處。策輕執起桌上的燭臺,靠過去。?#092;桔色在夜色中迷離出曖昧的色彩。
『啊……』
音律瞬然停止。瑜柳眉輕蹙,隨即展開。
『……我把燭花滴到你手上了麼?……對不起啊。』策說。
『沒事。不是很燙。』瑜笑著回答。
『伯符,你看,連燭也會哭呢……』
所以有時……策,你不要強忍著,好嗎。你和我一樣大,我知道在心中極度悲愴的時候還要對著別人微笑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幾乎每一刻,都好像在被刀砍。

『策……?』
……


秋緊野鶩飛,南樓涼。

南樓上逐漸不勝寒意。
獨坐,蘭襟微散。
合上厚重的兵書,瑜轉頭看樓外。汩汩的江水向東奔走而去。低聲輕吟起江南小操,江風吹起微亂的青絲。吹進眼睛,已經略微有凜冽的疼痛。

『公瑾……就走麼?』
『嗯。下月初去巴丘守郡。』
『……』
……

『伯符,怎麼了?……』
『我覺得……自己在……不斷……失去……曾經認為,會一輩子都擁有的幸福。』
『……哈哈,我又不是去赴死,說那麼難聽。』
『公瑾……你懂事了。』
『嗯?』
『……要是以前的你,一定會一臉悲切地讓我更難過。』
『不可能!你亂講!!』
瑜大吵著。他終於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感覺。那種心在一點點被撕裂卻故作輕鬆的感覺。他疼得臉色慘白。
策,沒錯。就是因為我懂事了,我一次次地體會到你這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我才,更加不希望你難過。
策,你一定要,幸福。


在巴丘郡,終於恢復了以前應該有的日子。天下紛亂之勢愈見明顯,經常忙到合衣入眠。斷斷續續地聽到策那邊的消息。
建安三年時回去過一次,和策一起大約有半年的時間,然後又回到巴丘了。說實話巴丘離舒城不遠,但這些都不重要。主要是,策和瑜各自都結婚了。策的妻子是大喬。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對瑜說:『這個女人我要定了。』
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有這麼特殊的氣質。冰冷中暗隱著溫柔,明朗而憂傷。淡漠的眼角下卻牽動著不易察覺的溫存。而且會彈琴。
最重要的是,她給人的感覺,和公瑾太像了。
太像太像了。
而公瑾的妻子是大喬的妹妹小喬。
一個芳齡二八非常漂亮的女人。
是的。一個非常漂亮的……
女人。

一天天過去,心裏平靜得沒有疼痛。
直到某一天清晨,瑜在柔軟奢貴的榻上醒來,打開紙窗發現窗外一片銀色的宏璉時,才開始回想,這到底是第幾個,在巴丘過的冬天。

大寒皓霙連冰琅,瓊花雨滄滄。……

瑜走到書閣邊,看著被束之高閣的紅牙琴,突然很想再摸摸琴弦。琴很久沒有彈了。沒有時間。也從不讓下人擦拭。他後悔把那把琴帶到了巴丘。
曾進企盼著灰能把琴完整地蓋掉。塵封住了琴,就能塵封住那個晚上的回憶。塵封住了那份回憶,應該就能塵封住對策近乎心痛的思念……

紅牙木上儘是灰塵。執起清水微濡的羅布,輕輕擦拭起來。綢緞不斷地把弦碰觸出聲。只是音質不知為何,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擦過琴腹的時候,公瑾的手突然停下。他看見琴面上牙木已經斷裂,在馬尾弦下猙獰出諷刺的傷痕。
不可能……紅牙這麼優良的質地,怎麼會說裂就裂?……

『周將軍!!』
『什麼事?這麼著急?』
『周將軍!……孫將軍他……』
……

狂奔到吳郡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可是公瑾根本不想休息。腦中不停迴旋著小吏的話。
『孫將軍身負毒箭傷,金瘡已裂,病在旦夕……』
『不可能!玩笑吧?策身體這麼好一點箭傷能把他怎麼樣??不可能!!』公瑾當時就口不擇言地對小吏吼起來。
苦笑著,拍拍已經喘到脫力的坐騎。我果然還是太急躁了。
策,你不想再聽一次我清商調的「婆娑亂」了麼?……

看到策的時候,心中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
跪在榻前,瑜只有一個想法。他腦中反復迴旋的,只有一件事。看到策慘白的臉形如枯槁,他一字一字地說:『伯符,你說你究竟要我怎麼辦?如果你不在,那我……』
『哈哈……你……就是……你……
你……不僅可以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

瑤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

瑜,你一定要幸福啊。連我份一起。

瑤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

如果你敢不幸福的話,我不會放過你的。哈哈。

……

殘月的弧度在唇邊逐漸漫漶。他的目光渙散出一種幽碧的空茫。滌蕩出瀲灩而散漠的眷戀荷溫柔。恍然間公瑾好像看到了九年前的春天,那座散發著木質幽香的小橋上,伯符在血色江南的豔陽下,對他露出像太陽一樣的微笑。
遠處奢麗的酒肆裏傳來空洞的琴瑟聲。商女在蒸騰的荷香霧氣中?#092;?#092;吟唱:

霖雨溢瀟湘,江左春分、煙柳轉淒茫。潁水淡沲,脈脈離鴛鴦。
小滿焱陽,蘭燼落棋石、嬋娟冥冥綺亮。
秋緊野鶩飛,南樓涼。
大寒皓霙連冰琅,瓊花雨滄滄。
……
瑤琴散、染就乾坤一片裂清商。
……
……

——完——
二〇〇四年六月七日星期一



FREE TALK:
给M姐的?蘸匚膥宣告完结^^
汗~第一次觉得写文章这么累!>_<|||
而且让我恶寒的是,不符合历史的东西都跑出来了~ (谁说策死的时候周瑜是在他身边的咩? 抽筋ing)
那个,还有人问这篇是不是耽美啊,汗,咱是纯洁的小朋友,不过至于某夜晚,省略号省略的情节请自行想象…(爆…)
说实话最开始写的时候真的没想写成这样,但是写着写着就忍不住了…弹琴的那一幕痛心疾首地扭转到正常情节上了…爆…我还真是容易产生圈圈叉叉的想象////
写的时候狂听十二国啊~那个心痛|||

2004-6-9 11:26 谷风及雨
很感人  兄弟之义不逊男女之情
支持原斑竹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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