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7-15 19:44
taisanh
长篇神话小说《归真录-断章》
第一卷 浮黎劫
楔子
深青色的云层无边无际,低低地压下,遮盖了整个天空,云间不时有粗大的电光窜出,龙蛇一般张牙舞爪,蜿蜒着伸向目力不可尽的远处,惊雷随之炸响,浪涛如山翻涌。
暴雨如倾如注,已是整整肆虐了九年,从无有片刻停歇,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亿万里神州大地,早已是一片汪洋,唯有几处昔日的高山,顶峰兀自挣扎着探出水面,就像是几片落叶,在滔天的浊浪间飘摇战栗,这几处山峰,就是四洲百姓生灵最后的栖身之处了。
其中一处峰顶,残存的百姓们紧紧地挤在一处,等待着洪涛没过头顶的那一刻,偶有几名少年耐不住饥饿,悄悄离开人群,去到峰下的浪涛边,想要捕几尾鲜鱼来生食了,也好稍解饥饿。
即刻便有巨大的触手从波涛间疾速伸出,拦腰一卷,那几名少年张口大呼,在这狂暴的风涛浪雨却哪里听得见半分,苍黑色的脊背翻动一下,那几名少年已是不见踪影。而峰顶的人们,包括那几名少年的亲人在内,却只是漠然地望着这一幕,既无惊恐,也无伤悲,他们的心,早已因绝望而麻木了。
天海忽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云涛一齐呼啸着往两边让开,远处,一座巨大的山峰正飞快地往这边移动。
山峰飞速移动,片刻到了近处,众人方才看清,哪里是什么高山巨峰,原来是一头身躯巨大到不可思议的白色巨猿,立在汪洋波涛之中,那滔天的洪水,只没过它的小腿而已,而那仿佛万古也不能消散的云层此刻都退到了远处,空出一大片,露出湛蓝而明净的苍天,巨猿独立天海之间,摩天顶日,环目如电,微微喘息,身周万里洪涛臣服一般止息了咆哮与翻腾,只是随着它的喘息节拍,一起一落,海中各种不知名的怪兽都浮出水面,聚拢来围在巨猿四周,黑压压的随波起伏,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头。
巨猿立了一会,呼吸稍稍平定,探臂入水,捞起一头数百丈长的鲸龙,丢入口中,也不咀嚼,径自吞下。众怪兽微微骚动,低鸣声此起彼伏,却不像是惊恐,倒像是羡慕那鲸龙能为那巨猿果腹而自己不能似的,越发聚拢来,仰首低鸣,乞求那巨猿垂怜。
巨猿垂下白毛披散的头颅,低低而笑,声如闷雷,长臂不停,只拣众海怪之中那身形特别庞大的如鲸龙、夔鱼之属,一头头丢入口中,不一时已是百余头入腹,巨猿顿了一顿,抚了抚肚子,还待再吃,海水翻腾,又一头巨大的黄熊奔至,身量竟与巨猿不相上下,巨猿咆哮怒吼,迎上前去,两头巨兽顿时翻翻滚滚,扭打成一团,此时海中怪兽聚集,也不知多少受了池鱼之殃,被踩死、压死的不计其数。
那巨猿本是天生异兽,力量之大,简直无穷无尽,方才歇了片刻,又吃了百余头海兽,气力渐复,扭斗起来分外精神,黄熊气力本来便逊于巨猿,况且变作这等巨大身躯,虽是利于拼斗,奈何食量也随之长大,长途奔袭,腹内空虚之极,四肢便觉无力。一时那巨猿竟是占尽上风,黄熊勉力招架,被那巨猿连打了几拳,眼前金星乱冒,头晕脑胀,越发的衰弱,只是苦苦撑持,一时不致落败而已。
两兽正在舍生忘死酣战之际,天外鼓声远远传来,一队队奇形异状的神人从苍青色的云层中现出身形,手持各种兵器法宝,或刀或剑,或枪或戟,光芒耀目,暴雨般都往那巨猿身上招呼,巨猿怒吼连连,单臂招架那头黄熊,腾出一条长臂,在空中胡乱挥舞,满天神人如飞鸟一般纷纷坠落,只是这些神人仿佛没有血肉感情,根本不知生死为何物,一味的前赴后继,从空中层层涌下,那巨猿不但杀之不绝,反是越来越多,密密匝匝将巨猿上下围绕,又有四名如山巨人从四方奔来,各持粗长铁索,双目精光闪烁,虎视眈眈,只在等待时机。
那巨猿身躯虽大,空负神力,未得大道,不谙道法,不通言语,只是它终究是天生异数,本能敏锐无比,是以三年来这黄熊和满天神人虽多次将它围困,最终却都被它逃脱,始终无可奈何。此刻这巨猿见周围敌人又已渐渐合围,且又多了四名以前未曾见过的巨人,暗暗警惕,便无心思伤敌,只是跳踉腾跃,往来奔突,想要和以前一样,觑准时机,逃出重围,那黄熊与神人们好容易又将它围住,哪里肯放它逃生,且今时不必往日,定要成功,将这为祸人间三年之久的巨猿一鼓擒拿,永绝四洲滔天水患,因此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着意周旋。
巨猿焦躁之极,越发狂乱,只顾招架那黄熊与四周大敌,不提防脚边波分浪裂,漩涡翻卷,一头苍龙悄没声地从漩涡中窜出,附上巨猿身躯,急急游上,顷刻间已将它浑身缠绕。巨猿一时不备,着了敌人道儿,暴怒嘶吼,奋起神力,连挣数挣,那苍龙却也是天生异种,又久在女娲娘娘宫前,听经闻道,习得神通,甚是力大,被那巨猿挣了数挣,虽然痛苦难当,只是拼力缠绞不已,那巨猿一时竟是挣之不脱。
黄熊见巨猿已被苍龙缠住,跳出圈外,顶门一声雷震,清气冲上,一名青年人现出身形,赤着上身,肌肉块块坟起,腰围豹皮,手持一柄黑沉沉的铁剑,立在黄熊头顶,四方巨人见机不可失,疾步上前,将铁索抖得苍苍响亮,黑气千层,也要来缠缚巨猿。
巨猿见大势不妙,情急之下,一声厉喝,搏命鼓力,那苍龙眼前一黑,不及运力相抗,万丈长躯已被挣作十七八段,从巨猿身上软软落下,有四条小小金龙从苍龙残躯腹内钻出,低低哀鸣数声,向远方游去了。
那巨猿堪堪挣断苍龙,四巨人铁索已到,铿锵连声,将巨猿两臂、两足缠住,四巨人齐声高呼,一齐发力,拉住铁索,满天神人都扑上巨猿身躯,合力攻打,那巨猿睁睛鼓目,死死立定中央,那四巨人虽是天柱化身,三界之中,最具神力,合四人之力,竟仍是无法将巨猿拉倒。
那青年在黄熊头顶见此情形,也不由暗暗感叹,这巨怪虽是无知蠢物,做下滔天巨祸,四洲人道一脉,几乎因这巨怪而覆灭无余,毕竟是天生异物,三界难及,却也有几分英雄气概。
不过虽然感慨,正事却不敢耽搁了,青年收起铁剑,向天外倒身拜伏:“弟子姒文命,请上三十三天外女娲娘娘座前,伏望娘娘大发无量慈悲,广施无上法力,镇此巨酋,永绝人间水患,保全人道一脉。”
拜毕起立恭候,远远只见三十三天外虚空化开,仙音传来,隐隐现出贝阙珠宫,先天胜境,几名女仙从宫门走出,为首一名女仙似是微微颌首,手臂一扬,一缕细细金光从女仙指间射下,倏忽来到巨猿头顶,低低盘绕,巨猿仰天悲啸,拼力挣扎,奈何四肢都被铁索牢牢扯住,哪里能够动弹?那缕金光旋绕数圈,倏地一声轻响,没入巨猿百会穴,巨猿大吼一声,浑身颤抖,双目光芒明明灭灭,闪耀不已,渐渐地黯淡下去,徐徐阖上,眼角渗出几颗大大的水珠。
遮蔽天空九年的云层渐渐消散,洪涛也迅速退去,四巨人将铁索一扯,将巨猿身躯平平展开,架在当空,向东方奔去,文命收了黄熊化身,持剑随四巨人去了。
这边山峰上的众百姓早在这番惊心动魄的战斗中昏死过去,待到悠悠醒来,睁开双眼,却见眼前洪水已经退去,峰下已是露出平地,而千千万万曾经不可一世的水中怪物们都在洪水退却后留下的淤泥中悲鸣着,在晴空烈日下挣扎着,一片片死去。
众人曾经麻木的心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苏醒复活,随之而来的狂喜传遍了整个人群,大家互相搀扶着,走向峰下的平原,虽然身子依旧虚弱,脚步却分外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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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15 19:45
taisanh
第一章 息壤
海水终年沸腾,气泡翻滚,浓厚的白气笼罩了东海,海域中央,狂烈的明蓝火柱夹着炽热的岩浆与紫黑色的烟尘,直冲上九霄空里,自开天地以来,这百万里东海就是三界绝域,人神难越,并无生灵,就是临近东海的东胜神洲,也是热炎炙人、赤地万里的不毛之地,绝少禽兽人类栖居。
姒文命随着四巨人,架着那巨猿来到东海。这是女娲氏先前便有吩咐,若降伏巨猿之后,便带那巨猿来到这坤元火眼,娘娘自有安排。
热浪滚滚,如火如灼,四巨人乃先天寒铁,天柱化身,置身此地,浑不在意,文命虽是人中不世出的英豪,天生勇武,远迈先人,便是古老所传的三皇五帝重生世间,怕也不过如此,却也感到酷热难当,呼吸艰难,遥观这万古火眼的凌厉天威,更是心惊魄动,大感踟蹰。四巨人却面无表情,更不停足,径向那中央火眼所在之处奔去。姒文命见状无奈,将掌中铁剑横在当胸,并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上平平抹过,那剑本是乌黑黯淡,毫不起眼,此时姒文命二指抹过,只听铿然一声铮鸣,剑身一瞬间明如秋水,便有重重寒光冷气,腾腾而起,将文命周身笼罩在内,姒文命得此剑守护之力,便觉炎威骤去,遍体清凉,恍惚之际,心头似有一丝寒气侵入,微有不畅之感,方欲动念驱除,已是无处追寻,当下也不再理会,仗剑随四巨人前行。
片刻,火眼已近在眼前,凶威更盛千倍,吼吼风发,中人立为灰烬,文命虽有剑气护体,仍旧难敌火势,汗出如蒸,嗤嗤有声。那四巨人黑脸扭曲,显见也是痛苦难耐,只是尚能勉力克制。蓦地,四巨人发一声喊,齐齐抖动铁索,将巨猿高高抛起,随即后扯,铁索落处,巨猿巨躯急降,压向那火眼中心。
那火眼见巨猿身躯压下,訇然一声,亿万道明蓝火龙四处散开,早将那巨猿裹在中央,火舌翻卷吞吐,如见美味,如品美食,上下舔舐,啧啧有声,更有细细明蓝火蛇,从巨猿九窍之中钻入钻出,火眼周围火势,登时大减。那巨猿自金针入顶,本已瞑然昏睡,任人施为,此刻坤元地火入体,在全身经脉内游走乱窜,不由得死而复苏,嘶声仰天狂吼,巨躯剧抖,四肢抽搐不已。姒文命见了,也是心下惨然,心道:“娘娘先前对我们说道,此猿非比寻常,乃先天水魂所聚,九幽玄阴之体,正可与这阳极凶焰互为克制,趁势两两化去,两害同除,不但解了四洲水患,东海百万里地方今后也可长育生灵万物。如今看来,娘娘所言不虚,此猿果然有消弭地火的奇功。只是娘娘此举虽是好意,于四洲生灵善莫大焉,对这怪物,却不免过于残忍冷酷了。”心念方动,立刻惕然而惊:“娘娘与我等乃为天下苍生,四洲福祉,况这怪物为害四洲,我人族几乎灭绝,此刻能借它之身又除一万古大害,正是一举两得,再好不过,我怎可有同情它的念头?”宁神再看场中,只见那巨猿痛吼声声,越发狂暴,四肢扭动,四巨人联手合力,四条铁索抖得笔直,全力扯住巨猿,身躯兀自前后摇摆,堪堪便要支撑不住,四人同声暴喝:“吒——”喝声过去,黑气升腾,四巨人身躯已然消失,只见四方各有四根大柱,径过有千丈粗细,色作深青,下端没入海底,不见其深几何,柱上各连着一根铁索,仍将中央巨猿牢牢缚住,此时不同前番,任那巨猿如何痛吼挣扎,连扯铁索,四根铁柱也只是微见摇晃,下端岿然不动。
姒文命轻叹一声,举目长天,只见天外一道青虹垂下,化作一头神骏青鸟,展翅飞来。文命收剑斜插背后,伸出右手,青鸟张喙将一颗细细黑土放在文命掌心,口吐人言:“文命,娘娘吩咐,即刻用这息壤将地火连同无支祁一同镇压,此后千年万载,两害自有消解之时,莫耽搁了。”姒文命躬身称是,那青鸟依旧化一道青虹,往天外去了。
姒文命目送那青鸟离去,转过身来,正了正神色,屈指一弹,将那一点息壤弹出,落在无支祁脐眼之处,足踏虚空,升上高天,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但见他口中作歌,手挥足踏,步履歪斜,却好像瘸子一般,甚是别扭难看。片刻,停了舞蹈,立定中央,抽出铁剑,指定下方那火眼与巨猿所在之处,喝一声:“咄!”便见那巨猿腹上一点黑影急剧涨大,须臾已将姒文命视野占满。姒文命急忙仗剑让开看时,眼前已现出一座高山,巍巍耸入青霄,周围十余万里,将那太古火眼都遮没不见,海面上蒸腾的白汽失了热源,渐渐冷凝,化作大雨纷纷落下,东海原本沸腾的海水也慢慢平静下来。
料得数年之后,这东海与东胜神洲地方,便可变作清宁世界,世间万类,尽可生息,姒文命想到此处,心下颇觉喜乐宽慰,却将巨猿受难惨状抛过一边,又向女娲天遥遥拜谢,仰天长啸数声,动身返回南方,见舜帝与百姓报喜,详述经过。
姒文命本负盛名,又挟此治水大功,威望已是远出舜帝之上,舜帝将内外大事都付于姒文命掌理,仍然惴惴不能自安,不过数年,便晓谕四方,将帝位禅让于姒文命,姒文命再三推辞,舜帝哪里肯依,文命终于即了帝位,号为大禹,舜帝自领了娥皇、女英二夫人,逍遥乘舟,远游湖湘,既得让贤高名,又不必再为朝事烦忧,得以安度余年,却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禹王治理天下,选贤擢能,进仁人,去不肖,十余年间,天下人口已是水患之前的数倍,四方太平,人民乐业,百姓讴歌,雍雍熙熙,便是上古三皇之世,怕也是有所不及。
不料这一年,巴蛇在九嶷作乱,弄风雨将舜帝舟船覆没于洞庭,舜帝与娥皇、女英二夫人都葬身巴蛇之腹,那巴蛇意犹未尽,大兴水势,南荒大地,俱没入滔滔洪波。
大禹闻报,又悲又怒,下诏六合缟素,为舜帝服丧,又欲亲征南荒,斩杀巴蛇,为舜帝复仇,为天下除害。也是圣王在位,英雄辈出,东夷少年后羿,神弓之术冠于天下,慨然自请出征,为主上分忧,大禹赐酒三杯,亲送后羿出都。
那后羿果是年少英雄,远赴洞庭,三箭射杀巴蛇,剖开蛇腹,取出舜帝与二夫人衣冠,厚葬于九嶷山下。后羿立下大功,还都之后,大禹封后羿为东伯侯,统领东方二百诸侯。
又五十余年,天帝十子因天后溺爱,并出于天,嬉游不已,四洲大旱,金石为熔,土山俱焦,大禹率群臣百姓日日向天祷告,天后置若罔闻,不加管束,只说是吾儿年少贪玩,待玩厌了自然收心履职。大禹一忍再忍,忍无可忍,遣后羿携乾坤弓、震天箭,追杀十日,一直追到天尽头汤谷扶桑树下,九箭射杀九日,只留下一日性命,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废弛照耀之职,只是此举惹恼了上苍,天后震怒,却为禹、羿二人种下杀身大祸,又由此引起日后诸多大变,却是羿射九日之时所不能料及的了。
2008-7-15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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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后
云雾氤氲,数百名神人各执戈戟,列于殿下,帝者高居宝座,冕旒遮住了面目,不见表情,但见前后四十八道垂珠晃动不已,显见心情激动之极。
“姒文命啊姒文命,我因你是人中之龙,那女娲氏对你又是十分眷爱,平日对你也颇多看顾,前番殄伏那妖猿无支祁,虽说女娲氏之力居多,我却也曾遣神人襄助,不曾有负于你,吾儿虽然顽劣,不过嬉游几日,便因此晒杀你几个愚民,却又有什么干系?你竟遣那后羿将吾儿几乎悉数射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若不降下雷霆之怒,有何面目再做这天庭之主?”
帝俊暗怒不已,双手紧握扶手,指节都已发白,转念又想:
“只是此人颇得女娲氏垂爱,我之所以能稳坐天界之主,皆因这千百万年自甘居于女娲氏之下,四时朝贺,进献珍玩,不敢疏了礼数,得她为我奥援,我方能久居此天帝大位,执掌三十三重天宫,享此无极未央之乐。若因此人恼了女娲氏,失了助力,只恐我大位不稳,这却是得不偿失,况那姒文命天生神武,又得女娲氏传授,我夫妇纵是亲自出手,怕也并无十分把握,这却如之奈何?罢了,罢了,这也是孽子不肖,徒自惹祸上身,须怪不得别人。”
正在反复思量,殿外金甲卫士高声传报:“天后陛下驾到!”帝俊忙收拾心情,抬头看时,天后长裙曳地,挟着一股寒风,来到跟前,帝俊忙起身迎接,天后一言不发,两人并坐于宝座之上。帝俊初时只道爱子惨亡,天后向来溺爱小儿,必是痛彻肝肠,定要逼自己出手除去姒文命与后羿二人,为九名爱子复仇,此刻偷眼细看天后神色,虽是泪痕未干,却十分平静,不像是要大吵大闹的样子,不由松了一口气:“若羲和也不计较,此事只索罢了?”胡思乱想。
忽听耳边羲和寒声道:“陛下!”帝俊一惊,忙答道:“夫人,小子在此,不知夫人有何见教?”天后手段,三界尽知,犹在帝俊之上,当年帝俊能登上天帝之位,虽说是结好女娲之故,得力于这内助之处却也甚多,是故帝俊对这位天后常带三分敬惧,此时一惊之下,就用上了谦称。
天后嘿嘿冷笑,目视前方,正眼也不看帝俊一眼:“陛下,我夫妇九子新亡,尸骨未寒,大仇未报,陛下转眼就忘了么?却来问我?”
帝俊忙道:“我闻此噩耗,如雷轰顶,痛彻心肺,至今滴水未进……”
不等帝俊说完,天后已将他话头打断:“滴水未进,嘿嘿,就只是如此么?我来问你,那文命、后羿两小儿,你待如何处置?”
“这个……我自然是要降下天威,取此二人性命,为我儿复仇。只是,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
“嘿嘿,什么从长计议,我看你分明是怕了那女娲贱……”
“夫人慎言!”帝俊急急截住天后的言语,天后转头看了看他,冷笑数声,挥了挥手,将殿上当值神人屏出殿外,又施了个术法,将内外隔绝,对帝俊道:“无胆之徒,如此你可放心了么?”
帝俊赔笑道:“夫人说笑了。只是那文命小儿确是颇得女娲喜爱,他虽然遣人射杀我夫妇爱子,只是占了正理,就是到女娲宫中,却也无法与他辩理,我夫妇要报杀子之仇,慢慢寻觅,总有机会,却也不必急在一时。”
“女娲,女娲,那女人有何能耐?你也是混沌大神,怎地就不及那女人,不及也就罢了,反要求那女人庇佑,你便不羞,我这千万年却被你羞都羞死了。”
帝俊只是讪笑,却不敢答话,天后又嘲讽挖苦了一番,正色道:“你休道捧着那女人,你这天帝宝座,就能坐得稳稳当当,万劫不动。嘿嘿,此事我倒有一番计较,你是想听也不想听?”
帝俊拱手道:“夫人之言,必是高见,为夫愿闻其详。”
“我来问你,那姒文命是何等样人?”
“这个……若据实说来,此人的乃人中之龙,万世难逢,较之当年那轩辕氏恐也不多让,抑或犹有过之。”
“这就是了,当年那轩辕氏,只凭一己之力,便一统四洲,平定四海,何等的威风,何等的盛名,以区区人间帝皇之位,几欲凌驾于我天庭之上,只是晚年好道喜静,我等以无为长生之术诱之,这才安隐火云,不问世事。”
“正是,如非如此,我天庭只怕多事矣。”
“这就是了,如今那文命小儿,论其根骨资质,聪明睿智,英武果决,哪一样在那轩辕之下?我观此人野心勃勃,立心要成就一番前无古人的大业,又得那女人青眼偏顾,授以不世神通,如今即便以我夫妇,已不敢轻言便能胜过此人。你倒自己想一想,那女人眼下便奉你为天帝,若等这小儿羽翼长成,功行圆满,他却是那女人亲传亲授,情谊之深,可是你所能及?那时你这天帝之位,却是稳当也不稳当?”帝俊悚然而惊,起初他听得也不十分认真,此刻天后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他不细细思量其中利害。
沉吟半晌,帝俊道:“夫人果然卓见,我不能及,所言极是,这般说来,此人真是你我心腹大患,须当早早除去才是,如等他羽翼丰满,便无女娲助力,我夫妇恐也奈何他不得了。不过正如夫人所言,此人与女娲氏情谊甚深,我等有所筹划,却不能不顾忌女娲氏,却如何下手?”
天后又冷笑数声:“说来说去,你总是惧了女娲,难道三界之中,除了女娲,别无圣人,那女娲便没有抗手么?”
“夫人的意思是,不必专尊女娲,别求大援?”
“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这个么,有便是有,那开天辟地的三位圣人教主,手段只怕犹胜女娲三分,只是那老子高卧玄都,行无为之道,向来不喜过问三界之事;那截教圣人通天教主,却又门徒太多,且多是洪荒得道,神通广大,如请他襄助,诚恐你我虽居大位,却不免做个空头架子;只有女娲,虽喜管事,门人却少……对了,昆仑山还有一位圣人老爷,只是这位老爷高深莫测,与我夫妇并无过往,不知性情底细,贸然求援,大是为难,成了便罢,如其不谐,那时泄了事机,反是引火烧身了。”
“你整日只知饮酒享乐,又知道什么?这些个圣人教主,有哪些个是真的无为了?我多年留意,见那东昆仑颇有兴法传道之意,只是择人却又过严,事在两难,不得机缘罢了。”
“说便是如此说,只是你我与那位素无往来,便欲交结,却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天后哼了一声:“你果然是只知饮酒取乐,与那些宫娥妃子厮混,正经事情,从不见你留心,这样子居然让你做了数千万年的安稳天帝,也真是奇哉怪也。”帝俊不敢辩解,仍旧只是陪笑。
“我早有准备,你且听我说来……”天后说罢,附在帝俊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帝俊听了,脸色舒展开来,赞道:“夫人果然是女中俊杰,为夫佩服,佩服,如此,一切仰仗夫人。”两人计议已定,天后厉声恨道:“文命小儿,杀我孩儿,今番看你怎生逃出我的掌心。”寒意凛凛从天后身上生发出来,充满殿内,帝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天后说罢,站起身来,飘然出殿,带了从人宫娥,便往瑶池桃园而来。
到了桃园,守园天丁力士忙打开园门,守园司迎出门来,将天后让入桃园,园门内七八名异样巨人正在打盹,见天后进园,晃晃荡荡站起身来,个个都有十余丈高下,遍体金毛,臂长过膝,这是桃园中专司摘取果实的重黎,不必驾云,就能摘取高树果实,力量又大,最是有用。为首一名重黎向天后躬身作礼:“天后陛下,可要小的们侍候陛下摘桃?”天后摆了摆手:“今日不用你们,我要亲手选摘佳果。守园司,今年紫丹可曾结实?”守园司躬身道:“回禀陛下,今年正逢紫丹结实之期,待小神领陛下前去。”——紫丹乃三十三天开辟之时长出的根苗,三十三重天阙,奇花异果不计其数,这紫丹却只有三株,都在瑶池桃园之中,三万六千年方一结实,每株只结九枚大桃,合三万六千年才结得二十七枚,实有侵天地造化之功。
天后到了树前,亲踏祥云,将二十七枚紫丹仙桃尽数摘下,又拣那八九千年的上品蟠桃摘了十几枚,在瑶池甘泉中亲手细细洗净,用绿玉竹篮装了,出得桃园,回到寝宫,换上一套平常修道人常穿的鹅黄道袍,自己提了竹篮,吩咐左右不得声张,也不跨凤骑鸾,静悄悄踏了彩云一朵,独下南天门。日常随身的几名宫娥都知天后素日将那紫丹珍异非常,除了夫妇俩人享用,从不与人,进奉女娲宫的各样异果向来也并无紫丹在内,这次亲摘亲洗,满满装了一篮独自外出,显是送人之用,却不知何人有如许面子,暗暗纳罕不已。
2008-7-15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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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昆仑
却说天后出了天门,径往南来,飞度南洋大海,见烟涛微茫之中,掩映一座仙岛——此处乃南海普陀珞珈山,慈航道人道场,天后虽高居天界,对三界时势颇为留神,知这慈航道人乃玉虚门下体己大弟子之一,大家又同为女流,因此着意结交,常到珞珈山与慈航道人盘桓,只是不教左右从人知悉。
天后到得珞珈山前,也无闲心观看山景,直上潮音洞。此时慈航道人尚未正式传业授徒,洞前只有两名女童应门而已。见天后来临,女童都认得,忙躬身施礼:“师伯安好!”脆声向内传呼:“师父,太曦师伯到访。”——太曦乃是天后自称,她们却不知这太曦女仙就是天庭女主,只道是慈航结识的海外道友,天后与慈航道人也从未对女童们言明。
慈航道人正在洞内焚香默坐,听得洞外传报,忙迎出门来:“姐姐,快快请进。”又见天后手中一篮大桃,内中数十枚异品自己更是从所未见,隐隐有紫气盘旋,知道此桃大不寻常,暗暗诧异。不过她性子沉稳,面上并无流露,只将天后让进静室,女童奉上新茶,依旧出外在洞门守候,室内只剩慈航与天后二人。
天后将茶碗托在手中,愁容满面,长吁短叹,并不饮用。羿射九日,何等大事,早已轰传三界,慈航道人自也知晓,想天后此来必与此事有关,只是天后未曾开口,慈航却也不便提起,只端茶请道:“荒山简陋,并无好水,这茶倒是几个劣徒与我亲手新制的,姐姐何不尝尝,敢莫是嫌这茶不好么?”
天后长叹一声,将茶碗放下:“妹妹,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姐姐此刻肝肠俱断,哪里能品出滋味。”慈航闻听,戚容道:“令郎少年才俊,前程锦绣,却为歹人所伤,我在荒山也有听闻,小妹感同身受,也是非常痛惜。只是此事……逝者已矣,还请姐姐节哀顺便,保重玉体才是。”慈航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天后悲痛难抑,扑簌簌泪如雨下,下得座来向慈航道人纳头便拜。天后身份何等尊贵,几与女娲娘娘相侔,慈航道人大吃一惊,忙也跪倒相搀:“姐姐这是何故,快快请起,请起,折杀小妹了。”
天后伏地呜咽道:“愚夫妇忝居天庭大位,膝下只有十个小儿,一夕惨死,只余幼子逃得性命,我为人之母,日夜以泪洗面,只恨仇人势大,不能为儿复仇,我今有一事相求,妹妹若不答应,姐姐跪死此地,决不起身。”慈航为难道:“姐姐有事,小妹自当竭尽绵力,只是此事甚大,姐姐神通无量,贵为天庭女主,尚且无可奈何,小妹何德何能,虽欲尽力,恐也无济于事……”天后道:“妹妹放心,此中情势,姐姐尽知,姐姐再是愚笨,也不会为难妹妹,提出这等不情之请。我此来欲拜见昆仑山掌教圣人老爷,寻思再三,圣颜高远,并无门路可进,只能腆颜来求妹妹引荐,这篮桃儿,乃我敬上掌教老爷与玉虚宫诸位道兄的些微薄礼。”慈航道人闻言,一时沉吟不语。天后见慈航沉吟,又道:“妹妹切莫误会,掌教老爷身份何等尊贵,我岂敢因儿女私事惊动他老人家。此去昆仑,只因我与拙夫久仰掌教老爷道法清明,常欲奉老爷为我天庭正教,愚夫妇也好随时向老爷请益,万望妹妹不要推辞,引荐则个。”
慈航道人暗忖道,掌教师尊久欲在三界阐扬正法,只是传法择徒却又甚为严厉,因此传法多年,收效甚微,如得天庭奉为正教,于我教之兴法阐教确是甚为有利,只是此事牵涉女娲娘娘,天后名为奉教,实则欲借师尊之力复仇,不知师尊作何思想。然而这天后不惜自低身份,多年与我往还,来必不能空手,总要送与我一些瑶池所产蟠桃异果,虽然不及今日这紫丹,却也是人间难觅之物,于我修行大有助益,我身为女流,先天本是不足,道法神通却能在玉虚门下十二弟子中位列前茅,天后所赠蟠桃异果功不可没,今日她有为难之事,我报答一二,也是理所应当。慈航道人思忖至此,对天后道:“姐姐请起,姐姐欲见我掌教师尊,我自当代为引荐,只是教法之事,须看掌教师尊尊意示下,我做弟子的却不能代为应承了。”天后大喜,道:“这个姐姐省得,妹妹只消代为引荐,做姐姐的已是感激不尽了。”
当下两人也不再闲话,慈航道人吩咐童儿谨守洞门,与天后联袂乘云,飘飘渺渺,不一时,早到昆仑山麒麟崖前。白鹤童子在玉虚宫前站立,见了慈航道人,口称“师叔。”慈航道人问“老爷可在宫中?”白鹤童子回道:“在哩,老爷正在殿上与南极师父讲话,师叔可要通禀。”慈航道:“即如此,相烦童儿为我启上老爷,就说上帝正后羲和在宫外相侯,求见老爷尊颜。”白鹤童儿一惊,不由多看了天后几眼,见她素服道袍,手提蟠桃,心下颇觉疑惑:向来不曾见天庭之人来此,这天后如此打扮,看来是无事不来哩。口中应道:“是,师叔,弟子这就去禀明老爷。”转身入内,到元始天尊座前禀道:“启老爷,宫外有慈航师叔,引天后娘娘来拜见老爷。”元始听了,目中宝光一闪,神色微动,转瞬如常,缓缓开言,对南极仙翁道:“天庭女主来见,礼不可缺,你代我去迎她一迎。”南极仙翁应诺,与白鹤童子出宫来请天后,彼此逊谢了几句。
四人穿过玉虚宫重重门户,来到大殿之上,天后欲以大礼参拜,元始笑曰:“娘娘乃三界女仙之首,贫道不过一衰朽山人,怎敢当娘娘大礼,娘娘请坐,弟子们合该站立侍候。”天后听元始抬举自己,心下颇觉欢喜;见元始不肯受礼,又恐大事不谐,不免有些忐忑。叙礼已毕,天后便将此番来意说明,只说久仰玉虚清名,无由得见,向往已久,愿奉正法,聆听教益云云,绝口不提为儿复仇之事,又将一篮紫丹仙桃献上,道:“拙夫也久欲拜见天尊,只恨无人引见致意,可巧瑶池桃熟,此番前来,拙夫特吩咐弟子亲手摘了几枚小桃,与天尊及玉虚宫列位道兄尝新,区区微物,也是愚夫妇一点心意,万望天尊不弃。”元始笑道:“天帝与娘娘盛意拳拳,老道受之有愧,却之似又不恭,这便厚颜收下了,倒叫娘娘见笑。”天后忙欠身道:“不敢,天尊不嫌礼物微薄,肯予收纳,弟子夫妇已是深感荣宠,怎敢笑话天尊。”元始道:“娘娘过谦了,娘娘与天帝美意,贫道已知晓了,尚须斟酌一番,请娘娘玉驾暂回天宫,三日之后,贫道定遣慈航小徒去天宫拜见天帝与娘娘。”天后听元始这番言语,知事已成了七八分,忙起身施礼称谢,元始教慈航道人将天后送出玉虚宫不提。
玉虚宫大殿之内,元始天尊默坐云床,南极仙翁道:“老师,今日之事,合该我教正法当兴,若得天庭崇奉,何愁大道不传?”慈航道人送走天后,返身入宫,也连声称是。元始不予置评,问道:“南极,我教下有谁在那大禹人王左右?”“飞熊师弟修道年岁最少,现在禹王朝中为国相,颇受信用,只是那禹王所喜者惟飞熊师弟治国之才,对我教道法却无多少兴趣。”元始点头:“这便是了,南极,你与我下山唤你师弟来,我有话吩咐。”又对慈航道人道:“你上八景宫走一遭,与我拜上大老爷,借太极图一用,若大老爷肯将图与你时,你便上天庭见那天帝、天后;若大老爷不借此图,你径自回山,再不须理会那天庭之事。”两人躬身领命,下昆仑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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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女娇
天后离了昆仑,踏云光直上南天门,转回金阙云宫,帝俊独坐宝座,正等得心焦,见天后入殿,忙忙地迎下来,问道:“夫人此去辛苦,不知事体如何?”天后横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心中暗暗恼怒,想自己从来心气高傲,为了杀子之仇与眼前这人,却不惜与本属晚辈的慈航道人结为姐妹,今日更向她下拜,又向那元始低声下气,眼前这人倒好,坐享其成。帝俊见了她神色,如何不知妻子心中所想,忙陪笑将天厨刚才送来的八宝五珍汤双手奉上,天后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想到自己夫妇也是生于混沌之中,道行深厚,神通广大,只因先天所限,难成大道,丈夫这些年不得不韬光养晦,向女娲天伏低做小,于夹缝之中登上这天庭大位,千万年来,沧海桑田,自己夫妇却能久居大位,丈夫其实也是殊为不易;那伏羲、炎帝两人,同为混沌妖族,神通犹胜自己夫妇,当年也曾为三界之主,却因不甘受人所制,被截教圣人与女娲逼迫,不得不退居火云,旧部泰半都转投碧游门下,虽说从此撒手逍遥,再不必为三界之事烦心,然而那火云宫中千百万年一成不变的寂寞岁月,怕也并不是那么好过的吧?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得柔软了几分,接过帝俊手上的八宝五珍汤,浅浅抿了一口,缓缓答道:“眼下尚不分明,不过以我看来,总有六七成把握。”当下将自己此行经过情形,细细与帝俊说了,夫妇二人又密密商议了许久,方才回寝宫歇息。
且说人间世界,禹王即位,将国都由蒲坂迁到阳城,此处山川形胜,依嵩临洛,实为天下之中,禹王自定都此地之后,国运日盛,四夷宾服,拓土九州,人民版图,都远胜尧舜在位之时。
阳城之北,乃禹王新宫,大殿之中坐了三人,正中席上,正是九州之主,大禹姒文命,禹子启、东伯侯后羿、国相飞熊、伯益,分坐在禹王下手。后羿射日,虽然解了九州大旱,然而上帝震怒,不问可知,本以为上帝必下诏严责,又或降下种种灾祸,这几日却不见上天有何举动,太阳照常升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越发的叫人琢磨不透,禹王眉头微皱,凝神思索,伯益也是满脸忧虑,飞、启二人则时时抬眼看向殿外,似是有所期待,殿中气氛甚为沉闷。
后羿坐了许久,见无人说话,终于不耐,大声道:“大王何必如此忧愁,上帝若要降罪,后羿愿独力承当,为那九日抵命,决不连累大王与天下百姓。”飞熊睃了他一眼,心道:“真是个莽夫,那天帝、天后何等样人,你也想得忒是简单了。”口中却道:“东伯侯果是忠勇可嘉,大王与东伯侯是为天下黎民获罪上苍,非为自身祸福,想上帝也应体谅,必不致有何祸患。”禹王叹息一声,方欲开口,只听殿外空中有人高呼曰:“上帝降敕,人间天子速来听旨。”
终于来了,来了就好,禹王这样想着,眉头反而舒展开来,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出殿外,后羿、伯益忙随禹王出殿,飞、启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微露喜色,也跟了出去。
五人出得殿外,见广场之上十余名天将簇拥着一名白衣高冠的老者,周身云雾缭绕,立在空中,禹王整了整衣服,弯腰朗声道:“臣姒文命恭聆上帝敕旨。”后羿、伯益、飞熊、启及殿前百姓、侍从都跪在禹王身后,那老者清了清嗓子,开始宣旨,出乎意料之外,敕中并无任何责难问罪之词,却对禹王及后羿大加褒赏,说道是朕有子不肖,人王为黎民除之,朕夫妇虽伤痛实深,又怎敢因私废公,罪及天下,末后说道,明日天清气和,朕与天后欲在瑶池设酒,宴请人王与后羿二人,为二位压惊,人王万勿推辞云云。
老者读完旨意,对禹王拱手道:“两位陛下诚意邀请,请大王千万拨冗前往,勿要爽约,使两位陛下空自悬望。”禹王道:“请天使回天转呈两位陛下,陛下宴请小臣,乃小臣与下邦百姓之荣,小臣与后羿一定准时赴宴,请两位陛下放心。”老者捋须呵呵而笑:“如此,老夫先回天启奏两位陛下,专望大王光临。”禹王道:“不敢。”站立目送,老者与众天将腾身飞入青霄,须臾不见。
众人送走天使,转身回到殿内坐定,后羿大声道:“大王,自古宴无好宴,天后溺爱己子,天下尽知,我们将她爱子射杀,她岂会如此好心,不但不降罪,反设酒宴请大王?大王千万不可前去。”
禹王目视后羿:“我等下方世界,四时风雨,赖上天之力甚多,上天既然并不怪罪,宴请我二人,我二人如果不去,岂非反贻人口实,上帝若借此问罪,岂非反于天下不利?”国相飞熊点头称是。
“这……”后羿一时语塞,他天生勇力,读书却不多,隐隐觉得此事大大的不妥,待要辩驳,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
伯益沉吟了一会,也道:“大王之言虽然不差,不过此事仍须多加斟酌才是。”
“设宴就在明日,岂容我等迟疑?”
几人正在争论,王后女娇在后殿听得消息,心中大急,也来到前殿,力劝禹王不要赴宴,禹王双目炯炯,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言。再说那天帝、天后的神通手段,或者我是有所不及,如说他二人能取我性命,嘿嘿,我想还是有所未能,况有后羿与我同往——那天宫兵将虽多,我看难有能与后羿匹敌之人。”禹王这一番话铿锵果决,后羿本是勇武之人,一腔豪气登被激起,挺胸道:“大王所言不差,王后、王子请放宽心,那瑶池就是伏了千军万马,后羿拼了性命不要,必定也要保大王周全。”那飞熊也道:“小臣不才,也曾在昆仑门下习过几年道法,虽然微薄,也愿随大王同行,庶几聊胜于无。”禹王道:“国相何必过谦,国相乃名门高弟,道法精深,我岂不知?有国相同行,此去更是无虞,女娇,你可放心了。”女娇无言而叹,她生性温柔,从来未曾违拗禹王心意,见禹王如此说话,知他既然决定,那就转回不得,自己只能暗中另行设法相护了。
一夕无话,第二日清晨,禹王、后羿、飞熊三人整装待发,启与群臣在殿前相送,女娇看了看禹王,欲言又止,禹王温言道:“夫人何必多心,瑶池虽远,我三人并非寻常百姓,去去就回,夫人准备好羹汤酒菜,等着为我们接风就是。”女娇低声道:“大王,此去酒宜少饮,见过天帝、天后,便即回来,别让我和启儿担心。”禹王笑道:“姒某谨遵夫人之命,如真个情形不对,我三人逃命就是,莫非那天庭还留得住我三人?夫人请放宽心。”说罢,右手掐了个诀法,四周风雾漫漫,急聚拢来,托定三人,往西北天际迤逦飞去。启仰头目送,脸色甚是奇异,似喜非喜,回过头来,躬身对女娇道:“母亲,父亲此去定然无虞,母亲请回寝殿歇息。”女娇看了他一眼——暗暗叹息,这个儿子虽是亲生骨肉,向来城府深沉,与自己也并不亲近,他的所思所想,年幼时自己还能猜出几分,成年之后,却是一些也琢磨不透了——点了点头,自回后宫,却不进寝殿,登上殿前冲霄楼,遥遥观看,看了一会,银牙微咬,仿佛下定了决心,广袖高举,往空一拂,楼头空气如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待到恢复原状,女娇身形已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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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湮灭
瑶池之畔,殿阁参差,曼珠花开,万里飘香,宴席排开,说不尽那龙肝凤髓,美酒珍馐,天女翩翩环绕,管弦之声不绝,帝俊、天后居中而坐,文命、后羿、飞熊三人坐了主宾席,数十名仙官在下首作陪,帝后二人频频举杯劝酒,又唤幼子东君上前,教他向三人敬酒赔罪。
那东君绛袍金冠,生得俊秀异常,听了帝后吩咐,取了翡翠九龙杯,从席上站起,走到三人席前,旁有天女上前,满满斟了一杯,东君举杯在手,向三人道:“我兄弟十人年幼无知,不遵父皇母后教诲,闯下大祸,累及天下亿兆黎元,幸得大王与后兄以大义相责,东君才能幡然醒悟,深悔昨日之非。大王恩德,东君没齿不忘,进酒一杯,愿大王千寿。”下跪捧卮而进,文命见这东君如此做作,暗暗警惕,上前将他搀起:“快快请起,殿下乃两位陛下亲子,文命何人,敢当殿下跪拜?文命与臣下当日错伤了殿下兄弟,事后思之,悔恨无及,殿下今日如此深明大义,不加责问,文命实是愧悔难当。”接过翡翠杯,一饮而尽,东君又向后羿敬酒,后羿也接过饮了,东君这才回到自己席上。
帝俊、天后见文命与后羿皆有七八分酒意,暗暗点头,端起手中玉盏,虚敬了一敬,天后道:“人王在此慢饮,陛下与我有些不胜酒力,欲去内殿歇息,东君,你继续在此陪伴人王,休得慢待,务要尽兴。”东君高声应诺,文命起立欠身:“两位陛下请便。”帝俊道:“如此,我二人失礼了。”宫娥侍从执羽葆前导,两人转身入后。
几人坐下,又饮了几杯,那后羿平生最好杯中之物,且他虽是勇武,并无道法傍身,此时已醉得歪歪斜斜,自己夺过酒壶,也无人劝他,不停自斟自饮,又与旁边侍候的数名美貌宫娥调笑不已。
文命微微皱眉,便欲辞行,向东君道:“殿下恕罪,时辰不早,此处乃天宫胜境,文命等叨扰已久,这便向殿下辞行,殿下日后得空,不妨来下界一游,文命愿尽地主之谊。”东君听了,嘴角带上一丝冷笑,躬身道:“大王日理万机,既如此,小可也不便强留,后兄看来却是醉了,左右,与我搀扶后兄,送大王三人下界。”便有两名力士上前,一左一右,挟住烂醉的后羿,那几名宫娥咯咯娇笑,团团簇拥,将后羿架起来,往外便走,文命叫道:“且慢。”那两名力士与宫娥不理,走出十余步,晃了一晃,一齐消失了。
文命转头对东君道:“殿下这是何意?”东君负手笑曰:“不过是送后兄一程罢了,大王何必多心?大王敢莫也醉了,左右,也与我送大王一送。”七八名力士暴诺一声,夹手夹脚,将文命架住,文命心中冷笑:“这些人济得什么?便让你挟住,看你还有什么手段?”假作醉态,挣了一挣,动弹不得,口中对东君道:“文命不胜酒力,多承殿下费心。”东君见状,只道是这姒文命见面不如闻名,抵不住轮回琼液酒力,酣饮之后,神通大减,低笑道:“汝等粗手笨脚,莫伤了大王尊贵之躯,待我亲送大王一程。”说罢将手一招,一柄方天画戟凭空出现,东君持戟在手,冷笑一声,眼中金芒厉闪,直射而出,那方天画戟刹那间通体青火焰焰,晃了一晃,化作千百条虚影,复又聚为一条,疾向文命当胸刺来,文命目注戟尖,清喝一声,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杆画戟才到胸前,已然寸寸断折,满空飞射,那夹住文命的七八名力士与左近天将侍从碎金入体,浑身浴血,倒地滚成一片,东君一声闷哼,踉跄后退,口中金血喷出,在空中燃烧起来,久久不熄。文命朗笑道:“殿下,如此岂是待客之道?”飞熊也已离席而起,站在文命身后,花白头发随风扬起,手按剑柄,脸上阴晴不定。
场中人影一闪,帝俊、天后两人突然现出身形,天后急急扶住东君,将一颗火红的丹药纳入他口中,东君面色青白,颤声说道:“父皇、母后,孩儿遵命,好意敬酒送别,不料此人竟趁我不备,出手袭击,欲取我性命,如父皇、母后晚来片刻,孩儿性命定已不存。”帝俊听了,脸如冰霜,踏上一步,沉声道:“姒文命,这是何说?我夫妇敬你是人间之主,人品端方,万民仰戴,故此才不念杀子之痛,设酒言欢,与你解释怨仇,如何我夫妇不过离席片刻,转眼你便行凶将我幼子打伤?你是将我夫妇与这天庭觑如无物,任你妄为,料也奈何不得你?”
姒文命见他父子如此作态,料今日不得善罢,心道:“我只道天庭之主,纵然一时糊涂,纵子为非,所作所为总该光明磊落,不料竟是如此阴狠凶险之辈,后羿却又贪酒,落入他们手中,我纵欲一走了之,也不可得了。”执剑在手,退后一步,将飞熊置于护翼之下,傲然不语。
“你为何不发一言?嘿嘿,看来我夫妇不曾冤枉了你,姒文命,今日你就留在此地罢,纵是女娲娘娘问起,也少不得还我夫妇一个公道。”天后冷笑声中,唤从人将东君扶下,上前与帝俊并肩立在一起,瑶池内外霎时天象大变,雷云汇聚,电光如瀑,无数面相狰狞的神人在云间或隐或现,将周围数千里围得铁桶也似。
“天庭势大,与之缠斗实属不智,不如冲将出去,寻得后羿所在,一同下界,回头再做计较。”文命想到此处,长笑一声:“两位陛下盛情留客,文命愧不敢当,就此别过。飞相,我们走。”右手持剑,左手便来把飞熊之臂,欲携之同行,却抓了个空,正疑惑间,背心忽如火灼,一道热流顷刻间流遍全身,丹田中如针刺一般,四肢便有麻痹之感,勉力回头看时,见飞熊长剑出鞘,已远远退开,姒文命惨然一笑,道:“飞国相,你好。”飞熊目光闪烁,并不作声。
姒文命身躯晃了几晃,勉力提聚真元,脚底五色光生,提剑便欲突围而出,便在此时,天后厉声喝道:“文命小儿,往哪里走?”一掌劈出,日华煌煌,长天万里,尽皆通明,百亿重金芒如有实质,向姒文命周身急速如山罩下,姒文命奋力举起铁剑,清光电闪,划了一个十字,百亿重金光如玻璃一般片片碎裂,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化为点点星芒,飘入虚空。天后收掌看姒文命时,见他满面血红,以剑拄地,身子摇晃不已,然而就是不倒。
天后脸色铁青,与帝俊相视而惊,心道这姒文命名不虚传,果真了得,轮回琼液虽然于身体并无害处,但寻常神仙吃了,必要昏睡数日,对他却似是毫无效力,又身受元始所赐玉虚符印,一身法力,料想只能使出三四成,犹能当我一击,若全盛之时,即使我全力出手,也未必能从他手中讨得便宜呢。哼了一声,提起手掌,金光复盛,口中道:“文命小儿,我看你能撑到几时?”一掌拍出,帝俊却舒展手臂,虚虚往怀里一合,两股阳天巨力正逆汇聚,罡风怒吼,一道粗大的金色光柱旋转着冲天而起,将三十三天都撕裂了一个空洞。姒文命身处光柱漩涡之中,须发飞扬,衣衫鼓舞,苦苦支撑,帝后二人加紧施为,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粒呼啸侵蚀,几个呼吸之间,姒文命衣衫须发尽化齑粉,遍体血红,赤条条站立当场,但觉四周压力如山,金芒犹如利刃,割肤生痛,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再过片刻,料想自己便坚持不住,迷迷糊糊地想道:“天庭为取我性命,竟与昆仑勾结,飞熊匹夫又复叛我,今日我命休矣,可叹我平生事业,雄心壮志,尽付东流,女娇,启儿,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闭目待死。忽地灵台之中一点阴寒急速涨大,遍布全身四肢百骸,姒文命霍然睁目,色作深青,掌中铁剑煞气大盛,仰天厉啸,有如亿万生魂同声尖叫,令人魄动魂摇,铁剑黑芒转动暴涨,绞了几绞,金光巨柱轰然崩散,剑光煞气滚滚荡开,直冲向瑶池之外。帝后二人首当其冲,各各退后数步,脸色苍白,心头也觉甚不舒服,相顾骇然,不知这姒文命何以忽地厉害至斯,周身又如何挟着如许冤魂煞气?天后定了定神,对周天诸神锐声喝道:“截住他!”金光电射,率先追去,帝俊大袖一挥,紧紧跟上,与天后并驾齐驱。
瑶池周围诸神听得天后号令,齐声呐喊,驱动雷云,十面合围,青、黄、赤、白、黑五道华光如五条神龙,五方汇聚,又有天雷震震,紫电霹雳,从云中垂下,当头直指姒文命所化煞气,这是金木水火土五方神明缛收、句芒、玄冥、后土、祝融与雷府众神奉命截击,帝后二人只道六大神一齐出手,好道也能将这姒文命阻上一阻,自己二人也好再出杀手,却见五光如龙奔腾,紫电如瀑倾泻,互相绞结,有如圆球,不过一瞬,喀喇喇空间粉碎,那圆球蓦然炸裂开来,煞气惊天,更不停留,来回飞旋,所过之处漫天血雨,雷云一扫而尽。
帝后二人神魂摇动,惊骇无以复加,一时竟忘了追击,眼看那道煞气就要破开天关,直奔人间,突地星天旋转,三界昏蒙,五色毫光怒涨如潮,重重铺展开来,那道煞气一头扎入光潮之中,载浮载沉,时隐时现,光潮上方祥光飘渺,数人现出身形,中央一人手持鹿杖,白眉长垂,面如淡金,正是南极仙翁,慈航道人、飞熊道人与两名黑须道人仗剑分立四方。
帝后二人至此方醒过神来,知是玉虚门下弟子到了,忙上前相见,说起方才情形,南极仙翁拈须微笑道:“两位陛下不必担心,我等借得八景宫大老爷太极图在此,那姒文命纵有通天彻地的神通,既入图中,性命只在反掌之间耳。”说罢将手中鹿杖轻轻一顿,五色光潮渐渐止息起伏,足下数万里平复有如镜面,镜中一片漆黑,众人低头观看,只见姒文命独立镜内虚空之中,双目紧闭,脸色数变,忽忧忽惧,似悲似悔,身躯微微颤抖,过了一会,脸色恢复平静,睁开双眼,眼中深青之色已去,抬头仿佛高呼了一声,翻掌将铁剑全力一掷,剑气夭矫,直射而上,似欲破镜而出。飞熊虽遵师命,但背主偷袭,心中毕竟有愧,见剑气射来,浑身不禁一颤,左手黑须道人伸手放在他肩头,按了一按,待飞熊定睛再看时,见那道剑光已急射而回,锋芒所指,却是姒文命自身,姒文命阖目垂帘,并不躲闪,飞熊道人不禁低呼出声,呼声方才出口,那道剑芒已穿入姒文命头颅,姒文命身躯抖动,慢慢坐下。
玉虚宫众人都觉奇怪,入了太极图,自然是性命难逃,只是我们尚未动手,何以这姒文命却回剑自戕?天后心切杀子之仇,虽然也觉奇怪,却是无心探究,对南极仙翁道:“文命小儿必是自知无幸,所以自裁以求全尸,嘿嘿,他杀我九个孩儿,又将我天庭神兵击杀十之六七,如今欲求全尸,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情?相烦道兄作法,将此人元神肉身悉数亟杀。”南极仙翁看了她一眼,心道:“人道世上最毒妇人心,果然不错。”微微拱了拱手,左手扶杖,右手屈中指一弹,弹丸般一点五彩毫光从指尖飞出,落入太极图中,霎时间图内劫云滚滚,雷火腾腾,可怜姒文命人中龙凤,不世之雄,立下前所未有之功业,弹指之间,化为齑粉,元神肉身湮灭无余,帝后二人固是心头畅快,玉虚宫诸人却都略有恻然之感。
片刻,图中劫火已消,镜面一片空明,映照周天星辰,灿然生辉,南极仙翁方欲收图,只听铮然一响,一道清光从图中突出,眨眼已飞出数十里之遥,天后怒叱一声,扬手出掌,掌中金光疾吐,看看已将卷到剑身,斜刺里忽然飞来一道白光,将金光一挡,那白光哀鸣一声,现出原形,却是一头九尾白狐,白狐当空翻了个滚,叼起铁剑,放足狂奔。
“小小涂山妖狐,也敢阻我大事!”天后再度出手,却被人将手臂捉住一抬,这一掌之力便落了个空,转头看时,却是帝俊,正欲发怒,帝俊举目摇头,示意不可,再往远方看时,只见天际仙音遥遥传来,一道门户凭空出现,那白狐叼着铁剑,急奔入门,那重门户随即阖上,消失不见。
天后冷哼一声,垂下手臂,心道:“这个女人又来多事,不过那轩辕剑上所存,不过区区万中之一的一缕残魂而已,要想重塑文命小儿的元灵,凭她功参造化,量来也是有所不能。”只是未竟全功,心中终究难平,恨恨不已,转过身来,与帝俊一起向玉虚宫诸人一一道谢——那两名黑须道人也是元始门下首座弟子,道号赤精子、广成子。天后拉着慈航道人一阵寒暄,又要请众人到金阙云宫稍事歇息,南极仙翁婉谢道:“我等还要回玉虚宫见掌教师尊覆旨,不便久留,日后自有机会叨扰。两位陛下勿忘昔日昆仑之约便好,我等就此别过了。”四人驾祥光径上昆仑,飞熊一人自回人间阳城。
2008-7-15 19:47
taisanh
第六章 启
人间世界,阳城禹宫西北角的一座高台上,启自禹王君臣三人上天之后,就一直立在此处,面目阴沉,遥遥观看西北天际,从旦至暮,不曾动过一动,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傍晚时分,夕阳低垂,西北一角的天空渐渐阴暗,墨云不停聚集,不时有细密的紫红闪光透出,隐隐有闷闷的雷声传来,重重金芒刺破墨云,随即又被一道青煞之气绞碎,脚下厚实的大地似乎都抖动了一下,那一道青煞之气来回飞旋,墨云片片飞散,西北方天空渐渐透出本来的颜色。
启默默仰视着这一切,身躯微微发抖,种种复杂的神情在脸上交替出现。
那青气顿了顿,划过九天,似欲突入人间,五色毫光如潮涌起,青气没入光潮,就此消失,光潮渐退,西北天空,一时澄澈无比。
蓦地一声凄厉的高呼在启的心底响起,启如受雷亟,踉跄几步,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满头冷汗如雨落下,摇晃着扶住台边栏杆,大口大口喘息不已。
天空湛蓝,暮霭如烟,夕阳沉落下去,晚风吹过启湿透的背脊,阵阵寒意透入心头。
半晌,启清醒了一点,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启大叫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旁边一撞,已将台边栏杆撞塌,几乎摔下台去,腕上一紧,身子已被那人拉上台来。
启惊魂未定,转头看那人时,却是国相飞熊,但见他衣衫破碎,白须散乱,脸有血痕,模样甚是狼狈。启未曾开言,飞熊已是哭拜在地:“公子,大王归天了,老臣无能,未能护得大王周全。”“啊——”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父亲的死讯从飞熊口中说出,启仍然吃惊不小。“公子,老臣与那后羿陪大王去瑶池赴宴,天帝甚是厚待,宾主尽释怨嫌,大王心中喜欢,多吃了几杯酒,不觉有点沉醉,老臣与那后羿扶着大王下界,将到阳城,那后羿陡起凶心,将大王刺死,老臣筋骨衰迈,拼死抵挡,不敌那后羿凶威,腆颜独自逃归,老臣有万死之罪。”说罢连连叩首,血泪交流。启俯视着飞熊花白头颅,暗道:“这老匹夫作假如真,不可小觑。”开口问道:“我父尸身何在?那后羿逆贼如今又在哪里?”飞熊叩首道:“大王半空遇刺,尸身坠入洛水急流,眼见是找寻不到,那后羿逆贼自知罪恶滔天,想是已经逃归东夷了。公子,老臣与那后羿拼杀之时,那后羿身上落下一封书信,后羿十分惊惶,便欲抢还,是老臣夺信逃归,不敢擅观,请公子拆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与启,启接过来,拆开一看,脸上变色:“此信乃是那伯益亲笔所书,约他共谋叛逆,将来好平分我大夏江山,这两个逆贼!”上前扶起飞熊:“国相请起,两逆贼图谋深远,国相与我同受蒙蔽,况那后羿逆贼勇武冠于天下,国相怎是他的敌手,大王身死,都是伯、后二人奸谋,非国相之过。国相你与我点起精兵,速去擒拿伯益逆贼,如有违抗,就地格杀!”飞熊领命而去,启踏出一步,身躯虚软,又晃了几晃,扶着台壁,慢慢下台。
金阙云宫,明珠照耀,清辉泠然,帝俊、天后并肩共坐,东君坐在下首,几名力士将后羿架上宝殿,那后羿兀自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东君见后羿解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踏步上前,从一名值殿侍从腰间抽出宝剑,就欲一剑将后羿刺死。天后喊道:“吾儿且慢!”长袖轻拂,将东君长剑拂在一边,东君不解,对天后道:“九位兄长死于非命,那姒文命固是元凶首恶,这后羿更是出手之人,尤为可恶,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母后何以阻我杀他?”天后面色阴森,目中金芒闪烁,令人不寒而栗:“正是因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等心头之恨,故此才不能让此人死得如此轻易了。”帝俊不禁又打了一个寒噤,问道:“夫人却又有何妙策?”天后沉声道:“文命小儿虽死,夏启小儿尚在,他的江山人民尚在。我观这后羿小儿,鹰目豺声,不是个甘居人下之人,文命小儿如在,他或不敢有所异动,文命小儿今已身亡,此人岂甘雌伏?嘿嘿,我要假手此人,屠尽夏氏血脉,让这天下四国九州,处处狼烟,遍野哀鸿,白骨为山,方解我心头滔天之恨。”唤东君上前,吩咐了几句,东君听了,拊掌狂笑,领了后羿出殿,自去安排。
帝俊见天后如此狠辣,心中对这位夫人的敬惧更深了三分,又想:“今番既报了杀子之仇,又除去一个大患,且借得玄都、玉虚之力,也不怕那女娲责问,固然是极好。只是我天庭天将神兵,却也在那姒文命手中损折十之六七,大见萧条,诸般职司,只得擢人暂代,还须设法增补才是。玄都、玉虚虽可依托,终非自家手段,大患既灭,女娲娘娘面上,也不好十分让她难堪,须得设法示好,方才稳妥。”将心中所思一一与天后说了,天后虽手段凌厉,心高气傲,并不甘居于女娲之下,却也洞悉此中利害,那女娲到底还是圣人教主,如今己方虽有底气,但若因大禹之事与女娲化友为敌,也是不智之举,夫妇二人又为此计议许久。
嵩山脚下,甲光映日,黄尘滚滚,启独立阳城东城门楼上,目送东征的旌旗迤逦东去,消失在远方的视线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老匹夫,此番东征,不论你将那后羿剿灭或你死在后羿手上,于我都是极好的事。”转身缓步下楼,左右簇拥着新王回到夏宫。
三日之前,启以共谋行刺禹王之罪为名,将伯益满门捕杀——伯益仁厚多才,禹王本欲日后禅位与他,自己登上王位,又传檄四方,将后羿谋刺之罪暴于天下,拜飞熊为帅,三军缟素,往东夷讨平叛逆,取逆贼首级祭奠先王。
2008-7-15 19:48
taisanh
第七章 嫦娥
马蹄声疾,三军奋发,如飘风骤雨,日夜驱驰,连破东夷甘、丘、观、西河、安溪七八道关隘,将到东夷国都傲来城。傲来城外苍山滴翠,层峦叠嶂,后羿宿醉方醒,挣扎着张开眼皮,白晃晃阳光刺痛双目,忙又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敢重新睁开,一时不知置身何地,怔怔地思量了一会,忽地想起:我不是在瑶池赴宴么?大王呢?那天帝天后呢?那天丁宫娥呢?怎地都不见了?
呻吟了一声,想要坐起身来,身后有女子温柔甜美的声音响起:“你醒啦?”纤纤双臂从后伸过来,扶住了他,后羿转头看时,见一双明净清澈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满是关切之色。几缕青丝轻轻拂在自己颈后,微微发痒,背靠之处坚如鱼背、柔如乳鸽,更兼热力幽幽,香息细细,沁入鼻端,不由心中一荡,细细端详,见那少女年可十六七岁,鹅脸长眉,琼鼻挺秀,丹唇皓齿,相貌之美,竟是平生未见。少女见后羿只是看她,羞得转过螓首,低低垂下粉颈,耳根子都红了,却不曾将后羿放开。
后羿见她娇羞之态,更是情动,身子撑了一撑,右手所按之处正是那少女柔腻长腿,便顺势捏了一捏,少女娇躯一颤,头垂得更低,却没有出声,呼吸急促起来。那时男女情悦相好,本是寻常之事,只是须得两厢情愿方好,若施以逼迫,任你贵为天子侯王,权重势大,也必遭人唾弃不齿。后羿年少成名,勇健冠于天下,素得女子欢心,一生本就风流,见那少女并不推拒,一发难以自持,也不问她姓名出身,转身探出长臂,便将那少女抱入怀中,少女低低“嘤咛”一声,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不敢稍动。后羿魂飞神荡,浑忘了身外世界,将少女轻轻推倒在地,俯身上去。少女星眸紧闭,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娇羞无限,任后羿恣意轻薄。
二人衣衫渐褪,正欲欢好两谐,效鱼水之乐,忽听得山下似有一连串闷雷传来,地面微微震动。后羿当年久经战阵,自然听出这是大军奔腾之声,不由得讶然“咦”了一声——禹王在位,天下太平,四方百姓已是数十年不闻刀兵之声,此刻怎地却有大军奔行?推开少女,站起身来,向山下张望,见大道上尘头大起,军马源源不绝,直奔远方一座城池,细细辨认,竟是自家东夷国都,再看周遭形势,翠微山是他在东夷时游猎之处,如何不认得?不由得深深蹙眉。少女鬓发散乱,香喘微微,理了理衣裙,偎在他身边,看着山下军马,轻轻说道:“听说咱们君侯得罪了大王,大王派国相前来问罪,这兵马看来就是国相所领了。”
“大王?问罪?”后羿脑中一时又迷糊起来,不过不管怎样,东夷是自家国土,大军压境,岂能不管?便欲起身下山回城,身形方动,触到一个温软身躯,方想起少女还在身边,伸臂将她纤腰揽住,在她耳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什么在此?”“小女名叫嫦娥,父母早亡,一人独居在这山中,今天上山掘取黄精,不想看见郎君在山头酣睡,似是酒醉未醒,山间风大,小女恐郎君受凉,故在旁守护……”少女低声答道。后羿心中迷惑难去,然而眼前大事要紧,暂时顾不得查究,手臂在少女腰间紧了一紧:“如此,你随我回去可好?”“小女……,小女但凭公子主张……”嫦娥又低下头去,露出一截修长美好的脖子,后羿看得又是心神一荡,忙抑下绮念,揽住嫦娥腰肢,足尖在山石上一点,直冲云霄,嫦娥惊呼一声,吓得闭上眼睛,紧紧将他抱住,后羿美人在怀,豪气顿生,呵呵长笑,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往傲来城方向怒射而去——他不习道法,腾云驾雾那是有所不能,此举纯是力量运用之奥妙,不能飞举青冥,却也可日行数千里,加之此次上天,吃了许多仙酒仙果,颇长元气,此时回翔于天,远远望去却也颇有仙意。
嫦娥被后羿揽在腰间,耳边呼呼风响,不过几个念头的工夫,便觉去势一顿,双足已踏上实地,睁眼看时,已到一座城楼之上,铁甲铿锵,脚步杂沓,十余名将校已将二人团团围住:“什么人?非常期间,竟敢擅闯我傲来重地?”后羿仰首不语,揽着嫦娥,并肩而立。后羿固然是英挺俊爽,风神散朗,嫦娥虽然一身布衣,低头浅笑,却是容光四射,让人不敢逼视,那为首将校不禁胸口一窒,呐呐的低下头去,换了声气:“两位高姓大名,不知从何而来?有何贵干?远道辛苦,请进奉茶……”声音越来越低,态度亦是越来越恭敬。嫦娥瞧得有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一众将校听得嫦娥笑声,更是痴了,立在原地,话也说不出一句。
后羿皱了皱眉头,正欲说话,城楼上一名老人正在遥观夏军来势,听得动静,忙下楼过来察看,先看见嫦娥殊色,不由也是一呆,正了正神色,看见旁边的后羿,始则一惊,再则大喜,撩衣袍扑通一声向前跪倒:“君侯,君侯,你终于回来了,朝廷大军转眼即到,若无君侯主持,老臣等无所倚仗,真不知如何是好!”
“招大夫,你且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王何以派大军征伐我东夷?”
“君侯难道不知其中缘由?”
“我遭逢奇事,真是一些也不知道,你快将眼前情势与我说说。”
“禹王已故,禹王长子启王即位,言君侯与伯益共谋,将禹王谋害,如今伯益大人已经被启王以谋逆之罪斩杀,国相飞熊领军征讨东夷,言欲取君侯之头,祭奠先王。”
禹王死了?启即了位,飞熊前来取我首级?后羿脑中轰然一响,抓住那老人招灵的肩膀,连连摇动:“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大王乃盖世英雄,天上天下,一人而已,怎会身故?”
“君侯,君侯,你且冷静,先王是否身死,臣等也不确知,只是如今启王已经即了大王之位,传令四方,以君侯为首逆之人,这却是千真万确。”后羿怔怔立在当地,嫦娥立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后羿呆了片刻,已隐隐明白了三四分,点了点头,对招灵道:“我已知道了,都随我来。我既在此,谅那飞熊兵将虽多,又有何用?”与众人一同上楼,傲来城四门巡视的东夷大臣次民、空桑、巫立、寒促、逢蒙等人听说后羿回来的消息,匆匆赶来,见到后羿身边的嫦娥,一时目光都迷离了起来,只是他们不比常人,终能自制,都上前一一拜见了。
嫦娥听着他们一一报上名姓,又见后羿端然不动,受他们拜礼,秀靥上惊异之色越来越浓,起身伏在后羿面前:“小女不知公子就是君侯,多有冒犯,请君侯恕罪。”
“你有何罪?”后羿呵呵长笑,将嫦娥扶起,仍旧抱着她坐在身边,嫦娥见众人在前,娇羞不胜,挣了几挣,哪里挣得脱,只得随他。
众人方才见过,还未来得及畅叙别情,城下人马声嘶,夏军已到城前。后羿脸色一变:“嘿嘿,夏军到了,你们随我去会一会那飞熊国相。”众人都随后羿下了城楼,来到女墙之前,向下观望。
只见夏军在城前一字排开,当中高高竖起一面大旗,上绣着一头巨大黄熊,峥嵘蹀燮——夏人乃轩辕黄帝有熊氏之后,故以黄熊为徽记。中军鼓响,夏军往左右一分,十余名将佐拥着一名金盔红袍的老将来到阵前,众人认得是大夏国相、东征主帅飞熊——只见他单手提缰,宝剑出鞘,耀日生辉,长眉入鬓,白须飞动,虽是戎装在身,又且长途跋涉,终是修行之人,不但不见老迈疲惫,反颇有飘飘出尘之态——东夷大臣见了,心中都暗暗喝彩。
飞熊来到阵前,往城上一看,后羿赫然在列,不由一愕,瞬即恢复镇定,高声喊道:“那城头上站着的,可是东伯侯?”
“某家正是后羿,飞国相,你领大军犯我东夷,这是何故?”
“君侯做下谋逆之事,勾结伯益,刺杀先王,畏罪逃归,怎地反来问我?”飞熊嘿嘿冷笑。
后羿本是聪明智慧之人,听得这番言语,已将其中情由猜得七七八八:老匹夫,我知道了,大王之死,分明是你和夏启小贼与天庭勾结,将大王谋害,复又栽赃给我和伯益大人,可叹大王竟生出这种虎狼之子。只是当时我已烂醉,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不知这些奸贼当时何以不直接动手?又想到自己负随扈保护之职,身临危局,竟只顾饮酒,喝得昏醉,人事不知,以致大王遇害,大王——心中悔恨之极,双目含泪,向天高呼:“大王,后羿有罪,上通于天!”手掌扬起,重重拍下,“轰隆”一声,傲来城女墙塌了二三丈,土石飞扬。
飞熊见状,剑指城头,高声冷笑:“东伯侯既知自己罪恶滔天,何不速速下城授首?免得连累这东夷城中数十万无辜百姓?”
后羿听这老匹夫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气得浑身发抖,嫦娥握着他左手,紧了一紧,后羿转头看她,见她如水明眸深深看来,心中忽然柔柔的平静下来,觉得这飞熊当众诬罔,将他诛杀便是了,却又何必动气?当下也冷笑数声:“老匹夫,你诬我刺杀大王?有何人为证?还是任你这老匹夫一人信口胡言?”取角弓在手,“老匹夫,今日你既然犯我国境,那也不必口讲,你可敢接我三箭?”
“有何不敢?”后羿神箭胜于天人,当年九箭射落九日,三界为之震动,飞熊与他同殿为臣,深知后羿本领,心中暗暗警惕,口上却不甘示弱。
“老匹夫,谅你也接不得我乾坤弓、震天箭,我只用寻常弓箭罢了。”取了一支长箭,搭在弦上,手臂一挥,弓弦崩了一声,飞熊一惊,头颅急偏,却不见有箭射来,又听得傲来城上东夷族人哈哈大笑,身后也有窃笑之声,原来后羿只是将弓弦拉了一下,并曾真个放箭。不由得羞怒交加,将掌中宝剑一指,念一声:“疾!”一团豆大青紫电光从剑端发出,弹指工夫距城头已不到十丈,化为斗大一个电球,后羿收起笑容,张弓一箭射出,精光一点,去如流星,穿入电球之中,电球去势一顿,不见有何动静,忽地高飞入天,“砰”地一声,在空中炸开,光华散开,有如在两军头顶放了一个大大的烟花,流天照野,四方气流暗涌,众人衣衫须发猎猎飞扬。
飞熊见一击无功,正欲再施术法。“飞国相,多谢你燃放烟花,为我东夷大壮声威,这个算一箭,下一箭来啦!”后羿长笑声中,又是一箭射来,箭挟烈风,呜呜急响,飞熊因见刚才躲箭被笑,又见后羿只用寻常弓箭,壮起胆子,运起玉虚心法,太始青气霎时流布全身,挺胸不动,欲生生挡下后羿这一箭,好在三军之前立威。
刹那间后羿箭尖已到身前,形成一个奇异的小小风洞,周围数十丈风刃旋转汹涌,都向箭尖急速凝聚,飞熊眼见这一箭之威,变了颜色,终于不敢硬接,掌中宝剑青芒吐出三尺远近,喝了一声:“诃!”一剑疾向来箭斩落,但听得戛然金鸣,青芒一触即溃,剑身随之寸断,那一箭来势不衰,撕开飞熊护身青气,正中飞熊前心,“嘡”一声厉响,五寸厚的护心铜镜被击得粉碎,飞熊上身向后直仰,口中鲜血狂喷,连晃数晃,终于未曾落下鞍桥。
“还有一箭!”后羿吐气开声,又是一箭射来,飞熊此时神志已夺,哪里还敢逞强,急晃身驾遁光往后便走,后羿长箭已到,一箭将他盔缨削去,所幸终于逃得性命,败归营中,后羿与东夷族人轰然长笑,歌啸嘲讽不已。
夏军副帅柏皇与夏军上下都觉得甚为尴尬,又慑于后羿神箭,魂动神摇,恐东夷军趁势出城掩杀,全军缓缓退后十里,占定一处高地,重新扎下营盘。
2008-7-15 19:48
无花的蔷薇
抱红红一个先
此文乃我看过的最好的封神西游小说.终于登陆轩辕了:qP+
2008-7-15 19:48
taisanh
第八章 白狐
东夷军却并不出城追击,城上亦立起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上一头青牛,眼发白光,肋生双翅,奋蹄前突,似欲奔下旗来,这是昔年炎帝之徽记,后羿一族,昔年本是炎帝支系,世居南荒,无支祁涛浸天下,南方地势低湿,后羿族人东来避水,与本地土著通婚联姻,遂成一族,号为东夷,便以炎帝之记为东夷族徽。
天色渐晚,夏军大帐之中,烛光明灭,飞熊颤颤巍巍,盘膝独坐,苍白的老脸上带着一丝红晕,鼻中两条青气一进一出,正以玉虚心法自疗。
他五内俱损,伤势颇重,不过好在后羿不通道法,箭上所挟纯为天生神力而已,未伤及元神魂魄,况且他修为虽浅,终究也是玉虚正宗,服了丹药,调息将有一个时辰,内外伤势已好了七八分,只是元气一时不能全复,尚须时日将养。
飞熊长出一口气,缓缓收法:“此人神箭果是天下无双,我修道日浅,自是远远不及诸位师兄,不过此人也未曾动用乾坤弓、震天箭,而我已出全力守御,仍被他一箭重伤,如此,我军虽众,又如何能攻破东夷,取得此人首级?若就此回军,我看那夏启必要借机治罪,不如在此将养数日,待伤势痊愈,上昆仑求见老师,赐下一二法宝,料那后羿必不能抵挡,则大事可成。”
正思量间,忽听得傲来城上羯鼓数声,瑶筝铮铮几响,歌声忽发: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榦,何为乎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飞熊侧耳分辩,听出是昔日南荒招魂之歌,自必是后羿为禹王招魂,一念至此,便觉禹王当日惨死情状,历历如在目前,心头寒意大生,身躯微微发颤,又听得歌声续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傲来城上,众人环篝火而坐,招灵弹筝,寒促鼓瑟,逢蒙吹笙,后羿自击羯鼓,嫦娥居中起舞,后羿泪流满面,举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手拍鼓面,高声作歌: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麋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壸些。
五榖不生,藂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众人应声齐歌,歌声舒卷,随着夜风远远飘入夏军营帐,三军感念禹王,都呜咽击节相和。夏军营后,夜色深处,白光一闪,一头白狐跃上一方巨岩。白狐立在岩上,身后九尾轻轻摇摆,遥望傲来城头嫦娥舞姿,竖耳倾听,深碧色的圆目中两行泪珠簌簌落下,在夜风中凝成颗颗明珠,四处滚散。
歌声越响,四野震动,一缕清音急拔而上,东夷与夏军十余万人的声音都盖不住: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熽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
致命於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敦脢血拇,逐人駓駓些。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后羿与众人都住了声,听嫦娥一人独歌: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
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心悲。”
傲然城头,月色火光交相辉映,嫦娥白裙急旋,长袖飞举,飘飘有如神仙,清歌直入重霄:
“魂兮归来,哀江南。
魂兮归来,哀江南。
魂兮归来,哀江南。”
反复数声,忽然止息,余音袅袅,散入夜风,月光如水,照在众人脸上,个个如痴如醉,涕泗横流,久久不能自已。
白光又是一闪,白狐悄无声息,从巨岩上一跃而下。
招魂歌止,中军帐里,飞熊战战兢兢,神思恍惚,如梦方醒,正欲起身出帐巡视一番,忽地帐内阴风过处,烛火陡然暴长有尺许高下,摇曳数下,随之熄灭,帐内一片漆黑。飞熊寒毛直竖,按剑低呼:“谁!”只见帐角浮起两点碧幽幽的绿火,帐内突然妖气弥漫,“锵”的一声,飞熊长剑出鞘,未及举起,喉口一痛,森森利牙已切入血肉,飞熊长剑“玱琅”落地,全身僵硬,不能动弹,体内精神元气不绝从咽喉伤口处源源流出,飞熊魂飞魄散,喉中嘶嘶有声,却说不出半个字眼。
蓦地帐内华光流转,一名白眉老人自虚空中现出身形,手中鹿杖一指:“咄!妖孽焉敢害我玉虚门下!”一道细细的紫色电光急射向白狐后脑,白狐偏头躲过,更不争持,“哧啦”一声,撕开帐幕,窜了出去。
那道紫电将到飞熊咽喉,倏然自动收回,白眉老人顾不得追击白狐,急急上前察看飞熊伤势,只见他气息已无,浑身干瘪,一身精气已被吸干,元神魂魄也被白狐吞噬了七八分。白眉老人皱眉摇了摇头,伸手虚抓了一抓,飞熊残魂化作一条灰白影子,逸出体外,白眉老人将灰影一把绰住,纳入杖头葫芦之上,大袖一拂,凭空消失。
副帅柏皇与几名副将听得中军帐中动静,赶来查看,正看见帐幕裂开,一条白影从中窜出,立在五六丈外,回头看着他们,柏皇定睛细看,见是一头白狐,身后九尾竖起,心中一惊:“难道是……”脚下不由向前跨出一步,白狐忽地跃起,疾奔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柏皇惊骇不已,众人转身举火入帐来看时,只见飞熊尸横当场,面目青紫,全身干瘪,喉头有两行细小血孔,柏皇大惊失色,教副将们不得声张,数人出帐,召集三军,只说元帅伤重,无法再战,即刻班师。夏军白日见识了后羿神箭,本已气沮,晚来又被嫦娥歌声撼动精神,颇觉后羿定有冤屈,未必便是弑君之逆贼,因此斗志已无,见主帅要班师,无一人异议,当下柏皇密密装裹了飞熊尸身,连夜拔营,悄悄撤去。
2008-7-16 00:35
★淡茶☆
这个封神写得白话文得多了,不错不错,感觉比无花的那篇封神要好懂得多.:^%:D
2008-7-16 07:02
水镜门生
占位等更新:lol:
2008-7-16 09:28
wuxinren
一个个想象力太丰富了,佩服!
2008-7-16 18:47
taisanh
第九章 咫尺天涯相见难
南极仙翁收了飞熊残魂,纵起云光,哪里有半个时辰,早至东昆仑玉虚宫前。东昆仑,在海外微茫之际,虚无缥缈之间,上出三十三天,下临幽都黄泉,玉虚宫规模极大,建筑群覆盖了整个昆仑极顶,乃阐教教主元始天尊居住说法的所在,此时只因阐道尚未大兴于天下四洲,这玉虚宫规制虽然宏壮,却是并无多少仙人往来,更显冷清寂寥。
南极仙翁在空中略略看了一会,想到那截教碧游宫宫中,门人、力士、侍童、护卫等众数以万计,通天教主每日开讲更是蔚为盛事,不仅碧游门下,那三山五岳,四洲十岛各处修行人、仙、妖、精等物,去听讲的是千千万万,无以数计,故此三界之中,碧游道法最是兴盛,最胜第一。南极仙翁念及此景,于掌教师尊心中所思所想,自是感同身受,当下按落云光,径入玉虚宫,来见掌教师尊。
今日乃玉虚开讲之期,元始座下十二弟子——九仙山桃园洞广成子、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 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夹龙山飞云洞惧留孙、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崆峒山元阳洞灵宝大法师、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落迦山潮音洞慈航道人、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俱在大殿之上,列坐听讲。八宝云光座上,元始天尊法相庄严,慧目垂光,手持三宝玉如意,轻轻摇动,谈玄论道,指点造化之理,讲说无极之妙,座下弟子有一脸专注、默默领会的;有面露喜色、轻轻抚掌的;有恍然不解、苦苦思索的,神情各自不同,体悟自也有所分别。
南极仙翁见此情形,不敢惊扰,静静寻自己位置坐下,也一同听天尊说法。元始见南极仙翁进来,点了点头,又讲了一会,将玉如意在云床上轻轻一敲,道:“飞熊有殒身之难,今日且谈到此处,明日续讲。南极,你将飞熊魂魄呈上来。”十二弟子尚不知飞熊之事,面露惊异之色。南极仙翁将葫芦盖儿打开,拍了一下,一缕白烟从葫芦中徐徐飘出,渐渐聚拢,悬在元始座前,依稀还是是个人形,面目却已难辨。慈航道人见状惊问道:“这就是飞熊师弟?他何以变成这副模样?看这模样,他十分魂魄已缺了六七分,已无还生之望。”“正是如此,飞熊师弟领命东征后羿,被后羿所伤,那涂山妖狐心衔大禹之仇,趁飞熊师弟伤势,潜入大营,欲取飞熊师弟性命,我若晚去一步,恐怕就连这一缕残魂也难保全呢。”南极仙翁微微叹息。
涂山妖狐,慈航道人想起当日大禹之死,心中也有些战栗,默默无语,其余弟子各自小声议论叹息。
元始在座上,亦是喟然一叹:“飞熊徒儿为阐扬我教大法,遭此大难,数百年苦功尽付流水,诚为可惜。也罢,也是他命中该有这番劫数,魂魄既损,急切间也难再入人道轮回,白鹤童子,将你飞熊师叔余魂放在后殿琉璃玉净瓶内,以三光神水好生温养,每日子午二时点以空青灵丹,将来自有脱难重生之时。”
白鹤童子领掌教圣人法旨,小心翼翼,上前将飞熊残魂用手掌托在掌心,至后殿,取了琉璃玉净瓶,将瓶口往下倾倒,一道白光放出,嗖的一声便将飞熊残魂吸入瓶腹,白鹤童子又从浮黎井中汲来三光神水,用白玉瓢舀了,细细注入琉璃玉净瓶。那飞熊残魂浸在瓶中神水之内,慢慢蜷缩成一团,与人胎儿仿佛,白鹤童子躬身默祷,将琉璃玉净瓶供在后殿中央丹台之上。
南极仙翁随后进来,凝神掐诀,口中诵道:“太一镇生,三炁合真。室胎上景,母玄父元。生汝五藏,摄汝精神,下灌玉液,上朝泥丸。夕炼七魄,朝和三魂,右命玉华,左啸金晨。”在殿内以先天八卦方位正反各踏了七匝,袖袍展处,用杖头一指净瓶,但见丹台上星光闪烁,紫气盘旋,百万灵文玉符,时隐时现,遍布空中,那净瓶浮将起来,离丹台七尺,缓缓转动不已,南极仙翁作法已毕,目视净瓶,又叹了一声,出殿去了,白鹤童子自此每日守护温养飞熊魂魄不提。
傲来城上,后羿与群臣醉而复歌,歌而复醉,看看东方将白,城中鸡啼四起,忽然城外郁雷传来,城楼微微晃动,众人至女墙边看时,见那十余万夏军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往西退去。
后羿心中疑惑:“难道昨日老匹夫被我一箭夺魄,料定胜我不得,就此撤军?”命斥候前去打探。
转回身来,众人依旧上城楼坐下,后羿将自己与禹王、飞熊一同赴天帝瑶池之宴之事与众人细细说了一遍,众人前后推详,于其中关节也都明白了大概。逢蒙更是义愤填膺:“君侯,似夏启这等阴险小人,怎配继承禹王大统,不如君侯领我等杀上阳城,擒住夏启,暴其罪逆,君侯自己会合四方诸侯,取了天下,岂不是好?料当今兵马虽多,却有谁能抵挡君侯神箭?”
后羿心中微动——须知当时天子乃诸侯共推,夏启趁禹王新丧,擅杀伯益,不经诸侯公推便自立为王,本就于制不合,而后羿为人正如天后所言,素有野心,自恃神箭无双,禹王之下,天下一人而已;禹王在位,他自然服膺,除禹王之外,四海诸侯碌碌,并无一人在他眼中。嫦娥靠在后羿身上,应声道:“逢将军所言不虚,君侯神勇,四方钦服,正堪为天下之主呢。”
后羿方欲开言,却听大夫招灵正色道:“逢将军此言差矣!禹王建不世功业,可比先代轩辕圣帝,圣帝子孙享国千余年,大夏也不应一世而亡,夏启虽然不仁,禹王尚有诸子,我等怎可自立?”“正是如此。”次民、空桑、巫立都同声附和,只有寒促不发一言。后羿喉口一窒,心中所想的话便说不出,强笑道:“招大夫所言有理,禹王仁威,功盖五帝,子孙当继天下。除了那夏启之外,禹王尚有辛、罕、庶余三子,各在封国,招大夫以为:其中何人最贤,可奉其为主?”“三公子罕,素有贤名,禹王封在有扈,离我东夷也最近。”“如此,便请招大夫、次大夫与巫大夫领兵前去迎请三公子,待三公子一到,我等便奉为天子,晓谕四方诸侯,讨伐夏启逆子。”“君侯……”逢蒙还欲再言,后羿抬手止住:“逢将军不必再说,诸位大夫所言乃是正理,我等当奉禹王子孙为王。”对招灵等人略略欠了欠身:“如此,便有劳三位大夫了。”“君侯不必担心,臣等此去,定不辱使命,迎得三公子。”招、次、巫三人躬身领命,领了数千兵马,出城门打马绝尘而去。
遣走三人,后羿命寒促、逢蒙继续在四城巡防,自己携了嫦娥,回到东伯侯府,众家臣连忙迎入,侍候两人梳洗已毕。后羿屏退家人,将嫦娥拦腰抱起,大踏步走入内殿——昨日后羿正欲与嫦娥成其好事,却被夏军打断,一夜扰攘,未曾得便,此刻敌军退去,情欲复炽,自要再续前欢,与嫦娥共赴阳台,嫦娥满脸晕红,星眼迷离,全身酥软,任后羿褪去罗衫,恣意怜爱,此一番说不尽那雨骤风狂,落红飘零,郎贪女爱,呢喃娇喘,直至黄昏时分,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君侯,小女此心此身,已属君侯,君侯莫要负我。”嫦娥一头秀发如水一般泻在枕上,额上汗珠点点,声音犹自娇慵无力。
“后羿此生,必不负嫦娥,若违此誓,教我身败名裂,魂魄不得超生,世世……”
“君侯,够了——”后羿尚未说完,嫦娥已伸过温软的手掌,急急掩住了他的口唇,后羿捉住她手掌,轻轻亲吻,嫦娥将另一手放在后羿胸前,爱恋地抚摸着他健壮结实的胸肌。“君侯大好男儿,真的要长此屈居人下吗?”
“……”嫦娥的话勾起了后羿心事,后羿一时无言,烦躁起来,捉住嫦娥的手略微用力了些。
“哎呀……君侯,你捏痛我了。”嫦娥娇声呼痛,后羿忙放开手,“提起此事,我心烦意乱,一时不觉,恕罪恕罪。”
“君侯欲作何打算?”
“男儿自当建不世之功业,名传后世,只是,我确不及禹王……”提起禹王,后羿心情复杂,不完全因为怀念而产生的悲伤,那是英雄想起更为强大的英雄时,心底一种无奈的悲哀。
“禹王已死,方今天下,哪里再找一个禹王去?君侯如今不就是天下第一的英雄男儿?”
后羿微微发蓝的眼眸中似有火光一闪,接着又黯淡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只是……招大夫他们所言也颇有道理。”
“嗯,禹王盛年猝逝,天下人心尚思禹王,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心不可违,以小女看来,君侯其实不必如此烦恼,奉三公子为主,乃权宜而已,只消如此如此……”说着附到后羿身边,轻轻说了一番话,后羿听罢,心怀舒畅,大笑起来:“不想娥妹身为女流,竟有这番见识,奇哉,某不免再多一番酬劳。”心病既去,雄风又振,翻身将嫦娥火热娇躯压住,春风数度,方才起身召集东夷群臣,连夜计议大事。
十日之后,阳城禹宫大殿,启与柏皇君臣相对而坐,殿中灯火摇曳,君臣二人都久久不语,启半边身躯处于阴影之中,显得甚是阴森。
良久,启开言道:“柏将军,那日营中遇见白狐之事,今后再休提起,你与我传令下去,只是说是逆贼凶暴,飞国相为国捐躯,我将亲自致祭,至于后羿逆贼,我将另择大将再加征讨,务要成功,教内外臣民不必忧心。”
柏皇领命出殿,启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圈,仰首望着漆黑的穹顶——母亲,果真是你么?那么你又知道多少?为什么你自那日之后,便再未出现?
启自幼便师从飞熊,习学礼法,这师徒二人,都是一般的深沉心性,相互忌惮,过往却又相互处处相依。禹王生性开明,四海九州之内,不论夷夏人妖,只要不为害人间,都是一般儿的对待,并无差等,自己更是娶了涂山狐族之女为妻,以示四海一家,诸族平等之意。而启虽然从本心里厌恶飞熊为人,但于这礼法观念上,偏偏又受飞熊影响极深,少时知道人妖之别后,便以身为狐妖血裔为耻,于母亲向来并不亲近,那日禹王猝逝之后,女娇便同时从禹宫消失,再也未曾出现,启心中常自惴惴,但又暗暗庆幸——不管怎样,母亲总是母亲,她如还在阳城,自己即位便未必能有这般顺利,母子之间,又该有多少尴尬,启这样想着,举步慢慢转入内殿。
四月初五,飞熊灵柩入葬,启以弟子之礼,亲临奠酒。
四月十日,启传诏天下,令搜杀天下妖族,与妖族交通联姻者,皆同坐,天下妖族作乱者甚众。
四月十八日,启于均台大会天下诸侯,东夷、辛、罕、庶余皆不至,启大怒。
五月,辛、庶余俱叛,兴兵伐启,四方诸侯多有依附,启分兵迎敌,东夷后羿奉公子罕为主,守土按兵不动。
骨肉相争,烽火渐炽。
九天之上,虚空之中,一头白狐竖起九尾,立在女娲娘娘宫前玉阶上,俯视人寰,只见天下九州万邦,狼烟点点,杀气升腾,四方奔突,绞结难解。吾儿,汝父今已不在,汝等更当相亲相爱,却为何如此?白狐双肩耸动,一串串泪珠无声无息滴落台阶,化入虚空。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狐转过头来,远眺迢迢瑶池,楼阁玲珑,皮毛乍起,一双碧色瞳仁之中似有火光燃烧:帝俊、羲和,你二人如此歹毒,害死我夫,又使我骨肉相侵,天下离乱,你我生生世世,冤仇难解。
良久,白狐瞳中火光黯淡下去,侧首依偎在身边一柄冰凉的青黑铁剑上:文命,文命,你就在这剑中,我却见不到你,文命,你可见得到我?还记得我?文命,若能得你复生,我何惜身名性命。白狐转过剑来,将铁剑剑尖紧紧压入胸口,剧痛传来,心尖碧血源源涌出,化作细细一条红线,渗入剑身,剑身微微发热,内中隐隐有一点微光与红线相连,每过一刻,似乎就壮大明亮一分,周围无数光点绕着红线汹涌上下,只是连接不上,似乎甚为焦躁,悉数扑向那点微光,不住撞击,那点微光左右晃动不已,红线却仍是绵绵不绝。
白狐牙关紧咬,双眼紧闭,面目扭曲,痛苦万分,只是将那剑尖紧紧压住,约有半个时辰,终于支持不住,双爪一松,晕死过去。
“女娇,你这又是何苦?”叹息幽幽,一名玄衣女仙出现在宫前,蹲下身子,将一颗丹药喂入白狐口中,半晌,白狐睫毛微微颤动,睁开眼来:“多谢玄女娘娘。”声音依旧虚弱,却仍旧抱着那柄铁剑不放。
“女娇,当日你拼却散了万年内丹功行,挡了天后一击。娘娘丹药可以救你性命,疗你伤势,却不能复你人身,你须当好生将养,方能返本还元,重聚内丹,再得人身,你却日日以自身精血滋养文命魂魄,似你这般,何日才能重聚人身啊?”
“女娇与文命生则相依,死则同灭,女娇便舍了性命,又算得什么?何况是区区人身,玄女娘娘无须为女娇担心。”白狐一如既往的倔强,女仙摇头叹息。
“女娇,娘娘此去瑶池赴会,你心中可有怨恨?”
“娘娘对女娇和文命恩重如山,女娇永不敢忘;况娘娘身为教主圣人,做事自有许多难处,这些女娇都省得,焉敢因私情怨恨娘娘?”
“是啊,这三界之中,圣出多门,教无一统,娘娘也着实为难。”
一人一狐就此无语,共看黄尘清水,齐州九点,如烟似梦。
2008-7-16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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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
人间世界,烽烟四起,瑶池之上,却是仙音飘渺,盛会重开,与前不同,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高据首席、清虚天碧游宫通天教主、太素天青灵宫女娲娘娘与元始天尊并坐大位,帝俊、天后、风雷五行、日月星辰、四海八渎、十洲三岛诸神仙灵下首相陪,三教门下弟子:碧游门下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等诸大弟子、青灵宫门下云华夫人、风后娘娘、素女、麻姑、姑射仙子、巫山神女等诸位女仙,俱有席位。另有燃灯道人,乃混沌化生,鸿蒙得道,也奉玉虚道法,元始不以寻常门人待之,故此玉虚门人席上,反以燃灯为首,南极仙翁虽为元始大弟子,却坐了次席,玉虚门下十二弟子及云中子等人依次而坐。群仙云集,只有玄都八景宫的那一位圣人老爷仍旧闭宫入静,静参至道,不曾前来。
通天教主在席上,侧身向元始敬酒道:“道兄今日升座阐扬道法,我无别物可贺,借天帝美酒,敬道兄一杯。”元始亦举杯曰:“愚兄年长,传法无成,却教贤弟取笑了。”一饮而尽。元始天尊却引满玉杯敬女娲娘娘道:“人生天地之间,各有命运,小徒与娘娘门下如今都已应劫,娘娘幸勿介怀。”娘娘曰:“不敢。”浅浅抿了一口,彼此无语。
又坐了一会,通天教主起身,率门人先行告辞,帝俊与天后送至瑶池之外,教主自回碧游宫去了。女娲娘娘也欲回身,看门人席上时,诸女俱在,只少青鸟瑶姬一人,娘娘皱了皱眉,正欲唤云华夫人前去寻找,却见东君与瑶姬携手从后面转出,瑶姬衣衫凌乱,玉颊飞红,见了娘娘,瑶姬如触电一般,慌忙将手撒开,垂首侍立。元始天尊在座上见了,嘴角微微而笑。
娘娘见状,并不言语,起身与诸女俱回,帝、后二人亦送出瑶池,转身回来,元始天尊升了玉座,演讲道法,凡天庭治下三界仙灵都静坐听元始阐扬法理不提。
太素天中,一人一狐正在阶前共看下界景象,天外香风飘荡,羽葆摇光,落于宫前,女娲娘娘圣驾已回,两人忙下拜迎接:“娘娘万寿!”娘娘低头见女娇身形憔悴、皮毛灰暗,暗暗叹息,进了正殿,教众人都各自散去,只留下瑶姬一人。
瑶姬心中忐忑,战战兢兢,云华夫人悄悄在她耳边叮嘱:“今日你十分大胆,娘娘若问起时,你只可据实相告,不可有丝毫隐瞒,不然,只怕娘娘愈加盛怒。”瑶姬低低称是,云华夫人与众人俱退出殿外,白狐久在人间,不知情由,欲向云华、风后等人询问,诸女摇手“噤声”,一会便见分晓。
众人站在殿外,侧耳倾听,殿中却静悄悄什么也听不到,心中琢磨:是否娘娘以大法隔绝了内外?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只听殿中女娲娘娘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此,我已不便留你在此,你自去吧。”又听得瑶姬带着哭声的哀求:“娘娘,我知错了,求娘娘……”“你今已有身孕,有份为天下之母,我这里如何再留得你?我有几句话,你记住了:翩翩归妹,独将东行。逢天晦芒,无恐无惊。后且大昌。好了,你这就去吧!”殿外众人面面相觑,又听殿内瑶姬反复哀求,女娲娘娘再不说话。
良久,殿内脚步声响,瑶姬走出殿门,额头通红,眼角泪痕未干,向九天玄女、云华夫人、风后娘娘等人拜了几拜:“诸位娘娘、姐妹保重,瑶姬就此去了。”众人纷纷好言安慰:“你今日也算得了归宿,须当高兴才是。”女娇素日与瑶姬颇为交好,也上前想要说几句体己话儿,却见瑶姬将眼一瞪:“我走你当高兴,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拂袖转身去了,女娇愕然不明所以,看着瑶姬出了太素天,往瑶池方向去了。
“她与上帝少子相悦,已有数年,今日娘娘去瑶池赴会,她又与其私会,因此娘娘震怒,遣她自去天庭,娘娘言她已有身孕,想必是真,只是我们还看不出来。她为何迁怒于你,我等却是不知了,想是为了文命之故?”云华夫人与众人看着那远去的单薄身影,摇头叹息。
为了文命?是了,文命在日,娘娘十分喜爱文命,此次天庭设计害了文命,娘娘十分愤怒,只是不便发作,瑶姬却与那东君相好,想必瑶姬以为,娘娘记着文命之仇,为了安抚于我,才将她逐出太素天。
女娇似乎明白了几分,眼望瑶池:是啊,东君是我杀夫大仇,你却如何与他相好?只是这因缘男女之事,也是命中注定,我又岂会因此责怪于你?她却不知,当年姒文命年少俊杰,又在女娲门下修习道术,瑶姬暗中也曾思恋倾慕,姒文命却终于与女娇结为连理,瑶姬心中嫉恼,却从来不曾表露出来,后来东君奉天帝、天后之命,常来太素天进献珍玩,见瑶姬美貌,甘言奉承,瑶姬年少,见东君才貌身份也不在文命之下,有意稍假辞色,一来二去,竟弄假成真。
瑶姬孤身踏了彩云,飘飘荡荡,出了太素天,不足一个时辰,见瑶池宫阙在望,元始在瑶池讲道,要连讲七日,每日两个时辰,瑶姬一来一去,今日说法已毕,数万里瑶池,空荡荡的甚是冷清。
瑶姬落下云头,神将天丁过来,见是女娲娘娘身边女仙,众人都认得,瑶姬道:“我有事要求见两位陛下,相烦通报。”天将引了瑶姬,到九真宫前,入内通报,瑶姬在殿外等候。
帝俊、天后、东君三人正坐在殿内议事,忽门外传报:“殿外有太素天女娲娘娘座前瑶姬仙子求见。”东君听了,面露喜色,正要出殿迎入,只听天后喝道:“回来,与我坐定了。”东君虽是百般不情愿,怎敢拂逆天后之意?只得坐回席上,只是时时伸颈探头不已。帝俊道:“我闻此女与帝鸿相好,此来必有缘故?怎不迎入?”——帝鸿乃东君小名。
天后道:“方今天下已乱,此女腹中已有我儿骨血,因此我倒有一番计较。”“我儿骨血?”“正是,今日会上,我观此女气色,便猜知了几分,今番女娲天无事遣她来此,必是为此。”
帝俊喜道:“既是如此,那就是我家媳妇了,如何不赶快请进来我夫妇仔细瞧瞧?”东君更是心花怒放,就欲出外,只是天后威严,又不敢离座,一好似百爪挠心,身子在席上扭啊扭的,只听天后道:“我自有计较,帝鸿,你过来。”东君正在胡思乱想,听得天后呼唤,一惊,连忙上前,天后吩咐了几句,东君脸有难色,帝俊也道:“这般也过于难为帝鸿与那女娃儿了。”天后冷笑道:“非如此,怎能成就大事?帝鸿,你不得出去,待那女子走后,暗中跟随守护,不得现身相见,依我吩咐行事,不过是忍耐几时罢了,你可明白?”东君无奈,只得应了。
瑶姬立在九真殿外,左等也无人来,右等也无人来,一直立了有三四个时辰,那进去传报的天将方才出来,对瑶姬道:“仙子恕罪,两位陛下事务繁忙,无暇接见仙子。”
“那十殿下呢?我要见十殿下。”“这个……十殿下说,十殿下说……”
“十殿下说什么,你快说啊。”“十殿下说,他不愿见你——”
“啊,怎地会如此,一定是你听错了,你再进去通报一下,说瑶姬来了。”
“仙子恕罪,小将已通报过了,十殿下说,他不愿见你……”
“不会的,不会的,我要自己进去见他!”瑶姬仿佛如受雷击,俏脸煞白,大声呼唤着东君的名字,拼命往里闯,九真殿前神将护卫一齐都奔过来,横戈矛死死拦住,瑶姬虽然跟从女娲娘娘经年,神通远不及玄女、云华、风后诸女,况且在天帝宫前,也不敢出全力相争,哪里闯得过去?
“帝鸿!帝鸿!你为何不出来!”瑶姬尖厉的长呼一声声传入九真殿内,东君如坐针毡,几次想要离席站起,终于忍耐不住,猛地立起身来,就要走向殿外。
“唔——”天后冷厉的语音传来,东君的身形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拽住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见背脊不住抽动。
“这——,夫人,以我看来,此事就算了吧,帝鸿已然长大,好容易找到一个知心的女孩儿……”帝俊不忍,出言劝道。
天后侧首睃了帝俊一眼,并不回答,自己站起身来,往殿前走去,经过东君身旁,低声呵斥道:“看汝这等模样!汝为天帝之子,照临天下,怎地如此没出息?”东君不敢说话,天后负手立于殿前,悠然道:“外面是何人喧哗?吾儿既不愿见你,如何一再纠缠?怎地如此不要脸面?黄魔,与我率人将她轰将出去!”
殿外为首的神将黄魔听了,叫众将一齐持兵器上前,厉声喝道:“天后陛下有旨,还不速速离去,休怪我等无礼!”又躬身压低声音对瑶姬道:“仙子,势已如此,仙子还是请回吧。”黄魔知瑶姬乃青灵宫传信女仙,乃女娲娘娘身边亲近之人,并不敢十分得罪,故此这般作势——他却不知瑶姬已被女娲逐出太素天。
瑶姬见此情形,泫然涕下,“多谢神将!”跌跌撞撞走出瑶池,掐了诀法,云雾生处,待要踏足飞行,一个躘踵,几乎跌将下来,挣了几次,方才立定了,喝一声“起”,那彩云飘将起来,瑶姬四顾茫然,却不知往何处去——她自小生长在女娲宫中,虽有几分神通,却浑然不知世事,此时女娲宫已回不去,天庭又不容她,一时只觉三界虽大,竟无她青鸟容身之地。
“帝鸿他为何忽然如此?”瑶姬失魂落魄,昏昏沉沉,只是苦苦思索,脚下云光被九天罡风一吹,忽高忽低,忽东忽西,瑶姬全不管它,随它乱转不已,不觉得四面风雾涌来,将她裹在中央,天光日色渐渐昏暗下来。瑶姬伤悲之余,下意识左右一看,只见上下四方,黑沉沉的云雾弥漫,无边无际,她平生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心中大骇,纵起云来,往外疾闯,那重重云雾一似凝胶一般,生出莫大吸力,瑶姬四面乱闯,不出十余丈方圆之内,却哪里出得去?
瑶姬越发惊骇,忽地想起女娲娘娘临别吩咐:逢天晦芒,无恐无惊。后且大昌。稍稍压下惊恐,从怀中取出一块青玉玦,擎在掌中,高举过顶,催动真诀,只见那玉玦发出蒙蒙青光,八方弥散,四面云雾虽然浓重,竟是挡不住那看似微弱的青光,眼看越来越是稀薄,外界光线渐渐透入,瑶姬大喜,加紧施为,忽闻顶上有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响,抬头看时,只见数十里雷云涡旋,一条千余丈长的狰狞电龙张牙舞爪,当头疾扑而来,瑶姬一见,吓得魂飞天外,慌忙中只及将青玉玦往上一举,只听得霹雳一声,远近震动,瑶姬大叫一声,从九霄空里直坠而下。
时当正午,阳光直射,阳城北门刑台之上,子辛、庶余二人长发披散,五花大绑,缚在铁柱之上,数万百姓们远远立在远处,指指点点,悄声议论,神色复杂。
原来启命大将征讨子辛、庶余,两方互有胜负,战事迁延不决,启大怒,终于亲率大军北征子辛。他是禹王长子,虽不及禹王神武,一身勇力亦是世间罕见,又自幼师从飞熊,习得道法,虽然粗浅,却也不是常人可以抵挡,两军阵前,连斩子辛大将混沌氏、穷奇氏,生擒子辛,锁入囚车,解送阳城。自己又率军南下,斩了庶余大将饕餮氏、猰貐氏,擒了庶余,班师回京。今日午时,启亲临监斩,要借二弟人头,震服四方诸侯,以安他夏启天下。
午时已至,启坐在监斩台上,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将两支朱红令箭抛下,三声鼓响,两名行刑官将青铜刀高高举起,忽然有人厉声呼叫:“不可!”一道白光从天外一闪而下,扑向刑台,却哪里来得及?只见刀光闪处,子辛、庶余两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尘埃,鲜血箭也似的飙向空中,四下散开,恰似开了两朵大大的血花。那白光现出身形,原是一头九尾白狐,只见它立在台上,看着子辛、庶余二人尸身,怔怔地只是不动,满空鲜血落将下来,洒了满身,如点点落英,白狐浑然不觉。
行刑官与阳城百姓惊讶不已,一时鸦雀无声,启也惊得呆了,坐在台上,口唇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那白狐立了一刻,忽地身子摇晃,一口鲜血咳出,慢慢转过头来,幽幽目光越过万余人群,落向监斩台上,彼此虽有里许之遥,启仍清清楚楚看得见白狐一双碧眼里无限悲伤、愤恨、绝望之色,不由得浑身发起抖来,瘫软在座位上,口中嗫嚅:“母……母……我……”
白狐霍然收回目光,仰天厉叫,声闻百里,人人听得皆是汗毛倒竖,只见它纵身一跃,腾入青霄,倏而远去。
监斩台上,启满头冷汗,左右搀扶着他慢慢站起身来,起驾回宫。
自此之后,启就生起病来,睁眼闭眼,一时见两弟满面血污,立在面前;一时见母亲一双碧眼,狠狠盯着自己,日日夜夜,不得安眠,数月下来,已是形销骨立,昔日九尺身躯,只剩一个架子。启自知不治,这日将太康、仲康、少康诸子与柏皇、德武、余胤诸大臣都唤到榻前,颤颤巍巍,立太康为储,教诸子都拜过了太康,又向众大臣叮咛了托孤之意,诸子、众臣流涕不已。
启吩咐完毕,自己挣扎着坐起来,目视东方:“东夷未平,后羿尚在,我儿天下终不长久,朕身虽死,余恨难绝!”忽又大叫一声:“父王!”轰然向后就倒,太康诸子与众大臣慌忙上前看时,只见他双目圆睁,气息已无。太康、仲康、少康诸子与众大臣哭拜在地。
可怜启虽费尽心机坐上王位,只因所为逆伦负人,自登上大位之后,无一日不心力交瘁,不过做了七八个月天子,四方尚未尽平,就此溘然含恨而逝。
次日众臣为启王发丧,太康在柩前即了王位,启王雷霆手段,杀二弟,平叛军,诸侯本来多已畏服,此时见启王暴卒,无不大喜,一时间诸侯并起,各存侥幸,都要争夺那天下一人之位,彼此厮杀,无日或已,太康虽然继位,政令不出都门百里之地,无可奈何,颓然丧气,日日惟以酒色自娱而已。
2008-7-16 18:49
taisanh
第十一章 天命玄鸟降生商
雨过天青,夕阳垂地,一道七彩长虹出现在东方,横跨南北,清风徐来,空气十分清新。
亳侯癸今日原欲出去狩猎,不想午时过后,阴云四合,狂风挟着惊雷暴雨,闹腾了半日,亳侯无奈,只得枯坐家中看雨。
此刻见雨过之后,晚景颇为佳美,不觉来了兴致,唤了几名从人,驰马平原,赏玩落日。
苍山滴翠,商水浩浩,映着夕阳,如碎金片片,缓缓东流,亳侯与从人驻马一处高坡之上,指指点点,意兴颇高。
亳侯癸出身高贵,乃轩辕黄帝之后,五帝之一帝喾高辛氏嫡派血裔,不过历数百年传承,又经尧、舜、禹三代,已颇为衰微,名虽为侯,不过为帝喾守墓而已,所辖地域不过数十里,人民不过万余,又非要冲之地,田土也不丰腴,也无什么物产,百姓只是耕种捕鱼为生,因此自禹王猝逝之后,中原骨肉纷争,刀兵不息,亳邑尚是安宁如故,并无诸侯兵马觊觎侵扰,在这乱世也算得上一处人间乐土了。
“君侯,你看那水边,好像是一只大鸟!”从人力牧忽然用马鞭指着西北方叫道。
众人以力牧所示方向看时,只见暮霭之中,商水转折处的岸边有一团深青色,隐隐有两翅之形,似乎真的是只大鸟,只是一动不动,许是在日间的风雨之中受了什么伤损,落在此处,不得起来。
“走,看看去!”癸扬鞭一击马臀,当先驰下高坡,力牧与从人连忙紧紧跟上。
也不过是二三箭之地,马蹄扬处,转瞬即到,众人到了地头,勒住马缰往下看时,哪里是什么大鸟,却是一名年青女子,身着黛色衣裙,倒在水边,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连忙下马,癸叫力牧扶起那女子,只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长眉飞入鬓角,姿容甚是俏丽,癸乃是穷乡小侯,连封地也未曾出过,见闻甚少,左右有几个婢女侍候,相貌见识都甚是平庸,自来未曾见过如此丽色,不觉心中一跳,脸上有些发烧。那边力牧伸手探女子鼻息,触手冰凉,想是在雨中受了风寒,幸好虽然微弱,呼吸尚存。只是风雨初歇,那女子全身衣衫却很干燥,并无一些湿气,躺在水边地上,也无一点泥污沾身,众人心中都觉疑惑,只是救人要紧,也无暇细究,癸叫力牧将女子扶上自己马背,自己与从人牵着马匹在后步行。好在亳侯封地狭小,此地离侯府也不过五六里而已,步行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回到府中——说是侯府,也不过十几间房子,养着几十口人,甚是寒酸——癸命人将女子扶入内室,又叫婢女打来热水,为女子洗脸,又叫人做了姜汤,慢慢灌下,许久,那女子缓过气来,悠悠醒转,只是两眼呆怔,也不问身在何处,也不问身前何人,问她她也不答,扶她坐起就坐起,扶她躺下就躺下,吃饭就吃饭,喝水就喝水,自己全无主张。
“君侯,看这姑娘模样,许是在暴雨中受了惊吓,失了神志,一时难以回复。”为首老婢叹了口气,转身对癸说道。“这等如何是好?”“慢慢将养调理,许能恢复也未可知。”“如此,你们好生侍候,不许怠慢了。”
自此那女子就在亳侯府中住下,光阴荏苒,不觉过去二三月,亳侯府中,左右只是平淡如前,日复一日,天下形势却已大变:东夷后羿,本是按兵不动,见启王暴卒,诸侯纷乱,时机已到,兵出甘关,箭扫四洲,血战连月,杀阵连云,鸟木由、童律、庚辰、狂章、繇余、乌涂、奔云各路诸侯难敌后羿神箭,纷纷授首,万里中原,白骨蔽野,人烟凋敝。后羿平了群雄,奉了子罕直奔阳城,太康举城袒背出降,后羿听了嫦娥之言,将太康与太康诸弟仲康、少康与家眷百余口悉数弃市,推子罕做了天子,后羿自为首相,凡内外大权,都在掌握,子罕号为夏王,拱手而已。
这天下纷乱,换主易王,左右都与亳邑全不相干,启王病卒之后,天下动荡更甚,八百诸侯互相攻战,兵马往往已临亳邑切近,却总是像遇到什么绝大阻碍,或绕行、或擦边,从不入亳邑地界,甚是希奇。
那女子安安稳稳住在亳侯府中,初时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木头人儿一般,渐渐地有了些神智,也有言语,只说自己名叫青娥,避乱来到此地,家乡何处,何以来到此地,绝口不提,癸也并不多问。
青娥每日只在院中太阳底下坐着,到了晚上就回房睡觉,自从青娥来到家中,癸便不再出外游猎,镇日只是在家守着她,仿佛只要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就满满地溢出欢喜来。
一个月过去,癸终于忍不住,请了几名远房的婶娘去向青娥求亲,那青娥略略想了想,就淡淡地点头答应了。癸不曾想求亲这般顺利,欣喜若狂,吩咐下人置办起婚礼,虽然已是加意隆重,然而他侯府寒微,也不过是将侯府上下装饰了红灯红布,请了邻近父老十几桌,便算是成婚大吉。
洞房当夜,癸上前去拉青娥的手,方一触及,就如火炭一般灼人,慌忙缩手看时,掌心已是通红一片,青娥却只是坐在床上,静静地看他。癸自惭形秽:这画一般俊俏的人物,想必真的是天上来的,不是我消受得了。自怨自艾了一番,此后每夜,夫妇虽然是同席而眠,却都是和衣拥被,癸从来也没碰过她的身子。
数月过去,青娥曼妙的腰身渐渐有些粗大起来。癸是一脉单传,因父母故去得早,方继了爵位,年岁尚轻,无甚阅历,虽见青娥腰身渐粗,只道是婚后日子安稳,有些发胖,并不在意,那老婢中间却有几个看出端倪,便过来跟癸禀告,“夫人的模样,却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君侯何不请巫医前来瞧一瞧,若果然有了身孕,且是个男丁,则子姓有后,老君侯在天上也必喜欢。”癸听了禀报,心中一惊,心中明白了几分:是了,青娥必是受情郎遗弃,流落于此,无依无靠,不得已才嫁与自己,他这样想着,不但不以青娥腹中并非自己骨血为意,心中反倒对青娥加倍的怜惜起来。
次日请族中巫医过来为青娥诊脉卜筮——说也奇怪,那大夫为青娥把脉,触及肌肤,就安然无事——癸很是奇怪,他却不知当日雷云暴雨之中,天后乘瑶姬昏迷之时,在瑶姬身上下了禁法,男子若心中带着情欲触碰瑶姬肌肤,便觉如火炭一般,痛苦难当,巫医年纪已然老迈,对青娥也无男女情意,自然诊脉无碍,他却是碰之不得。
巫医诊过脉,又拈了蓍草卜祝,站起身来,向癸和青娥一叠连声的道喜,说道夫人果然已有身孕,且脉象洪壮,十九是个男婴,这也罢了,方才起卦,爻辞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从这爻辞来看,这孩子恐有天子之份哩!青娥听了,手按小腹,轻轻抚摩,神思不属,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癸心中颇有涩意:纵这孩子将来贵为天子,与我又有何干?我喜之何有?心头种种思量,颠来倒去,只是并不说出,教下人取了谢礼送与巫医,那巫医拄杖告辞去了,合府上下闻得消息都是喜气盈盈。
青娥身子自此一天比一天笨重,又过了七八个月,直到来年三月里,方到临产之期,府中从人婢女都道是君侯骨肉,并无一人疑心,只有癸自己心里明白:我何尝与青娥有过肌肤之亲,这腹中胎儿与我实无半点关联。不过,从青娥来我家之时算起,青娥怀胎已是十二三个月了,看来青娥果真来历非凡,只恐真是天女下降,原与我这凡胎俗体无缘。
不提癸心中思想,三月一十五日,春光大好,青娥腹中胎动,稳婆婢子上下忙碌,烧汤端水,自不必言,癸站在院中,看着婢子们在青娥房间进进出出,心中又是关切,又觉得甚为苦涩。
忙碌了一个白日,至当夜子时,月到中天,忽而光芒大盛,炽烈有如正午炎阳一般,癸与众人抬头看天,心下骇异不已,再过得片刻,那日轮中隐隐似发出铮然一响,一道金光如丝如缕,从日中疾射而下,投入青娥房中,三投再起,青娥房中红光透出,紫雾氤氲,形如凤鸟,昂首展翅欲翔,只听房中婢子惊喜叫道:“生了!生了!夫人生了!”癸方在骇然,闻言心中一喜,正欲开声叫问,忽听那婢子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咦,这是何物?”癸急闯入房中看时,只见青娥躺在席上,稳婆手中捧着一个尺许长的一个金色大蛋,左右婢女都立在当场,悄无声息,癸见了也是一愕,下意识上前用手抚摸那大蛋,手指方才触及,忽听得喀喀微响,蛋壳如莲花瓣一般裂为九片,内中现出一个孩儿,如粉妆玉琢一般,哇哇啼哭不止。稳婆婢女又惊又喜:“果真是一位公子,恭喜君侯,恭喜夫人。”癸见那孩儿十分可爱,抛下心头疑惑,上前抱着怀中,轻轻抚拍,那哇哇只是啼哭,并不稍止,又让青娥抱去,拍抚安慰,也是无用,直哭了半个多时辰,众人都没了主张,面面相觑。
忽听门外从人来报:“君侯,门外有一道者求见。”
道者?何以夤夜来访?癸口中说道:“请进来!”一语方毕,已有人在内室门外朗声道:“君侯,贫道稽首了。”葵一惊,回转身来,见门外廊檐下立着一名道人,道髻高挽,水合道袍,大袖飘飘,见了亳侯,微微躬身稽首。癸连忙答礼:“不敢。”只听得屋内小儿啼哭,一声高过一声,癸脸上略略有些尴尬,道人听得,微微而笑:“君侯,屋内啼哭的是否令郎?可否抱出来让贫道看看?”癸心中思量:听闻修道人常怀异术,也许他有什么法子能止住孩儿啼哭也未可知。当下亲自进屋将婴儿抱出,递与道人,道人接在怀中,那婴儿大哭不止,道人轻轻以手摩弄婴儿顶门,低声说道:“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汝何为啼哭不止耶?”那婴儿听了,果然不再啼哭,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看那道人,那道人哈哈大笑,又问癸道:“令郎可曾取名?”“小儿方才降生,尚未取名。”“如此,贫道僭越,为令郎取个名字如何?”癸躬身道:“老师肯为小儿取名,那是最好不过。”道人拈须沉吟:“此子当有四海,为天下一人,取名‘天乙’如何?”“老师所取,必是嘉名,在下多谢老师。”道人微微而笑,从怀中取出一枚玄玉凤鸟,佩于婴儿胸前,复将婴儿递还与癸:“君侯,此子非同寻常,贫道别无它物,唯有小小一枚玉凤,赠与小公子辟邪,君侯勿嫌微薄。君侯与夫人好生看顾此儿,贫道去也。”转身便往外走,癸连忙叫道:“多谢老师厚赠,又为小儿取名。老师尊号如何称呼?在何处修行?何不在此盘桓几日?”道人脚步不停,口中答道:“不必了,多谢君侯美意。贫道乃碧游门下多宝道人,就此告辞!”
此刻日轮已消,冷月泠然,只见道人出得府门,一道清光往天外去了。癸怔了一怔,方知是名仙家,拿起那枚玄玉细细观瞧,乌沉沉一块甚是沉重,玉质莹润,触手生温,除此以外,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稀罕之处,料得仙家之物,定有灵效,只是自己看不出罢了。当下也不管它,抱着婴儿,转入室内,有婢女接过婴儿,递与青娥,青娥抱着孩儿,低低哼唱曲儿,脸上十分平安喜乐,自入侯府以来所未曾见。癸见了青娥神情,怅然若失,暗暗叹气。
昆仑山玉虚宫一处静室之中,元始天尊阖目垂帘,独坐蒲团,霍然睁开双目,目中精光迸射,吞吐不定,半晌,精光渐渐消隐,天尊重又阖上双眼,神游虚空物外去了。
三日之后,癸又请来巫医,安排仪式,为婴儿洗三,取了个乳名曰汤——这乳名却是青娥的主意,癸自然依从,只是此“汤”字即东君帝鸿所居“汤谷”之“汤”,他却并不知晓了,夫妇俩自此专心养育天乙不提。
2008-7-16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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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从来人心无餍足
话说方今天下,子罕在位,后羿恃仗武力,涤荡中原,慑伏四方,自己做了首相,统带六师,任东夷旧臣招灵、次民、巫立、空桑、寒促等人分掌夏之天地六官,军国庶务悉由东夷族人参决议定,内外大小百僚臣工噤若寒蝉,无敢多言者;又命逢蒙执掌禁军,宿卫宫廷,早晚不离子罕左右,名为侍从,实则形同监视,子罕名虽天子,非但无处分朝政之权,连自由也是难保。子罕心中气闷,又不敢形于颜色,也曾思量要削夺后羿之权,然而后羿势力遍布朝中,他身前并无一个得力之人,终究是无可如何,这也不消去说他。
岁月如箭,倏忽已有数年,好在后羿虽然专擅,赖有招灵、次民、巫立、空桑等忠贞老臣管理政务,用法宽简,倒也颇有条理,四海很是宁定,百姓多赞后羿之仁德。
这一日正逢五月初八,子罕王后简贞生辰,嫦娥与内外百官夫人一起进宫为简贞贺寿,至亥时方回,后羿携手接入,见嫦娥面罩寒霜,十分不悦,问道:“今日王后生辰,大家进宫聚宴,娥妹却为何这般不欢喜?”
嫦娥并不理他,坐下兀自生闷气,良久忽然问道:“君侯以为,如今我们的日子,比在东夷如何?”
“娥妹为何突然想起问起这话?如今我们大权在握,四海归服,比之昔日在东夷局处一隅,有如天壤之别。”嫦娥嗤声不屑:“以我看来,今时不及昔日多矣!”
“呃,娥妹这话怎么讲?”后羿不解。
“我们在东夷之时,可用看人眼色,受人指使?”
“娥妹这话又怎讲?你如今贵为首相夫人,一呼百诺,还有何人能指使于你?又有谁人能给你气受?”
“怎地没有,大有人在,今日王后生辰,我少不得低声下气,与她斟酒传杯,这还不是受人指使,看人眼色?”
“我道是何事,原来你为此事不悦。不过简贞乃是王后,又逢生辰,你与她斟几杯酒,也算不得什么。”
嫦娥哼了一声,又是半晌不语,后羿甚感无趣,正想说些什么别的话题,嫦娥幽幽道:“君侯,你可还记得我们定情那晚所说的言语?”
“自然记得,我后羿此生,绝不敢有负于娥妹,如违……”
“不是这话,”嫦娥打断了他,“君侯可还记得?我们后来说道,若有一天君侯得了天下,必立嫦娥为后,母仪天下,为万人之上。”
“这……”后羿不由沉吟。
“君侯何故迟疑至今?公子罕何德何能,可久居天子之位?我们当时不过以他为名罢了,如今诸侯已平,君侯仁名也已播于天下,何不叫那子罕退居,禅位于你?”
“这……禹王骨血,如今只有子罕,禹王待我恩重,我不忍蘧言此事,恐有逼迫之嫌,总要子罕主动让位于我,方是完美。”
“那子罕若永不提起禅位之事,君侯也就不问么?”
“呃……”后羿一时语塞,“此事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
“来日方长,”嫦娥冷笑,“你对禹王骨血倒是情意深重,当日将太康诸人腰斩弃市,如何又那般忍心?”
后羿怫然不悦:“夏启乃弑父逆子,他的子孙便是孽种,岂可与子罕相提并论?”
嫦娥心道:你这话说的倒漂亮。却也不再纠缠此事,续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大丈夫遇事须当早决,不然终贻其害。君侯便等得,那子罕名为天子,大权尽在君侯手中,心中岂无怨气,怎知他无异谋?他一日在位,我们便如与虎同眠,何时方能安心?”
后羿不以为然:“娥妹多心了。朝廷事务、宫中动静在我之掌中,那子罕不过膏粱子弟,能有什么作为,焉能为害?”
“君侯……”嫦娥还待再言,后羿摆手道:“娥妹不必再说,天时已晚,此事容后再议。”
夫妻二人躺下,嫦娥心中恚怒,使出小性儿,当夜碰都不让后羿碰一下,后羿心中懊悔,说了许多赔情的话,嫦娥全不理睬,后羿无奈,只得翻身自己睡去。
一夜无话,捱到天明,两人起来梳洗了,用过早膳,后羿上朝视事,嫦娥坐在正厅,想了一会,唤府中下人:“与我请逢蒙将军过府议事。”下人领命而去,约有顿饭工夫,逢蒙随下人来到相府,朝上躬身道:“夫人在上,唤小将过府,有何吩咐?”两眼时时瞄向嫦娥身上。
嫦娥心中厌恶,屏退左右,笑道:“将军,我有一事拜托,不知将军可愿承当?”“夫人只管吩咐,小将无有不从。”
“将军,你上前来。”逢蒙连忙上前,此时离得近了,嫦娥身上幽香透入鼻端,越发意马心猿。
只见嫦娥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绿色绣囊,递与逢蒙,逢蒙心脏怦怦乱跳:“夫人,这是……”
“此中有我木雕的乌雀数只,白鹿一头,将军慎密收藏,如此如此……”逢蒙听了大感失望,继之紧张道:“夫人,事关重大,可曾与君侯商议?”
嫦娥嫣然一笑:“不曾,莫非定要君侯吩咐,将军方肯为我做事么?将军放心,此事虽然干系重大,但我担保将军必无性命之忧,只是君侯有所责罚,却须将军担当一二。”
逢蒙见嫦娥美目流转,巧笑倩兮,魂儿都飞到九天之外去了,连忙道:“夫人说哪里话来,夫人吩咐,不消说小小责罚,就是要小将赴汤蹈火,小将也是在所不辞。”
嫦娥又是一笑,微微向逢蒙福了一福:“如此,偏劳将军了,此事你知我知,将军万不可对第三人提起,就是君侯……”
“夫人放心,这是何等大事,小将岂是多口之人,纵然君侯问起,小将也决计不说。”
“那么,我就不多留将军了,日后恐有人疑心。”
“小将省得。”逢蒙告辞而去,嫦娥立在厅上,看着他离去背影,微微冷笑。
数日之后,天气晴和,子罕出游狩猎,逢蒙、柏皇率侍卫相随——子罕亦是禹王之子,颇有勇力,一身武艺虽比不得后羿等人,却也远在常人之上,朝廷之事容不得他这个天子插手,也唯有外出游猎之时,方觉得有几分畅快,故此子罕最是喜爱狩猎,逢佳日十九要出外游猎,朝臣也不以为意。
君臣一行百余人出了阳城西门,转到嵩山脚下,只见得前方草丛里窜出几只野兔,子罕张弓搭箭,箭箭中的,左右侍从齐声喝彩,子罕兴致越发高涨,一骑当先奔在前面,将众人甩出许远。
逢蒙见状,暗想:“是时候了。”假意贪玩景色,落后数步,将嫦娥所与绣囊从箭袖中悄悄取出,打开口来,诵了一遍嫦娥所教咒语,只见袋口中一道白气,几缕黑雾涌出,被山风吹去,飘散不见。逢蒙心思:也不知有无效用,左右也疑不到我身上,我且以计做来。将绣囊收入衣袖,复打马赶上,却越过柏皇马前去了。
子罕驱马持弓,呼啸向前,忽听得空中鸟唳,众人抬头观看,只见好几头大黑雕在天上盘旋,子罕一见大喜,勒住缰绳,翻身向天,“嗖”的一箭高高射去,只听得天上数声哀鸣,两只大雕从高空直落下来,正正是一箭双雕。左右彩声如雷,子罕意气飞扬,高举角弓,回身向众人挥舞示意,随即纵马急驰往雕儿落下之处,要亲自拾取了挂在马后,以显今日射雕手段。
奔出里许,看看将到其地,见那两只雕儿落在草丛之中,露出羽毛,正欲上前,忽见前方矮树林里刷刷声响,走出一头大鹿,立在那儿看他。子罕勒马看时,见那大鹿全身皮毛雪白,修颈长腿,端的是好生漂亮。世上都说白鹿乃天子祥瑞之兆,子罕见了,心中更是大喜,掌中弓箭随心而动,白羽箭出,直奔白鹿,那白鹿惊鸣一声,急欲躲时,哪里来得及,臀后早中了一箭,那白鹿痛鸣声中,四蹄一蹬,往前直窜,一眨眼转过山崖去了。子罕哪里肯放?长声呼哨,拍马急追,只听身后柏皇与众人连声呼喊:“大王!大王!慢着点儿,山道峻峭,留神足下!”子罕一心要猎取此鹿,全神前驱,哪里听得见,转过山崖,见那鹿倒在前方不远处一片茫茫白雾之中,挣扎哀啼。子罕马鞭重重击下,座下马儿后腿力蹬,横空一跃数丈,落向白鹿所在。
逢蒙与众人一道在后呼喊,纵马飞奔,有意无意,总是挡在柏皇马前,胯下青鬃马忽地希律律一声长鸣,前蹄人立而起,将逢蒙甩下马背,柏皇在后猝不及防,急急勒马,未勒得住,胯下紫骝马直撞在逢蒙青鬃马上,直翻出去,柏皇到底是久经战阵,喝了一声,纵身一跃,跳在一旁,忙去扶起逢蒙:“逢将军,你没事吧?”
逢蒙挣扎站起,摆手道:“擦伤了一点,并无大碍,我们速速跟上主上要紧!”两人换过马匹,重又来追子罕,刚刚奔出数步,忽听得前方马嘶凄厉,有人长声惨叫,叫声未毕,倏然而止,四面山谷兀自回音不已。
柏皇骇得魂飞魄散,高叫:“大王——”急驰马奔去,转过山崖,马儿惊嘶一声,险险乎冲下山谷,柏皇急忙勒住缰绳看时,直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只见崖下一片乱石嶙峋,犹如刀剑一般,一人连人带马,摔在六七丈外,被乱石刺穿,血肉模糊。
马蹄响处,逢蒙与众人也已赶到,一看之下,众人也吓得呆了,立在当地,做声不得。柏皇老泪纵横,滚鞍落马,高声呼喊子罕名字,一步步挣下山崖。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下马跟随,到近前,柏皇将子罕扶起,仔细观看,只见子罕双目圆睁,气息早无,浑身皮肉绽开,筋骨尽已断折,柏皇将子罕尸身抱在怀中,哀哀痛哭,众人哭成一团。
逢蒙与众同声大哭,心中不由战栗:“原来是这番作用,不想嫦娥如此美貌,心思恁地狠毒!她却又从何处学得术法?”心下思索,想起嫦娥容貌,不由得又意乱神迷起来,一边假意啼哭,一边与众人收拾子罕尸骸,用马驮了,一行人愁云惨雾,往阳城转回。
后羿此刻正在自己府中与嫦娥饮酒作乐,消息传来,后羿手中金杯当啷落地,茫然坐在席上,身躯微微发颤:禹王骨血,至此断绝,我本该悲痛才是,怎地我似乎并无哀苦之意,反而心底隐隐有一种欢喜之情?
许久不动,嫦娥纤指轻推:“君侯,大王仙逝,朝中必然大乱,君侯何不作速上朝处分,怎地兀自呆坐?”
“哦。”后羿被嫦娥一推,醒过神来,转头见嫦娥眼中似有盈盈笑意,心中一动,低声问道:“娥妹,你与我说实话,大王之事,与你有无关联。”“哎呀,君侯你说哪里话来,我平常只在这府中,刚刚才接得消息,哪里能有什么关联?君侯快上朝处理大事,我在家等你。”嫦娥娇嗔,纤指连推,将后羿推起身来。后羿心中虽仍疑惑,不过他哪里打算真的追究,只索罢了,起身换了衣服,急急入朝。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王后简贞伏在子罕棺木之上,已是哭昏了好几回。后羿迈步上殿,群臣正是群龙无首,见后羿入殿,纷纷簇拥上来,后羿排开人群,大步上前,拜倒在地,群臣随后一起拜伏。
“逢蒙、柏皇,汝二人随扈主上,今日主上猝亡,汝二人都有大过,着夺职闲居,随行众人,各罚去三年俸禄,我这等处分,汝等可心服?”后羿拜毕起身,沉声宣布,柏皇流涕伏罪,逢蒙也一同跪下,诸人神情各异,寒促与数名东夷族人对视一眼,忽地大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今主上已逝,请君侯暂摄王位,庶几可使内外安心。”
“吾何德何能,敢摄天子之位。”后羿眉头一展,口上辞让,目视寒促,心道:此人平时不露头角,唯唯诺诺,紧要时刻却甚是知机,以后倒要多多留意了。
寒促见后羿目视自己,心神领会,“锵”的一声,将宝剑拉出半截,寒光森森,耀人眼目。寒促按剑大呼:“如无君侯,夏氏江山早已不存,君侯有再造乾坤之大功,怎地做不得这王位?除去君侯,臣等再不服第二人!请君侯即刻上座,有异议者,臣请立斩之!”东夷众人同声高呼,招灵等老臣暗叹无言,柏皇欲待说话,怎奈今日之事,自己正是罪人,欲待张口,总是底气不足,王后简贞见左右并无一人为己主张,知大势已去,哀哀向后羿拜倒:“请君侯摄位,妾之薄命,尽托君侯。”群臣齐齐拜倒:“请君侯摄位!”余胤、柏皇、德武等夏氏旧臣见事已至此,也只得一同拜伏。
“既是如此,孤就暂摄大位,以待贤者。”后羿转身走到殿中王座之前,慢慢坐下,看着殿下俯伏的群臣,后羿双手微微发抖,不得不紧紧按住扶手,高声道:“众卿平身,六官大臣,速速下去筹备,布告天下,为先王罕发丧。”百官领命而散,后羿也起身回府见嫦娥报知消息,殿上只剩下王后一人,凄凄惶惶,与宫中侍女为子罕守灵。
次日,先王哀诏与后羿摄位之令同时公于天下,四方诸侯全无异动,百姓亦不惊异。自禹王身死,后羿据守东夷,历六年三王,终于做了夏后天子,所谓暂摄,只是当时虚词而已,世风不古,人非尧舜,这天下一人的至尊之位,一旦坐上了,焉有拱手相让之理?
2008-7-16 18:50
taisanh
第十三章 桀不亡国乌乎待
子罕丧事发付完毕,六月初一日,后羿召集万国诸侯,大会于禹宫王殿——自五帝以来,新王即位,须经九州诸侯大会共推无异议,方算得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此刻招灵已代后羿为首相,捧了诸侯名册,在后羿座前一一唱名,天下方百里以上之侯伯:大隗氏、饶氏、剎氏、鬼騩氏、豗氏、傀氏、浑沌氏、屯吉氏、仓史氏、侯冈氏、夷门氏、仓颉氏、柏常氏、柏侯氏、白侯氏、中央氏、中黄氏、大庭氏、栗陆氏、厘氏、骊氏、赫氏、赫胥氏、葛氏、权氏、尊氏、尊卢氏、祝融氏、祝宗氏、祝和氏、昊氏、巢氏、朱襄氏、阴氏、零氏、怀氏、无怀氏、潞氏、路中氏、露氏、甲氏、榆氏、留吁氏、狄氏、落氏、落皋氏、戎氏、袁纥氏、斛律氏、解批氏、乌护氏、纥骨氏、壹利吐氏、异其斤氏、回纥九姓。回纥氏、仆固氏、浑氏、拔曳固氏、拔野古氏、同罗氏、思结氏、栔苾氏、阿思布氏、骨仑氏、乞伏利氏、咤卢氏、乙旃氏、大连氏、窟贺伏氏、达卢干氏、阿仑氏、莫允氏、俟分氏、副伏罗氏、乞表氏、布收沛氏、俟斤氏、俟汾氏、沦汾氏、嗣汾氏、俟畿氏、宇文氏、宇氏、普氏、俟豆氏、库莫奚氏、费也头氏、阿会氏、莫贺弗氏等等众多诸侯,往年后羿征伐中原之时,就已畏服,此时闻后羿即位,莫敢不至,亳侯癸等封地不足百里的小侯,向来无人在意,朝中根本未发征召之令,这些小侯却也乐得不来。
后羿著了天子衮冕,捧玉圭正襟高坐,六百诸侯、内外百官,环佩叮当,黑压压一片同时俯伏拜舞,山呼万岁,朝堂震响,后羿此刻真正遂了平生之愿,不觉得志得意满,将手中玉圭举了一举,朗声道:“众卿平身!”诸侯朝贺已毕,各自散去,整顿行装回国不提。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后羿一人兀自独坐,过了一会,忽地站起身来,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在殿内回荡不已。
九重天上,化乐宫中,帝俊俯首观看,不由笑道:“此人好生轻狂,我为万天之主,尚且无一日不惴惴小心,此人不过暂作人主,无人时却就露出这般嘴脸。”天后亦笑道:“正要他这般轻狂,我们且再等数年,看他如何。”长袖一拂,云雾涌处,座前镜象已然合上。
后羿笑了一会,将玉圭插在腰间,大步走入后宫——简贞与侍女早已被迫搬出宫去了,嫦娥接入,口称“大王”,后羿春风满面,用手搀扶:“王后请起,王后请起!”嫦娥掩嘴而笑:“看大王今日心情十分舒畅!”“怪不得人人想做天子,我今日方知天子之贵也!”后羿说着,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十分喜欢,教侍女摆上酒来,后羿将冕旒脱下,箕坐拍鼓,嫦娥起舞清歌:“道和气兮袭氤氲,宣皇规兮彰圣神。服遐裔兮敷质文,格苗扈兮息烟尘。”左右从人俱发声相和,后羿更是喜动颜色。嫦娥衣袂飘摇,裙裾翻飞,往来舞了几遍,歌声渐转悲怆,珠泪如线落下。后羿诧异,放下手中羯鼓,问道:“娥妹何故落泪?”嫦娥忙举袖眼泪:“只是喜欢过甚,不禁落泪,大王幸勿介意。”“我如何会怪罪娥妹!”后羿不疑有它,将嫦娥拉入怀中,端一杯酒亲自喂于嫦娥口中,嫦娥喝了,又起身对后羿道:“今日大喜,妾身再歌一曲,为大王助兴!”满满斟了一杯,送至后羿面前,口中歌曰:“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好!好!好!千秋万岁之乐,我与娥妹共之。”后羿手拍大腿,开怀大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复揽嫦娥入怀,嫦娥心中自思:说什么千秋万岁,不知将来魂魄可有归着?罢了,人生乐少烦多,想这些作甚,左右过得一日,便是一日快乐。放宽心思,与后羿调笑取乐。宫娥侍女一遍遍献舞祝酒,殿内管弦之声不绝,从来欢娱时短,不觉东方已白,一夜已过。
且说那后羿虽然英勇莫京,骨子里本是个好酒贪色之人,当年瑶池宴上,已可见他性情:恁般大事临头,尚自喝得烂醉,若非天后另有筹谋,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焉有今日?这时节平生大愿已遂,自以为诸侯顺服,四海清宁,哪里有心思打理朝政、管治万方生民,甩手将朝廷内外一应事宜都付与东夷大臣,自己或安居深宫,朝欢夜宴;或呼鹰喝犬,驰骋田猎,必尽兴方休,过得好不快活。
这也罢了,后羿虽然性喜逸乐,也有节制,不过是宫中多费些酒肉钱帛,终归有限,且他有样好处,放手便是放手,从不胡乱干预,招灵、次民等人乃老成谋国之臣,忠贞勤谨,举措平允,天下无事。
不过人生易老,人寿有尽,过了七八年,招灵、次民、巫立、空桑等十余名东夷老臣一个个老病凋零,寒促因为当年推举之功,后羿很是中意,因此做了首相,逢蒙早已复职,多年升迁,此时已掌了六军,与寒促两人朋比为奸,把持朝政,排斥异己,朝堂上下,尽是宵小当道,后羿全然不问。
说来那寒促虽有几分小聪明,其实并无治国之能,唯善谀词,又能鉴貌辨色,处处迎合后羿,更千方百计,想出种种奇巧主意,讨后羿欢心,后羿初时也怕扰民,不敢穷奢极侈,寒促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今万方太平,大王富有四海,若还不能尽情欢乐,何以显得王家的尊荣体面?”后羿大笑:“丞相之言甚是有理!”自此再无顾忌,变本加厉,骄奢淫欲,不知其极,寒促、逢蒙所出主意,后羿一一听从:因禹王旧宫简陋,起造琼宫瑶台,楼台七层,周围十余里,通体全以蓝田美玉筑成,靡费人工不知数计;嫦娥喜欢听裂帛之声,便命人将内库绢帛取出,数百人听内侍号令,一齐在殿前将绢帛撕裂,两人听声喜笑颜开,内库帛尽,求之民间,民间帛尽,索之诸侯,百姓苦不堪言;又作糟丘酒海,命人开凿十里大池,纯用美酒灌满,酒池之中,用酒糟筑起山丘,挂满各色禽兽肉脯,称为肉林,行舟其上,奏响丝竹,随时取酒肉食用,十余日不上岸也是常事;又命诸侯进贡男女美色数千人,赤身裸体,作对儿拥抱着坐在酒池之中,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响,一齐低头牛饮;又嫦娥每日必以处女之血混合鹿乳沐浴,据言可以永葆青春美貌,后羿为此日杀处女五六人,供嫦娥洗浴。凡此种种,一时也难尽述。
如此数年,真正是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九州诸侯渐次离心,时有反叛,寒促、逢蒙一边派兵镇压,一边日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百姓暗中都不称后羿为羿王,而是呼为夏桀——桀者,暴也;夏者,因后羿自称承继禹王,奉夏氏正朔不变,又作歌传唱四方:“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后羿一些不知,只是醉生梦死。
2008-7-16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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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惊虹惊变一日来
且不言后羿荒暴,万民怨望如地底熔岩日日积聚,一日甚于一日,离阳城数千里外的亳邑,青娥之子汤已渐渐长成,汤自小聪明伶俐,又兼宽厚仁德,长到十一岁上,亳侯癸已将封邑大小事务尽数付与汤打理,自己逍遥游猎,汤也不负父望,凡百事情,尽皆做得有分有寸,井井有条,且自汤诞生以来,亳邑四时风调,八节雨顺,任他邻邑水旱交加,亳邑一毫无事。因此数年之间,周边小侯归附者甚众,四洲俊才勇士闻汤贤名,亦多有来投奔的,近数年来朝廷贪暴,四方依附者更多,一时间小小亳邑竟是人才济济,亦有邻近大国诸侯看了眼热,前来攻打,无不败归,再无人敢轻举妄动。亳侯封地数百年来被周边诸侯屡屡侵夺,所剩本来已不足三十里,到汤十六岁上,广狭已达七百里,较之一般诸侯领地已大了许多,差不多已恢复初封旧观。亳侯府也早已整饬一新,规模比前大了数倍,封邑诸般事务比癸当年更是繁剧了十倍不止。
这一日黄昏时分,天色渐暗,暮云渐起,忽有一道长虹,瑰丽绚烂,自西南而向东北,缓缓划过亳邑上空,亳邑百姓一日劳作方毕,荷锄持乂都要归家,见天现异景,都仰头观看,啧啧称奇不已。
虹光之内,东君俯首四望,只见下方炊烟连绵,平畴数百里,如棋盘一般整整齐齐,东君不禁感慨系之:“吾儿果然出息,不过这数年光景,就整治得偌大一片家业,虽然我与父皇、母后常年照应看顾,也是我儿自己有德有才,方有今日局面,我帝鸿的儿子果然不同寻常。”想到这里,不禁洋洋自得起来,看看将到亳侯府,东君敛起虹光,直投入府。
亳侯府内,癸出猎尚未归来,汤在正厅视事未完,青娥独个儿坐在窗前,看那天边火红落日,忽见天上长虹直划而来,心念方动,室内红光大盛,急转身看时,只见红光一腾复消,东君金冠绛袍,笑吟吟立在房中。
青娥全身一震,看着东君,脸上瞬间转过千百种神情,是喜?是悲?是怒?是恨?一时说不出话来。“瑶姬,我来了。”东君微笑着上前一步,便欲来拥抱青娥。青娥忽地醒过神来,连退数步,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君殿下,殿下今日来此有何贵干?”东君一怔,放下手臂:“瑶姬,我是帝鸿啊,一别多年,怎地你见了我如此生份?”“东君殿下是何人?我又是何人?怎敢与殿下攀扯交情?”“瑶姬,原来你是在怪我。”东君恍然大悟,忙道,“瑶姬,你相信我,我帝鸿对你此心从无有片刻改变!”“是么?当日我在殿外足足站了四个时辰,呼你喊你,那时节东君殿下却在何处?”“瑶姬,我……,那都是母后……”东君急急将当日天后的筹划说了一遍,最后道,“母后威严,我不敢违拗,这些年来,我与父皇、母后一直在暗中看顾你和汤儿。”青娥身躯颤抖,木立当地,过了片刻,忽然仰天狂笑,泪珠滚滚而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天后娘娘好深的用心,东君殿下又是好狠的心肠。”东君脸有惭色,嗫嚅道:“瑶姬,这些年来确实苦了你了,待汤儿过来,父子相认,分说明白,我便接你回天,自此千年万载,永不分离。”说罢又欲上前来拉青娥双手,青娥脸色一冷: “谁要跟你回天,我夫我子,俱在此地,东君殿下,请你放尊重些。”东君一愣,讪讪松手:“瑶姬……”还待分说,只听得廊下脚步声响,有人在门口道:“母亲,谁在你屋里么?”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走进屋来,见到东君,不禁一怔,待见得青娥满面泪痕,又是一惊:“母亲,这位先生是?母亲却又为何这般,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么?”——原是汤听说有虹光入于母亲室内,恐母亲有什么疏虞,忙将府中事情放下,前来探望。
东君抬头看时,见进来的这一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丹唇皓齿,修眉凤目,长身玉立,精神奕奕,不由得暗暗喝一声彩,心道:这就是我的儿子了,果然处处似我,细微处却又是瑶姬的模样。正想开口说话,门外脚步又响:“青娥,我回来了。”癸一身猎装,一阵风走进屋来,见屋内有外人在场,也是一怔,待得看清东君相貌,心中更是咯噔一下:这是何人?为何与汤儿样貌这般相似?只听青娥开口说道:“君侯,汤儿,你们来得正好,这不知哪里走来的一个野人,闯进女眷内室纠缠,你们替我将他赶出府外便是了。”癸心中疑惑,却也不能明说,闻言拱手道:“这一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仙乡何处,此处内室不便叙话,还请到前厅奉茶。”汤见父亲如此说了,也在旁拱手延请。
东君置之不理,回身去看青娥,见她泪痕未干,面沉如水,不由得心中怒发,连道:“好!好!好!”说了三个“好”字,复转过身来,大踏步走到癸面前,上下打量,冷笑不已,汤见此人好生无理,不由皱眉抢上一步,便要说话,只听东君说道:“你这厮就是那亳侯癸么?瑶姬就是为了你不肯跟我回去么?”“先生所言,在下一些也不明白。”“嘿嘿,恐怕你没机会明白了。”东君冷笑声中,忽地探出手臂,掌心火气一闪,“啪”的一声轻响,拍在癸顶门之上,可怜癸一介俗体凡夫,哪里经得起东君太阳真火,哼也未曾哼出一声,身子萎靡下去,青影疾闪,青娥将癸抱在怀中,低头看时,只见癸面目焦黄,形容枯槁,眼见是不活了——不想东君下手如此狠辣,癸转眼之间性命已失,自己救援不及,又悔又痛。
“妖人将什么妖法伤我父亲,不要走,纳命来。”汤怒喝声中,擎出腰间宝剑,一剑急向东君刺去,东君更不躲闪,汤一剑刺出,如入水波,三尺青锋从东君前胸插入,后背穿出,全无阻滞,汤不由愕了一愕,抬头看时,见东君神色古怪,手指伸将过来,汤侧首欲避,却完全无法动弹,东君用手抚摸汤的头发脸颊,喃喃道:“果是我儿,骨骼面相,与为父一些不差。”又转头对青娥道:“瑶姬,你还是不肯跟我回去么?”“我夫与你有何仇怨?你竟下此毒手?”瑶姬轻轻将癸尸身放在地上,站起身来,“你去罢,从此世上再无瑶姬,只有青娥。”“他是你的丈夫?好!好!好!”东君又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想你我久别重逢,竟是如此情形!”体内长剑忽地光芒炽盛,化作金水滴入青石地面,嗤嗤有声,须臾汤手中只剩一个剑把,东君悲啸一声,流光一道,穿窗而出。
青娥目视窗外,怔怔立了片刻,回过身来,衣袖轻挥,清风飒然,汤浑身一颤,禁制已去,抢身扑在癸身上,泣不成声,青娥关上门,又施了个隔音之法在门前,立在一边,并不言语。汤哭了半晌,抬头问道:“母亲,那妖人是何来历?为何下此毒手杀害我父?请母亲告知,便是天涯海角,孩儿也要寻得他所在,为父亲报仇。”——汤本是聪明之人,从方才母亲与东君的对答之中,已知他们似是旧识,是以如此发问。
青娥不答,汤又问一遍,青娥仍是伫立无语,良久方道:“孩儿,那不是妖人,那是你的生身父亲。”“母亲,你说什么?什么生身父亲?那等妖人怎会是我的生父?”“再不许提妖人二字,他是你的生父!”青娥陡然声色俱厉,汤最是孝顺母亲,被母亲一喝,一时呐呐的不敢言语。“千错万错,都在为娘一身,我儿原不知情。”青娥语气忽缓,叹了一口气。“只可怜你父亲……”青娥矮身将癸尸身抱入怀中,面颊相贴,泪水流下,浸入癸枯焦的皮肤,“可怜你父与为娘未曾有一日情爱,到头来却因我丧命,为娘实是对不起你父。”“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儿,你将灯点上,为娘慢慢说与你听。”汤闻言方才惊觉室内早已昏黑一片,起身将铜灯点上。“君侯、少君、夫人,用晚膳了。”门外侍女脆声呼唤,汤呆了呆,青娥朗声道:“知道了。”灯火昏黄,照在青娥脸上,她本是上界女仙,十六年来容颜并无半分改变,此刻却不知怎地颇显沧桑之态,仿佛突然老了十多岁。又呆了半晌,青娥慢慢开口,将当年如何与东君相识相知,又是如何下界,如何被癸救回府中,如何生下汤等等往事一一道来。
“孩儿,大略就是如此,帝鸿虽然害死你父,但他终究是你的生身父亲,我儿切不可因此记恨于他。”青娥幽幽叹息。
汤听青娥讲到此处,脑中一片混沌,如酒醉一般,如痴如呆,青娥叹了口气:不管我儿在外多么受人拥戴,终究是个孩子,难为他了。将汤抱入怀中,轻拍后背,汤紧紧抱住母亲,一语不发。
2008-7-16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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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金光耀日目双盲
天空湛蓝,平原辽阔,汤孤身策马狂奔,风声呼呼,灌入两耳,直奔出三百余里,登上雾灵山头。
汤抬头看天上日轮:原来这才是生我的父亲,怪不得母亲自我小时起就喜欢在太阳地里坐着;怪不得我亳邑从无水旱灾害;怪不得父亲与母亲之间总是相敬胜于相亲,我那可怜的父亲。想到父亲,眼前仿佛又浮出癸温厚的笑容,汤伸手欲触,却探了个空,惊醒过来,不由得又恨起东君、天后与帝俊:在你们眼中,母亲和我原来都不过是你们的棋子而已,任你们摆布,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汤昏昏沉沉,一时只想从山头跳下,了此余生;一时又想着母亲一生悲苦,怎可弃她不顾,舍此大好身躯?
忽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善哉!少君何事如此烦恼?”汤一惊,拨转马头看时,见马后不知何时立了一名道人,身穿水合道袍,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头顶梳了三个髻子,高高耸立,足下芒履点尘不染,手提一柄拂尘,万缕尘丝在风中飘飘扬起。
汤一见这道人气度,知道必非俗流,忙下马施礼:“老师,小子有礼,不敢请教老师尊号。”道人拈须微笑,端然受礼:“看少君神色,十分烦恼,有何心事,不知可否说与贫道听听?”“多谢老师挂怀,不过是小子家中一点俗务,小子羞于启齿,不敢劳老师烦心。”道人呵呵大笑:“少君勿须隐藏,少君为何烦恼,我已尽知。不过少君,贫道有几句话语,不知少君可肯听取。”汤躬身道:“敬聆老师教诲。”道人长笑,伸手挽住汤的右手,举起拂尘,往西南方遥遥一指:“少君,你看那是何方?”汤举目观看,只见彼方红气隐隐,冲上空中:“那是中州嵩洛,王畿所在。”“然也,你可知今王为人?”“我闻那羿王荒暴不仁,天下生民苦不堪言,只是我亳邑僻一方,王政不及,目下倒也平安无事。”“这就是了,九州万民,如今身在水火之中,少君为一方诸侯,向称仁德,岂可置之不顾?兀自纠缠一己私情!”“可……”“亳邑虽有德政,只能庇佑一方,于天下何益?少君,旁人有所计较,那是旁人的事情,”道人语音忽尔拔高,“今少君有为之躯,遐迩归心,若不能应时趁势,进取中原,解民倒悬,可不枉在这人世走了一遭!”声如铜钟,远远传出,直激得山谷鸣响,天地变色,四野风生云起。汤惕然而惊,胸中豁然开朗:这位道长所言极是,亳邑终究狭小,能庇得几人?男儿在世当有大志,我只行我直道,有益于民,无愧于心便是了,何必去管他人用意如何?横亘在心头多日的乌云忽然一扫而尽,回身向道人一躬到地:“多谢老师,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天乙几乎自误。”道人手摇拂尘,拊掌笑道:“少君心结一解,六百四十年太平之基肇于今日矣!少君,贫道去矣。”汤本欲问他六百四十年所指何意,见道人要走,才想起还不知他名号,忙道:“请教老师尊号高名?今天乙心结虽解,尚有许多疑难,老师乃世外高人,见识胜于天乙万倍。天乙不敏,敢请老师屈尊随我回府,天乙也好早晚请益。”“贫道道号多宝。”道人摆手而笑,“红尘非吾久居之地,去休!去休!”只见云光腾腾,紫气回旋,生于道人足下,道人轻挥拂尘,道袍飘摆,冉冉升入重霄,笑声朗朗,兀自从空传来:“少君勿须忧虑,少君乃天命所归,既有了这番志向,自有能人异士襄助,管教四海混一,成就太平。”
原来是多宝尊师,怪不得见识如此高明,汤手抚胸口所佩玄鸟,当年为我取名,赠我玄鸟的道人,正是这位仙人,今日又特来点开我心头尘迷,这位仙人却是甚为眷顾于我呢。
此刻他心结已去,大志已立,心中再无疑惑,长啸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连击马臀,疾驰下山。
亳侯府前,青娥长身而立,神色忧虑,自从那日得知身世以后,汤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镇日浑浑噩噩,全无心思打理封邑事务,常常孤身驰马出外,一去便是一天,至天黑方才归来,青娥十分担心,只是汤心结难解,青娥也无可如何。
这日汤又像往常一样,单骑出门,青娥便站在府前,悬悬而盼,远远看见一骑绝尘而来,她本是女仙之身,眼力高明,远远已认出汤的面容,不由心中欢喜:我儿今日回来却早。
汤奔到近前,见青娥一袭黑衣,翘首期盼,眉间忧色重重——癸去世之后,青娥即着黑衣为癸服丧,从此再不曾脱下,眼眶一热,鼻子发酸,泪珠便滚落下来,急急下马俯伏尘埃,哽咽道:“母亲,孩儿不孝,让母亲为孩儿担心了。”青娥忙双手搀扶:“我儿快快起来,为娘有何资格责怪于你?”泪珠亦是扑簌不绝,汤站起来身来,伸袖为母亲抹去眼泪:“母亲放心,从今以后,孩儿必当振作,再不让母亲为儿担忧。”“好,这就好,这就好。”汤扶着母亲,慢慢走入府中,自有下人迎接。
自此之后,汤始有志匡救天下,日日励精图治,整顿兵马,四海九州,三山五岳能人异士景从云集,当中最为杰出者:伊尹、仲虺、昆吾、常羊,是为商汤四杰,伊尹乃多宝道人亲传弟子,不独道法精奇,兼之通晓兵书战策,汤倚为师相,事事与之计议方才定夺。
夏后羿十三年,汤万事俱备,兴兵伐羿,又有碧游门下应多宝道人之召,时时往来相助,夏军各关守将皆不能抵挡,汤军势如破竹,进逼中原,四方诸侯万民群起响应,合兵虎牢关前,汤刑白马与诸侯设誓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羿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羿罪其如台?’羿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内作色荒,外作禽荒,有众率怠弗协。羿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诸侯见汤军威势,无不凛然遵誓,六百诸侯分兵四路,合围阳城。
寒促、逢蒙出城交战,不想军士早就苦于后羿暴政,战阵之前尽皆倒戈,反来攻寒促、逢蒙,两人狼狈逃归,数日之间,夏军连城中百姓都逃得净尽,投奔汤军营中,只剩下东夷旧军六七千人,苦守四门。
这一日鼓角齐鸣,诸侯听汤号令,齐攻四门,数十万军马奔腾如雷,一同压上,阳城仿佛海中孤岛,在雷声中微微起伏颤抖。瑶台邀月楼中,数百宫娥环绕,谓之肉屏风,后羿宿醉方醒,枕在嫦娥腿上,兀自迷迷糊糊,闻声惊怪道:“这是什么动静?难道地震了么?却又不像,其中似有军旅号角之声。”嫦娥知汤军已至,正在欲语不语之际,见寒促冠斜袍绽,跌跌撞撞,爬上邀月楼,大呼:“大王!大王!诸侯兵围阳城,逢蒙快抵挡不住了。”“诸侯兵围阳城?寒相,你平日不常说方今天下太平,诸侯拥戴孤王,怎地忽而就报诸侯兵至?”寒促面皮紫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忽听得喀喇喇连声巨响如天崩地裂,邀月楼连晃数晃,后羿推开嫦娥,翻身跃起,攀住雕阑看时,只见阳城四面四路大军,正如四股澎湃巨流,又像四条狰狞苍龙,蜿蜒摇摆,冲起滚滚尘烟,汇向瑶台。
后羿一惊之下,酒意全去,回身劈胸一把抓住衣襟,将他提将起来,厉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寒促骇得脸色煞白:“我,我,我……”牙关打战,只是说不出囫囵话儿来。“大王,这等情势,还用问吗?”嫦娥站起身来,幽幽说道。“匹夫误我!”后羿恨了一声,扬臂一甩,将寒促扔下楼头,楼主宫娥吓得惊叫一声,只听楼外寒促惨叫之声久久不绝,随之轻轻一响,之后便没了声息。
说话之间,大军如海潮般四面合拢,将邀月楼围在垓心,楼上宫娥婢女们见诸侯大军来势猛恶,早就吓得抱做一团,瑟瑟发抖。
后羿刚才十分暴躁,此刻却冷静下来,转身对嫦娥和众宫女道:“娥妹,你等不必慌张,有我后羿在此,任他千军万马,其奈我何。”取宝雕弓在手,嫦娥送上箭袋,后羿佩在腰间,大步走到栏边,四面一看,见东南西北,各有一面大旗:东方旗上自然是双翅青牛;南方旗上,一头四翅双头火焰巨鸟奋翅飞扬;西方插翅白虎剪尾咆哮;北方最是古怪,黑水波涛之中,一头青鳞巨蟒盘绕其上,头颅高昂,目射凶光,舌吐血信。东西南北四大伯侯悉数会齐,东伯侯姜威仰,乃伯益长孙,亦是东夷族人,此刻却也加入了伐羿大军。
威仰小人,我未曾薄待于你,竟然举兵叛我,一会我先收拾了你,以破叛军锐气,后羿冷笑转头,又见邀月楼东北黄旄白钺招展,一面青色宝纛旗猎猎翻飞,高出于四大伯侯旗徽之上,旗上一头苍青色凤鸟展翅飞翔,状貌十分神骏,后羿却未曾见过,心中疑惑:看来这就是叛军主脑了,怎地我从未见过这等徽记?却是哪一家诸侯?四大伯侯竟都甘居其下?回头欲唤寒促询问,方想起寒促已被自己摔下楼去,早已成为一团肉泥,怎能回答?一点遗憾一闪即过,只索罢了。持弓面向东方,高声喝道:“威仰小人,别人叛我,还则罢了,你本是伯益遗孤,姬妾所出,偶然逃得性命,孤怜伯益与我生平交谊,特意派人寻访,养你长大,着你继了我东伯侯之位,孤可有丝毫薄待你之处?竟也学人负我。”后羿虽然近年纵情酒色,毕竟他天生英雄,与众不同,这一串喝问仍旧是中气十足,声震四方,东伯侯在伞盖之下听了,脸色数变,欲待开言分辩,先已气势被夺,竟是嗫嚅无言。
后羿哈哈大笑,正欲再加呵斥,只听东北方青纛旗下,一人扬声说道:“东伯侯有负于羿王,不过是负于小义;若有负于天下,那才是负于大义,今东伯侯舍私情小义而取天下大义,正堪为诸侯楷模,”语音清朗,铿锵有力,虽不及后羿洪亮,却也声传数里,万军皆闻。
“你是哪家诸侯?姓甚名谁?”后羿稍稍转过半个身子,冷笑问道。
“不才亳侯天乙。”
“天乙。天乙。看来你就是叛军之首了,你何德何能,敢居诸侯之上,兴兵反逆?”
“不才德能俱不足观,不过羿王仗己武力,凌虐天下,万民涂炭,生不如死,不才激于义愤,敢兴义师,偶蒙诸侯拥戴,推为盟主,要问羿王虐民之罪,我等非敢作乱,乃是代天行罚。”汤冷然道。
“代天行罚?我看你有何能为,敢出此大言!且接我一箭!”后羿冷笑声中,弓弦急响,一箭发出,这一箭含怒而发,有心要挫诸侯锐气,箭光如虹,风驰电掣,喀喇一声,汤军玄鸟大旗从中折断,从半天里直坠下来,汤军大哗,纷纷躲闪,邀月楼上宫娥见后羿神威,娇声喝彩。
后羿傲然而立,眼光如厉电一般扫过众军,诸侯众军无不低头,后羿深吸一口气,正待再发神箭,夺其胆魄,只听汤军阵中有人喝了一声,声透金石,一道白气匹练也似冲天而上,一人长须飘飘,青袍猎猎,左手持剑,右手稳稳扶着大旗,立在空中,潇洒之极,正是汤军元帅伊尹,诸侯众军轰然喝彩。
本可夺敌之气,却被此人阻挠,反壮其声威,后羿面色阴沉,心念一转,暂不管他,复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形疾转,弓弦响如暴雨,东南西北,八箭齐发,只听四方喀喇惨叫之声不绝,东西南北四大伯侯四面大旗一齐断折,轰然倒下,四大伯侯头颅俱被箭气炸得粉碎,身子兀自坐在马上,腔子中血雨狂喷,过了一会,方才倒撞下马,滚落尘埃。
四方众军骇得心胆俱裂,三军乱撞,互相践踏,乱作一团,邀月楼上宫娥此时看得心惊,竟都忘了喝彩。
八箭射毕,后羿身子已转向北方,更不回头,反手张弓搭箭,三箭齐发,风雷之声大作,箭芒并排,宽达三丈,如辟天巨剑,横超数百丈,直斩汤营中军,伊尹在空中脸色大变,连人带旗化作一条苍龙,鳞爪怒张,舍身来挡,只听得訇然如撕巨帛,苍龙如烟而散,大旗粉碎,伊尹在空中翻滚直上,气浪滚滚,贴地疾卷,所过处汤军人马如草披靡倒伏。
那箭声势曾不少衰,厉啸声中,仍是直扑汤所在而来,箭尚未至,烈风压体,侵肤如割,汤气为之窒,脸色煞白,心道:“我命休矣!”将眼一闭。陡然间汤胸前青芒大盛,一头巨大的苍青凤鸟在苍茫虚空中现出身形,那凤鸟双翅展开,遮天蔽日,长鸣声中,双翅一扑,无穷青气滔滔涌出,与后羿箭光迎个正着,只听得嗤嗤急响,青芒煞气,同时消弭,凤鸟又是长鸣一声,振翅一扇,青气如江河奔腾,疾卷向邀月楼,后羿大喝一声,箭光连绵不绝,射入青气之中,青气如巨蟒般狂舞扭曲,终于轰然散开,那凤鸟似是万分不甘,展翅低鸣数声,渐渐化为虚影。后羿力敌青气,实已竭尽平生之力,此刻见凤鸟将消,心头一松,便如虚脱了一般,额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身躯晃动,强自支持站住,嫦娥忙上前扶住。
那凤鸟正在将消未消之际,巨像之后忽有人影一闪,金芒凌厉,如十日同出,直射后羿面门,嫦娥大急,欲将后羿推开,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后羿大叫一声,踉跄倒退,嫦娥抢上扶住看时,见后羿面如淡金,双目紧闭,眼中两道细细血线流下面颊,甚是可怖。
“后羿,你怎样了?”嫦娥见此情形,心中大急。
“不要慌张,我没有事情。”后羿微笑着轻抚嫦娥后背。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大概是瞎了,不过不要紧,不碍大事。”
宫娥们也都簇拥上来,扶住后羿,后羿推开宫娥,嫦娥搀扶着他慢慢坐回席上,嫦娥抱住后羿,众人嘤嘤哭泣。
“不要哭,你们不要哭,没有事情。”后羿柔声安慰,众人兀自哭泣不止。
后羿忽地焦躁,厉声喝道:“不要哭,我叫你们不要哭!”众人一吓,停止哭泣。
“拿酒来!”宫娥连忙满满斟了一杯递上,后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品了品滋味,似乎不很满意,说道:“说起世上美酒,还是当年瑶池宴上轮回琼液最为醇美,人间无酒可及,说起来,当时若不是喝了那酒,我也未见得能遇上娥妹。”轻轻抚摸嫦娥头发,嫦娥将头靠在后羿胸前,眼泪无声流下。
“那些叛逆怎不趁机杀上楼来?是了,他们虽然弄瞎了我的眼睛,自身折损却也不小,这当口必要休整一晚,看来明日才是我的死期呢。我们不管他,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再欢乐一晚。”后羿呵呵而笑,自己夺过酒壶,仰脖而饮。
楼下人马喧嚷,果如后羿所言,各在整肃行伍,救治伤者,掩埋死尸,良久,喧嚣渐止,忽有歌声响起,后羿侧耳倾听,认得是阳城百姓口音,只听他们唱道:“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有羿多罪,天命殛之。殛之殛之,予愿与汝共亡。”歌声初时稀稀落落,渐渐洪壮,百万众军百姓相和,冲上空中,回旋不已,细细辨认,东夷口音亦在其内。
后羿嗒然若丧,垂头倾听,口中喃喃不已。那歌声唱彀有一个时辰,渐渐止息。后羿忽地起身,叫嫦娥取琵琶,后羿自弹琵琶,悲声高唱:“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泪下数行,嫦娥与宫娥痛哭失声。
唱转三遍,后羿将琵琶撒手扔出楼外,倒头扑在席上,沉沉睡去。
2008-7-16 19:19
ylh2004
很早便拜读过此文,:unsure:请问是作者本人吗?
如是,顶膜礼拜之!
[[i] 本帖最后由 ylh2004 于 2008-7-16 19:20 编辑 [/i]]
2008-7-16 19:43
taisanh
:loveliness:是我 跟五花过来一逛 不敢当啊 :q```+ 多谢版主加分:loveliness:
2008-7-17 18:28
taisanh
第十六章 娥眉寂寞广寒深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
“吾闻汝亦以箭术名于天下,然否?”汤坐在上首,身子倾前,手肘压着几案。
“上复君侯,小人箭术自小得后羿指点,的确薄有微名。”逢蒙长跪于下,抬头抱拳回答,复又深深低头。
“如此说来,那后羿却算得是你的老师了?”左首伊尹拈须笑道。
“丞相所言不谬。”
“如此,吾令你明日与那后羿对箭,以箭破箭,破了他神箭不败之名,你可愿意?”汤又问道。
“君侯有命,小人怎敢不从。只是……”逢蒙迟疑道。
“只是什么?那后羿双目已被我金镜之光刺盲,你仍恐敌不得他?又或者你还惦念着师徒之情,君臣之分,不忍与其对敌?”右首座上,一名身穿杏黄道袍的道姑轻挥手中麈尾,冷笑道。这道姑乃是伊尹同门,碧游宫金灵圣母门下,金光圣母,昨日正是她出手以金光将后羿双目耀盲。
“小人不敢。后羿乃独夫民贼,小人既已弃暗投明,怎会念及那点私情。小人只是担心,后羿手中仍有乾坤弓,震天箭在,小人恐他明日以之与我对箭,则小人万万难以抵挡。”
“哦,原来你为此事,这个你无须担心,乾坤弓者,乃轩辕皇帝之宝,唯有德之人方可居之,那后羿倒行逆施,天心早失,乾坤弓岂会助他作恶?”金光圣母嘴角微微冷笑。
“圣母既如此说,明日对箭之事,小人义不容辞。只是……只是小人还有一事相求,求君侯允准。”逢蒙支支吾吾。
“你且说来,但吾力所能及,必允你所请。”汤微笑道。
“小人明日与后羿对箭,若落败身死时,是小人命该如此;若侥幸胜得他,求君侯破楼之后,将嫦娥下赐小人为妻,小人感激不尽。”
“此事何难,吾允你了。”汤呵呵而笑,金光圣母斜睨逢蒙,并不掩饰眼中鄙夷之色。
“多谢君侯,君侯大恩,小人粉骨碎身,不足为报。”逢蒙又深深俯首,起身后退出帐。
天已破晓,中州万里关河次第醒来,一抹朝晖斜斜射上邀月楼头,后羿兀自沉睡,嫦娥却一直不曾睡,长长的睫毛低低垂下,看着后羿熟睡的面容,颗颗清泪无声落下,胸前衣襟早已湿透。
蓦地里角声呜呜,四面响起,后羿动了一动,咕哝道:“来了么?”嫦娥扶他坐起,后羿伸手轻抚嫦娥微微隆起的小腹:“可惜我不能见此儿出世矣!”嫦娥再忍不住,扑在后羿怀中,放声大哭。
“莫哭,莫哭,我虽双目已盲,他们要取我的性命,却也不是那么顺遂,带我去乾坤弓那里。”众宫娥默默站起,立在两旁,嫦娥领着后羿,一步步走到楼中央弓架之前,后羿伸手握住乾坤弓,粗砺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弓身上繁复的饕餮花纹,又将三支震天箭——乾坤弓、震天箭俱是当年轩辕皇帝遗下,依一元十二会天地之数,震天箭本有十二支,昔日后羿射日之箭,九箭与日同陨,只余下三支。
后羿取了弓箭在手,意气复生,挺直腰板,嫦娥扶着,来到栏边,只见四方诸侯百万大军层层叠叠,如大海波涛一般缓缓起伏,骇然之余,隐隐又有一丝骄傲,如许兵马,如此声威,只为了我的后羿一人而来。
后羿双目紧闭,凝神细听,冷笑着慢慢将乾坤弓横到胸前,忽而弓身急剧振动,发出嗡嗡异响,红光赤蛇也似的在弓身中流走,一层层荡漾出来,映得后羿眉眼俱赤,只觉掌心如受万针攒刺,只是咬牙死死握住弓胎不放。那弓急振数振,蓦地里苍然龙吟,穿云裂石,后羿如受雷轰电殛,全身巨震,再也把持不住弓身,乾坤弓脱手高高飞出,龙吟不绝,化作一道乌青长虹,投向东方天际,三支震天箭同时尖声呼啸,首尾相连,随弓飞去,须臾消失不见。
后羿两手空空,失魂落魄,颓然跪倒在地,喃喃自语:“连乾坤弓也弃我而去了吗?”嫦娥搂住后羿,已是哭不出来。
邀月楼下,汤营中鼓声连响三通,人马如浪涛一般两边裂开,三骑从玄鸟大纛下驰出,正是逢蒙、伊尹、金光圣母三人。
金光圣母抬头冷然嗤道:“如尔独夫,天必弃之,如今哀悔何及!”语音也不很响,却清清楚楚传到场上百万众军耳中。
逢蒙一骑突出,弓稍一指楼头,提气喝道:“后羿独夫,可敢接我逢蒙三箭!”后羿听得逢蒙声音,身躯不由又是微微一震,漠然无语。
嫦娥高声骂道:“逢蒙,你本是孤儿,大王从小抚养你长大,教你箭术,任你要职,我还以为你已与城同殉,不想竟腆颜降敌,你羞也不羞?”
逢蒙脸上微微红了一红,随即扬声答道:“正如汤侯昨日所言,羿王所为天怒人怨,逢蒙弃暗投明,舍小义而取大义,有何可羞?”
嫦娥“呸”了一声,还欲再骂,后羿颤巍巍站起身来,抬手止住嫦娥:“事已至此,口舌无益,取我宝雕弓来。”嫦娥含泪取来后羿昨日所用雕弓羽箭——此弓虽远远不及乾坤弓、震天箭,亦是世间神品,乃蛟筋作弦,犀角作胎,箭乃海中虎鲸肋骨磨成箭杆,龙牙做成箭镞,尾羽乃金雕之翎制成,昔年后羿除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狶、巴蛇、虎蛟七害,便是仗了这套弓箭。
却说逢蒙在楼前,张弓如月,大喝道:“独夫接我箭来!”——逢蒙今日所用却也不是凡物,乃伊尹所携彤弓素矰,乃碧游宫中所出,说起来犹在后羿雕弓之上。伊尹见状,高举火云令旗,用力一挥,诸侯百万大军得令,一齐擂鼓鸣角,霎时间鼓角声起,如风雷鼓荡,轰轰然,苍苍然,充斥天地之间,再听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声息。嫦娥脸色一变,已知伊尹用意,骂道:“无耻!”心中大急,就见逢蒙趁鼓角声起,放开弓弦,一箭射来,后羿端然伫立不动,那箭尾羽一闪之间,已到后羿身前七尺之地,嫦娥骇得花容失色。只听后羿暴雷也似大喝一声,劈手一箭,两箭一碰,逢蒙来箭轰然粉碎,化作点点流光,四散飞舞,后羿箭势不衰,却向逢蒙飞去。
逢蒙脸色大变,急扯弓弦,连珠箭发,连发一十七箭,方将后羿来箭遏住,斜斜落入马前丈许之处。
金光圣母看了心中大是不屑,我闻此人箭术号称天下第二,原来不过尔尔,今日这般情势,使的又是我碧游宝弓,竟敌不过一个目盲之人,天下诸侯兵百万,人人心中皆有此想法;嫦娥见后羿大展神威,心中却是颇感喜慰。
逢蒙坐在马上,也是大感羞惭,驱马来回走了几圈,调匀呼吸,又是大喝一声,“嗤嗤嗤嗤” 羽箭连发,箭光初时还是一束,将到邀月楼前,忽地散开,形如扇面,一时间如有千箭万箭,如飞蝗骤雨,将整个邀月楼头覆盖其中——原来逢蒙生性阴沉,当年学箭之时也曾暗暗发愿要超越后羿,自知后羿天生勇武,自己膂力万万不及,发奋冥思之下,乃创出这箭雨之技,可同发数百箭,覆盖数十丈方圆,以补力量之不足。
众人见逢蒙此番箭出,连金光圣母、伊尹、汤在内,此时也都点头暗叹,此人箭术毕竟是有过人之处,人所难及。
后羿听得风声,也不由得心中暗赞,大喝声中,宝雕弓绕身团团飞舞,化作重重光幕,将嫦娥与自己笼护其中,蓬蓬之声不绝,许久方息,光幕散去,后羿与嫦娥安然无恙,楼中百余宫娥终究是护不住,或身中数箭,或身中十余箭,呼吸间悉数香消玉殒。
这第二轮箭雨乃逢蒙毕生功力所聚,一轮发毕,逢蒙也已筋疲力尽,呼呼喘息不已,伊尹、金光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暗自想道:这后羿果然难缠,无怪乎那般暴虐,犹能坐十余年王位,看来这以箭破箭,终是不成,不如索性大军齐进,将邀月楼推倒便是。
正在思量间,一溜火光从九天之上直射下来,冲入逢蒙天门,逢蒙全身一僵,只听脑海中有人沉声说道:“小儿无用,且待吾借你神弓箭术,取那后羿性命。”便觉全身筋脉中火气流转,霎时间神采奕奕,精力充盈,复大喝一声,张弓一箭,这一箭却不是正正射向后羿,而是如流星一般高高抛起,直入苍穹,越升越高,化为一个小小黑点,消失不见。
百万众军心中疑惑,都仰头观看,一点红光从空中急坠而下,后羿翻身向天,一箭迎去,那红光轰然炸开,化为一团熊熊烈火,将邀月楼头亭台殿阁尽数淹没,火势极盛,绵延极快,整个邀月楼眨眼间从上而下化作一根辉煌的通天巨柱,烈焰腾腾,火蛇飞舞,窜起千百丈高,照天烛日。
热浪滚滚,卷地而来,众军须发俱焦,急急后退闪避,但见楼头红莲烈火中一袭白衣飘飘飞举,直上重霄,众军讶然不已,正看之际,逢蒙全身一震,一溜红光从泥丸宫迸出,追那白光去了。
焰光烈烈,邀月楼通体都是蓝田美玉造成,竟渐渐在通天的大火中软化熔融,化作赤红的玉水四处流淌。伊尹与金光圣母自然识得,此火不是凡火,乃九天真阳之火,不然,玉石楼台焉能焚烧?热浪灼人,火舌四射,玉水奔流,所过之处都着起火来,众军与百姓都立不得,越退越远,直退到阳城数十里之外的嵩山山腰上。
众人立在坡上看火,此刻离得远了,听不见多大声响,只见那火越发大了,邀月楼化成的通天火柱慢慢坍塌,大火随风蔓延,不一时整个阳城都化作一片火海,阳城百姓身家所系,都连天价叫起苦来,汤连忙喊话安慰,言道愿带百姓回亳邑安居,百姓方才渐渐安稳下来。那火直烧了四五个时辰,方才渐渐熄灭,可惜了中州第一名都,尧、舜、禹三代四百年经营之处,烧成一片白地,略无孑遗。
碧落微茫,嫦娥白衣鼓舞,翩然飘举,心中茫茫然、惘惘然:却往哪里去是好?久闻太素天女娲娘娘有改天换日、重塑精魂的大神通,对世间女子又向来眷顾,不如去女娲宫求一求娘娘,后羿或许还有还魂之望。主意既定,便往东南方女娲宫所在之处飞行,正行之间,忽听前方有人冷冷道:“嫦娥,你待往哪里去?”嫦娥抬头看那人时,见其人气度雍容,正是天后羲和,天帝帝俊立在一旁,嫦娥大骇,连忙在云端倒身拜伏:“女儿参见父皇、母后!”“如今事已了却,你不回宫覆旨,这是要到哪里去?”“罢了,先让孩子起来说话吧。”帝俊说道。嫦娥却不敢起身,伏在云端:“女儿,女儿,……”嫦娥正在思索如何对答,红光一闪,东君亦于嫦娥身后现出身形,帝俊挥了挥手,东君躬身退在一旁。
天后笑了一笑,又说道:“罢了,我也不问你往哪里去了,你只将后羿魂魄交出便是了。”嫦娥大惊:“后羿虽有大罪,今日他已身死国灭,声名扫地,也足以抵他之罪,求母后慈悲,放他残魂,许他重入轮回。”说着连连叩首。“后羿杀了你九位兄长,数十年来,这滔天之恨无一时不在我心头萦回,岂是区区身死国灭就可抵过?速速将后羿真灵交出,我还可既往不咎,恕你忤旨之罪;如其不然,我将后羿魂魄连你一起,贬下九泉幽都,生生世世,苦不堪言。”嫦娥闻言,全身一颤,复又叩首道:“嫦娥求天后慈悲!”“嗯,你是一定要让我把你贬入幽冥么?”天后双眉竖起,慢慢提起手掌。“求娘娘开恩,怜嫦娥年幼无知,恕她冒犯之罪。”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条白影,跪倒在天后面前,又抱住嫦娥:“嫦娥,那后羿不过一介独夫凡人,快将魂魄交与娘娘,求娘娘赦你之罪。”来人乃是嫦娥生母,帝俊侧妃上元夫人常羲。帝俊也道:“娥儿,快将魂魄交与你母后,免你母后生气。”“嗯,只要你将魂魄交出,母后既往不咎。”天后神色稍缓。嫦娥只是俯首不答,良久,慢慢抬起头来:“请母后将我神魂贬下幽都,只求您放后羿重入轮回。”“你……你以为我下不得手么?”天后辞气复峻,掌中金光闪耀。常羲一见大急,扑上前去,抱住天后双腿:“求娘娘慈悲,饶了嫦娥。”“夫人,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帝俊连忙道。嫦娥却不言语,螓首扬起,与天后对视。天后脸上煞气越浓,掌心金光灿烂飞溅,令人不敢逼视。常羲满面泪流,哀告越急,帝俊见常羲、嫦娥如此情状,手上蓄势,欲待出手阻拦天后,却又委决不下,神色甚是尴尬。东君立在嫦娥身后,看着嫦娥挺直的背脊,不知怎地,竟然想起那日瑶姬的决绝神情,心中忽地一软,也上前双膝跪倒:“母后,娥妹固然拂逆母后旨意,但是母后,九位兄长已神形俱灭,如今父皇母后膝下,只得我兄妹二人,母后纵将后羿魂魄殛灭,九位兄长也不能复生,母后若再因此将娥妹贬下九幽,则帝鸿在世间从此再无手足了,请母后三思。”帝俊趁机道:“帝鸿所言甚是,夫人,此事不如回宫再细细计议。”
天后环顾四人,忽叹了口气:“罢了,倒显得我不通人情了,帝鸿说的也对,吾儿已死,不能复生,纵将后羿魂魄煅为乌有,终究也是无用。” 常羲一听事有转机,忙又哀求道:“娘娘若饶了嫦娥,常羲愿降为奴婢,终身侍候娘娘。”“我要你做奴婢作甚么,那陛下可更要责怪我了。”天后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嫦娥。“嫦娥,你听好了。”天后正色道,“当日我允你,事成之后,你为广寒宫主,执掌太阴,我言出有信,决不食言,你现在就去广寒宫吧。”“那后羿……”嫦娥迟疑道。“嘿嘿,那后羿的魂魄,我也不要了,并且我许你,允他魂魄重入轮回……”“多谢母后!”嫦娥大喜,连忙叩下头去。“你且莫忙谢我,我许他重入人道,然而并非现在,我知你不但抢了后羿魂魄,还将他身躯藏入了锦囊之中……”“母后,我……”“你此去广寒宫,从此不得你父皇和我本人传召,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这是其一;其二,广寒宫前,有一株大桂,后羿已死,让他身躯为我伐桂,哪一日伐得桂树断时,便是他复生之时,唔,就是如此,你可愿意?”天后森然道。“小女,小女,小女愿意。”嫦娥知道,那月中桂树是天生灵根,已生长了亿万年之久,不惟高大,刀剑水火都难伤损,焉是能轻易伐断的?然而,后羿得能魂魄不散长伴身边已是万幸,况且天长地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桂树未必没有伐断之时,嫦娥心念数转,咬牙应承。“娘娘,妾身愿陪嫦娥同往广寒宫……”“不要你去,从此那宫中也不能有半个从人。”常羲无奈,站起身来。众人都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完结,忽听天后又道:“我恕你忤旨之过,且许异日后羿可以复生,这已是极限,你腹中胎儿乃是后羿的孽种,须索是留他不得。”将手一指,嫦娥大叫一声,只见一团红光从嫦娥裙底滚出,从九霄空里直落下去。“孩儿——”嫦娥又痛又悲,晕死过去,这一下突如其来,帝俊不及援手,嫦娥胎儿已落,心中甚是不忍,常羲抢上前去,将嫦娥抱入怀中,泪如雨下。“也罢,常羲,你先带嫦娥回宫,待她醒来之后,让她即刻前去月宫。”常羲低声应了,抱起嫦娥,一行五人,俱回金阙云宫。
碧涛万里,海风徐徐吹来,阳光照在海面,泛起金鳞层层,白鸟回翔,时时敛翅俯冲而下,叼起一尾鱼儿,往岸边崖石间飞去。一团红光从青冥高处滴溜溜直落下来,“哗啦”巨响声中,水花如沸腾一般滚开飞溅,惊得白鸟四处飞散,一头七八丈长的白龙劈开波浪,急急迎上,张开大口,龙须飞扬,露出白森森数排龙牙,看看就要将那团红光吞入腹中。忽地一道清风拂过,红光凭空消失,那白龙一口狠狠咬空,直震得牙床剧痛,头脑发晕,龙身一甩一折,往旁边看时,见一名青衣道人静静立在海面之上,几缕漆黑长须被海风吹得倒卷脑后。“你是何方道士?敢夺我口中血食?”白龙恨怒欲狂,以它本性,就要一口连道士吞入肚中,只是那道士虽然静立不动,身上却隐隐自有一股气势威严,这头白龙虽然年纪幼小,但终是龙种,也有几分见识,不敢贸然造次。“善哉,贫道乃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偶然路经此地,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尊龙口下留情。”“只不过是一个未足月的胎儿,我便是不吃他,他也是活不得,成不了形,我便吃了他,也没什么罪过,你为何阻我?”道人微微一笑:“这个贫道自有主张,不劳尊龙挂心。”“你这道士好生无礼!”白龙怒意更甚,龙尾一甩,碧浪如墙,向道人呼啸压至,它也知这个道人来历不凡,但这团灵胎红光不知何故从天而降,眼看吞入腹中,化开之后,可平添数百年道行,省去多少苦功,却被道人平白夺去,如何肯予善罢?不试上一试,终究是心中不甘。“孽障,尚敢放肆!”道人微微立掌,那道十余丈高的浪墙从中分裂,从道人身子两边奔腾流过。白龙心中一惊,还待再施手段,道人用手一指,白龙霎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身不由主从空中重重摔落在海面上,“轰隆”一声,白浪激起数十丈高,道人却未曾有一滴水珠沾身。道人又是一笑,也不再管那白龙,大袖挥处,云光如虹划过苍穹,须臾消失在东方天际。
2008-7-17 18:29
taisanh
第十七章 一千七百杀戒身
玉虚宫中,香烟袅袅,冲入穹顶,元始天尊已升宝座,尚未开讲,白鹤童子执拂与数名童子侍立座前,南极仙翁、广成子、赤精子、黄龙真人、惧留孙、灵宝大法师、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玉鼎真人、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云中子等诸大弟子俱已在蒲团上就座,只太乙真人一人尚未到场。
众弟子心中有些奇怪,但师尊在上,却也不敢议论,元始眼帘垂下,默然端坐,并不询问。风声微动,太乙真人趋步上殿,倒身俯伏:“弟子来迟,望师尊恕罪。”元始微微睁眼:“你起来罢。”“师尊,弟子在路上救得一物,不知如何处置,请师尊法旨定夺。”太乙真人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物,双手高高托起。众人看时,见那物红光流转,形如一个圆球,其中隐隐似有一个胎儿形象,屈身合抱,隐隐带着一股怨戾之气。“道兄,这是何物?”慈航道人好奇问道。“这是那后羿与天帝之女嫦娥之子,尚未足月,犹在腹中,被天后打落,从天坠下,我从东海经过,适逢其会,将此子救下带回。”太乙真人微微叹息,话中大有怜惜之意。众人都小声叹息,慈航道人默默不语,她虽然心性坚毅,道行精深,终是女流,当年与天后等人袭杀大禹,事情本已过去多年,然而慈航午夜梦回之际,却总是常常看到大禹当日死状,今日看到这后羿之子,不免又勾起往事,心中颇感不安,赤精子、广成子、南极仙翁等人却无她这般在意了。
元始目注太乙掌上红光,微微点头:“善哉此子,孽缘结就,复罹灭国丧亲之祸,因果纠缠,胎中凶戾之气难消,合犯一千七百神仙杀戒。今成汤虽兴,只得六百四十年气运,数终之时,天下大乱,便是此子出世之日。太乙,你还将他收起,带回洞府,好生看顾,劫运来时,将他送入红尘。”太乙领命坐下。
广成子启道:“师尊,夏后羿已亡,成汤将兴,可恨那帝俊、羲和夫妇二人,弄奸作狡,诸般算计,既奉师尊为尊,复与碧游交结,谋夺天下,成汤有六百年气运,碧游道法为人间正统,必定更见兴盛,一千七百年大较之时,于我教甚为不利。”众弟子都有不平之色。
元始手抚如意,微微冷笑:“那帝俊、羲和二人,不甘为一教所制,乃有此种种作为,今成汤一身,虽是东君骨血,却假名人皇轩辕之后,复与碧游宫、女娲宫都有极深渊源,那帝俊、羲和倒也确有几分手段,吾弟子不可小觑了。”
略顿了一顿,又道:“成汤六百年,截教固然数当大兴,然而你八景宫大师伯曾有言云: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世上焉有千岁王气,吾且让他一时,碧游虽盛,唯涉世过深,盘根错节,未见得就是好事了,吾弟子见机行事,何须过忧?众弟子,杀戒已近,山中光阴迅速,六百年只在弹指之间耳,汝等各要潜心道法,勇猛精进,勿得落于人后,不然劫运来时,不但不能扬我玉虚威仪,反堕了仙体,伤了性命,可不枉用工夫千万载?”
原来自鸿蒙开辟,天地之数年积月累,凡一千七百年,天下要大乱一场,然后复定,虽仙圣亦难超脱,此乃劫运自然之理,不可违逆。又因劈破玄黄,惟道为尊,教分阐、截,各开宗派,传道授徒,指渡群迷,因道不可轻传,仙不可轻学,三教圣人因红尘劫运循环之理,立有一千七百年大较之规,沙汰门下根行浅薄,仙道难成之辈,其中根行深者,依旧乐养天真,逍遥自在;根行浅者,轻则削去三花,夺其仙体,重则再入人道,历劫轮回,所以这一千七百年两教大较,正逢红尘劫运,又称神仙杀戒,凡三尸未斩之仙,俱在其内,最是利害不过。上一次大较,事在千余年前,正当轩辕皇帝之兴,三界动荡,人妖大战,玉虚门下多有失道果、伤仙体者,今日在座诸大弟子都逢其会,好容易过来,自然都知其中利害,一个个悚然惊惧,不再言语,凝神听元始演讲大法,各各用心参究。
火云弥漫,赤霞流丹,崦嵫山巍然高耸,犹如一柄火焰巨剑,插入上方无尽虚空。龙吟苍然,滚滚而来,六头身长数千丈长的五爪巨龙咆哮奔腾,驾着一辆金车,车轮隆隆,碾过苍穹,自东而来,绕崦嵫山缓缓盘旋,金车之中,日轮灿烂,隐隐现出一头三足金乌,四翅展开,飞腾不已,时时向崦嵫山吐出一道道太阳真火。也不知过了多久,日轮渐渐有些黯淡,那金乌仿佛也有些累了,拍打翅膀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蓦地里崦嵫山整个晃了一晃,山腰间火光一闪,迅速涨大,又一轮红日赫然出现,向上下四方喷吐出无穷烈焰,那金乌见此情形,一声长鸣,振翅飞出金车,显出人身,正是东君帝鸿。东君悬于空中,低头看去,只见那轮红日中万道金光流转,顷刻间聚成一个人形,张开双臂,左右顾盼,哈哈大笑,只见他长眉凤目,清秀俊挺,样貌竟与东君一般无二,只是装束古怪,双抓髻,大红袍,赤着一双脚,踏在火云烈焰之中,似道非道,似俗非俗。那人迈上一步,立在东君对面,两人久久对视,片刻,那人又是哈哈大笑,鼓掌而歌:“叹无极天地也无名。袍袖展,乾坤大;杖头挑,日月明。只有一粒丹成。”转头拨开重重火云,也不顾东君,一派红光,往远方去了。东君立在原地,看着那人去了,慢慢回身坐入金车,双手垂膝,闭上眼睛,六头赤龙扬首长吟,徐徐降落在一方山崖之上。
东君瞑目端坐车中,脸色苍白,脸上疲倦之色甚浓,垂首徐徐吐纳,遍体红雾氤氲,源源涌出,将东君全身笼罩在内,再不可见,六头赤龙静静伏在车前,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惊扰了主人。约有两个时辰,红雾丝丝有声,不绝向内聚拢,东君身形复又现出,目中神光熠熠,倦色已消,将车中座椅扶手一拍,六头火龙腾身飞起,向崖下扑去,火云翻涌退开,现出峰下汪汪一碧,周围数千里,玄冰壁立,嵯峨陡峭,虽在火云笼盖之下,却丝毫没有融化迹象,显见这碧潭之水极是寒冷,本来水可克火,阳必畏寒,这六条火龙见了这碧潭寒水却殊无畏缩之意,同时高声欢鸣,舒鳞扬爪,驾车奔入潭中,潭水霎时沸腾起来,冒出浓浓白气,水流急速旋转,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寒潭中心,深不见底,六龙更不迟疑,一头扎入漩涡之中,消失不见。
弹指光景,水面破裂,六颗巨大的龙头重又探出碧波,眼前景物流变,已不在崦嵫山下,只见寒潭之畔,一株巨大的扶疏碧树上通于天,下彻于地,枝叶舒展,辽阔无边,此乃汤谷扶桑,东君日常居处。无数金灿灿的太阳乌在碧树树冠间盘绕飞转,哑哑连声,见金车到来,群乌纷纷飞下,托起金车,飞向树顶。扶桑树下,树根连绵,形成无数洞窟,曲折相通,洞中风声呼轰,不时冒出条条火舌,六头火龙长躯蜿蜒,钻入树窟。
群乌将金车托在树顶枝叶浓密处,轻轻放下,又有千万太阳乌飞拢来,如穹庐帐幕,将金车团团遮住,东君在车中往后躺去,自有太阳乌飞来托在头颈、手肘、肩背之下,铺成一张软床,东君舒了一口气,正欲闭目睡去,蓦地里天地微荡,六种振动,天际潮音隐隐,如诵如歌,世间草木无不西向。
西方以西,混沌之中,两名道人手结法印,相对枯坐,忽地微微一笑,同时睁开眼来,无边漆黑虚空于一刹那间大放光明,无量地火水风如从梦中醒来,荡出道道涟漪,层层扩散开去,直入无穷混沌深处,群山叠嶂,点点生出,烟波浩渺,白莲摇曳,次第开放;宝光辉映,绿树婆娑,飒然起伏。一名道人伸出手臂,探入身前池中,轻轻摘下一朵莲花,拈在手中;另一名道人抬手折下垂在眼前的一根树枝,轻轻一摆,两人相视一笑,复又结印垂眉,趺坐入定。
笙箫声曼,天女清歌,帝俊、天后笑眼盈盈,各从面前水精盘中捻起一颗冰魄朱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但觉一条冰线,透入咽喉,一时间遍体清凉,全身八万四千毛孔无不舒畅。帝俊摇头晃脑,闭眼回味这世间妙味,忽然间振动传来,无量光明透上重重天阙,两人同时轻轻“啊”了一声,脸色灰败,转头对视,心中都想:想我夫妇二人,生于混沌之中,号令亿万妖族,高居天位千万年,受亿万苍生愿力供奉,无一日不下苦功锤炼精神元气,法力神通虽也堪称广大无边,奈何距那破碎虚空的最后一着,却总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怎么也勘之不破,迈之不过。岂料今日世上又有人成就那无极大道,证得虚空自在,方有这种种异象,遍彻无尽虚空世界。口中朱果犹在,却再也无复方才甘美清凉滋味,唯余无比苦涩自舌尖心底层层涌上,无穷无尽。
慈航道人方在静坐养神,身周璎珞金灯升起,绵绵不绝,陡然间心头一跳,大禹当日自戕景象突又浮出眼前,慈航道人一惊非小,璎珞金灯纷纷坠落,化作青烟,空中光明恰于此时如潮涌来,透入潮音洞里,慈航道人被这光明一照,神念复定,站起身来,走出洞外,抬头观看,但见西方天际数百道白虹通连南北,横贯虚空,照耀八荒六合,宇宙乾坤,心中赞叹惊佩不已。
罡风烈烈,极光绚烂,元始衣纹分毫不动,负手独立坐忘峰头,看那无量光明渐渐消隐,终于归于沉寂,天际一片黑暗,元始若有所思,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山峰。
2008-7-17 18:30
taisanh
第十八章 何物飞头明月下
却说汤既克夏命,四方已定,复归于亳,诸侯见汤势大,都来亳邑朝贺,拥汤即天子之位,汤乃备牺牲,祭上苍,作诰诞告九州:“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并告无辜于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乃以商水为名,国号曰商,定都亳邑,汤王用政宽仁,百姓自禹王逝后,二十年喧嚣离乱,又逢后羿暴政,不得安稳,此时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作歌讴曰:“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仁王在位,四海清宁,只有一事稀奇,桥山乃轩辕黄帝衣冠之冢,五帝以降,天下人民皆视为圣地,自后羿继位以来,邻近居民常见有白光出没帝陵之间;中夜月圆之际,又常见有紫气星光,升腾于帝陵之上;风雨如晦之时,陵中隐隐又有鬼呼神号,种种异像,匹夫匹妇皆以为黄帝显圣来往,互相传告,因此万民汇聚,络绎不绝,香火祷祝盛况空前。
不少进香百姓因路途遥远,来往不便,晚来每每在轩辕坟附近露天歇宿,不料最近七八天以来,常有进香百姓在夜间离奇死亡,死者全身精血皆被吸干,只剩下一副皮囊裹着枯骨,异常可怖,一夜间总有数十人死去,为此百姓大是恐慌,来轩辕坟祷祝的人群一下稀疏了很多。
今夜正当十五,一轮金黄的圆月高挂中天,照的远近如白昼一般,轩辕坟中,冰冷的月光从墓顶的一个圆形孔洞泻在墓心祭坛之上,如有实质,形成一根巨大的金黄色圆柱,将祭坛之上的一头白狐全身罩住,丝丝缕缕的紫气金线从轩辕坟外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流入虚悬在白狐头顶七尺之处的一柄黑色铁剑中。这柄铁剑长约四尺,形制极为古朴,剑身阔大,握柄狭长,初看之时但觉剑身乌沉沉的并无光华,若细细观瞧,便可见剑身中似有无数金星浮凸隐现,更有一点紫光在剑身中缓缓上下游走,每走一分,紫光便仿佛更明亮了一分,剑尖处射出一道细细的七彩光芒。白狐人立剑下,前爪悬空,张口向着天心明月,作势一吞一吐,那道彩光合着金黄色的月华,如水流一般在白狐口中卷进卷出,渐渐凝成一颗金银光丸,光晕流动,滴溜溜旋转不已。
一头玄色小狐静静地伏在祭坛边的角落里,专心地看着白狐缓缓吞吐月光剑气。
良久,那白狐张口一吸,将金银光丸吞入腹中,“锵”的一声清响,那柄铁剑也落将下来,白狐一把捞住,口吐人言:“小玄,你在这里守着轩辕剑,我去外面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此作恶伤人,惊散四方进香百姓,坏我大事。”那玄色小狐脆生生应了一声,跳上祭坛,接过轩辕剑,压在身下。白狐扭腰一纵,已跳出墓顶圆孔,稳稳落在墓旁的一株数十丈高的古柏上,它动作轻捷异常,古柏枝叶丝毫不见晃动。白狐抬起前爪,舌底低低吐出几个古怪音节,一抹淡淡烟雾涌过,已失去白狐身影,唯余古柏萧然,在月光下向着青天展开苍劲的枝干。
亥时已过,四下里静悄悄的,轩辕坟南十余里的一处峡谷之中,数堆篝火已经燃尽,余烬兀自发出幽幽的红光,篝火之旁,百余顶帐幕连在一处,帐幕之下,千余百姓打熬不住,昏昏入睡,帐边又有数十名强壮汉子,手持长剑,来回巡逻,因离奇伤人事件不过是近几日的事情,原来聚集在轩辕坟附近的数万百姓闻风早已四散归家,但远道进香者不知消息,尚有不绝赶来的,一时回不去,无奈之下,便商定将帐幕连接一处,安排强壮汉子值夜巡视,希冀防止妖物作祟。
忽地里一阵阴风吹过,将篝火灰烬尽数吹散,团团打着旋儿,呜呜有声,数十名值夜汉子齐齐打了一个寒噤,心中一惊:莫不是那话儿来了?都将手紧紧握住剑柄,紧张地看着阴风吹来的方向。
月色明朗,众人看的真切,远方山峦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大团黑影,如活物一般向众人所在峡谷飞速移动,漫漫黑影间血光若隐若现,值夜汉子大惊,正待叫醒帐下熟睡的众人,那黑影中忽地发出一连串桀桀狞笑,如枭鴞夜哭,忽高忽低,刺耳之极,笑声甫一入耳,数十名汉子脑中嗡的一响,软软晕倒,手中长剑纷纷落地,玱琅声响作一片,帐下百姓兀自昏睡,竟无一人惊醒。
那黑影狞笑不停,须臾已来到峡谷上空,垂下一道漏斗般的黑气,探入人群之中,一涨一缩间,道道血光从众人口中升起,源源不绝吸入黑影之中,那黑色越发深了,墨也似的浓稠漆黑,如有实质,黑影中血光鼓动,啧啧有声,似是觉得美味非常。
蓦地里两道碧绿色的光柱急射而来,狠狠投入黑影之中,黑影发出一声高亢的怪叫,几乎落到地上,连忙重新飞到高处,向东南方迅速逸去,只见那一大团黑影在移动中越来越是稀薄,月光下依稀现出一颗头颅模样,那头颅须发蓬然,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青灰色影子,逶迤东去,浓稠的鲜血一路飞洒,浓重的血腥味在风中远远传出。
虚空微一荡漾,白狐在古松间现出身形,低低冷笑:“我道是何方魔物,原来是个不成气候的左道之士,也敢在此行凶。”身子一扭,那白狐已出现在峡谷中,抬起前爪,在一方巨石上写了一行字,随即轻轻一纵,无声无息返回轩辕坟里。
月将西沉,像一个巨大的圆盘,低垂在西北方黑黢黢的群山之间,黑色的云雾已完全散去,那头颅完全显露出来,嗬嗬急喘,飞行速度越来越慢,离地越来越低,晃晃荡荡,摇摇欲坠,挣扎前移,丛丛乱石间的一具无头躯体终于出现在眼前,那头颅尖叫数声,一头扎下,却偏了方向,从肩头骨碌碌滑落,那无头躯体慌乱地探出双臂,捉住头颅,安在自己腔子里。
“呵——”头颅接上,那人一口气长长吐出,全身不受控制的急剧颤抖,良久,方才渐渐平复,颤巍巍站起身来,西垂的月辉斜斜投在他脸上,虽然满面汗珠,须发凌乱,狼狈之极,仍然流露出几分道骨仙风的意味,只是在那浓密的白眉之下,透出的却是两道暗红色的光芒,一下让这名黑衣老人显得阴森而邪异起来。
老人急促呼吸,手抚胸口,跌跌撞撞走出乱石丛,行了二三里,山崖边流水潺潺,松竹掩映,现出数间精舍,老人走到精舍跟前,推门而入,直入后院,只见院角盘着一条水桶般粗细的青鳞巨蟒,顶上生出一只血红肉角,眼放金光,正自昂首对着天边落月,口吐如血红信,嘶嘶作响。
老人跨步入院,那巨蟒一惊,回过头来,见是老人,立时低下头颅,放平身子,似乎对那老人非常畏惧。老人走近前去,那巨蟒越加顺服,缩回蛇信,磨盘大的三角头颅趴在地上,不敢稍有动作。老人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抚摸那巨蟒头颅,喃喃呼唤:“小宝!小宝!”忽地脸色一变,举起手来,“哧”的一声,五指如穿腐木,深深插入巨蟒厚达半尺、坚如金钢的颅骨,那巨蟒痛的全身鳞甲开张,竟仍是不敢稍作挣扎,老人嗬嗬低笑,从蟒头中掏出一颗大如鸡卵、微微透明的青色珠子,连血带肉塞入自己口中,仰首吞下,又低头张口咬住巨蟒头顶那支血红的肉角,啜唇吮吸,巨蟒粗长身躯软软趴伏地上,眨眼间枯萎下去,只剩下一堆鳞甲与白骨。
老人吃完蟒珠蟒血,原本苍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红润,转身来到后堂静室,燃起一支黑色线香,在蒲团上坐下,五心向天,盘坐疗伤。只过了片刻光景,只听得牙关相击,格格急响,那老人身躯又遏制不住地急剧颤抖起来。老人脸如死灰:对头手段竟如此厉害么?小宝已有千年道行,我吸食了它的精血内丹,竟无丝毫作用。双手按住地面,挣起身来,走到屋角,奋力移开一块石板,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地面上,原来此处乃是一个地窖,地窖中一片黑暗,嘶声悉索不绝,似有无数蛇虫在其中爬行相斗,令人毛骨悚然。
老人慢慢走下地窖,屈指一弹,地窖周围百余丈铜灯同时亮起,原来这片地窖竟是极其广大,总有数百丈方圆,中间留了一条过道,两边一格一格,隔成数十个数丈见方的洞穴,每处洞穴里都有千百条五彩斑斓的毒物翻翻滚滚,来往厮斗,蛇蝎蜈蚣、蟾蜍大蛇,应有尽有,空气中弥漫着重重毒雾彩烟,老人鼻翼舒张,贪婪地呼吸着地窖中的毒烟,走到一处地穴边,张口一吸,吸入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毒虫,胡乱咀嚼了一番,吞咽入肚,胸口烦恶之意竟不稍减,老人摇了摇头,晃晃悠悠走向地窖尽头,那处用儿臂粗细的铁栅栏另外隔出了数十丈见方的一处牢笼,腥臭扑鼻,笼中白骨堆叠如山,细细分辩时,有狮虎之骨,有豺狼之骨,有龙蛇之骨,有犀象之骨,有不知名的大鸟之骨,这如山堆积的白骨中,卧着一头皮毛油亮的黑斑大豹,两眼碧绿,甚是威武雄壮,见老人走来,也似非常害怕,弓腰一窜,躲入角落。
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不可当,两手捉来令死斗,化成一块紫金霜。这紫金霜还差了几年火候,未竟全功,今日实出无奈,说不得也只好服来一试,老人喃喃自语,走到笼前,揭下数道黄纸符印,掏出钥匙,正欲打开笼门,忽地里一阵晕眩,但觉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重重摔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口,在地上不住翻滚,口中胡胡低吼。
这老人生于黄帝年间,求仙成痴,只是未得明师指点,学了些左道皮毛、降头巫蛊之术,那飞头吸血、食蛊服毒的种种作为,皆属此流,多是道听途说,胡想乱练,哪里有白日飞升之功,不过到底也有些延寿保生的作用,喷云吐雾的伎俩,至今千余岁,精力不衰。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不可当,两手捉来令死斗,化成一块紫金霜。老人不知从哪里听得这句言语,近千年来,捉得狼虫虎豹、龙象蛇蟒之流,便关入这笼中,令其自相残杀,只道最后那硕果仅存的禽兽内丹就是紫金仙霜,服之便能令人证果飞升。这头黑豹最是凶狠,自数百年前放入笼中以来,后入的不论是何毒虫恶兽,尽数被这黑豹吞吃,眼看再过数年,便满四百九十年之数,紫金霜便可告功德圆满,不想天理循环,今日因飞头吸食人血,被轩辕坟中白狐破了法术,千余年摄入的蛊毒一时发作起来,再也压制不住,眼看就要死在当场。
那黑豹本来极为害怕,躲在笼角,偷偷窥视,见那老人在地上翻滚嘶吼,只道是什么古怪法术,越发畏缩,不敢出头,过了一顿饭工夫,见那老人渐渐无力翻滚,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微微抽搐,那黑豹踌躇片刻,终于小心翼翼走到笼门前,听老人呼吸微弱,死气渐显,眼中喜色闪动,抬爪轻轻一扭,笼门上数十斤重的大锁哐啷落地——那黑豹数百年在这笼中与诸般狰狞恶兽恶斗不已,早成气候,所畏的只是老人法术符印而已,铁锁虽然沉重,哪里能够抵挡它爪上妖力?轻轻走出笼来,用前爪拨了拨老人身躯,老人只是不动,一口气断断续续。黑豹低吼一声,更不迟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刀剑也似的利齿,一口咬下老人头颅,鲜血喷了黑豹满头满脸,黑豹全然不顾,嘓嘓卓卓,大口撕咬吞吃不已,何消几个呼吸,老人尸骨无存,只余下一地污血——那黑豹数百年来被这老人关在笼中,受尽折磨,实已对这老人痛恨已极,这时将老人吞吃殆尽,心中甚觉畅快,便欲抬头狂吼,忽觉全身如火烧、如针扎、如刀割,痛楚难当。黑豹四爪踞地,耸起肩背,拼命抵受,一条细细的缝隙渐渐从额前裂开到臀后,裂缝慢慢扩大,黑油油的豹皮整张蜕下,蜷在足底,豹皮中一人缓缓抬头站起,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身高臂长,宽背蜂腰,全身肌肉健硕精壮,并无一丝赘肉,黑发如漆,肤色如玉,面目异常俊秀,依稀与那老人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一双眼睛碧油油的发出冷冽的光芒,甚是吓人。
那人立在豹皮中,环顾四周,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非常迷茫,怔怔不动,旋即全身一震,脑海中如有电光一闪,那老人生平记忆学识,顷刻间浮上心头,霎时间明悟前尘,胸中再无疑惑,迈开大步,走出地窖。
2008-7-17 18:31
taisanh
第十九章 山在虚无飘渺间
黑豹中生出那人钻出地窖,在静室中寻了那老人的几件衣裳,穿在身上,又寻了一根木簪别起长发,转过身来,倒也风度翩翩,潇洒得紧。
他走出静室,穿过院子,来到前堂,忽听门外有人高叫道:“申公老友!申公老友!”他心头一动,外面来人所喊申公者,便是自己吃掉的老人,来人声音似乎十分熟悉,忙将身体缩成数寸大小,轻轻一跳,挂在窗户上方,这一切他做的轻车熟路,自然而然,仿佛生来就会。小人挂在窗上,往外看时,见外面松阴之下,山石径上,摇摇摆摆,来了二人:一人三柳长须,面如冠玉,身穿白衣,手摇折扇,作文士打扮;一人苍髯道髻,是个道士。那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来,小人见来人相貌,听来人语音,自然识得是申公生平老友,白衣秀士乃卧龙先生,乃是个白花蛇妖;苍髯道士名凌虚子,乃是个铁背苍狼成精,这二人成精作怪,已有数千余年,也住在这附近山中,与申公臭味相投,常相来往,时时在一起饮酒取乐,高谈阔论。
说话间那二人已走到屋前,见茅屋门户大开,道士笑道:“老头儿今日起得倒早!”也没什么忌讳,径直走进前堂,小人忙缩身藏在屋顶梁橼间,凌虚子高声喊道:“申公老友!大喜大喜!东海碧游宫截教圣人通天教主近日大开宗门,凡三界修道之士,不拘人妖禽兽,只要虔心向道,一意求仙,均可拜入门下,得窥天地至道。老友老友,我等在这山中苦修,纵然修得千年,终究是闭门造车,难有寸进,今日有此机缘,你我三人何不一同去拜在碧游门下,也修它个金仙正道,与天同寿,岂不是好?”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外。两人风风火火,堂前屋后,喊了一圈,始终无人应声,又见守院巨蟒小宝已成为一堆皮骨,凌虚子道:“这老头儿这数日好像每晚去轩辕坟吸食人血,莫非还未归家?小宝却又为何变成这副模样?莫不是有对头前来蒿恼?”卧龙先生摇头道:“不像不像,不像对头,小宝如此形状,八九分还是老头儿自己的手笔。”凌虚子点头称是。二人又寻了一圈,只不见申公踪影,凌虚子焦躁道:“老头儿生来做事小器,且喜藏藏掩掩,莫不是已经得知消息,故此取了小宝内丹,自个儿偷偷先去东海了?我二人不要找了,作速赶去碧游宫,若去得迟了,诚恐没了位次。”卧龙先生道:“正是正是,莫管这古怪老儿了,我等自去,若老儿未去时,我等学得几分,再来邀申老儿拜师不迟。”
二人略一顿足,腥风刮过,妖雾弥漫,二人起在空中,显了原形,只见一条白花大蛇,一头青背巨狼,各有百余丈长短,藏在重重黑云烟火里,半风半雾,往东海去了。
小人听二怪去得远了,轻轻从屋顶跳下,心道:却有这等好事,闻那碧游宫截教乃三界道法正宗,我且也去碧游宫学他几年道术,只莫叫他二人发觉了。遂变作一团小小乌丸,远远缀在二人黑云后面。
他三个二前一后,行彀有三四个时辰,早望见东洋大海,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二怪喷云吐雾,一径赶过海去,长风浩荡吹来,甚是猛烈,二怪乃多年老妖,哪里放在心上,小人身躯轻微,跟在后面,便有些禁不住,被那风吹得摇摆不已,约莫那二怪去得远了,看不到自己,方也现了真身,弄起法来,也有数十丈妖云裹住身体,觉得有些稳当了,再往前看时,二怪云雾已成为天际一个小小黑点,眼看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他生恐没了这二怪引路,自己寻不到地头,忙忙地又赶上数十里。
蓦地里头顶阴风怒号,电闪雷鸣,狂风骤起,一道道浊浪拍天翻腾,霎时间不辨南北,他虽有妖云护体,此时也架不住风雾,被狂风吹得在空中翻翻滚滚,跌将下来,心中只叫得一声苦也!便见眼前一座如山巨浪,仿佛千丈高下,滚滚涌至,骇得他尖声长叫,自己耳中却听不见半分声息。巨浪轰然砸下,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来也怪,这壁厢风浪猛恶,仿佛翻天覆地一般,那蛇、狼二怪不过领先数百里,却就浑然不觉,一直往前,又行了四五个时辰,两怪腹中饥馁,身上疲累,没奈何只得寻一座小岛落下,至海中捉了数尾大鱼,生生吃入肚中,歇息一番,起身又行,也不知经过几万里路程,忽见前方五色云起,祥光接天,无边波涛之上,素气云浮,凝于空中,轻轻托着数座海岛仙山,如五瓣莲花,舒展开张,山中楼台掩映,怎见得好景色?——
珠树玲珑照紫烟,清虚宫阙接诸天。
青山绿水琪花艳,玉液锟鋘铁石坚。
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
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
卧龙先生在空中喜道:“看这景象,正是碧游圣地到了,今日方知传言不谬,世间果有这等仙山胜境也!”凌虚子也道:“果然,果然,今番若蒙截教圣人收纳门下,那时节我等跳出三界,超脱五行,摩星弄月,优游四海,可不羡煞旁人?”二怪却也知礼,见到了地头,不敢擅闯,都将黑云妖火收敛了,依旧变作两个秀士与道人模样,扭扭捏捏,乔张作态,落到山前,抬头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见山中一道白玉长阶上弯弯曲曲,通向远方无数宫阙所在之处,玉阶上乌泱泱的人潮涌动,妖气弥漫,各式男女,古古怪怪,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一个个恭恭敬敬,一步一叩,拜上山去,想必都是来朝礼碧游圣人的。
苦也!不想八方妖魔异人已来了如许之多,我二人却不知能否得圣人青眼也!两人连连叫苦,只是既到地头,怎能空回?无可奈何,只得也混入人流,跪在地上,一步步拜上山来。
多宝道人手持拂尘,立在碧游宫前,看着山下攒动的人头,微微皱眉:我教虽说有教无类,不拘人、妖,向来一视同仁,不过掌教师尊此次大开宗门,却也未免有些过滥了,这来的许多,倒有大半是为害生民的妖魔之辈,怎能入我门下?旁有金光仙、虬首仙、灵牙仙三仙,本是洪荒异兽成道,今日见了这许多同类妖兽,却不管那么许多,喜笑颜开,数十名妖仙将三仙围在中间,“爷爷”、“祖师”的乱叫,三仙拍拍这个,揪揪那个,胡乱应承,开怀大笑。
卧龙、凌虚随着众人,拜了许久,将膝头都磨红了,终于拜到宫前,游目四顾,见众人所在处好大一片广场,约有数万丈方圆,两侧每隔百丈,就立有一根通天白玉柱,细细数来,广场两侧共立有三百六十根白玉巨柱,柱头火光熊熊,乃是采自天尽头的极光天火,终年不熄,照得天地一片通明。
广场前方,就是碧游宫主殿,截教圣人所居,两人抬眼观看,但见:
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千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梁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阙,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宇琼楼,画栋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珠。青鸾玄鹤双双舞,白鹿丹麟对对游。野外千花开烂熳,林间百鸟啭清幽。
一丛人等,大惊小怪,赞叹不已,碧游宫前嗡嗡震响,闹成一片,卧龙、凌虚两人都想,圣人家里果是不同凡响,好大的气派,不枉了我等拜跪一场,求道之心益发坚定。
此刻日到中天,群妖毕集,万仙皆至,就听得宫内金钟响亮,连鸣十二下,截教圣人法驾将出。多宝道人挥手示意,广场上万籁无声,多宝道人、金光仙、虬首仙、灵牙仙侧身恭候,三百六十对金童玉女提炉掌扇,持幡仗幢,鱼贯而出,分列丹墀之下,随后是教主座前七十二名亲传大弟子: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三仙岛云霄、碧霄、琼霄三娘娘、西城山菡芝仙、彩云仙、蓬莱岛混元一气仙余元、羽翼仙、东海金鳌岛九天君、白云岛金光圣母、火龙岛焰中仙罗宣、丘鸣山火灵圣母、西海九龙岛四圣道人、九龙岛声名山吕岳道人等诸仙,一对对整整齐齐,排班而出,分列两旁。
不一时,玉罄九响,三十六名童子,一般身量,一般的年可总角,一般的白衣飘飘,一般的唇红齿白、双抓鬏髻,扶着黑木沉香榻,缓缓步出宫门,沉香榻上坐截教圣人,头戴九重碧玉莲冠,身披八宝万寿缕金羽衣,腰系黄绦,手执龙虎玉如意,气概散朗,有神游八极之表。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乌云仙、毗卢仙、长耳定光仙、痴仙马遂神情庄肃,在后跟随。
沉香榻落下,诸大弟子都在蒲团上坐了,金钟又响,数名仙童执拂导引,广场上十余万仙妖同时下拜,口称:“教主万寿无疆!”声如雷鸣,海潮震动。教主垂目环视全场,微开金口,朗声说道:“汝等或人或妖、或精或灵,入我门来,须得一心向学,皈我碧游正道,护我截教宗门,矢志不移,厉劫不磨。”数万仙妖高声答道:“我等愿皈碧游大道,终身不渝。”教主点了点头:“如此,我必不负汝等向学之诚,慕道之切。”旁有无当圣母迈步上前,用石蓝花枝蘸了天一神水,往空一洒,只见广场上虹霓缤纷,雨露点点落下,那原是妖的,妖气尽消;原是仙的,道行陡进,众人喜不自胜,跳跃鼓舞,又齐齐拜伏,叩谢圣人大恩,复坐起身来,教主轻拍云板,阐扬妙诀,演说无生,广场上群仙听得一个个如痴如醉、摇头晃脑。
也不过讲了半个时辰,教主还宫,万仙拜送,龟灵圣母升座代师续讲,多宝道人、金灵圣母、无当圣母等数名切己大弟子随教主入内,坐于静室。教主抬眼看诸大弟子,教主问道:“众弟子,汝等以为,我这广开宗门之举如何?”多宝道人在下面蒲团上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教主笑道:“多宝弟子,心中有话,但说无妨。”“老师,弟子以为,大道尊贵,不可轻传,我教虽然门户广大,有海纳山藏之量,但传道授法,亦应视其根骨品性,有所拣选,方为稳妥。”说着拜伏在地,“老师,弟子大胆失言,请老师责罚。”教主笑道:“你且起来,你并无过错,我为何要责罚于你?众弟子,汝等心中其实都有此想法,是也不是?”无当圣母等人心中其实确实都有同感,默默无语。教主又笑道:“汝等随我年久,道德高深,难道都不知我用意?”“老师,弟子斗胆,敢请猜上一猜。”“但说无妨。”“老师此举,名为传教,实是意在将四海邪魔妖灵都纳入门下,受我碧游教规约束,使之不能为害于天下,亦可保固成汤江山,扬我正教清名;况此辈左道之士,如真个能向慕正法,发起道心,弃往日之非,从我教之正道,倒也是一场大大的功德。”教主拊掌微笑:“金灵弟子可谓得我心者,所言却有七八分意思。”多宝道人、无当圣母、毗卢仙、长耳定光仙都拜下身去:“我等不知老师用心如此良苦,先前错会师意,乞老师恕罪。”
且不言万仙朝礼碧游宫,截教圣人述说微言大义,那豹人被狂风巨浪打晕过去,昏昏沉沉,随波逐流,也不知漂流了多少个时辰,方才悠悠醒来,睁眼看时,见上方青郁郁一座高山,从高天之上无穷云气中直垂下来,气势雄浑之极,再转头往旁边看时,只见那山山势连绵,向两边远远伸展出去,更不知何处方是尽头。
“这里却是哪里?不知离那碧游宫有多少路程?”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稍稍一动,便觉浑身三百六十骨节酸疼难当,痛呻一声,复又重重躺倒下去,溅起一片水花——原来自家半边身子却泡在海水里。
他便这样躺在海里,随着浪涛半浮半沉,微微起伏,喘息了半晌,觉得精力稍复,疼痛稍减,挣起身来,向着那高山刚走了几步,忽地里长天鹤唳,眼前一暗,两肩剧痛,双足离地,已被人一把提起。耳际呼呼风响,刮得人肌肤生疼,顷刻间已到半天云里,骇得他高声尖叫,急抬头看时,见上方一双白色羽翅展开犹如车轮,奋然鼓动,原是一头硕大无比的白鹤。那白鹤两支铁青色长爪如钢钩一般深深扎入他肩头血肉,戛然长鸣,扶摇直上,冲入云气之中。
无移时,云雾忽散,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崖回转,飞瀑悬流,林木森森,楼台掩映,千宫万殿,层层叠叠,散布左右,流丹耸翠,气象万千,不带半分红尘俗气,上方星天苍茫,时有极光在天上绚烂伸展。
那白鹤又长鸣一声,双爪一松,豹人重重摔落在地,痛得两眼翻白,几乎晕死过去,只听耳边一个清脆童音道:“师父,这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恶物,浑身妖云煞气重重,竟敢擅闯我昆仑圣地,被弟子抓来,请师父发落。”又听一个老人声音道:“待我看上一看,到底是什么妖物?”“仙长,我不是妖物,我是求仙修士。”豹人忍痛高呼。“修士,修士身上焉有如此重的妖气血光,分明是一头恶豹成形,不知在下方害了多少生灵,尚敢在我面前支吾。徒儿,这般妖物,你还提它出去,掼在海眼漩涡里便是,莫污了我玉虚胜境。”“是,师父。”“仙长,仙长,我真的不是妖物,求仙长网开一面,饶我性命!”豹人吓得魂飞天外,高叫不已,腰间又是一阵剧痛,却是那白鹤抓住了他的腰肢,便待提他出山。
毕竟不知他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08-7-17 19:42
★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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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18 19:31
taisanh
第二十章 血雨降兮天命移
白鹤一双铁爪抓住豹人腰肢,长鸣一声,便欲振翅飞起,豹人魂飞魄散,高声惊叫,便待挣扎,偏生被那白鹤一抓,全身分毫动弹不得,“今番休矣!”豹人将眼一闭,心中大悔,“我被那老家伙锁禁数百年,日日都有性命之危,好容易觑得机会,逃出生天,机缘凑巧,又得个了人身,且逍逍遥遥过几天人间岁月,可不是好?没来由听人闲话,来这海外求什么仙道长生,长生,长生,如今翻做个中途短命鬼,我好恨呵!”
正在急难之时,忽听得背后又有一人说道:“前面是何人在此喧哗?”语音柔和清越,却自有一种含而不露的绝大威严。白鹤听得这人说话,连忙将豹人放开,收了鹤形,乃是一名垂髫童子,与那老人一同对来人躬身施礼。只听那老人禀道:“师尊,别无他事,不过是一成形妖物,不知怎地闯入我昆仑圣地,我正欲叫童儿将它处置了,不意这妖物大喊大叫,搅了师尊清修,真是罪过不小。”
“唔,是这样。”说话间来人已走到豹人面前,豹人抬眼观看,见来人麻衣大袖,头髻高高挽起,顶上分为两叉,长眉垂下眼角,色作淡黄,观其形貌似已极老,细细看去又像是甚为年轻,实是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岁。那人来到豹人跟前,微微弯腰:“莫怕!莫怕!你从何方来,欲往何处去,为何到了我昆仑山,你与我言。”言语温煦和缓,如三月春风,拂过豹人身躯,又似一股清泉,潺潺流入豹人心田,豹人数百年来囚于密室,申公若来,非骂即打,何尝得过半分关爱,此刻听那人温言询问,殷殷关切,一时间心头一暖,两目中热泪盈出,呜咽答道:“上启老爷,小人乃中州炼气士申公豹,听闻东海碧游宫通天老爷大开宗门,广纳四方修真慕道之人,小人学仙心切,渡海而来,不期遇上风雨,被海浪冲到此地,误闯老爷宝山,小人有罪,请老爷恕罪恕罪!”说罢翻身起来,连连磕头,申公豹之名,却是他情急之下,取申公之名与自己出身,联结而成。
那人呵呵而笑:“原来如此,你且起来。我是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碧游宫通天教主是我师弟,这两个是我门人弟子,碧游宫离此有千万里之遥,今日相见,且是有缘,你既欲去碧游求道,我叫门人送你前去,料通天师弟必然收纳,却不须与他人争执位次了。”娓娓道来,豹人倍感亲切,听得“有缘”二字,刹那间福至心灵,叩首道:“老爷,老爷乃教主圣人,弟子今番得睹老爷天颜,乃是弟子命中造化,前世福缘,弟子今再不去碧游,情愿长随老爷左右,洒扫执役,侍奉老爷起居。”先前那老人在旁,见这怪物顺风就势,得寸进尺,心中好生不悦,正待上前痛加呵斥,却听耳边元始呵呵笑道:“也罢!也罢!看你也是一片至诚,既愿入我门下,我今便收你做个徒儿,以后长在昆仑修行,可好?”申公豹大喜:“多谢老爷收留。”也不顾山石坚硬,咚咚磕头,他乃黑豹成形,已有五六百年气候,又得了申公一身千余年旁门修为,山石虽坚,却也不感疼痛。“这位是你大师兄南极仙翁,你也见过了。”豹人转过身来,又向先前那老人咚咚磕头:“大师兄,小弟适才多有冒犯,请大师兄原宥,大师兄,小弟初来乍到,不通世事,请大师兄以后多多提携指点。”南极仙翁心道:这个怪物说话倒是乖巧。伸手搀扶:“师弟请起。”转头对那童子道:“白鹤徒儿,还不上前见过你师叔。”那童子却“哼”了一声,转头不理。南极仙翁道:“白鹤年幼不知礼数,师弟莫怪。”申公豹忙道:“不敢,不敢,白鹤师侄年少有为,我不及也。”
当下四人一同回到玉虚宫,元始天尊先进后殿去了,南极仙翁吩咐童子安排申公豹住处,申公豹拱手去了。白鹤童子见申公豹去得远了,对南极仙翁道:“师父,此人分明是个妖孽,掌教老爷平生最是厌恨妖禽异兽,怎地今日竟收他为徒?”“我也猜想不透,不过此刻细细想来,其中恐是另有玄机,我东昆仑乃先天妙境,周围数十万里,常人别说靠近,就是见都见不到,此人道行微不足道,遇上一场风雨,鬼使神差,就能来到山下,且是有些奇异,白鹤徒儿,你在申公豹面前,不可乱言失机,待我去请掌教师尊示下便是了。”南极仙翁说着,亦进后殿去了。
进得殿门,见丹台上灵光闪烁,紫气缭绕,琉璃玉净瓶悬在中央,缓缓旋转,元始天尊负手而立,目视玉净瓶,悠然出神。
“飞熊师弟遇害,至今已五十年了,看来还得数百年光景,方能返本还元。”南极仙翁微微点头叹息。
“天数茫茫,人生天地之间,浮沉遭际,死生祸福,自有定数,虽神仙亦是难逃,你又何必叹息?”元始天尊悠悠道。
“是,师尊,弟子明白了。”南极仙翁一躬身,本来要问申公豹之事,却也不再提起了。
三界之内,称为昆仑者,本有两处,都是先天胜境,西昆仑在南赡部洲极西北方流沙以西,上古之时,与不周山共为天柱,高三万六千里,周匝八万里,下环大河、弱水、赤焰溪,上有阆风台、玄圃、醴泉、天墉城、瑶池,乃天帝、天后行宫所在,东昆仑就是玉虚宫所在,元始天尊所居,在大海东北,人所难见。
自此之后,申公豹便在东昆仑玉虚宫与众弟子一同听讲,熬炼功行,闲来傲游四海,访朋问友,他本是黑豹成形,熟习左道,故此喜与旁门之士来往,这也是天性使然,十二仙因此多有烦言,然而不知怎地,元始对他十分纵容,不但不阻他与旁门妖仙来往,且又修书一封,荐他入碧游旁听,因此申公豹以为掌教师尊对自己格外优容青睐,志气甚骄。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申公豹在海外养性练气,哪知人世光阴迅速,岁月如流,成汤得诸侯推戴,真个是四海归心,天下大治,在位六十年,崩,寿百岁。因太子太丁先汤而逝,太丁之弟外丙、中壬先后继位,享国不过数年,亦崩,复传位于太丁长子、汤之嫡孙太甲。
帝太甲在位无状,伊尹作《伊训》、《肆命》、《徂后》,放太甲于桐宫,自摄政事,受诸侯朝贺。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思庸,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返政,告归乡里,陈戒于德,诫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夏后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厎烝民之生。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帝太甲再拜受训,恭己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在位三十三年,崩,庙号太宗。
其后沃丁→ 太庚→ 小甲→ 雍己→ 太戊→中丁→ 外壬→ 河亶甲→祖乙→ 祖辛→ 沃甲→ 祖丁→南庚→ 阳甲→ 盘庚→ 小辛→ 小乙→ 武丁→ 祖庚→祖甲→ 廪辛→ 庚丁相继在位,凡五百二十年,历数盛数衰,目下已是帝武乙在位,都城也已从亳邑迁往朝歌。帝武乙十五年,殷道渐衰,东夷姜氏寝盛,分迁海岱,连年进犯边关,武乙一面派大将征伐,一面仍是八方搜求,享乐不已。
却说汤虽名为轩辕血裔,帝喾之后,实乃东君嫡子,虽有龃龉,毕竟父子之情,血浓于水,汤即位之后,立天帝、天后、东君之庙于亳邑,上天帝尊号曰昊天金阙无上至尊玄穹高上帝,天后尊号先天圣神太灵九光瑶池金母,东君尊号曰东极青华帝君,四时献祭,别立商之七庙,将癸、青娥并列供奉。
帝武乙迁都朝歌之后,天帝庙与成汤七庙随同迁往朝歌,这一日乃冬至大节,群臣百官奏请武乙亲往天帝庙献祭。武乙本待不去,奈何群臣固请,不得已,乘了金车玉辂,排驾前往。
文武百官保驾随行,至庙前,武乙下辇,抬头看帝庙光景,但见垒台四方,共作九层,层层缩小,形如三角,每层五丈,取九五至尊之意,垒台之上,帝庙巍巍而立,宝顶上有九头金凤,展翅向天,周身火焰飞腾,捧着一颗金晃晃的巨大火珠,煌煌然映照四方,如日初出。
武乙见帝庙如此壮观,也有些敬畏悚惧,与群臣一步步上了高台,进入帝庙,见三尊神像,天帝居中、天后居左、东君居右,俱服衮冕,木然而坐,不觉失声哑然而笑:“朕道是什么天帝天后,何等的相貌威仪,原来不过是三个泥塑木胎,有何德能,却要朕远来致祭朝拜?”
巫阳与群臣大惊失色:“大王不可乱言,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我成汤先王,因得上天眷顾,方才做了这四海之主,奄有九州万邦,亿万生民,享国至今将有六百年,大王怎可出言亵渎,一旦上帝威灵震怒,降罪下方,万民死无地矣!”
武乙冷笑道:“万民者我之民也,生杀在我,与他何干?汝道敬天,吾观天不过泥胎,朕为人王,四海一人而已,这泥塑木雕的神像难道便胜过我了?我不祭他。”扔下祭品,回身便走,群臣苦苦劝谏,武乙不听,径直出帝庙,下帝台,上龙辇,便欲回宫。
群臣追下帝台,苦苦哀告,要他完成祭礼,武乙只是不听,群臣拉拉扯扯,龙辇不能启行,武乙勃然大怒:“尔等如此啰唣,都道那天有何威灵煊赫,要我敬他拜他,我今便射这天与尔等看看,且看他有何威能施于朕身!”叫左右“取朕宝雕弓来!”内侍取宝雕弓来,武乙取弓箭在手,将弦张满,慢慢举过头顶,群臣吓得脸都白了,都要上来抢武乙弓箭。武乙大喝道:“站住,尔等若敢近身,朕即刻便是一箭!”群臣畏缩退后,但见武乙执定角弓,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翻身向天,一箭仰射浮云,群臣抬头观看,见那箭光一线,直入青天,转瞬不见。半晌,仍旧是青天白日,毫无影响。武乙哈哈大笑:“如何?天若有灵,为何朕将箭射他,他全无报应灵感?待朕再射与尔等看。”说着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刺破苍穹,直上青冥,武乙仰天狂笑。
蓦地里一声惊雷炸响,天地晃动,四下里狂风怒号,阴云汇聚,刹那间天象已变,群臣登时吓得个个脸色煞白,武乙也自有些吃惊,张弓迎风狂吼:“汝便是那天么?汝如此做张作智,朕便怕汝不成,且再吃我三箭。”嗖嗖嗖又是三箭,又是一声霹雳滚过苍穹,天色转为血红,满天血雨如注,随风乱舞乱打,众人扑地张臂呼号。武乙全身血污,披头散发,犹自指天狂笑:“尔等群臣看看,天有何可惧,还不是被朕神箭射伤!”
霹雳声隆隆滚动,一声响过一声,狂风灌入帝庙,庙中幔帐猎猎卷舞,巫阳全身瑟瑟发抖,五体投地,拈香拜祝:“天子无知,求上帝仁慈,恕他逆天大罪。”电光霍霍,时明时暗,照得三尊神像脸庞忽青忽白,狰狞无比,又是一声霹雳响过,巫阳偶然抬头,忽见三尊神像双眼已闭,六目中流出六行鲜血,缓缓滑下面庞。“啊!”巫阳吓得向后栽倒,惊天的霹雳再次炸响,天帝庙剧烈摇晃,忽然间万籁都止,风雨俱消,阳光斜斜射入庙门,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殿内殿外,
巫阳挣扎爬起,忽听庙外群臣惊呼:“王上!王上!王上!”巫阳跌跌撞撞,走下帝台,见群臣围在一处,乱呼乱叫,他分开人群,上前看时,见圈子中一人全身焦黑,犹如枯木,面目已不可分辨,唯有从腰间的玉带上才可辩出这就是往日的武乙天子,巫阳骇然欲死,踉踉跄跄再次爬上帝台,伏地喃喃祷祝。
帝庙中三尊神像木然高坐,脸上血泪未干,兀自鲜艳夺目。
2008-7-18 19:32
taisanh
第二十一章 九幽深焉谁可到?
“武乙虽然悖逆无状,但终究是我夫妇血脉,却有些可惜了。”威德颜天化乐宫中,帝俊拈须叹息。
“有何可惜?正是因他是我等子孙血胤,故此更不能纵容姑息,他先发箭时,我已容让,若那时弃箭悔过,我尚可恕他罪过,讵料他怙恶不悛,变本加厉,指天怒骂,视我等如同死物,是可忍,孰不可忍?纵是那文命小儿,当时也不敢如此,若不与他个现世报应,怎见得我上天威严?若任他如此胡为,天下百姓从此还知畏我上天否?”天后的语音中带着刀锋般的冷锐。
“这也罢了,今殷道已衰,诸侯离心,我甚是忧虑。”帝俊蹙眉道。
“唔,此事确实堪虑,然而大势所趋,我等也逆过不得,须当早作打算,顺势而为,破旧立新,以显吾等灵神,上天威严方能久植人心。”
帝俊未及说话,下首东君侍坐,忍不住开言道:“母后,武乙狂悖,不知敬天法祖,但母后已将他击死,我上天威严未堕,依孩儿看来,此事也就可以了。今殷商虽衰,终究与父皇、母后和孩儿血脉相连,孩儿不忍见他败亡,请父皇、母后还须设法相护,延其运数才好。”
天后闻言微笑道:“孩儿,赫赫殷商,四夷咸服,抚有万邦,皆我儿所出,母后又何尝不愿为我儿保殷商万年江山?然而盛衰之理乃是天数,纵你父皇、母后生于混沌之中,威震洪荒百万妖族,历无数艰难入主天庭,为三界之帝至于今日,也违逆不得这天地大数,只可因时顺势,见机而作,况此番劫运正逢神仙杀戒,非比寻常,若一旦筹处不善,连你父皇、母后自身也是难保,又怎顾得那人间稀微血脉?”
帝俊也道:“日积月累,梁木将颓,万姓已渐离心,势难逆挽,纵母后与你父皇勉力维系延绵,也不过救得一时,不为长远之计。”
“你父皇说得正是,今四洲万姓,渐已离心,内渐腐坏,若勉力延其运数,不但不能假之聚天下众生愿力,于我儿反是有害无益,帝鸿我儿,你当知其中关窍,不可如此儿女子气。”
“话虽如此,孩儿实在不忍弃我血脉不顾……”东君仍然坚持。
“你……”天后眉毛渐渐立起,帝俊见母子僵持,忙道:“帝鸿年幼,不知大势,有此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况殷道虽衰,尚有近百年光景,也不急在一时,未始没有两全之法,且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也罢,你父皇既也如此说了,且从长计议便了。”天后终是怜爱小儿,不再言语。
“多谢父皇、母后。”帝鸿站起身来,向帝俊、天后一躬身,出殿去了。
“这孩子恁地情多,却不像你我,恐有妨将来成就。”帝俊、天后目视帝鸿离去背影,微微叹息。
殷都朝歌,因武乙狂妄射天,被天雷震死,太子文丁惶恐,不敢为父发丧,披发跣足,穿了粗布麻衣,亲往帝庙,长跪请罪,直跪了七日七夜,三尊神像上血泪方才消去,文丁又亲自祭告过殷商祖宗七庙,这才敢举哀发丧,将武乙棺椁葬于历代王陵,即了天子之位。
殷商宗庙在朝歌城南,距帝庙约有七八里,乃商人禁地之一,除了四时享祭,及君后去世、即位的大典,平时大门紧锁,绝无人迹。东君从天上下来,落在中庭,院内一片漆黑,唯有殿内各室窗棂间透出些许昏黄的灯光。东君走到殿前,殿门上兽头狰狞,加了碧游符咒,锁得严严实实,不过怎阻得住东君?但见一派焰焰流光,四处散开,从门缝中钻了进去,到了殿内,聚拢来,依旧是东君模样。东君看了看殿中景象,轻轻走进第二室,第二室正中坐着三尊神像,左右两壁十二盏青铜长明灯灯焰长长飘入穹顶,火光黯淡,昏惨惨的照不真切。
东君静静立在室内,远远看着三尊神像,脸上神色落寞,终于走近前去,抬起手臂,手指轻轻抚过右首女子面庞:“瑶姬,我来看你了。”幽长寂寞的叹息弥散开去,室内静谧的空气微微振动。“瑶姬,当年我对不起你,但是这次,我要尽力守护我们的骨血、汤儿的骨血,或许这样,你与汤儿以后就不会怪我了吧?”东君喃喃自语,转到左边,手指摩挲过那清俊英挺男子的脸庞:“成汤我儿,为父来了,你还嗔怪为父么?”转头看向中间,中年男子执圭端坐,脸上一如生前,带着淡淡的、温厚的笑容。“你虽然生前未得瑶姬之心,死后瑶姬却终身守你念你,你这一生虽然短促,终究也是值得的吧。”轻轻退开一步,看着三人:“你们如今好了,再不用为后代操心,自在的紧,逍遥的紧,只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幽长寂寞的叹息在室内久久回荡,东君身形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是夜,宗庙附近军民百姓见一道红光自天而降,绕宗庙三匝,复腾入茫茫夜空,巫阳以龟甲卜筮,也不知所以然,京师内外也并无异常,这事慢慢淡了,不再有人提起。
“徒儿仔细,拿好玉净瓶,莫失了手。”不二天河从夜天尽头奔腾流淌而来,发出蒙蒙白光,耿耿横过昆仑山坐忘峰玉虚宫前,南极仙翁立在宫前,手拄鹿杖,杖头上挂了一盏八角琉璃金灯,吩咐白鹤童子。
“徒儿理会得,师父放心。”白鹤童子朗声回答,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琉璃玉净瓶,瓶壁透明,瓶中水波荡漾,隐隐可见一个小小人儿,眉眼身躯俱已完全。
“时辰已到,我们走吧。”南极仙翁大袖一挥,只是一个跨步,已在天河之上,白鹤童子不敢怠慢,紧紧攥住玉净瓶,跟上南极仙翁。
水声汩汩,淡雾缭绕,习习微风自玄冥中来,向无尽处去,这风虽然柔弱,却仿佛能透入肌骨,融人骨髓,白鹤童子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徒儿小心,这是弱水罡风,等闲消受不得,到我身边来。”南极仙翁温和慈蔼的声音传来,白鹤童子赶上一步,靠在南极仙翁身侧。
罡风吹来,两人衣袂飘飘,随风而行,亿万星辰远远近近,泛着幽幽冷光,悬在空中,不绝掠过身旁。
星光渐稀,宇宙昏蒙,除了足底天河白光依旧,此外已见不到任何光线。不二天河蜿蜒向前,折而向北,水势渐急,水面渐低,耳边海潮声响,白鹤童子低头看去,见足底黑水滔滔茫茫,不知涯岸,波涛如山,巨浪滚涌,黑苍苍的巨大背脊似鲸似龙,时时露出海面,旋又消失在浪底,高亢悲凉的鸣声震动天地,此起彼伏。忽有一头数千里长的大鱼从海中跃起,双鳍展开,越伸越长,如垂天之云,从两人上方缓缓滑过,气流翻涌,扑面而来,那大鱼越过天河,昂首长鸣,轰然落入海中,激得数万里内黑水滚荡不已。
正行之际,水面上波涛分开,泼剌一声响亮,一条大汉赤条条的有数百丈高下,踏波浪赶出水面,口内嚷道:“哪里来的活人,今日却是造化!造化!”将手张开,如城门相似,来抓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南极仙翁低叱道:“咄!我把你个孽障,也敢犯昆仑正仙!”抬手处雷火纷纷涌出,眨眼将那大汉全身裹住,烧得那大汉不住哀号:“上仙饶命!上仙饶命!游魂无礼冒犯上仙,求上仙开恩饶恕!”“你是何人?”“小人乃轩辕皇帝帐下大将柏鉴,当年与蚩尤大战,被火器打下海中,漂流到此,千余年未得解脱。见偶有生人经过,欲借血肉滋养魂魄,不意冲犯上仙云步,千万恕罪,恕罪!”“唔,这等说来,你却也是个有缘之人。”南极仙翁收了雷火,沉吟思量。那大汉一听大喜:“正是正是,今日得睹上仙金颜,实小人万千之幸,万望上仙超渡救拔则个,恩同再造。”“你休求我,将来自有救你之人,却不是我,你且先去东海流波山下等候,自有遭际。”那大汉千恩万谢去了,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依旧上路。
天河滔滔向前,前方远处忽地现出一座黑色山峰,白鹤童子举头观看,见那山孤峰突起,矗立于天海之间,高有万余里,周旋却只有八千里左右,峰上不时飘出幽幽绿火。天河汤汤,从峰畔流过,此刻离得近了,白鹤转头细看,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那山峰上逶迤层叠,盘绕着一头身躯长大到不可思议的太古龙蛇,蛇尾盘在峰底,蛇首却在峰巅,形如人面,赤须披散,独目立起,紧紧闭合,似在酣睡,巨口微张,一口气呼出,犹如劫火燃天,热浪滚滚,一口气吸入,却又如临冰山,阴风呼啸,重重鳞甲随着它的呼吸徐徐开合,一开一合之际,便有幽幽绿火从鳞下飘出,漾入虚空。
“这是钟山之神,名为烛龙,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自开天地以来便在此地守护阴阳两界之通道,这半年它正在酣睡,我们莫要惊醒了它,徒惹麻烦。”南极仙翁低声道。
天河水急,倏忽已越过这座孤峰,四下里海潮声忽然消失,天地间静悄悄的再无一点声息,两人足底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方圆数十万里,深不可测,更不知通往何处,那漩涡无声无息地缓缓旋转,天河急落而下,如一道瀑布,投入漩涡中心。漩涡周围,亿万点萤光从四面八方低低飘移而来,被那漩涡一带,就此消失不见。
白鹤童子见此情形,有些畏怯,牵住南极仙翁衣袖。“此处乃北冥归墟,众水所归,归墟海眼之下就是幽都黄泉了,这周围飘浮的点点萤光,都是三界生灵魂魄。”南极仙翁道,说着轻轻一摇鹿杖,但见他遍体紫气回旋,泥丸宫放出无限瑞霭,冲上空中,足下金莲朵朵绽放,宝光烁烁,照破虚空,数千里内刹那间明如白昼。白鹤童子全身上下亦是光华流转,现了护身正法。
两人踏足金莲之上,南极仙翁低低喝了一声,两人飘飘荡荡,往海眼深处落下。周遭海水如壁陡立,黑气森森,白鹤不敢多看,周围漩涡回旋之力越来越巨,白鹤童子全力支撑,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猛可里又是一股巨力扯来,白鹤童子立足不稳,几乎被扯出金莲,但觉手腕上一紧,陡然间压力陡轻,已脱出漩涡之外。
白鹤童子惊魂未定,左右打量,见周围空空洞洞,荒凉旷远,此地并无日月星辰,但四方上下却都透出一种奇异的昏黄色,可以见物,身后水声震耳,回首看时,见一道白练从上方漆黑虚空中奔腾落下,落入下方一条灰色的河流,波浪滚滚,才奔出数十里,已没入迷雾中,不知尽头。
“已到幽都之下了,此河就是冥河。”南极仙翁略略转头,一口先天真气轻轻吹入杖头那盏八角金灯,那金灯便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芒。
南极仙翁降下云光,落在冥河岸边,持杖前行,大袖飘飘,一步便有数千里之遥,白鹤童子攥着玉净瓶紧紧相随,冥河中翻翻滚滚,无数小人小兽似的生魂随波逐流,向前漂流,更有无数蛟龙鼍鳄恶物之类在其中起伏沉浮,追逐着河中魂魄,天空中又有无数枭鸟回翔盘旋,不时投入水中,捕食生魂。那些魂魄神色惊恐,拼命躲闪,但恶物太多,躲不胜躲,那些巨鳄怪蛟,巨口一张,便有千百生魂入肚,有些兀自嵌在齿间,发出细细的尖叫。
两人在河边走过,河中空中恶物闻得生人之气,张牙舞爪纷纷扑来,腥臭扑鼻,南极仙翁举起鹿杖,青光柔柔,那些恶物被太始青灯一照,如雪遇火,层层消融,余下的惊声尖叫,往后急退,乱纷纷撞作一团,互相扭打不已。
南极仙翁更不理会,带着白鹤童子,急急前行,九幽之下,空濛泓洞,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但觉每走数万里,冥河水便落下一层,上下两层相去约有数千里,落了有八九次,两人眼前一亮,水光如鉴,乃是数里碧水,湛然清澈。滔滔河水,都汇入这潭碧水,河水来势甚急,碧水之上却更不见一丝波澜。河中幸存生灵魂魄到了此地,都欢呼雀跃,一个个跳入水中,沉入潭底。
“到地头了,徒儿准备好。”
“徒儿知道。”
南极仙翁凌虚踏步,来到水潭上方,按九宫八卦方位,走了一圈,用手一指,水面上蓦然现出一个金色的八卦图形,隐隐有云烟吞吐,阴阳转换之象,白鹤童子急步上前,将玉净瓶中那小人儿连同三光神水一齐注入震位。
见小人儿已消失在潭水中,南极仙翁将袖袍一拂,水面上八卦图形渐渐散乱,终于化入虚空。南极仙翁收了八卦图形,仰首默算了一下时辰:是时候了。转过身来,手指白鹤童子手中琉璃玉净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玉净瓶悠悠然飘浮起来,南极仙翁手掌一翻,“叮”的一声清鸣,玉净瓶急射入潭,须臾,南极仙翁手掌往上抬了一抬,水花涌处,琉璃玉净瓶跃出水面,南极仙翁一把捞住,正待交于白鹤童子,忽闻一声低吼从地底深处沉沉传来,冥土微微晃动。
地底又吼了一声,九幽空洞中忽地亮起两盏巨大的金灯,穿透重重黄泉迷雾,射在两人身上,似是有巨物在高空中展开两翼,缓缓扇动了一下。风雾翻卷,呼啸而来。白鹤童子“哼”了一声,忽地化为一道白光,怒射而出,投入两盏金灯之间。
2008-7-18 19:33
taisanh
第二十二章 横跨昆仑来绝域
“童儿不要莽撞!”南极仙翁急急喝止,已是不及,只见白光突入迷雾,空中有天崩地塌之声,俄而羽堕如雪,血下如雨,有大鸟广千余里,凄厉长鸣,落在地上,便如平地堆起一座山丘。南极仙翁遍体祥光拥护,血雨鸟羽分毫不能沾身,半空中清鸣悠长,白鹤童子去而复回,现了原身,玄裳缟衣,丹顶青喙,有丈许高下,立在南极仙翁身侧,目中金光电闪,傲然自得。
南极仙翁在白鹤背上扑了一掌,骂道:“顽童就是好斗,给我闯祸。”话虽如此,脸上却也并不十分紧张,持杖立于原地,微微冷笑,那白鹤双翅展开,戛戛长鸣,似是甚为兴奋期待。
牛吼一般的低吼不绝,冥土隆隆震动,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抖动中慢慢裂开,现出一道大缝,一团团浓重的黑气冒出裂缝,地底深处发出一声沉雄苍凉的怒吼,一头数千里大小的巨兽从地缝中一跃而出。此兽两角弯弯,浑身苍黑,虎首牛身,三目犹如血月,射出三道巨柱也似的暗红光芒,此乃冥土夔牛。
那巨兽瞪着二人,昂首长鸣,蓦地努蹄狂奔而来,闷雷滚滚,响彻幽冥,猛地抬起前足钩镰般的前足,带起一阵恶风,拦腰向二人扫来,南极仙翁鹿杖轻轻一点,随风飘飘而起,白鹤鸣了一声,一飞冲天,急扑而下,爪抓翅扑,不离那巨兽头颅。那巨兽昂昂吼叫,但白鹤来去如电,巨兽空有摧山断岳之力,却挨不着白鹤一根羽毛,反被白鹤抓的脸上道道血痕。正在激战之时,冥河深处河水翻滚,一头巨大的青蛟扑上岸来,巨口张开,腥风呼呼,向口中倒吸,南极仙翁转过鹿杖,杖头青光一照,那青蛟哀嚎一声,往旁一闪,转过头颅,复来吞噬白鹤,白鹤敛翅低飞,啄向那青蛟七寸,那青蛟身躯虽大,行动却甚敏捷,头颅急偏,躲过要害,口中丝丝有声,喷出大团淡红色毒雾,弥漫在空中,不过这毒雾对白鹤却似并无效用,矫健依旧,来回扑击。河水又响,跳出大黑猿,也来夹攻白鹤。三兽因身躯长大,易攻难守,都学得乖了,将身躯缩得只有十七八丈大小,将白鹤团团困住,强攻猛打,白鹤便有些吃紧,上下飞旋,游走于三兽之间。“童儿休得恋战,快随为师回山!”南极仙翁高声喊道,奈何白鹤已被三兽困住,急切间却难脱身。
南极仙翁眉头一皱正要上前为白鹤童子解围,远方又有长鸣传来,幽冥震动,一头大鸟倏忽飞至,振翅扑下,数万里内黄泉迷雾为之一清,见了地上鸟尸,悲声长叫,浑身一抖,片片羽毛犹如利刃,如漫天飞雪,急射而至,也不分敌我,将夔牛、青蛟、黑猿都笼罩在内。三兽同时怒嗷,一齐退后,兀自中了百余枚,浑身鲜血淋漓,痛吼不已,目中凶光闪烁,却不敢上前争持,立在原地看那大鸟与白鹤争斗,似欲待机而作。白鹤在雪片也似的羽刃中双翅急振,化作一团硕大的白光,羽刃纷纷飞舞旋弹出去,但那大鸟浑身羽毛飞出,仿佛无穷无尽,渐渐的白光有些稀薄,陡然间微微一震,几枚羽刃透光而入,白鹤悲鸣一声,现了人身,翻滚落下。南极仙翁急急将他接住,千万羽刃撞在他护体祥光之上,“叮叮叮叮”连串急响。那大鸟见状长鸣一声,周遭幽冥黑雾中飞出无数雕枭怪鸟,羽翼翻涌,一层层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尖嘴长喙如骤雨般落下,南极仙翁仰天清啸一声,将鹿杖重重一顿,杖头八角青灯光芒大盛,千万道青气如云如潮,重重怒涨,那些雕枭如同飞蛾扑火,被青灯光焰一灼,扑簌簌满空急坠,弹指光景,冥土平地高起数丈,尽是鸟尸堆积,大鸟见状,暂时停住攻势,翘首长鸣不已,似在呼唤同伴。南极仙翁扶起白鹤,见他脸色苍白,叹息道:“你终是好斗,吃点苦头也好!”这时四下里悉悉索索,嘶嘶声响成一片,充塞六合,南极仙翁环顾前后,见四面八方鸟尸堆中,蛇头涌动,一拱一拱,从底下钻将出来,五彩缤纷,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几亿几万条,脸色一变:终于还是惊动了那物!白鹤童子却发出一声欢呼,张口一吸,便有万千条长蛇被他吸入口中,他本是仙鹤成形,性喜食蛇,自入玉虚门下,便不得生蛇血食,日日只是以紫芝朱果之类果腹,这时重伤之下,急需恢复元气,一见四处游来这许多蛇虫,焉有再忍之理。万蛇入腹,白鹤童子脸色渐渐红润,南极仙翁摇了摇头,却也由他,并不出言阻止。
只听空中龙蛇长吟,振荡虚空,冥凤、夔牛、青蛟、黑猿低首鸣吼,与龙吟相和。黄泉深处忽有一点金光亮起,须臾间九泉幽都之下已被金光充塞,光焰烈烈,黑水无边,千万里之外,现出一只金色巨眼,金芒璀璨,灿烂无比,纵千日同现,也无如此壮观。那金色巨眼当中瞳仁立起,瞳仁中虚无一片,犹如无底黑洞。一条幽蓝色的奇蛇虚浮空中,不见首尾,绕着金色巨眼缓缓游走。那蛇背生高鳍,身侧各有四片长达数千里的薄鳍,收拢如鳍,展开似翼,稍稍振动,便有龙吟声响彻九幽。蛇身之上每隔百余里,便生出一只金色蛇眼,一排排忽明忽灭,与中央那金色巨眼交相辉映。巨眼之下,黑水之上,趴着一头万余里高下的巨兽,那兽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懒洋洋地六目微闭,鼾声不绝。
冥凤、夔牛、青蛟、黑猿四兽见金色巨眼现出,舍了两人,奔到黑水之上,分踞四方之位,作拱卫之状。
“汝等何人?为何擅闯幽都,乱我冥府规矩,又取走九幽定魄泉?”宏大的嗡嗡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在幽冥之中回荡不已。
“贫道乃昆仑山玉虚宫门下南极仙翁,奉掌教师尊法旨前来,请尊神恕我等擅闯之过。”
“元始遣你前来?吾冥府自有定规,凡一应世上生灵魂魄,皆从天地之道,过九重冥河,受千禽万兽追噬之难,其幸存者,方许入凝碧池随机转生,万无由尔等自择之理,汝师元始难道不知么?”
“吾师乃开天辟地至尊教主,凡三界之事,洞若观火,焉有不知之理?”
“如此说来,元始是有意坏我冥府规矩了?”
南极仙翁不答。
“汝等坏我规矩,又擅取定魄泉,且留此地千年,以抵汝等之过。”
南极仙翁尚未作答,白鹤童子提气喝道:“你这怪物,连身体都没有,有何能为敢留下我师徒二人。”
那声音沉沉低笑,并不回答,空中巨蛇身上千百只蛇眼骤然同时一亮,千百道淡淡的琥珀色光纹瞬息间越过千万里空间,向两人当头击落。
南极仙翁杖头金灯青光剧涨,千百道光纹与青光一触,砰然声响,化作蒙蒙黄尘薄雾,白鹤童子手指巨蛇,哈哈大笑。
那巨蛇身躯翻了一翻,又是数千道光纹破空射来,南极仙翁脸色庄重,体内真元急速流转,全神相抗。
“太始青灯果然不凡,惜哉在尔等手中,尔等今日却难出我幽都。”那声音嗡嗡震响,金色巨眼虚无的瞳仁中忽地射出一道细细乌光,呼吸间即到两人身前,击在青灯光华之上,南极仙翁闷哼一声,身子一晃,那乌光瞬间散作亿万股股,丝丝缕缕,迅速蔓延,将青灯光芒裹入,有如一个乌黑巨茧,黑茧一鼓一涨,渐渐缩小,初时尚透出些须微光,转眼间已是漆黑如墨,南极仙翁全力运转千万年性命交修的太始元气,兀自抵挡不住,全身三百六十骨节发出咯咯微响,连绵不绝。白鹤童子慌了手脚,抱住南极仙翁,不住呼喊。
“善哉!”耳边忽有人低低说道,“波”的一声轻响,黑茧破碎,化作满天黑色蝴蝶,飘飘扬扬,南极仙翁身周压力骤轻,大口呼吸,抬头观看,见金色巨眼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道髻高挽,顶分双歧,飘飘然立于虚空之中,正是元始天尊。
空中巨蛇也已转过头来,但见它头如龙首,嘴如鹰喙,双目左红右蓝,金色巨眼在上,红蓝巨眼在下,三只巨眼目不转瞬,都看着元始天尊。
“是掌教老爷!”白鹤童子又惊又喜。
“元始,你真个要破我幽都亿万年自然之规?”那声音沉沉道。
“吾欲再造乾坤,不得不破而后立。”
那声音惨然低低而笑:“原来红尘杀运未至,幽冥劫数先临。”
“地藏,汝且安眠,自有醒来之日。”元始天尊柔声道,微微俯身,手掌按向巨眼,那巨蛇甚是不忿,红蓝蛇目陡张,翻身扬起巨尾,向元始重重拍落。
“汝何苦效此困兽之斗!”元始微笑,轻轻指了一指,那巨蛇巨尾未及元始之身,数万里长躯已软软坠下,黑水滔天而起,那冥凤、夔牛、黑猿、青蛟俱已吓得呆了,一动不动。
元始手掌缓缓按落,那巨眼发出幽幽长叹,徐徐闭合,充塞九幽的金光慢慢黯淡下去,终于彻底消失在虚空中。下方怪异巨兽似受惊扰,抖了一下耳朵,六目微开,抬头看了一眼,复又入睡。
“童儿,玉净瓶侍候。”元始头也不回,吩咐白鹤童子。
白鹤童子接过南极仙翁手中玉净瓶,打开瓶盖,高举过顶,元始抬起手掌,指间光毫微现,刺入眼前虚空,金光微微一闪,一道金线破空而出,凝成一滴金色露珠,玲珑剔透,微微颤动。元始用指轻轻一弹,那滴金露便向白鹤童儿飞来,正正落入瓶中,白鹤童儿忙将瓶盖依旧盖上,双手捧住。
元始转过身来,向那冥凤、夔牛、黑猿、青蛟四兽各指了一指,四兽哀鸣一声,化为羊角一般的四道黑气,团团打着旋儿,带起七十二道黄泉秽气,滚滚落到冥河之中,逆流而上,冲出归墟海眼,散向四方。
“事已了了,我等且回。”元始袖袍一展,已立在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身侧,往前轻轻迈了一步,两人眼前一花,已到昆仑山顶,玉虚宫前,元始径入静室,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将玉净瓶送入后殿收藏不提。
且说武乙既葬,文丁即位,因殷道已衰,天下八百镇诸侯不朝者甚众,东伯侯姜龙文最为悍勇,久有反商自立之意,武乙在位之时,就连年兴兵犯边,此时欺武乙新丧,文丁初登大宝,主少国疑,人心未稳,率东夷大军进犯游魂关,西伯侯季历拥兵坐观,南伯侯鄂化成蠢蠢欲动,殷商三面俱有动摇之意,唯北伯侯崇侯渊对殷商一片孤忠,坚如磐石。
文丁因此急诏北伯侯崇侯渊征东讨逆,东北两军在游魂关下大战数年,互有胜负,崇侯渊虽然英雄,到底年老,帝文丁五年,崇侯渊战死阵前,渊子崇侯虎继了北伯侯之位,年方一十六岁,一杆枪使得神出鬼没,猛不可挡。侯虎一腔锐气,心切父仇,三军缟素强攻,姜龙文虽然威震东夷,然而毕竟征战多年,士卒疲弊,敌不住侯虎猛锐,连让了月游关、星云关、铁门关三关,在铁壁关前扼住北军。铁壁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侯虎久攻不下,战事陷入胶着。
且不言双方相持,朝歌城中,有碧游宫金灵圣母座下弟子闻仲奉师命下山辅保商朝,帝文丁拜为太师首相,闻仲在朝歌居中调度,四方军马物资源源往援侯虎,侯虎军威愈盛,姜龙云虽仗地利,亦已渐觉难以支撑,忧愤成疾,东军士气更是低迷。
“父亲,崇侯虎撤军了。”中军帐中,姜龙文长子姜德与侄儿姜桓楚前来禀报。
“侯虎士气正旺,又有朝歌粮草支持,怎会撤兵?”姜龙文从病榻上半撑起身子。
“叔父,千真万确,崇侯虎人马已去了一个时辰。”姜桓楚抱拳躬身。
“莫非是诈?推我上关头观看。”
两人将龙文抬上小车,推上关头,烈日当空,龙文放眼观瞧,只见铁壁关前北军果已不见,远方一道黑线慢慢蠕动,渐行渐远。
“怎会如此?想是侯虎有何诡计?”龙文低头沉吟。
“崇侯虎攻我铁壁关已近十年,师劳无功,北边百姓多有怨言,侄儿听说他国中似已有乱象,崇侯虎回兵,想必与此有关。”姜桓楚道。
“这也有几分道理。”龙文点点头,“德儿、桓楚,传令三军,不得松懈,如前巡防,德儿、桓楚,再派斥候与我细细打探。”姜德、姜桓楚高声应命。
一日、两日、三日、……,直到第七日上,北军更无回兵反扑迹象,斥候回报,北军确已班师,大军已过了铁门关、星云关、月游关,进到游魂关内,彼处已是商土,离铁壁关有千余里之遥,姜龙文方才放下心事,其夜,因将士久战疲惫,姜龙文下令大行犒赏,屠牛宰羊,且歌且舞,铁壁关中数十万士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
龙文因久病虚弱,不胜酒力,早早便回帐中歇宿,睡到夜分,忽闻帐外杀声震天,火光冲霄,龙文正欲强挣起身来察看,帐幕已被人掀开,一阵冷风灌入,姜桓楚全副甲胄,佩剑锵然,大踏步走进帐来,将一颗人头骨碌碌掷在他面前。“桓楚,你……”姜龙文惊诧之余,将人头捧在手中观看,见那人头满面血污,披头蓬发,双目圆睁:“啊!德儿!”姜龙文大惊,回头问姜桓楚:“桓楚,这是何故?我儿姜德被何人所杀?”“老匹夫,你还做梦呢?桓楚深明忠君大义,手刃逆贼姜德。”帐幕掀处,橐槖脚步又响,又有数人走入大帐。龙文抬头看时,见当先一人二十五六岁光景,身量高瘦劲捷,正是北伯侯崇侯虎。“崇侯虎,你不是已经回军,兵马已入游魂关?”“老匹夫,今太师在朝,用兵有鬼神莫测之机,岂是你这乱臣贼子所能梦想?”“桓楚,真的是你杀死了德儿?”龙文捧着姜德人头,哆哆嗦嗦,手指姜桓楚,姜桓楚手按剑柄,冷笑不语。“老贼,你已是将死之人,多言何益?来人,与我将这老匹夫打入木笼囚车,押解朝歌面君正法,以儆天下效尤。”数名精壮将校暴诺一声,上前架住姜龙文。“桓楚,你好!”姜龙文低头抚摸姜德人头,老泪纵横,“德儿,不想你一生英雄,到头来死于小人之手。”那几名将校架住姜龙文,将他往外拖去,“姜桓楚!举头三尺,神明烛照,汝为此不义之事,将来必死于非命,尸身碎醢。”姜龙文回头嘶声大骂,目眦俱裂,已是去得远了,夜风中兀自传来他嘶哑的咒骂声。姜桓楚站在帐内,听姜龙文骂得恶毒,脸色微变,也尽有惊心,身躯微微发抖。崇侯虎拍了拍他肩膀:“老匹夫临死胡言,贤侯何必管它,桓楚,今番你为国家立此大功,吾回朝启奏大王,大王不日定有荣封,东伯侯之位,非桓楚孰能敢当?”“多谢君侯抬举提携。”姜桓楚躬身致谢。“桓楚,而今首恶虽已伏法,我等却还不能懈怠,须得连夜赶回东鲁,搜杀老匹夫一门逆贼,那时我再为贤侯摆酒庆功。”“末将但凭君侯调度!”崇侯虎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与姜桓楚携手并肩出帐。
2008-7-18 19:34
taisanh
第二十三章 世事如波安得住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哔哔剥剥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粗大的房梁带着飞腾的烈焰轰然倒下,房舍一片片坍塌,化为废墟。一万二千精兵将东伯侯府围得水泄不通,但有人带火从府内呼号逃出,或是一刀、或是一剑,尽行劈翻,复用长枪挑入火中,府内惨叫之声响作一片,围观百姓脸上都有不忍不忿之色,却有哪个敢上前灭火救人,俱都紧握双拳。上风头大旗之下,两骑并辔而立,右首一人座下青骢马,身着碧玉锁子连环甲,披翡翠征袍,黑须飘洒,掌中一口青龙偃月刀,映着火光朝日,分外鲜明,乃是姜桓楚。姜桓楚左首稍前方,一头金眼驼龙乌墨也似的全身漆黑,油光发亮,并无一根杂毛。驼龙背上大将身披皂罗袍,头戴乌金狻猊盔,拈着一杆镔铁虎头提炉枪,看着东伯侯府中熊熊火光,脸上笑意分外残酷,自然是当今北伯侯崇侯虎了。
崇侯虎手捻须髯,不时侧头与姜桓楚说上几句话,姜桓楚必微微躬身而听。这时东伯侯府内奔出一人,全身已被燃着,依稀尚可看出是个妇人。那妇人哑哑而呼,窜出火场,满地翻滚,正好滚在崇侯虎亲兵队长支离骨面前。支离骨狞笑一声,擎长枪一枪扎下,透胸而过,随之双手高举,将长达一丈二寸的长枪远远探出,架在东伯侯府中不住翻卷吞吐的火舌之上。那妇人虽被支离骨长枪穿胸,却是未及心脏,一时不得死去,被火烧得四肢乱蹬,转瞬间里外都已被燃透,火苗窜起一丈七八尺高下,油脂滴滴而落,未及落地就已燃尽,焦臭味随风飘扬,支离骨狂笑连连,映着枪尖火光,分外狰狞。
“乳……”人群中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却只发出半声,就此断绝。
崇侯虎微微转过脸去,细细长长的眼睛中寒光闪动,只见人群中似乎出现一股小小骚动,长蛇也似的往西北去了,崇侯虎将手一举:“追!”立时便有一个千人队急驰而出,往西北方追下。那千人队凶残之极,凡遇百姓挡在路上,便是一刀劈开,血光飞溅,惨呼声此起彼伏,千人队分开道路,急追而去。
一名老人抱着一名少年,一抹轻烟般在大街小巷中穿纵起落,身后远处隐隐传来马蹄杂沓与呼喝之声,只是那老人对东鲁城中地理熟悉之极,七转八折,已将追兵远远甩开,奔到东鲁北门。
风声飒然,守门兵丁眼前一花,抹眼看时,除了对面兵士持枪而立,一无所有,两列兵士口中低声咕哝:“古怪!”
夕阳西下,老人抱着少年,如一头硕大苍鹰,从空中徐徐滑落,落在一处密林之中。此处离东鲁已有数百里之遥,老人抱少年坐在溪边山石之上,背靠树木,呼呼喘息。只见他一身粗布灰衣,须眉皆白,肤色黝黑,身材矮小,手脚却出奇长大,犹过常人,更兼双目碧蓝,长相甚是特异,不类华夏之人。“铉伯,阿兄死了、阿娘死了,乳娘也被他们害死了。”少年揪住老人背上衣衫,伏在老人怀中,呜呜痛哭。“阿尚莫哭,莫哭,莫哭。”老人用手轻拍少年不住抽搐的脊背,声音甚是低哑生涩。他天性温厚,讷于言辞,心中虽然也是悲愤哀痛莫名,却不知如何宣泄,也不知如何安慰少年,翻来覆去就是“莫哭”二字。
少年哭得脱力,在老人怀中昏昏沉沉睡去,老人将少年轻轻放在石上,从随身包袱里取了一件衣服为他盖上,看着他红润的脸蛋,叹了口气,自己起身去林间捉了几只野兔野鸡之类,生火慢慢烤熟,待少年醒来,与少年撕开吃了,两人便在石上歇息了一晚。
这少年便是东伯侯幼子姜尚,老人乃是东伯侯府四代家人姜铉,出身原在南海之中婆罗洲。此地少年多被商人买为奴隶,转卖中土,因天性忠贞且多身负奇艺,卖到中土之后往往可获利十倍以上。姜铉便是九十年前被卖入东夷东伯侯府,学了一身好武艺,乃是历代东伯侯身边亲随,到姜龙文这代,因年岁实在大了,便着他留在府中,照顾家中幼小,也是让他颐养天年的意思。
崇侯虎、姜桓楚兵围东伯侯府,亏他机警,抱了姜尚逃出府外,府中其他人等,他一人却救不过来了。
两人一路往朝歌而来,因姜铉形貌特别,姜尚又是逆臣后代,怕沿途关隘盘查,不敢走大道,只捡山林野路上走,晓行夜宿。距朝歌看看不足百里,姜铉却发起病来,他年纪高大,虽然武艺精强,毕竟比不得年轻时候,这一路风餐露宿,发起寒热来,竟成了个不治之症,没几日就撒手人寰。姜尚少不得又是一场大哭,年小力弱,浅浅挖了个土坑,胡乱用碎石将姜铉安葬了,昏沉沉走下山去。
心上总还惦着去朝歌见父亲最后一面,姜尚用泥土在脸上、身上抹了几处,又将发髻打散,衣服撕破几处,扮作个乞儿,沿途乞讨。好在崇侯虎和姜桓楚那日并未曾亲眼看到姜铉、姜尚二人逃出侯府,只以为府中之人俱已身亡;后来派兵追缉发声之人,也终未见到,也只以为是东鲁悍民偶尔发喊,整顿东鲁,有许多事情要做,因此这事也就淡了,却不知姜尚只身已到了朝歌。姜尚走了二日,进到朝歌东门,市面上纷纷议论,都说东伯侯起兵作乱,被北伯侯爷神兵剿灭,押解回京,王上御笔钦点,于东市腰斩,首级现今在朝歌南门示众。
姜尚听了心中又慌又悲,急急赶到南门,南门乃通衢大道,无数军民人等来往。城楼上方,一杆长枪挑着一颗头颅,探出墙外,随风摇摆。来往百姓指指戳戳,“这就是逆贼的下场啊!如今王上在位,神明英武,大商有复兴之望呢。”诸如此类言语,不断传来。姜尚仰头观看,见那头颅鬓发花白,浓眉阔口,双目紧闭,不是自己父亲姜龙文是谁?罢罢罢,这世上亲人,如今是一个也没有了。刹那间只觉天选地转,软软向后就倒,可可的倒在一家酒馆门前,众人一阵骚动,那酒馆老板约有三十岁上下,姓宋,名异人,却是个热心的主儿,见姜尚倒在门口,忙叫人抬到后堂,灌下一碗热汤水,又叫人掐人中,摩胸口。许久方才醒来,两眼直勾勾的只是一言不发,异人心善,将他带回自己庄里,命家人好生照料。
过了一月之久,姜尚渐渐清醒,只说自己姓姜,名子牙,因父母双亡,贫苦无依,来朝歌乞讨为生。异人仔细查看他换下衣衫,虽然破烂,布料却好,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又想起当日情形,觉得内中别有隐情,却也不问,从此便留子牙在庄中,一日三餐供养着。
子牙浑浑噩噩,常时除了帮庄中干些杂活,就是好读兵书战策,又好编个笊篱,异人一概不问,任他自便。
流光容易,帝文丁在位,凡事有条,殷商果有复振之势,其实天下诸侯人心已散,只畏闻太师威严、崇侯虎军马,暂不敢有所动作罢了。帝文丁在位二十九年,崩,太子乙即位,称为帝乙,帝乙践祚,也是战战兢兢,凡事不敢逾矩,成汤天下尚算粗安。
子牙住在宋家庄中,不觉已然三十二岁,异人数次为他说亲,子牙木然不理,异人无法,也只得由他。这一日,子牙读书疲倦,便取了竹刀扁担,往庄外竹林里来,将楠竹伐倒几棵,破开劈篾,就地编起笊篱,至黄昏时分,编得二三十个笊篱,做一担挑了,往庄里转来。
将到庄前,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子牙!”子牙不觉一惊,将扁担连笊篱都掉在地上,回头看时,见一老人,穿淡黄道袍,长眉如雪,手持鹿杖,映着身后斜阳,的是仙风道骨,
子牙看那老人,觉得心上似曾见过的一般,叉手上前行了一个礼,问道:“道长因何知道小子贱名?又唤小子何事?”
“好子牙,我自然识得你,你却识不得我也。”那老人呵呵笑道,“子牙,我知你心中忧苦,无以排遣,特来与你说几句话儿。”说着走近前来,用鹿杖拨了拨地上笊篱,问道:“子牙欲如此渡过一生?”“小子身世飘零,如失群孤雁,只是随分度日,了此残生罢了。”
老人长笑道:“红尘轮转,人生多苦,这世上又有哪一人不是飘零燕耶?子牙,你莫如随我入山修道,求其清静,却好过在此红尘厮混。”“子牙愿跟随道长。”“好好好,果是生有夙根,你这便随我去罢。”老人拍手而歌:“山遥水遥,隔断红尘道。粗袍敝袍,袖里乾坤倒。日月肩挑,乾坤怀抱。常自把烟霞啸傲,天地逍遥。龙降虎伏道自高,紫雾护新巢,白云做故交。长生不老,只在壶中一觉。”转身大步向东而去,子牙紧紧跟上。
有庄丁在庄前看见,急入庄禀告异人,异人忙忙的追出来,不意他二人脚下看起来慢,实则十分迅速,早去得远了,只见两个背影已到天尽头,追之不及,异人嗟呀一番,只得罢了,依前度日不题。
那老人正是南极仙翁,奉元始天尊之意下山来渡子牙,子牙随他上昆仑,拜在元始座前,只道是从此青灯黄卷,远离尘嚣,将来毕竟也成个仙道,物外长生,岂料世事沧桑,莫非前定,将来毕竟还要下山,蟠溪垂钓、扶周灭纣、斩将封神、裂土分茅、号为太公,为诸侯之长,子孙传国六百五十年,方为田氏所代。子牙以垂暮之年,做出偌大一番事业,虽是三教并谈,神仙犯戒,商亡周兴,所谓风虎云龙,恰逢其时,却也是他这一生命数所定,从来世事如波,人生如舟,浮沉起伏,非是偶然,怎由自定?
且不言子牙上山,有碧游宫截教圣人通天教主座下石矶娘娘,拜在教主座下多年,了道功成。教主鸣钟升座,集合门人,赐下太阿剑,许她自立门户,娘娘大拜四拜,辞了掌教师尊,又辞了众家同修师兄弟,出得宫来,踏云步闲游四海,要寻一处清净道场,自在修行。
正所谓“朝游北海暮苍梧”,娘娘从东海启行,无移时,早到南海,看了一圈,并无可心之处。又到西海,正行间,前面海波中一派清光,生出一座危峰,甚是陡峭。娘娘停云步来观此山,只见此山虽不算雄奇,倒也是天地钟灵,风景佳丽,漫漫千里,俱生丹桂碧梧,微风飒飒,送来阵阵香气。娘娘不觉心旷神怡,便按落云头,一步步赏玩山景,那林间百鸟啁啾,彩羽出没,眼前一树丹桂,花开正繁,满满一树花团锦簇,娘娘心喜,便欲上前攀折一枝,执于手中把玩,猛然间一阵狂风卷来,哗哗啦林木振响,摧折一大片,残枝败叶满空飞舞,利剑一般朝娘娘打来,娘娘将衣袖一拂,俱拂在一边去了。只见密林深处飞出一只大鸟,展翅有十余丈方圆,便如一大块乌云相似,“呱”的一声大叫,扑将下来,探双爪就来拿娘娘,却是一头青鸾。娘娘抬头看见,笑了一声,将袖口往上一迎,那青鸾飘飘荡荡,身不由主,坠入娘娘袖中,如冻蝇触纸,在内嗡嗡乱撞,哪里出得来?情知遇上仙家,口中只叫:“上仙饶我!上仙饶我!”娘娘见此鸟神骏,有心收服做个坐骑,假意骂道:“我把你个扁毛畜生,吾乃碧游门下石矶娘娘是也,亏了是我,若换了别个,岂不被你害了?决不能饶!”那青鸾口中乱叫:“小畜无知,不识真人,求娘娘饶命,饶命!”娘娘听了,回嗔作喜,道:“也罢,念你也有千百年气候,修行不易,既如此,我就饶你性命,与我做个脚力,你可愿意?”“小畜情愿皈依,情愿皈依!”娘娘听了,喜洋洋展开袍袖,将那青鸾放出,将腰间丝绦解下,缚在青鸾颈间,跨上鸾背,用手一拍,那青鸾长鸣一声,两翅风雾缭绕,飞上苍穹,往北海而来,此间黑水洋洋,浩浩无边,昏昏冥冥,无日无月,黑暗中鲸吼鲲翔,声彻天汉,唯赖烛龙半年一睁目,方有光明。
娘娘见北海如此景象,心中不喜,催青鸾急速飞过,依旧转回东海,不觉天色已晚,暮云四合,海上落日熔金,摇摇荡荡,如火烧一般一直延伸到天之尽头。娘娘按青鸾徐徐飞来,叹赏不尽,猛一抬头,不觉喜出望外:“好所在也!”你道为何,只因面前现出一座高山,巍巍然耸入青霄,周围十余万里,灵气郁勃,雄浑幽丽,兼而有之,正是那: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比之东西昆仑,亦不遑多让。娘娘不觉失笑:“我遍游四海,寻觅安身道场,焉知踏破铁鞋,劳而无功,好去处还在东海!”娘娘不知此山就是女娲息壤化成,大禹镇压无支祁之处,三百年来,坤元地火尽入无支祁体内,阳精水魄,两两相消,故此山周围十余万里,四季如春,风物繁盛,异兽珍禽无以数计,都在此安养生息。
娘娘按落青鸾,上山来细细踏看,听得耳边水响,山间一派好水,有数十丈宽阔,浑然碧透,穿岩破石,曲曲折折,缓缓淌来,溪边层林尽染,红叶缤纷,落在水面之上,纵有丹青妙笔,怎描得此间美景?向来水尽云起之处,便是仙家修行之所,娘娘喝一声彩,沿岸边山石,慢慢溯流而上,来寻那水源,那青鸾随在娘娘身后,亦步亦趋。
渐行渐高,那水势轰轰发发,如滚瓜一般喷珠溅玉,转过一片山崖,眼前蓦地豁然开朗,一挂瀑布飞流直下,泻入翠娥碧潭,云气氤氲,映着西沉落日,泛出道道彩虹,娘娘满怀欣喜,作歌曰:“道家门户,寂淡清虚好。适性携筇任登眺。对茫茫鲸海,触目琉璃,天一色,何必搜穷密妙。”那青鸾闻得歌声,展开尾羽,翩翩起舞。歌舞未毕,潭边树响,钻出两个小小童儿,手上脚上都戴着串串金铃,粉团团的玉雪可爱。两个童儿立在山岩上,睁着乌溜溜两双大眼,来看娘娘和青鸾,娘娘见孩子可爱,不觉往前走了一步,两个童儿似受到惊吓,叫了一声,叮铃铃金铃脆响,化作一道碧光,一道彩光,穿入瀑布中去了。
这瀑布水势虽然盛大湍急,怎阻得娘娘?娘娘跨上青鸾,叫一声“起”,那青鸾两翅一扑,分开崖前千寻雪浪,直入瀑布之中,娘娘放眼观看,明朗朗一座石桥,桥后却有一个石洞,那童子想必钻入石洞中去了。
娘娘下了青鸾,信步走入石洞,见洞内甚为宽阔,别有洞天,数丛翠竹,几树绿梅,参差错落,娘娘口中连道:“好好好,好个所在,真是天然道场,何必再寻它处,此处就是洞天福地。”见竹树丛中,玲珑石后,露出白生生几段胳膊,正是藏头露尾,娘娘温言笑语:“那童儿出来,休怕,我不伤你们。”那两个童子忸忸怩怩,转将出来,乃一男一女,走到跟前,歪着头看娘娘。此刻离得近了,一发可爱,娘娘笑道:“我是碧游宫石矶娘娘,奉师命下山自立门户,你两个小娃娃,可愿随我修行?”两个童儿虽然年幼,也有灵通,闻得是碧游门下,双双拜倒,脆生生叫道:“师父,弟子愿追随师父!”娘娘开怀而笑,搀起两个徒弟,问:“此山此洞,可有名字?”两个童儿一齐把头来摇:“我等生小就在山中,此地并无名字。”娘娘听了,微微沉吟,走到中间,见一块大石立在当地,有数十丈高下,且是生得平整。娘娘道:“我有计较!”踏上一步,半云半雾,起在空中,以指作笔,写了两行楷书: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字字都有七尺见方,五寸深浅。两个童子咬指吐舌:“此石坚逾金钢,常时我二个玩耍,用潭中尖石刻画,全无痕迹,师父好硬的手!”又拍手笑道:“花果山、水帘洞,此山此洞,从此有了名字也,却好,却好!”娘娘落下地来,手抚二童头顶:“我也给你们取个名字,叫你们碧云、彩云,可好?”二童甚是乖巧,趴下磕头:“谢师父赐名。”娘娘扶碧云、彩云两童儿起来,师徒们欢欢喜喜,布置洞府,以为乐养天真之所,从此便在这花果山水帘洞安居清修,参悟元始。
噫!娘娘不住此山还好,若住此山时,四百年后横祸飞来,师徒们三人俱遭毒手,娘娘香消玉殒,现出真形,将千万年功行尽付流水,有一位老爷出世,动摇三界,可知天数杳冥,怎可逆料?
2008-7-19 18:48
taisanh
第二十四章 噫吁嚱 问天不语徒苍苍
石矶娘娘在花果山水帘洞修持,正是那“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说不得乌飞兔走,瞬息光阴,三百余年只在弹指之间,殷商第三十代天子帝乙在位也已是二十九年了。
“师弟,往愆累积,劫运相寻,你我门下,多有三尸未斩之仙,合犯红尘之厄,杀罚临身,不免劫难。”元始天尊在碧游宫太初殿中坐下,向对面的通天教主说道。
“道非常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众弟子不得不历此劫难,方能成其正果,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教主喟然而叹。
“不知师弟作何打算?”
“唯循旧例耳。”
“若尽循旧例,则众弟子根行稍次者,虽用功夫千载,亦不免削去道果,堕入轮回,何时方得解脱朝元耶?我心甚悯之。”
“师兄既如此说,想来必定已有措置之策?”
“师弟请看此物。”元始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教主,教主接在手中,展开来细细观瞧,见上面朱红篆字,列了三百六十五个神位,分为八部: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善恶之神。
“师兄这是……”教主轩眉说道。
“前者因夏禹反天,诸神遭逢大难,多有缺位,上帝擢人暂代,也不过权宜之计,诸般职事每每迟滞难行,稽延至今。殷商六百年气运,于今将尽,成汤合灭,周室当兴,这是天道盛衰之理,世间杀伐必重,故昊天上帝欲立封神榜,将阵亡忠臣孝子,逢劫神仙,依劫运之轻重,循资品之高下,封为八部正神,分掌各司,按布周天,一者可使天庭职司分明,二者可借此褒扬节义,三者亦可使游魂超脱生死,免堕沉沦。”
“我闻师兄曾亲下幽都,想必就是为此封神之事了。”
“正是,只是兹事体大,愚兄不敢自专,特来与师弟商议。”
教主微微沉吟,瞑目沉思,片刻睁开眼来:“师兄此亦是好意,小弟自然听从,七日之后,请大师兄亦到碧游宫,我三人共议封神榜,师兄你看可好?”元始笑道:“但凭师弟安排。”
教主将封神榜交还元始,元始起身,与南极仙翁、白鹤童子俱回昆仑,教主送到宫门之外,自回内殿参详大数。
七日晃眼即过,这一日,乌云仙奉教主玉旨,登上钟楼,手扶鲸槌,将楼上铜钟连击三十六下,那钟声响动,洪如龙吼,遍彻三界八荒,这是传召三山五岳截教门人之号。石矶娘娘正在水帘洞中焚香静坐,听见钟声催唤,不敢怠慢,带了二徒,驾青鸾往东海碧游宫参拜掌教师尊。三人坐在鸾背,风生两腋,如飞云掣电,不消半个时辰,已到宫前广场,见碧游宫今日与常不同,五十四道宫门大开,众门人冠服整齐,鱼贯而入,娘娘急忙下了青鸾,引着二徒,随众人往大殿上来。
入得殿内,见阐、截教二教门下弟子俱已云集,有通天教主座下上四代弟子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有金光仙、虬首仙、灵牙仙、乌云仙、毗卢仙、长耳定光仙、金箍仙,有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三仙岛云霄、碧霄、琼霄三娘娘、西城山菡芝仙、彩云仙、蓬莱岛混元一气仙余元、羽翼仙、东海金鳌岛九天君、白云岛金光圣母、火龙岛焰中仙罗宣、丘鸣山火灵圣母、西海九龙岛四圣道人、九龙岛声名山吕岳道人等三千教主亲传弟子,俱已就座,敛声静气,殿内人数虽多,却是一片肃穆,鸦雀无声。
娘娘忙也寻蒲团坐下,碧云、彩云二童自来未曾见过这等阵仗,怯生生站在娘娘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娘娘在蒲团上坐下看时,见东面蒲团上,玉虚门中燃灯道人、南极仙翁、九仙山桃园洞广成子、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 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夹龙山飞云洞惧留孙、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崆峒山元阳洞灵宝大法师、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落迦山潮音洞慈航道人、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俱在座上,见娘娘看来,微微举目示意。
大殿正中,碧玉为山,流水为池,八卦台上,设了三张碧游床,元始、通天两位教主各据西东,上首一位老者,身穿葛衣,戴鱼尾冠,白发萧疏,手中芭蕉扇轻轻摇动,神情潇洒,这一位圣人乃玄都八景宫太上老君。
大师伯也到了,看来今日事有非常。娘娘心中一凛,将腰板挺了挺,坐得笔直。
玉罄一响,通天教主朗声开言:“众弟子,今日召集尔等,乃为一千七百年大较,成汤旺气将尽,周室应天将兴,汝等正逢其时,当有红尘之难,恐不免丧身之祸,沉沦轮回,不得解脱,故我请你两位师伯来,共议封神榜,立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分为八部,执掌周天诸司。其殷周之际,忠臣义士、随劫神仙,各依深浅厚薄,彼此缘分,按等分判:根行深者,成其仙道;根行稍次,成其神道,根行浅薄,成其人道,仍随轮回之劫。汝等弟子,各要小心在意。”
众弟子听了,纷纷低声议论,有多宝道人、南极仙翁在三位圣人身旁,多宝道人奉上笔砚,南极仙翁从袖内取出琉璃玉净瓶,将瓶中神水倒入砚台,那神水倒入砚台,光华灿烂,有如金液,此水乃九幽定魄泉、地藏眼中神血、玉虚宫三光神水、碧游宫天一神水和合而成,有凝神聚魄之功。凡世间生灵,不论人仙禽兽,若死后不入轮回,必然渐渐消弭,归于大化,以此神水书下真实姓名,元神魂魄方得坚凝不散。
元始天尊将榜文展开,提起笔来,微一沉吟,下笔如飞,写了数十个名字,递与通天教主,教主接过,也签完了,送与老子过目,老子看了,取印鉴押上,两位教主都用了印,老子将榜文弥封,复交与元始天尊手中,天尊命南极仙翁收起不提。
众弟子在台下,心中惴惴,毕竟不知何人上榜,何人无名。三位教主道:“今日立此封神榜,虽是天数所定,大较难逃,汝等弟子该有此难,也要各自修身定性,勿得自蹈烈火,致罹杀身之祸。”众弟子躬身拜伏:“弟子等谨遵教主教诲。”
签押已毕,老子、元始与弟子俱回,通天教主独坐碧游床,凝思运笔,写了两句:紧闭洞门,静诵黄庭三两卷;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命龟灵圣母、无当圣母展开与众弟子看。教主道:“今日立此封神榜,乃三界未有之事,成汤将灭,乃是天数,虽仙圣怎可逆挽?成汤之兴,我教顺势而为,为此有今日之繁盛,吾弟子与人间亦多有瓜葛,须当体会我言中之意,勿得轻忽,庶几可安身立命,证果有期。众弟子各散去罢。”三千弟子齐声诺诺,其中也有不以为然,意态轻浮者,当下众弟子出宫门各归海岛,石矶娘娘与众道友叙过寒温,也自回山。教主心中暗叹,教龟灵圣母、无当圣母将两幅字张挂在碧游宫前,命弟子朝夕讽诵,自己退入内殿,只留金灵圣母一人在座前。
“徒弟,我身边弟子之中,数你最知我心,你可知我为何独留你在此?”教主看着鼎中袅袅香烟,悠悠问道。
“徒儿无礼妄测,敢问徒儿之名,是否也在封神榜上?”
教主默然,垂下眼帘,半晌道:“金灵,你三尸已斩,道德已全,早脱生死,不入五行,本非犯戒之仙,然而为师却写你入榜,参与大较,你心中可有怨怼之意?”
“师尊乃掌教之主,此举必有深意,徒儿虽然不能全知,但只要师门有需,徒儿虽死不辞,绝无怨言。”
“好!果然是我碧游门下。”教主道,“你二师伯约我共立封神,这本来也不是坏事,我教下弟子尽多,成道者固多,仙道难成者亦多,便三百六十五名正神尽属碧游门下,却也算不得什么。但你二师伯心思向来深邃,为师的猜想不透,封神之事,内中仿佛别有玄虚,故为师签你入榜,将来无事则罢,如有万一,你有周旋之责,别个也不知我心,唯你可以信托,你可明白?”
“徒儿理会得,请师尊放心。”
“好,徒儿去罢,但愿我多此一虑。”教主眉间隐有忧色,双目微微阖上。金灵圣母躬身一礼,退出内殿,自回居处。
金阙云宫灵霄宝殿,帝俊坐于龙书案后,批阅天廷各司众神奏对,忽闻长天鹤唳,门外天将入殿禀报:“玉虚宫南极仙翁求见。”帝俊忙叫请入,相见已毕,南极仙翁道:“陛下,三教圣人已在碧游宫签定封神榜,掌教师尊特遣贫道来禀知陛下。”帝俊道:“仙翁辛苦。”叫左右奉茶,南极仙翁端过茶杯,喝了一口:“多感陛下盛意,贫道还要回去见师尊复命,不便久留。”起身要走,帝俊亲自送到殿外:“仙翁,与我回宫多多拜上掌教圣人,为我天庭些许小事,掌教圣人用心如此,俊深感不安。”“陛下何须过谦,贫道告辞了。”帝俊微笑目送,南极仙翁跨鹤而去,须臾已在天外。帝俊回过身来,脸色已变铁青,咬牙道:“封神乃封我天庭之神,签定之时,我却不得与闻,世间安有是理。”一掌击在殿前玉狮子上,那玉狮子微微一震,簌簌有声,呼吸间化为满天星屑,落下界去,成大片流沙,是为莫贺延碛,据后世玄奘西行所见,此地“径过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四顾茫然,人与鸟俱绝,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进雨”,几乎丧身此地。灵霄宝殿前众天将见上帝发怒,吓得浑身一哆嗦,帝俊自知失态,拂袖入殿。
人间世界,帝乙在位三十三年,崩,王后嫡子受辛即位,号帝受辛,帝乙在位之时,为其娶东伯侯姜桓楚之幼女姜氏为正妃,武成王黄飞虎之妹黄氏、濮侯杨士奇之女杨氏并为侧妃,受辛既登大位,即立姜氏为后。受辛为人,身长丈二,腰大十围,面如烈火,目若朗星,唇似朱涂,齿排齐玉,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才力过人,手格猛兽,驾前大臣有太师闻仲、首相商容、武成王黄飞虎,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因此四夷拱手,八方宾服,八百镇诸侯尽朝于商——有四路方伯率领八百诸侯,东伯侯姜桓楚,居于东鲁,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每一镇方伯领二百镇诸侯,共八百镇诸侯属商。
帝受辛七年春二月,有报到朝歌,北海忽有袁福通等七十二路妖魔,恃其妖法怪力,戕害生民,因是妖魔作祟,北伯侯崇侯虎虽有雄兵,征战数番,不能取胜,反损兵折将,因此天子下敕,命太师闻仲往北海弭平妖魔。闻太师持白髦黄钺,浩荡北征,天子亲为饯行,送出都门不提。
这一日乃三月十四日,首相商容出班启奏,明日乃女娲娘娘降诞,请君王驾临城南女娲行宫降香。受辛准奏,旨意传出:次日天子乘辇,随带两班文武,往女娲宫进香。
銮驾出朝歌南门,家家焚香设火,户户结彩铺氈。三千铁骑,八百御林,武成王黄飞虎保驾,满朝文武随行,前至女娲宫。天子离了龙辇,上大殿,香焚炉中;文武随班拜贺。降香已毕,天子且不回朝,信步回廊之下,闲看宫中景象,见行宫殿宇齐整,楼阁丰隆,华丽非常,胜于帝王之家,受辛且行且赞。
“小玄,快去。”大殿房梁之上,立了两头天狐,一狐浑身纯白,后生九尾;一狐后生六尾,浑身漆黑,只是毛尖已转白色,亮然如披银霜。白狐轻摇九尾,对身边玄狐低声吩咐道。
“是,姑姑。”玄狐应了一声,将身体一晃,黑气如虹,斜斜划了一道弧线,透入女娲娘娘圣像。白狐见黑气去了,低首一口气轻轻吹出。
且说受辛看了宫中陈设,正欲转身出殿,平地一阵冷风旋过,殿中幔帐飘飘扬起,当中现出女娲娘娘圣像,国色天姿,瑞彩翩跹。受辛不由抬头观看,忽见那女娲像眼波流转,梨涡浅现,颊带红晕,对自己粲然一笑,受辛怔了一怔,揉眼再细看时,见娘娘圣像眉如春山,眼如晨星,浅笑盈盈,云鬓如雾,衣袂飘摇飞举,婉然有如生人,一时看得呆了,只是怔怔立着不动。便在此时,风住息消,幔帐轻轻落下,遮断视线,唯见一片黄幔,波澜不起。受辛痴痴仰首而立,叫左右:“取笔砚来。”侍驾官忙取将来,献与天子。天子深润紫毫,在行宫粉壁之上作诗一首: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首相商容见天子此诗不雅,上前奏道:“女娲乃上古之正神,朝歌之福主。老臣请驾拈香,祈求福德,使万民乐业,雨顺风调,兵火宁息。今陛下作诗亵渎圣明,毫无虔敬之诚,是获罪于神圣,非天子巡幸祈请之礼。愿主公以水洗之。恐天下百姓观见,传言圣上无有德政耳。”连奏几遍。受辛方才回神说道:“朕看女娲之容有绝世之姿,因作诗以赞美之,岂有他意?卿毋多言。况孤乃万乘之尊,留与万姓观之,可见娘娘美貌绝世,亦见孤之遗笔耳。”言罢回朝。
三十三天之外,青灵宫前,幡幢飘扬,羽葆摇光,金童玉女对对排列,九天玄女宫髻高挽,长裙曳地,手托一幅卷轴,翩然走出宫门,立在玉阶之下,将手中卷轴一寸寸徐徐展开,只见云光缥缈,紫气回旋,当中现出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山水尽处,二十四座白石拱桥横贯虚空,遥遥现出飞云烈焰,几处宫殿嵯峨排列。
玄女转身侧立,向宫内躬身:“诸事已备,请娘娘起驾往火云宫贺寿。”就听宫内一派仙音嘹亮,香风滚滚,一队队女仙手持笙箫管弦,分左右出宫,当中女娲娘娘神情肃然,缓缓出宫,云华夫人、风后、素女、麻姑、姑射仙子、巫山神女左右簇拥随行。
众人踏过青山绿水,徐徐而行,无须多时,已到白石桥前,女娲娘娘抬头看了看宫前匾额,上面三个紫金大篆:火云宫。娘娘立在桥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先迈过桥梁,宫前几名神将见娘娘圣驾到来,忙躬身施礼,娘娘轻轻挥了挥手,神将各自退下,娘娘缓步入宫。这一座大殿空空荡荡,荒凉旷远,别无陈设,唯殿中央有一炉沉香,炉盖上狻猊微微张口,吐出滚滚青烟,氤氲散开,充满殿内。
烟气朦胧之中,隐约可见地上摆了三个蒲团,中间蒲团上一人顶生龙角,披发垂头,捧着一个石盘(龟甲),摩来弄去,时而瞑目沉思,时而喃喃自语;东首一人牛首人身,身边地上各种药草、丹药堆积犹如小山,面前放着一口小小铜鼎,鼎中药沸,散发出浓重的药气,牛首人全神贯注,盯着鼎中药物,不时用一根小小黑木伸入鼎中搅拌几下,又从一旁抓几把药石扔入鼎中,再以黑木搅拌几下;西首那人盘膝枯坐,犹如石刻一般一动不动。
女娲轻轻叹了口气,举袖拂开烟气,双膝微曲,向当中那人躬身行礼:“兄长,今日兄长降诞,小妹特来给兄长请安贺寿。”三人充耳不闻,谁也不曾抬头向女娲看上一眼。
这等情形,娘娘已是司空见惯,当下提高语声,又说一遍:“兄长降诞,小妹给兄长请安贺寿。”当中那人自是伏羲皇帝,闻言似是微微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石盘,将面前长发拨在一边,抬眼细看来人。娘娘肃立不动,伏羲帝看了一会,忽地哈哈狂笑:“又是三月十五了吗?多谢你又来看我,果然是我的好妹子!”“今日乃兄长降诞,小妹自然记得。”“记得,记得,你自然记得,今日不但是我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你便是想忘记,却也是有所不能罢。”“兄长何出此言,小妹怎会忘记兄长生日。”伏羲帝冷笑不语,过了一会,又道:“我的好妹子,圣人娘娘,我来问你,你将我三人囚在此地,一年也就这一日来看我一次,敢问圣人娘娘,我三人到底何时可得再见天日?”“兄长与两位皇爷身份非同寻常,若法身现于三界,诚恐天地不安。”女娲又微微躬了躬身。伏羲帝听得此言,仰天大笑:“不安?哈哈哈哈。我三人被囚于此地,三界就十分安宁了么?”忽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捉住女娲手腕,伸袖一拨,面前虚空化开,伏羲帝拉着女娲手臂,手指下方万丈红尘,“你来看!”只见下方亿万里山河,东西南北,四道杀气如狂龙一般滚滚莽莽,绵延四方,将朝歌围在中央,朝歌城红气黯淡,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这神州大地,处处狼烟,千千煞气,万万杀劫,可曾因我三人不出而减?”“有生必有杀,这是劫运循环之理。”“好好好,说得好,偏你等所为,便合天地自然之理,我等若出,便令三界不安。你若果真有心,怎不将那几位也囚于此地?”女娲默然不语,将手一拍,女仙素娥对对入殿,鼓瑟吹笙,翩翩起舞。伏羲帝见此情形,冷笑一声,放开女娲手腕,回身坐回蒲团,依旧将石盘拿着手中,反覆把玩。那神农、轩辕二帝,任伏羲、女娲高声对答,女仙玉女笙歌燕舞,视若不见,听若不闻,一个专心静坐,一个熬煮药物,更不理会身外之事。
女娲娘娘负手静立出神,忽然心头微微一动:这孩子焉能如此?回身向伏羲帝一躬:“兄长且慢慢赏观歌舞,小妹宫中有些事情,先告退了。”伏羲帝嘴角微含讥笑,并不理睬。
娘娘带了玄女、风后、云华数人,自回太素天青灵宫,吩咐彩云童兒把后宫中金葫芦取来,放在丹墀之下;揭去芦盖,用手一指。葫芦中有一道白光,其大如线,高四五丈有余。白光之上,悬出一道幡来,光分五彩,瑞映千条,名曰“招妖幡”。童儿将此幡摇了几摇,不一时,一头白狐穿云破雾,从下方来到宫前,那白狐伏在宫前,慢慢立起,化为一名婀娜白衣女子,正是女娇,只是往日之女娇,眉梢眼角尽是温婉;今时之女娇,脸上唯见恨意寒气。九天玄女在宫前看见女娇,暗暗叹息,说道:“女娇,娘娘传你入见,你要小心回答,勿惹娘娘动怒。”女娇也不说话,屈了屈膝,径自入宫,在宝座前下拜:“娘娘圣寿无疆!”女娲娘娘在座上,神色奇异,也不知是喜是怒:“女娇,你为何做下此事?连我清名也是有亵。”“娘娘,女娇有万死之罪,只求娘娘宽限数十年,女娇自到娘娘座前领死。”“女娇,我知你所为何事。只是过于执着,并非好事,况天下将乱,你又何必自增罪孽?”“天下既将大乱,也不多我小小女娇一人。”“女娇,你抬起头来。”女娇抬头,女娲娘娘低头深深注视女娇双眼,女娇并不避让,与娘娘久久对视,许久,娘娘一声长叹:“罢了,女娇,我也不追究此事了,你去罢,好自为之。”“女娇谢娘娘恩德。”女娇盈盈拜了四拜,起身小步后退,将出宫门,女娲娘娘忽又叫住道:“女娇,你如此执着,恐将来不免悔恨。”“谢娘娘赐言,女娇决意如此,乃我自择,百死无悔。”女娇深深下拜,转身出宫,向玄女、风后、云华等人微微躬身,冉冉远去。
众人立在宫前,看着女娇孤单娇弱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天尽头,心中百感交集,默默无语。
2008-7-20 19:49
taisanh
第二十五章 藤头结子貌如花
虚空漆黑,万古常夜,伸展到无涯的尽头,没有一丝光线,一种巨大的悲怆充塞于这片无涯的黑暗中,令人禁不住哀从中来,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
光,一点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黑暗的中央,那丸清光团团而转,星芒渐盛,生出千百道漫漫素天金气,晶莹滉漾,犹如曲臂银河,随光而转,或隐或现,似波似浪。
点点萤光陆续浮出,细看时,不是萤光,却都是一个个人面,奇奇怪怪,或生双角,或有三目,或生獠牙,或长红须,那些人首俱面朝上方,满脸悲愤,睁睛怒目,大张着嘴,似在大声呐喊,偏是听不到一点声息,虚空中的莫名悲怆之意却因此越发强烈而盛大,如有实质,浓稠沉重,低低压将下来。
人头密密匝匝,须发怒张,随旋臂银河飞速旋转,无声的喧嚣振荡出无形的波浪,在虚空中流淌奔腾。
夜更黑,光更炽,却无半点暖意。
朝歌南门十字街头,乃天下第一的繁华之地,行人如织,熙来攘往,每日闹哄哄的直到日落。四方杂耍人等,那卖药的,卖艺的,歌舞的,俱辐辏此地。无非是些扛鼎走索,吞刀吐火之流,往来人等东一簇,西一堆,都立在地下看,不时哄然叫好。
这一日,有一道人,披发跣足,大红道袍,腰间别着一个朱红葫芦,背着一张曲颈玉石琵琶,拄着一条弯弯曲曲,节节累累的黑纹藤竹杖,从西边道上踟蹰走来。
走得近了,道人将藤杖插在道边泥土里。取过背上琵琶,铮铮鏦瑽,刚硬短促,将琵琶拨了几声,道人口中唱道:“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音调嘶哑苍凉,虽然低沉,市上喧腾却遮他不住,一径儿透入众人耳朵。
众人被他歌声所感,齐把眼来看他,见这道人花白头发,胡须凌乱,刀刻似的皱纹堆满脸上,琵琶不停,口内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均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众人听他唱得好,渐渐便围上来,道人听得脚步声,两耳耸动,抬起头来,双目翻白,微微颤动,原来是个盲道士。
道人听得众人围得多了,便停了歌声,将琵琶横在地上,将腰间葫芦解下,倒转过来,摇了几摇,倾出一颗葫芦籽儿,用手捻了,一拐一拐,将藤杖从土里拔出,将葫芦籽儿丢在那孔里。原来这道人不但是个盲人,还是个瘸子。
道人将葫芦籽儿埋在土里,退后一步,口中念了几句词儿,喝声“疾!”可霎作怪,只见地下生出一条藤儿来,就渐渐的长大,便生枝叶,然后开花,便见花谢,结一个小葫芦儿。一伙人见了,都喝采道:“好!”道人微笑向四周拱手,从腰间掣出一把朽烂木剑,举起来,“嚓”的一剑,将那嫩绿葫芦儿劈成两半,便见葫芦内红光一闪,迸出一个小小孩儿,只有三寸来长,满地下跑,煞是伶俐,众人又轰然喝彩。
道人招招手,那小孩儿便走近前来,道人弯腰,吹一口气,便见孩子眼见的就长起来,须臾长得有十六七岁大小,身姿玲珑曼妙,眼带桃花,黑发如瀑垂到脚跟,却是个美貌女娃儿,且是赤条条的寸缕不着,袅袅娜娜,向道人盈盈拜了一拜,叫一声“师父”, 人群中妇人女子见了,脸红耳赤,向地上啐了一口,都匆匆挤出人群,男子们却看得眼直,都舍了那些杂耍人,一发围上来,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女子嫣然一笑,将地上琵琶拾起,横在胸前,叮咚拨弹,婆娑起舞,但见她纤腰乱扭,玉腿飞扬,黑发飘扬,妙处隐现,把一众人等看得眼中喷火,神魂摇动,难以自主。
人众之内,却有个白发婆婆,拄着竹杖,看着这裸女艳舞,冷笑不已。那女子跳到急处,满场乱旋,此去彼来,香风飘荡,众人益发痴了,千百道目光直勾勾的跟着女子转东转西,有那三二十个血气壮旺的少年郎已是鼻血长流。
正看得好时,前方忽有鸾铃声响,马蹄翻动,一队御林军护着两名文官,从宫城方向驰来,见众人堵住道路,当前校尉大声喝道:“天子张贴皇榜,庶民人等速速闪开。”众人正看得好,一个个如痴如醉,哪里理他。校尉大怒,扬起马鞭,夹头夹脑打将下来,打得那些人皮开肉绽,痛吼连连,方才稍稍让开,拥着两名官儿往人堆里走来,那女子飞舞正急,见官军闯来,忙躲在道人身后。那二名文官见得这美貌女子赤身露体,因刚才舞得急了,吁吁娇喘,酥胸起伏,浑身香汗晶莹,水淋淋的更觉撩人,心魂一荡,心念一转,用手一指那瞽目道人,厉声喝道:“兀那泼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是将什么妖法在此蛊惑黎民,青天白日,伤风败俗。左右,与我速速拿下。”众军口中应诺,惑于女子美色,却无人驱马上前,道人指着两名官儿,大笑道:“天下行将大乱,八百州白骨丘墟,三万里血海翻腾,汝二人将来正不知死于何地,兀自在此作威作福,堪笑!堪笑!”那二官闻言越发大怒,高叫道:“这妖道反了,反了!汝等还不作速上前将妖道妖女擒下,莫非也要通同作乱不成。”道人哈哈大笑,将手中烂木剑对着葫芦藤儿拦腰一截,那藤头儿掉将下来,只听得群马悲嘶,众军连同两名文官座下马头都滚落下来,腔子中骨嘟嘟冒出血来,流了遍地,都摔下地来,乱作一团。道人拍手欢笑,扯过那女子来,往前一推,只见一阵白雾,钻入琵琶中去了,道人扔了木剑,拄着藤杖,一拐一拐往人群里来,看着他腿脚不便,不知怎地却滑如泥鳅,东一撞,西一弯,等那二官与众军从马血污里爬将起来,道人早已出了人群,去得远了。那白发婆婆立在原地,看着道人背影,暗暗留心掐算,心上已明了六七分,待要追去,眼前却还有一桩事儿,只得暂住。
且说这二官乃是受辛驾前上大夫费仲、尤浑,天子旨意来南门张挂皇榜,不想却遇上这个道人,吃了一场大亏,二人恼羞成怒,急叫兵马司牵来新马,又叫兵马司转报与武成王黄飞虎,言道妖道如此作为,如此言语,武成王传令闭了城门,四城搜捕那瞽目道人。二人整顿了衣冠,依旧来挂这皇榜,费仲从袖内取出一幅丹青,悬在城楼之前,尤浑又在旁贴了一张黄纸。众人受了一场惊吓,这时回过神来,看那丹青榜文,只见画上乃是一名少女,霓裳羽衣,翩然有如天人,论其容貌,仿佛犹在方才那琵琶女之上,又来看这榜文,大意云:“朕梦中见一仙子,此后常相思念,若哪家女子有此容貌,报于朝廷,朕不吝千金万户之封赏。”众人虽然眼热高官重赏,奈何这等美女,世间何人见过,都摇摇头走开。
原来受辛自当日偶见女娲容颜,此后想念不已,终日神思恍惚,寝食俱废,将一后二妃,三宫六院,尽皆冷落,只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当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这日,春光明媚,因到御花园赏花解闷,见牡丹花开得正盛,姚黄魏紫、粉白黛绿,灿若云霞,天子见此美景,烦恼稍减,就于牡丹亭九龙桌上展开纸砚,提起羊毫,思量要画一幅牡丹图,不期因日思夜想,神魂不属,放笔看时,却是当日所见女娲形容,含情脉脉,颜色如生。受辛一时心头迷糊上来,却又痴了,自己坐在厅内,将画儿摩挲,自怨自艾:朕虽万乘之尊,富有四海,宫中粉黛数千,在朕看来真是有如尘土,若能得这般颜色长伴左右,朕将这亿万里江山看得正同敝屣,乌足可惜?
忽宫人传报,费仲、尤浑见驾,受辛命传来,两人见了天子,朝见已毕,这二人都是谄佞小人,善伺上意,见受辛面带愁容,郁郁不欢,费仲启道:“臣观陛下颜色不展,不知何事忧烦。”受辛便将画儿与二人看,道:“朕自那日见过女娲娘娘姿容,颜色艳丽,绝世无双,朕空有三宫六院,无当朕意,恨不能将这般颜色取回宫中,奈何,奈何?”尤浑看了一看,笑道:“大王原来为此事忧愁,以臣看来,此事容易。”受辛道:“卿莫说胡话宽朕之心,朕也知此乃大神,不可亵渎,况只是圣像,又非生人,如何取来?”尤浑道:“臣不敢大言欺君,若言取回女娲娘娘,此事当然不易,若大王只要这般颜色,却是容易。”费仲亦微微而笑。受辛见二人神色,仿佛胸有成竹,喜道:“这等说卿等果有妙策,快快与朕说来。”二人奏道:“陛下今为天下之主,奄有万国九州,生民亿兆,皆为陛下子民,焉知天下无有绝色长得如女娲娘娘一般?大王只要将此像画影图形,传布天下,旬月之间,管教大王得偿所愿。”受辛大喜,命二人速速如法施行,二人辞了天子,叫画工描摹了数百份,散布四方,自己两人奉了受辛亲笔,往朝歌南门亲自张挂。
两人挂了丹青榜文,立马在旁等彀多时,并无一人前来揭取,料想人海茫茫,也不能一日成功,正欲拨马回府,只见人丛中走出一名年老婆婆,拄着竹杖,笃笃的走上前来,两人看那婆婆怎生模样:
腰跎背曲,面瘦皮宽。眉分两道云,髻挽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发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一身粗布衣衫洗的发白,摇摇颤颤,走到跟前,张眼看了一会,探出瘦骨嶙峋的一条手臂,将黄纸榜文一把扯下,转身便走。
费、尤二人瞿然一惊,军士执戈拦住那老婆婆,喝道:“那婆子,天子榜文非同儿戏,你是哪里来的老乞婆,也敢揭这榜文?”那婆婆拄杖昂然而立,全不畏惧,费尤二人抬手止住军士,下马上前,细看那婆婆,虽然年迈衰朽,却是苍形鹤貌,眼内隐有金光,他二人即位至大臣,也是有些见识的。两人躬身道:“婆婆有礼了,既揭此榜文,必有指教。”那婆婆将头点了一点,道:“二位大夫要知画上人儿去处,随老身来。”自己转身笃笃的便往前走,其疾如风,费、尤二人忙上马率众军跟上。
不一时,转到大安坊,费仲认得是自家门首,那婆婆住了脚步等他们,费仲心中疑惑:莫非这样女子在我家中?我却未曾见过,下马来,与尤浑一起领着那婆婆往自家大堂上来。大堂正中,悬着一幅金碧山水。费仲本是冀州人氏,久在朝歌为官,思念家乡,花了许多钱财,请巧手绘了这幅冀州山水图,挂在正堂,聊解思乡之苦。
那婆婆到了堂上,便不再走,将竹杖在地上拄了一拄,向费仲要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含在口里,“噗”的一口望堂上那图喷出。费仲心中肉痛,正要喝问,就见那图上水气氤氲,起了变化,那山山水水,远远近近,一似活了过来,费尤二人又惊又喜,便不再说话,那婆婆挥袖往上一扑,只见那山水由远而近,冀州城已在目前,越来越近,遮蔽视野,忽地里眼前一花,众人已立在冀州城中一座府邸之前,府门上四个大字:冀州侯府。众人立在道边,那路上行人挑担提篮,骑马赶车,川流不息。
费仲乍见家乡,抬步向前和人招呼,却见那人视若无睹,一头往费仲身上撞来,费仲急待要躲闪,那人已穿过那身子,往西去了,费仲骇出一身冷汗,回头要问那婆婆,却见侯府大门洞开,有几名仆婢扶着一位小姐,袅袅婷婷,走出门来。
费尤二人看那小姐相貌,但觉脑中嗡然一响,热血上冲,你道为何?原来那小姐相貌,与受辛所画一模一样,那妩媚动人之处,更是丹青不能描摹。
小姐出了门,有家将抬了轿过来,仆婢扶小姐上轿,家人叫声:“小姐起轿,闲人回避!”行人都立在两边,轿夫抬起轿子,如飞走去。费、尤二人怔怔呆呆,只听那婆婆声音在耳边道:“这是苏家小姐,小字妲己,年方一十六岁,二位大夫欲访画上之人,只此便是。”说到此处,忽听有人“嗤”的一声冷笑,一阵白光闪过,冀州景象已消,原来还在费府大堂之上。
费尤二人惊疑不定,听得门外有歌声传来,众人往外看时,便见先前那红衣道人一拐一拐,拄着黑纹藤杖,正从门首经过,背上琵琶却已不见。费、尤二人大怒:“这妖道,正要寻你,不想自己撞上门来。”喝令军士“拿下这妖道!”军士按刀执戈,如狼似虎,扑向那道人,那道人嘻嘻一笑,只一闪,那些军士都落了空,都扑在一起,道人拍手唱道:“妖氛秽乱宫庭,圣德播扬西土。要知血染朝歌,戊午岁中甲子。”拖藤杖往西便走,只听那婆婆喝声:“休走!”持竹杖在后急追。待那些军士从地上挣起来,道人与婆婆俱已失了所在,费、尤二人怏怏作罢。好在已访得绝色所在,不敢耽搁,急进宫来见受辛,如此这般,将情形禀明,受辛大喜,随命费、尤二人为特使,连夜出发,往冀州问冀州侯苏护取女进宫,两人领命,打点上路不提。
却说那婆婆赶道人,前走的如风驰,后赶的如电掣,无移时已到朝歌西城,但见城门已然落锁,城头角声呜呜,暮霭满天,归鸦数点,哑哑而飞,道人到了此处,哈哈一笑,将藤杖一点,身化一道长虹,飞越七丈城墙,径自投向西方落霞光里,那婆婆清叱顿足,化一道白虹,紧紧跟上。只见两道虹光,一先一后,穿过层层暮云,划空疾行。
半晌,道人见甩不脱婆婆,霍然顿住虹光,扶杖而立,道:“兀那婆子,你追我作甚。”只见他面貌已变,眼也不盲,腿也不瘸,修眉凤目,俊秀异常,头发漆黑,身形颀长挺拔,立在重重火烧云里,映着金红落日,身周如有劫火飞腾缭绕。那婆婆冷笑一声,也显出真身,只见她一袭白衣,长眉入鬓,飘飘若仙,正是女娇。
长风浩浩,女娇广袖翻飞不已,森然寒声道:“帝鸿,你这恶贼,奸伪无比,这当口尚且明知故问。”那道人微微一愕,继而了然大笑:“我亦非帝鸿,帝鸿亦非我,你莫要弄错了。”“恶贼毒计杀我夫君,今日怎地不敢承认?奸贼,你纳命来!”霍地双掌一错,在胸前急速划了一个十字,但见虚空破开,四道黑线纵横交错,便向那道人割去。她借轩辕坟之地利隐修六百年,内丹已然圆满,一身法力亦恢复了七八成,今日乍见仇人,焉得不怒,一见面便使出这开天剖玉术,要取仇人性命。四道黑线乃女娇以本命真元破开虚空,借混沌原力以攻敌手,无坚不摧,无物不破。只见四道黑线呜呜低鸣,将万重火云一分为四,刹那间已及道人之身,道人挺了挺胸,傲然不避,四道黑线,闪电般交叉切过,道人身躯已作四截,女娇亦是洪荒成道,虽未将帝鸿放在眼里,却未曾想如此容易,微一愣神,却见道人哈哈大笑,四道黑线如刀过水,道人身躯依旧合在一处。女娇脸色微变,心道:六百年不见,这奸贼道行倒是见长。往前踏出一步,发声尖啸,此乃九幽摄魄魔音,啸声一起,周天风起,四方云涌,尖厉的狐鸣冲天彻地,如海啸,如惊雷,如天崩,如地陷,一浪高过一浪,无边无际,千里金云起伏激荡,将道人团团困住,道人如波中一叶,摇摇晃晃,手抚胸口,蹙额皱眉,似是痛苦异常。女娇今日立意要留下仇人性命,为大禹复仇,哪里容道人喘息,啸声未绝,女娇摇了摇头,身后陡然出现九道白气,有数百丈高下,夭矫挺折,如龙如蛇,一齐向道人呼啸怒卷而至。道人忽地诡异一笑,按在胸前的手掌倏然高高扬起,将一物抛在空中,原来是一面赤铜古镜,那铜镜在空中团团飞旋,翼翼飞腾,金芒四射,有如烈日当空,无数太阳乌带着熊熊火焰,从镜中纷纷飞出,与那九道白气斗在一处,一时空中乌鸣羽飞,焰火滚滚。女娇身穿冰绡衣,任四周劫火燎天,浑然不惧,双臂一张,那九道白气中射出道道白芒,见风就化为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无角螭龙,俱只有三尺长短,满空往来游动,所过之处寒气森森,千万太阳乌口碰太阳真火,爪抓翅扑,与冰魂螭龙厮打不已。风雷怒吼,水火荡漾,女娇脚踏风云,掣出轩辕剑,高举过顶,黑气苍苍,破天下击,道人将黑纹藤杖晃了一晃,化作一柄长剑,直下而上,来格轩辕剑,只听锵然一声响亮,道人长剑如蝶飞碎,轩辕剑毫无阻滞,如电光霹雳,霍然划下,将道人斩为两半,数片乌金翎毛飘转飞旋,满天太阳乌悲声齐鸣,一瞬间化为乌有,赤乌镜从空中滴溜溜坠将下来。文命,我今日取了这狗贼性命!女娇劈出这一剑,脸上红晕微现,正欲伸手接住赤乌镜,心头警兆忽现,霍然转身,只见道人立在里许之外,手中托着一个大红葫芦,葫芦内里边一道白光如线,起在空中,现出七寸五分横在白光顶上,有眼有翅。道人口里道:“请宝贝转身!”那物在白光顶上一转,女娇心知不好,急抽身闪躲,未曾完全躲得开,那白光无形无质,早将女娇身后一道白气斩去半截,女娇大叫一声,血雨满空飞洒,现出白狐原形,身后九尾已有一尾从中而断,一时间无力动弹。道人立在无边火云之上,发髻散乱,面色青白,大口喘息,袖口一张,赤乌镜如鸟投林,飞入道人袍袖。原来他虽使狡计,以身外化身之术偷袭伤了女娇,亦已竭尽全力,心中思量:却要不要取这白狐性命。忽见女娇怀中轩辕剑剑身急振,苍然龙吟,雄浑之极,一道清光从剑上腾起,荡开云雾,化为一高大人形,龙行虎步,双目如电,将手一招,轩辕剑跳入掌中,那人横剑当胸,剑吐千丈青炁,向道人拦腰斩来。道人一见此人相貌,脸色大变,他与东君系出同源,如何不识此人,骇得魂飞天外,一时间不及细辩其中玄妙,急晃身化作长虹,瞬息已在万里之外。
那人收剑弯腰,手指轻轻抚过女娇脸颊,有一滴眼泪从虚无中流出,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女娇额头。女娇迷迷糊糊,若有所感,双目微微睁开一线,忽见此人容颜就在眼前,一喜而醒,大叫:文命!伸手去捉那人手臂,却捉了个空,那人脸上闪过一阵哀戚之色,身形忽而荡漾模糊,须臾消失在虚空中。
女娇坐起身来,复了人形,白衣上血迹鲜艳,犹如缤纷落英,捧着轩辕剑,将冰凉的剑身贴在脸颊上,喃喃低唤:文命!文命!剑身微微振动,清光忽明忽暗。
2008-7-20 19:52
taisanh
第二十六章 狐兮狐兮狐不归
受辛七年九月初一,恩州驿。
夜庞大的身躯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将世间的一切吞噬。
“是时候了,小玄。”高处,深沉的黑暗里,一个声音仿佛耳语。
“可是,姑姑……”另一个声音微微有些犹豫。
“怎么了?那软红十丈,尘世繁华,不是你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么?去罢,小玄,唯有如此,你方能提前达成心愿。”娓娓温婉的声音。
片刻的沉默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去,姑姑!”
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漆黑的夜幕中掠过,稍纵即逝。
冷风萧然四旋,下方驿馆中有灯火亮起,隐约传来人声,不过盏茶工夫,复归于沉寂。
受辛七年九月十三日晚,冀州侯苏护奉旨送女妲己到朝歌,在金亭馆驿安置。
原来费仲、尤浑当日领了王命,急马出京,赶到冀州,向冀州侯宣读今上旨意,孰料冀州侯大骂天子好色荒淫,扯碎诏书,将费、尤二人打出冀州。
二人受了这一场羞辱,又恨又愧,不敢就此回朝覆旨,径到崇城见北伯侯崇侯虎,言苏护如此,崇伯怒而发兵,不想交战数日,互有胜负,后竟失利,幼弟黑虎为苏护部将郑伦所擒。侯虎愤恚,将兵马围困冀州,只是不得攻下,费、尤二人忧心如焚,所赖西伯侯姬昌与侯虎、苏护都素有交谊,闻听此事,特命西岐大夫散宜生到冀州下书讲和,双方竟而罢兵,化干戈为玉帛,一场大乱消于无形,苏护因此送女到朝歌见君。
六十年来,侯虎威加海内,诸侯敬惮,经此一事,天下知崇伯已老,无能为矣,而西伯姬昌令名达于四方,隐然而为西北四百诸侯之长,受辛懵懂,不知其理,兀自欢喜,诏敕发下,北伯、西伯、费仲、尤浑各有赏赐加封。
受辛七年九月十五日,天子升殿,苏护偕女上殿面君。
九龙桥上,一女云鬓高挽,素色衣裙,不施粉黛,款款行来,一路云烟叆叇,暗香浮动,宫中数千侍卫,息为之窒,目光迷蒙,不离左右。
至九间殿滴水檐前,妲己高擎牙笏,进礼下拜:“罪臣之女妲己,愿天子万年!”莺莺娇软,脉脉情多,只这一声,风过春江,万里潮来,卷入受辛心底。受辛神魂飘荡,紧紧按住龙书案,站起身来,俯身向前,颤声道:“平身抬头!”妲己应声盈盈起立:“谢陛下!”素面轻抬,眼溜清波,受辛忘了呼吸,呆呆而立,妲己目视君王,含情一笑,九间大殿上一瞬间云开月明,皎然孤光,太液莲飞,清扬婉兮,山河失色,烟笼水凝,家国何在?不但受辛失态,满朝君臣无不目荡神驰,殿中寂寂无声,连苏护在旁,亦感心旌动摇,殊难自制,强加遏抑,心中大是疑惑:吾女生长闺中,含苞未放,何时竟妍媚如斯耶?
良久,受辛稍复神志,令左右宫妃:“挽苏娘娘进寿仙宫,候朕回宫。”又叫当驾官传旨:“赦苏护满门无罪,听朕加封:官还旧职,国戚新增,每月加俸二千石,显庆殿筵宴三日,众百官首相庆贺皇亲,夸官三日。文官二员、武官三员送卿荣归故地。”苏护谢恩下殿,天子还宫,同妲己在寿仙宫筵宴,当夜成就凤友鸾交,恩爱如同胶漆。自此而后,受辛将六宫粉黛,看得瓦砾土块一般,独与妲己朝朝宴乐,夜夜欢娱,正合后人白乐天之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朝政隳堕,章奏混淆,不觉光阴瞬息,日月如梭,已到岁末年关,八年正旦,有五色凤凰自九天之上降于岐山,清鸣相和,声闻千里,西北远近诸侯进表西岐称贺,当有崇伯侯虎报到朝歌,受辛不以为意,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彼昌何为?”群臣退朝,摇头叹息:“王不可谏矣!”
东海流波,万里鲸涛,波涛之间,一席浮于海面,随波起伏,几人坐于席上,面前摆了些猩唇象髓之类,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只听一名苍髯道人高声道:“申公老友,三位掌教老爷齐聚碧游宫,立下封神榜,却不知究竟何人可得三位老爷青眼,兴周灭商,斩将封神,成那万世功业也?”言下颇有艳羡之意,对面一名清俊黑衣道人高冠举酒,微笑不答。旁边一名白衣文士甚是机灵,见清俊道人如此神色,折扇轻摇,拈着唇边几撇黑须,笑道:“凌虚道兄,你怎恁地没有眼力见儿。申道兄乃元始老爷亲传高足,咱们教主、几位师兄平日都颇喜欢看重,一身而得两位教主青睐,除申道兄外,我两教之中更有何人?这封神大任,除申道兄外,别无其人,不问可知。”清俊道人自己心中亦正是作如此想,见卧龙先生恭维,洋洋自得,假意谦道:“我入门未久,道行浅薄,怎能担此重寄,卧龙道兄休得取笑。”苍髯道士听了卧龙先生所言,恍然大悟,高声嚷道:“申公老友,休得拿腔作势,瞒哄我等,老友将来荣膺重任,建不朽功业,却不可忘记我们几个老兄弟啊!”卧龙先生也道:“正是,我等都要仰仗申道兄提携!来,来,来,申道兄,我敬你一杯。”亲将清俊道人面前酒杯斟满,举杯相邀,那苍髯道士凌虚子不甘落后,也举起杯来。三人杯碰一处,道一声:“干!”仰脖一饮而尽,相顾大笑。
凌虚子酒酣,拍腿作歌:“鲸吸鳌吞数百杯,玉山谁起复谁颓。醒时两袂天风吟,一朵红云海上来。”卧龙先生持扇半掩面目,双颊晕红,醉眼乜斜,翩翩起舞,口中亦唱道:“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九百年。腰下剑锋横紫电,炉中丹焰起苍烟。才骑白鹿过沧海,复跨青牛入洞天。小技等闲聊作戏,无人知我是真仙。”眼波横过两人,竟颇有妩媚之意,凌虚子被他眼色一勾,也站起来,手舞足蹈,踉跄相对歌舞。清俊道人看着二人,脸有嘲讽之意:你一小小白花蛇儿,伏气吞烟,未窥堂奥,不成道德,却也敢胡吹大气,自称真仙,那青牛也是你这长虫骑得的么?心中暗笑,口内不言,也以金箸击打面前酒壶,摇头晃脑,歌啸相和。
这清俊道人正是申公豹,因凌虚子、卧龙先生两人在碧游门下听讲,申公豹亦常往来碧游,偶遇二人,只说自己就是申公,因机缘凑合,得元始垂青,拜在门下,习得秘法,脱胎换骨,返老还童,那二怪虽然成精年久,终是蠢物,心思单纯,见他气息神情,巫蛊左术与申公无异,不疑有他,依旧把他做老友往来,又因申公豹天赋异禀,又得教主宠溺,几百年来道行见识已远出两人之上,因此上两人平素就把申公豹巴结得紧,此刻见申公豹有份封神,名垂千秋,更是着意奉承,也不消多说。
三人饮罢多时,俱喝得大醉,冠斜袍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拱手作别,凌虚子兀自口中嘟嚷:“申公老友,你有发达之日,万不可忘却兄弟。”申公豹哈哈而笑:“一定,一定,两位道兄放心!”两人驾着风雾,往碧游宫外岛去了,申公豹歪歪扭扭,将波上酒席一兜儿笼入袖中,也纵起清风,要回昆仑山去。
天风浩然,申公豹在云端摇摇摆摆,本拟回昆仑山,不想醉眼朦胧,走岔了路,欲往东方,反转向北海边上,将近岸边。忽然一阵风迎面吹来,甚是凶恶:猎猎荒原万木平,忽然拔起势纵横。半天日月吹无影,大地山河动有声。妖云黑火,周围旋绕,淅凛凛寒风扑面,清冷冷恶气侵人,悲风影里露双睛,一似金灯在惨雾之中;黑气丛中探四爪,浑如钢钩出紫霞之外;尾摆头摇如狴犴;狰狞雄猛似狻猊。公豹被这恶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看眼前这等景象,不惊反喜:“看来的这阵势,倒像是我从前的勾当儿!”只见黑云妖火中,“呜哗”一声怪啸,窜出一头斑斓黑虎,双睛碧绿,剪尾摇头,便要来扑公豹,若在从前,公豹见了此虎,也有几分悚惧,这时修得玉虚正法,哪里还怕这小小虎怪?笑骂一声:“这畜生好生不知眼色,却来捞你家祖宗!”将二指一弹,一道符印迎风化作四点火光,飞入那黑虎四足,那虎脚筋俱蜷拢来,滚落在海边浅水里,狂呼痛吼,滚来滚去,激起满天水花,也不知压死了多少鱼虾螃蟹。申公豹降下云雾,凌空一抓,将那虎提上岸来,扔在尘埃,在顶上一拍,那虎就站起来,浑身干爽,并无一丝水珠,浑身皮毛乌黑油亮,身姿矫健。公豹喜道:“这泼虎好身段,倒也不减贫道当年!”跨上虎背,叫声“起!”那虎却也有数百年火候,且不服人,见四肢疼痛已去,只道道人伎俩只限于此,道人叫起,它起是起了,却弓背一颠,铁鞭也似的虎尾向公豹夹后脑抽来。申公豹见虎尾打来,竟不闪避,只见他身影一虚,块块黑雾散向四方,那虎尾如刀入水,径自抽过,公豹哈哈一笑,黑雾急聚拢来,依旧是个道人,那虎一击落空,把尾巴一甩,烈风如刀,欲再打来。申公豹见这黑虎桀骜不驯,不怒反喜,叫声“好虎,有你祖宗门风!”鼻子里哼的一声,迸出一道金光,似蛇身短,似虫有翅,乃是公豹六百年养成神蛊:金翅冰蚕。那金蚕飞在空中,嗡的一振六翼,竟从黑虎泥丸宫里飞入。那黑虎浑身一震,碧眼中闪出莫大恐惧,再不敢动,申公豹拍了拍黑虎脑门:“乖虎儿,如今你可老实了罢?我们家去。”那虎纵身一跃,起在空中,四足下风生云涌,载着公豹,往东而来。
也不过行过百余里,忽闻前面战鼓雷鸣,兽嗥震天,尘土飞空,山摇地动,一大片野兽密密层层,乌云也似的占住一处山坡:熊罴虎豹、狻猊白泽、野猪狐狸、长蛇蟒鳄,光怪陆离,应有尽有,尽皆顶盔戴甲,手持刀枪。山下千军万马,甲光映日,杀气腾腾将这座高山团团围住,人马如潮,奔腾上下,箭如飞蝗,矛如密林。那些野兽舍死忘生,与山下军马厮杀,山上却有四只大猿,手持四色旗号,来回舞动,调度指挥,因此群兽虽然步步后退,章法不乱,尚能支持。
“你这泼虎原来是从此处逃来?”申公豹勒住黑虎,停在空中,揪了揪那虎耳朵,那黑虎将头点了三点,便是回答。
申公豹再看那山上,见四只大猿身后,黄罗伞盖之下,还坐了一头黑猿,戴冲天冠,金甲黄袍,旁边立着一杆蟠龙金枪。有几个猴姬簇拥前后,捶背揉腰,又将桌上樱桃杨梅嚼得稀烂,用嘴喂于那金甲人猿,那人猿看着山下万兽苦战,意态闲适,不时在猴姬身上捞摸几把,那些猴姬咯咯尖笑。
又看山下万军阵前,十面囚牛大鼓一字排开,十名鬼方力士,个个身高数丈,精赤上身,肌肉块块凸起,头戴青铜饕餮虎纹面具,手持牛骨鼓槌,汗流遍体,奋槌击鼓,鼓面上爆起道道雷火,鼓声惊天动地,高天上乌云急卷翻涌,滚滚而来,登时将阳光遮住,天色昏黑,风声啸吼,建木大旗上玄色凤鸟怒张凤翼,傲立风中,猎猎鼓舞。大纛旗下,三骑伫立,当先一人头戴九霄烈焰冠,额生立目,苍青色长髯飘扬舒卷,座下墨麒麟不动如山,其人正是成汤太师闻仲,辅佐三朝六十余年,声威赫赫,布于四方。
申公豹久在碧游门下往来,见闻太师也是熟识,且不忙回去,住虎隐于乌云之中看他两军交战。
2008-7-20 19:53
taisanh
第二十七章 北海征人今日还
满天上乌云滚涌,已将那高山尽数盖住,云中金蛇流走,雷声闷闷不绝,闻太师将右手金鞭一举,一道霹雳划破苍穹,三军齐声高唱:“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原本强攻山头的众军万骑扬尘,杂沓下山,归于本队,弓弩手也不再射箭。太师左右吉立、余庆突前而出,发声高歌,穿云裂石:“一剑斩破山河断,十万铁骑男儿胆!九天玄鸟舞碧霄,三千诸候万邦降!”万军齐和,万马奋蹄,金铁铿锵:“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歌声马蹄,如洪涛,如海潮,茫茫漫过高山,群峰颤抖,山头万兽怒吼相抗,只是克压不住。
吉立、余庆单手持枪,两骑在阵前交叉奔过,扬掌一击,倏而分开,立于阵前,怒目长啸,满头长发根根竖起,将长枪一指山头,手腕急震,周遭空气激荡,只见两人枪身上泛起矛影重重,千条万条,白气森森,咻咻咻咻,连续不断急射而出,投入兽群。群兽虽然个个皮糙肉厚,又穿了盔甲,兀自抵挡不住,狼嗥虎啸,血肉横飞。闻太师在山下,将手中雌雄雷霆鞭抛出,两鞭铿然长吟,现了龙形,苍须青鳞,长千百丈,曲折盘旋,冲入顶上乌云,涡旋蟒然,云中青雷血电,如火如雨,纷纷落下,激起千万道烟柱,万兽大乱,狂奔猛突,不绝倒地,化为黑雾散去,血腥味,焦糊味四下弥漫。申公豹座下黑豹虽然身在空中,离得甚远,却也异常不安,不住扬足甩尾,鼻中黑气吞吐,申公豹手抚黑虎顶上皮毛,柔声安慰:“乖虎儿,莫怕,莫怕!”只见山头四头大猿也已被雷火击中,掌中大旗火光熊熊延烧而下,顷刻间裹住大猿全身,便如四支人猿火炬,照亮天空,四猿全身皮肉吱吱作响,浓烟滚滚,只是屹立不倒,兀自将四面火旗来回挥动。
申公豹不禁击掌而赞:“这四只人猿倒也义烈!”五六名猿姬抱住山头那金甲人猿,瑟瑟发抖,金甲人猿目视儿郎惨状,再坐不住,霍然甩开猿姬,站起身来,仰天厉啸,甲胄下透出层层昏黄光流,如洪水一般奔腾下山,所过处火灭烟消,数万群兽死里逃生,摇晃立起。云中两头神龙见状大怒,张牙舞爪,猛扑下来,舒爪来抓人猿,人猿冷笑,拔起蟠龙金枪,荡起黄晕万重,扶摇之上,敌住两龙,两龙不得下来,甩尾长吟,张开巨口,条条雷火喷薄而出,那人猿周身幽黄光影越发浓重,雷火落入黄光影里,无影无踪。人猿单臂金枪与两龙相斗,一声呼哨,十余头硕大猛犸从兽群里奔出,前膝跪下,将头颅垂在人猿身前,人猿右掌轻轻插入猛犸头颅,掏出热腾腾的象脑,放入口中大嚼不已。吃了数头,人猿目中似有九幽鬼火闪耀,又是一声厉啸,收掌当胸,平推而出,山头上黄光如潮,咆哮碰撞,浊浪翻腾,急冲下山,黄泉秽气扑面而来,阵前数千商军被秽气一侵,连人带马急速枯萎下去,眨眼工夫已只剩骨架,兀自立而不倒,怔了一怔,拨马反向商军阵里杀来,数千骨骑眼喷鬼火,身冒黑气,嘶嘶而吼,马蹄奋发,戈矛纵横。后排商军见了,心惊胆寒,阵脚稍乱。吉立、余庆疾驰向前,长矛急舞,寒光浸浸,就如平地起了两座雪山,滚入骨骑丛中,只听得咔嚓脆响连绵不绝,那些骨骑纷纷散开,落在地上,犹蠕蠕而动,须臾又凑成一个个古怪骨人,白惨惨骨节嶙峋,暴起猛扑,吉立、余庆舞矛苦战不已。
闻太师见状,“哼”了一声,一拍座下麒麟角,那麒麟一声长鸣,纵上半天,周身鳞甲开张,口中青光宽达数里,如九天垂瀑,一泻千丈,滔滔而来,无穷无尽,数千鬼骑骨马被青光流瀑一冲,倒撞下马,呼号挣扎,须臾融解殆尽。墨麒麟双目炯炯,大张巨口,青流滔滔流泻,鼓涨飞腾,倒卷上山,死死抵住山上咆哮黄潮。闻太师在麒麟上,双臂交叉当胸,额上神目陡然怒张,一道白光电射而出,横越虚空,罩住金甲黑猿身躯,细小光粒围绕上下,那人猿身周幽黄光晕渐渐稀薄。云中两龙见有机可乘,分出一龙缠住人猿金枪,另一头神龙绕到那人猿背后,寻着那光晕最为薄弱之处,一口青雷长吐而出,砰然巨响,人猿腰间有冰盘大一块金甲被雷光炸开,翻出血肉。剧痛传来,人猿浑身不禁一个哆嗦,勃然大怒,双手持枪,转身一翻一绞,只听龙吟惨吼,血落如雨,从云中翻滚跌落,闻太师提麒麟赶上,将手一招,两龙依旧化为两条乌金铁鞭,提在手中。那人猿着了伤,暴怒跳踉,忽地立于原地,挥拳将自己胸膛连击几下,蓬蓬有声,申公豹在空中暗笑:这人猿莫非急了眼失心疯了,却将自己猛打。
闻太师与这人猿交战多年,却深知此猿习性,见人猿暴怒如此,神色一凝,勒麒麟退后数里,只见那人猿将自己打了几下,狂然怒嗷,山下群兽俱站立不住,低首泯耳,跪伏在地。只见那人猿身躯急速涨大,全身盔甲衣袍须臾粉碎,无移时,一头大黑猿矗立在天地之间,几与那山峰齐高,那黑猿抬头狂嗷,满空雷云纷纷碎裂四散,低下头来,张开血池也似的怪口,一呼一吸,山上千万怪兽:虎豹熊罴、狻猊白象、野猪狐狸、长蛇蟒鳄,俱化为苍苍黑气,被它一口吸之。那黑猿吸了群兽,肚腹高涨,自己用手按了一按,口一张,黄泉秽气排天荡地,闻太师胯下墨麒麟也怒吼一声,口中青光倒翻相迎,与那黑气黄光一碰,如惊涛拍岸,大地微微一晃,墨麒麟撑不住,四足后滑,又退出六七里,太师急运神光,白茫茫一片铺展开来,与墨麒麟一齐敌住黑猿。双方相持,一猿、一人、一麒麟三具身躯俱微微发抖,太师顶上白气腾腾,氤氲有如伞盖。到此地步,吉立、余庆与四十八万大军都插不上手,只能在地上仰首观看,空自心中忧急。
忽听西北上一人朗声长笑:“闻道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闻太师与众人抬眼观看,见一清俊高冠黑袍道人跨一黑虎,飘飘而来,众人不认得,闻太师认得是申公豹,只是此时与黑猿相持,全身真元鼓荡,已出全力,不能开口,一旦开口,泄了那一股先天真气,必败无疑,只得微微点头。
申公豹到了近前,鼻中连哼,飞出六道金光,振翅而去,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一时空中有百万金翅天蚕嗡嗡飞旋,金影幢幢,密密层层,将那黑猿周身裹住,那黑猿张口喷光,亦不能泄气,只是舞动金枪乱打,其如金蚕身躯微小,飞行又极其迅速,几如电闪,黑猿身躯极巨,力量虽大,行动未免稍显颟顸,打了半天,捞摸不着,那些金蚕只管绕黑猿上下乱飞,都钻入黑猿如林毛丛里,又抓又挠,只是黑猿皮下黄光流动,毫无空隙,金蚕钻之不入,却也把个黑猿痒得全身扭动,抓耳挠腮,闻太师压力大减,立刻反攻,黑猿口中黄光黑气被青气白光一尺尺、一丈丈缓缓逼回。
申公豹见金蚕钻不进黑猿皮肉,心念一转,将头摇了一摇,耳中冒出两道红光,乃是他所炼赤金天蜈神蛊,两条赤蜈下得地来,并不飞空扑击黑猿,却向土里钻入,须臾不见。
那黑猿这时全身黄光暴涨,毛中金蚕已被悉数弹出,在离身数丈处乱扑,只是钻不进去,口中黑气亦已稳稳守住,虽不能象此前那般稍占上风,却也毫不退缩,正相持间,忽觉足底涌泉穴微微一痛,随之奇痒无比,黑猿全身一震,直跳起来,太师白光席卷而来,黑猿周身黄光溃散,知事不妙,急化黑气,弥天而走,向海外逃逸,太师朗朗长笑:“袁福通,你往哪里走?”将双鞭祭起,两道金光在黑气中交叉一剪,黑气中一声痛吼,急速远去,鲜血飞洒,海面上染出一条通红血路,直到天边,经久不散。
闻太师收了双鞭,勒转麒麟,向申公豹拱手道谢:“仲与袁福通交战经年,只是无可奈何,今日全仗申兄相助,方能为北海生民驱此大害。”申公豹讶道:“原来此猿就是袁福通,公豹年来也曾听说这个名字,只道是人间诸侯,原来竟是这般一个妖猿,却不知此猿是何来历?”闻太师摇头:“仲也不知此猿来历,只知此猿一日忽然从北海中涌出,自名袁福通,啸聚北地妖魔,祸害黎元,北伯侯不能敌此妖魔之众,贫道无奈,只得舍了朝事,亲身到此镇压。今日赖申道兄援手,此獠伤了元气,已不足为虑。”申公豹道:“正是,贫道原说人间诸侯作乱,何消闻兄亲征,原来是如此魔头,难怪,难怪。”“申道兄何往?不如到帐中奉茶一盏,聊表贫道谢意。”“不用,不用,明日乃掌教开讲之期,我恐误了时限,这就要赶回昆仑,闻兄,就此别过,日后有闲,你我叙谈不迟。”“唔,也好,申兄慢走。”“闻兄,公豹就此别过。”申公豹一拍黑虎,风云滚滚,径回昆仑山,闻太师勒麒麟降下地面,整顿三军,掩埋尸骸,打点班师不提。
申公豹辞了闻太师,骑了黑虎,飞云走电,无移时已到昆仑山下,迤逦上山,一路看了些翠奔绿涌,危峰秀拔,将到玉虚宫前,见山坳里数条碧龙翻腾来去,拖着一副巨犁,耕开坡前烟云,一名老者头戴斗笠,浑身汗湿,手持七星长鞭,呼叱指使,将草籽树种依序播散。老者抬头伸袖抹汗,忽见申公豹驾虎而到,开口招呼道:“公豹师弟,你回来啦。”申公豹听了,心中老大不快:姜子牙,你上山四十年,如今筋骨衰朽,每日里便是做这些挑水浇花、种树烧火的杂役,道行微末之极,也敢以师兄自居,称我做师弟?不过子牙入门之时,元始言道,子牙乃是他前世弟子,入门在申公豹之前,因此亲口吩咐,要申公豹尊子牙为兄,申公豹虽然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鼻中哼了一声,假意殷勤道:“子牙,夏日炎炎,种树辛苦,何不随小弟去喝上一杯,稍事休息?”子牙摆手辞道:“我不比贤弟自在,今日要种珠树千株,石蓝花百亩,尚未完成,不敢歇息。”申公豹笑道:“子牙,你在昆仑四十年,老师都传了你什么道法功夫?”“老师传了我六丁六甲、奇门遁术、布阵行军之法,我天资愚钝,尚未精熟。”“此不过世间小道耳,何不请老师传你飞升正法,金仙大道?”“老师言我功候尚浅,命我每日浇花种树,体造化自然之道,待心志澄凝,方可传我大法。”“那么你如今仍是一凡夫之身?”“正是。”子牙老老实实道。申公豹目不转睛,看着子牙,看他皓首白眉,虽有几分仙风,其如老态尽显,满脸风霜,就是个古稀老者,哪里像个仙人?忽而掩口捧腹而笑,将黑虎拴在麒麟崖下,自进玉虚宫拜见元始去了。子牙见他大笑,愕然不明所以,依旧埋头种树不提。
乌沉兔升,早是一日易过,第二日清晨,元始鸣钟召集门人,天尊升座,却不讲经,吩咐:“天下大乱将生,汝等都要随缘入世,以应杀戒,自今日起,吾将止讲三十年,汝等各归洞府,俱要仔细筹措应劫之方,不必再来听讲,待乱定之后,吾重宣大法,阐扬正教。”众弟子惕然躬身领命。
天尊又道:“姜尚近前来。”子牙忙至宝座前跪下,天尊徐徐问道:“子牙,你上昆仑几载了?”子牙道:“弟子三十二岁上山,如今虚度七十二岁了。”天尊曰:“如此也有四十年了,以贫道看来,你生来命薄,仙道难成,只可受人间之福。今成汤数尽,周室将兴,正是志士建功之时,此处非汝久居之地,可早早收拾下山,求其人间功名富贵。”子牙哀告曰:“弟子乃真心出家,苦熬岁月,今亦有年。修行虽是滚芥投针,望老爷大发慈悲,指迷归觉,弟子情愿在山苦行,必不敢贪恋红尘富贵,望尊师收录。”天尊曰:“你命缘如此,必听于天,岂得违拗?”子牙恋恋难舍。有南极仙翁上前言曰:“子牙,机会难逢,时不可失;况天数已定,自难逃躲。你虽是下山,待你功成之时,自有上山之日。”子牙只得拜别师尊,又与众道友辞行,起身收拾琴剑衣囊下山。申公豹上前惜别,心道:你年纪已逾七十,龙钟老叟,况凡夫俗体,离死已然不远,这时节下山,还能建什么功,立什么业?这分明是老师看你根器鲁钝,学道难成,枉费心力,假意以好言哄你下山,既去了,哪还有你上山之日?兀自做梦哩。窃笑不已。
子牙已去,众弟子亦各自散去,天尊还于静室,二目垂帘,焚香默坐,鼎中一道碧烟旋绕而上,氤氲升腾,源源绵绵,结成一朵青莲,有顷,花瓣徐徐舒展开来,现出一人面容,双抓道髻,眉眼细长,脸皮黄瘦。
元始稽首曰:“道兄。”
道人亦点首为礼曰:“贫道僻处荒陋,久闻道兄之名,惜哉无由会晤,今日道兄垂见,有何见教。”
元始不语,展袍袖轻轻一拂,四壁忽消,空空然如在旷野高天,神光如水,河汉灿烂,现出红气冲空,光怪陆离,种种景物转换流变,交替闪过。
道人垂首而观,默然凝思,久之,微微稽首,青莲花一瓣瓣凋落,道人面容亦随之渐渐模糊,终于,莲花人面,诸般景象,俱归虚无。
室内静悄悄的,唯余一榻、一鼎、一道人。
水面清圆,风荷摇举,诸般景象闪烁隐去,无忧树下,两名道人目注东南,三万里杀气,飞腾霄汉。东首道人转头对身边一位道人说道:“道兄,你看此事如何?”道人曰:“如此流水。”东首道人曰:“吾知之矣。”
且说子牙出了玉虚宫,栖栖惶惶,走下山来,觉天地之大,竟是无处可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身后有人呼唤:“子牙!”子牙回头看时,见南极仙翁持杖从后赶来,子牙大喜:“大师兄,可是师尊回心转意,仍留我在山修行。”“非也。”南极仙翁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简帖,递与子牙。“师兄,这是何物?”“你展开一读便知。”子牙依言展开观看,见上面墨迹飞逸,写了八句偈语:
二十年来窘迫联,耐心守分且安然。
磻溪石上垂竿钓,自有高明访子贤。
辅佐圣君为相父,九三拜将握兵权。
诸侯会合逢戊甲,九八封神又四年。
认得是元始天尊笔迹,子牙不解其意。南极仙翁微笑道:“子牙,这是老师亲笔,你一生归着都在其中,后自有验,你好生收藏,不可遗失。”子牙收起,南极仙翁抱杖道:“子牙,此去好生珍重,愚兄只能送你到此处。”子牙无奈,洒泪别了仙翁,驾遁光过了东海,立在海边,看眼前滚滚红尘,寻思无计:红尘皆苦,我幼逢大难,父母兄嫂,弟妹子侄俱亡,实指望青灯古卷,物外逍遥,再不受人生扰攘,世上喧嚣。如今年纪高大,学道无成,师尊却命我下山,却叫我往那里去?我似失林飞鸟,无一枝可栖。……忽然想起异人,不知可还在世?罢,罢,罢,虽然学仙不成,羞见故人,这时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借土遁往朝歌南门外而来。
2008-7-20 19:54
taisanh
第二十八章 宜将海水洗前尘
神光离合,一青一白两道光影乍合又分,静静对峙。
“云中子,你胜不得我。”女娇一袭白衣,衣带飘于空中,淡淡说道。
“善恶有报,仙子遣妖物潜入宫廷,搅乱天下,为祸人间,竟不怕日后报应么?”青衣道人宽袍大袖,手提花篮,手持拂尘,踏定云光。
“报应?”女娇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大笑不绝,泪流于面,“你这道士也跟我讲什么报应?我夫文命治水理政,泽被四方,他做了什么恶事,如今魂魄飞散,不得轮回?我一心相夫,居于深宫,不问世事,为何教我一众子孙俱死于非命,身死国灭,为万代所讥?这却是哪一门子的善恶有报?”
“这个……,天意杳渺,自有其道,你我虽不能测度,却不可妄加讥刺,更不可妄干天道,祸乱两间。”云中子微微一讷。
“天道?祸乱?”女娇冷笑,“你说天道,我便来说说这天道:殷商今已靡烂,灭亡只在目前。我听说三位圣人已在碧游宫立下封神榜,天命早定,四洲行将大乱。我纵就此罢手,可能免成汤灭亡之运?可能免天下刀兵之劫?”
“这……”云中子一时语塞,“仙子所为终非正道。”
“正道,嘿嘿,何谓正,何谓逆?我只知我夫遭人暗害,魂魄始终不能凝聚,我心中恨意滔天,六百年来无时或已,我眼下也不管什么顺逆,我只为我欲为之事。云中子,你若只是这些言语,休管此地闲事,回山静修方是正理。”
云中子俯看朝歌市井,血光隐现,良久,浩然长叹,拂尘一甩,转身自去。
女娇立于原地,左手往下一指,一道真火涌出,分宫楼上一柄木剑被火焰裹住,须臾化为灰烬,女娇往寿仙宫方向看了一眼,白气经天,还于桥山。
寿仙宫中,妲己被云中子木剑剑光照耀,头痛欲裂,气息微茫,奄奄若绝,宫中高手名医虽多,竟都束手无策,受辛暴怒,一连杀了一十三名御医国手,又令宫监于宫门外张贴皇榜,以求万国良医,却无人应征。受辛日夜不离妲己榻前,执手时时探看妲己病容,泪眼婆娑。
妲己昏晕多日,这日辰时,云中子木剑已毁,便觉苦楚渐去,昏昏蒙蒙,睁开眼来,受辛惊喜万分:“妲己,你可醒了,吓杀朕躬!”妲己投身入怀,嘤嘤哭泣,受辛抚背温慰不已。
此番受辛受了惊吓,妲己病好之后,宠爱更胜从前,天子不分晨昏,日日都在寿仙宫陪伴妲己,游宴欢乐,虽有一后二妃,三千佳丽,如同虚设,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国家无主,朝政荒乱,天子沉溺妲己容貌,无所不至,言必听,计必从。司天台官杜元铣,乃三世老臣,夜观天象,见妖气绵积宫廷,上奏极谏,妲己言杜元铣妖言惑众,别有用心,受辛即将杜元铣在午门枭首示众。
上大夫梅伯谏止,与杜元铣同罪,妲己奏请天子,造作铜柱炮烙,将梅伯炮烙致死,首相商容又谏,撞死在九间大殿,因此满朝文武尽皆钳口,无敢再谏诤者。
受辛乐得耳边清净,将朝事委于费仲、尤浑二人,自与妲己寻欢不已:仿前朝夏桀之事,立酒池肉林、为长夜之饮,又欲起鹿台,言可与仙人交通。不想这年三月,受辛正与妲己在内院温存之际,忽闻九间大殿上钟鼓齐鸣,当驾官启奏:“闻太师奏凯还朝。”受辛一惊,忙将妲己推开,排驾上殿。闻太师进礼,天子慰问毕,散去,百官都到太师府聚齐,将数年来天子失德拒谏、枉杀大臣之事俱报于太师,太师听罢大怒,即上条陈,整顿朝纲,费仲、尤浑乱言触动太师之怒,立时下狱,受辛诺诺无言。
太师在京数月,朝事清明,妲己虽有君王之宠,亦不敢胡为。不料天下之理总是一般:国之将兴,必有吉兆;国之将亡,必生妖孽。那袁福通被太师杀伤,败归海外,竟逃去东方,说动东海妖魔平灵王,兴兵作乱,东伯侯姜桓楚亦弹压不住,飞章奏报朝歌。太师见报无奈,只得暂将朝事撇下,再度领军亲征东海。受辛闻讯,心花怒放,打点黄旄、白钺,亲为太师饯行,送出朝歌东门。太师临行,上《出师表》,敬贤远佞之道,叮咛周至,受辛假意应承,当下王师东出,俄而远去。受辛驾返朝歌,立将费、尤二人释放,与妲己朝暮取乐,恣意任性,虐杀大臣,更比前番变本加厉,可叹闻太师一番苦心,悉付流水。
王后姜氏实难容忍,乃上书切谏,言妲己秽乱宫廷,妄干朝政,不期受辛与她虽是发妻,自有妲己,恩爱早薄,将姜氏视同木石一般,见姜氏进谏,哪里肯听,姜氏再三苦谏,反触动受辛之怒,当时就欲击死姜后,只是畏惧姜后之父乃东伯侯姜桓楚,麾下雄兵百万,不敢轻举妄动,暂且忍耐。喝退姜氏,兀自气恼不休,与妲己、费仲、尤浑三人定计,终以谋逆之罪将姜后炮烙而死,更欲将姜后二子殷郊、殷洪问斩,却被一阵大风刮去,不见踪影。索性是一不做、二不休,更用费、尤二人之计,将皇后之丧密而不报,宣召东伯侯姜桓楚与南伯侯、西伯侯、北伯侯一齐进京,欲将四大伯侯一网而尽,使天下诸侯无首,自然不敢猖獗作乱,国家可宁。四伯被诓进京,姜桓楚上殿,当时即以与女同谋叛逆之罪,推出午门碎尸而死,南伯侯鄂崇禹争论数句,亦立时被推出斩首,天子还欲杀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武成王黄飞虎、受辛之叔亚相比干、庶兄微子、箕子、微子启、微子衍,及伯夷、叔齐七人出班力谏,乃免姬昌死罪,囚于羑里;崇侯虎乃北方诸侯之长,费仲生长冀州,与侯虎素有交谊,也为侯虎求情,特赦侯虎,命其戴罪立功,为天子起造鹿台。
秋八月,朝歌太白昼见,弥月不消。
九月,姜桓楚之子姜文焕、鄂崇禹之子鄂顺闻父无罪横死,于东南两处各起数十万大军,攻取游魂关、三山关,闻太师东征平灵王未定,背后已被姜文焕阻住归途,太师孤军在东海苦战。武成王黄飞虎独镇朝歌,急调天下兵马谨守东南关隘,襄助太师。
火牌令箭发往东南,有陈塘关总兵李靖,乃西昆仑度厄真人弟子,修行多年,仙道难成,奉师命下山辅佐成汤,育有三子:长子金吒,拜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为师;次子木吒,拜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为师;三子哪吒生时最是奇异,原是李靖夫人殷氏,夜梦一团红光入怀,夫人吞之,次日便有怀胎之兆,足足怀胎三年六个月,腹痛如绞,当夜竟产下一个肉球。李靖以为妖孽,持利剑划然劈下,肉球分处,跳出一个小孩儿,如粉妆玉琢一般伶俐可爱,右手套一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当时能跑能走。李靖与夫人见如此奇异,又是喜欢,又是忧愁,不知此儿是何来历,为何与常人不同。正在喜忧之际,有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忽然到访,要见此儿,李靖抱出与真人看了,真人即收为弟子,取名哪吒,真人飘然回山——书中代言,此子正是当日嫦娥腹中一点骨血,当时尚未足月,即遭灭国丧亲之难,坠下人间,因果牵缠,怨气深固,合犯一千七百神仙杀戒。太乙真人受元始之命,收在洞中,以金丹玉液温养,六百年弹指一挥,真人的功夫俱全,奈何此子先天一腔怨怒始终不散,真人故送其入殷夫人之腹,借母胎生气,磨其凶戾之性,将来周兴商灭,要入世完其杀戒,报他前世因缘根本,所以殷夫人孕育如此艰难。
话说陈塘关所治,实乃昔日东夷故都傲来城所在,数百年沧桑,故城已然荒废,陈塘关是在旧城上另起关楼。哪吒应劫而生,落在此间,也是天数历历,要完一场因果。哪吒降生,殷氏夫人百般疼爱,乌飞兔走,瞬息光阴,暑往寒来,忽忽七载。
这日武成王令箭发到,李靖接箭,忙传将令,命各处守军把守关隘,每日操演三军,训练士卒,提防野马岭等关边要地。
正是五月天气,火盖当头,着实炎热。三公子哪吒坐在家中,身上闷热,心下烦躁,禀过母亲,欲去关外闲玩。殷夫人允了,哪吒同家将李元出得关来,但见炎炎烈日,暑气蒸腾:
太阳真火炼尘埃,绿柳娇禾欲化灰。
行旅畏威慵举步;佳人怕热懒登台。
凉亭有暑如烟燎;水阁无风似火埋。
慢道荷香来曲院,轻雷细雨始开怀。
哪吒同家将出关,约行一里之余,天热难行。哪吒走得汗流满面,乃叫家将李元:“看前面树荫之下,可好纳凉?”李元来到绿柳荫中,见薰风荡荡,烦襟尽解,急忙走回来,对哪吒禀道:“禀公子,前面柳荫之内,甚是清凉,可以避暑。”哪吒听说,不觉大喜;蹦蹦跳跳,走进林内,解开衣带,舒放襟怀,甚是快乐。猛抬头见那壁厢清波滚滚,绿水滔滔,两岸垂杨风习习,崖傍乱石水潺潺。哪吒问李元:“那是什么所在?”李元看了一看,道:“那是九湾河,乃东海口,通连大海波涛,故有如此水势。”哪吒听了李元所言,站起身来,走到河边,叫李元:“这河水甚好。我方才走出关来,热极了,一身是汗。如今且在河中洗一个澡。”李元道:“公子仔细,只怕老爷回来,可早些回去。”哪吒道:“不妨。”脱了衣裳,走下河去,坐在石上,用七尺混天绫搅那河水,洗抹身子,泼水戏耍。不知混天绫乃乾元至宝,有翻覆天地之威,放在水中,把水俱映彻通红。摆一摆,江河晃动;摇一摇,乾坤动撼。
哪吒在此洗澡,不觉把那水晶宫晃得乱响,东海龙王敖广在水晶宫闲坐,听得宫阙震响,忙唤左右,问道:“地不该震,为何宫殿晃摇?”传令巡海夜叉李艮,看海口是何物作怪。夜叉来到九湾河一望,见河水彻底通红,光华灿烂,一小儿手持红罗帕在那戏水。夜叉分开波浪,骨嘟嘟涌出水面,声如雷鸣:“那谁家孩子,你将甚么作怪东西,把河水映红,宫殿摇动?”
哪吒回头一看,见浪尖之上立着一个怪物,形貌甚是丑恶,高有两丈,首如驼峰,绿肤红发,獠牙翻出唇外,手持一柄黑森森的三股叉,浑身上下黑焰缭绕,狰狞可怖。
哪吒本应杀劫而生,将来是海会大神,要降伏九十六洞妖魔,看了夜叉模样,不觉可怕,反觉好笑,道:“你那畜生,是个什么东西,却也学人说话?”夜叉大怒:“吾奉主公点差巡海夜叉,怎骂我是畜生?”将三股叉摇一摇,黑风四旋低吼,持叉往哪吒头顶扎来,欲将哪吒发髻叉住,擒回水晶宫请龙王发落。哪吒见叉来得迅捷,将头略略一低,三股叉便刺了个空,挟着一股恶风,从哪吒头顶急掠而过。哪吒轻轻一跳,闪到那夜叉背后,右腿往后一蹬,正蹬在那夜叉臀上,夜叉正往前扑,哪里收得住势子,蓬的扑倒在水上,水花滚涌四溅。哪吒立在水上,拍手大笑。
夜叉爬将起来,不由得老羞成怒——想他巡查东海,一杆铁叉也会过多少妖鬼,几时曾吃过这等大亏——当下也使出了真实本领,将身晃一晃,幻入虚空。哪吒正大笑间,忽见夜叉身形不见,自语道:“这鬼怪敢莫是跌了一交,却就不敢见人,躲将起来了?”心中疑惑,忽听背后恶风不善,呜呜作响,急转身看时,见夜叉双目暗红,如同炽炭,掌中铁叉荡起叉影重重,向自己席卷而至。
哪吒一惊,将右手乾坤圈往前一推,铿然一声巨响,再抬头看时,夜叉身形又已消失,尚未定神,四下里风声大作,黑烟云里数十恶鬼眼中滴血,獠牙森森,忽隐忽现,忽前忽后,俱持三股叉狠狠刺来。
原来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虚空、三在天上,性喜啖鬼,勇猛迅捷,李艮乃虚空夜叉,力大无穷,来去如风,善能匿迹虚空,分形散影。
哪吒见李艮这等手段,也有些畏惧,将左手混天绫迎风展开,有六七丈长短,呼呼急转,这是太乙真人所赐防身至宝,妙用无穷,舞动处红光满天,瑞霭纷纷,将那黑烟云俱一扫而空,李艮躲闪不及,连头连脑被混天绫抽了几下,抽得他脸上血丝纵横,火辣辣的疼痛。
李艮被这一抽,一发暴跳如雷,昏了脑袋,不再藏身虚空,连声怪吼,持叉猛扑。哪吒跳起来,一个筋斗翻在空中,反手将乾坤圈往下一砸,正砸在李艮头顶,可煞作怪,那头皮看似粗厚坚韧,却是豆腐做的,当时打得桃花万点,脑浆迸流,倒在水中,死了。
哪吒落下水面,见李艮尸横波涛,自己倒呆了一呆:“怪哉,这怪物来势汹汹,怎恁地不经打?”不知乾坤圈乃是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赐与太乙真人镇洞之宝,夜叉虽然有些神通,终究乃是鬼物,如何经得起?被击中首脑,头骨粉碎,当场毙命。
哪吒将李艮打死,见乾坤圈上斑斑点点,血迹未干,皱眉道:“倒把我的乾坤圈都污了。”复到石上坐下,洗那圈子。水晶宫如何经得起此二宝震撼,险些儿把宫殿俱晃倒了。敖广自语道:“李艮探事未回,却怎的又这般凶恶!”正说话间,只见龙兵来报:“夜叉李艮被一孩童打死在河中,特启龙君知道。”敖广大惊:“李艮乃灵霄殿御笔点差的,双臂有万斤之力,神通不小,谁能打死?”敖广传令:“点龙兵,待吾亲去,看是何人!”话未了,只见三太子敖丙从偏殿出来,口称:“父王因何事发怒?”敖广将李艮打死的事说了一遍。三太子曰:“谅一小儿,有何能为?父王请安,孩儿出去将他拿来便是。”忙调龙兵数百名,上了碧水金睛兽,提画戟径出水晶宫来。怎见得敖丙出海声势,只见百余里内乌云汇聚,波涌如山,浪吼如怒,奔腾哮吼,天垂海立,如钱塘潮来,拍天晃日。哪吒起身看那海潮,叫道:“好大水!好大水!”只见潮头之上现出一只青碧水兽,兽背上坐着一名小将,烂银盔甲,持戟骁雄,高声怒喝,涛生云灭:“是什么人打死我巡海夜叉李艮?”哪吒并无一丝惧怕,公然答道:“是我。”敖丙道:“你是何人?”哪吒道:“我乃陈塘关总兵李靖第三子哪吒是也。俺父亲镇守此间,乃一镇之主。我在此避暑洗澡,与他无干,他来骂我,我打死了他,也无妨。”
敖丙见哪吒打死夜叉,兀自洋洋自得,勃然大怒:“好泼贼!李艮乃天王殿差,你大胆将他打死,尚敢撒泼乱言!”太子将画戟振一振,煞气千条,劈面便刺。哪吒手无寸铁,把腰身一扭,轻轻巧巧躲将过去,“少待动手,你是何人?且通个姓名,我有道理。”敖丙道:“娃娃听真,孤乃东海龙君三太子敖丙是也,你大胆打死夜叉,我要拿你抵命。”哪吒笑道:“你原来是敖广之子。你这小泥鳅妄自尊大。若恼了我,连你那老泥鳅都拿出来,把皮也剥了他的。”三太子大叫一声:“气杀我也!好泼贼!这等无礼!”动了真怒,画戟急振,破空尖啸,向哪吒连连刺来。哪吒分毫不惧,将乾坤圈晃动,金光灿烂,夺日生辉,招架敖丙兵器,铿锵之声不绝,震耳欲聋,一瞬间已交击千百下。敖丙虎口发热,双臂酸麻,心中惊讶:“这娃儿好大的力气!”收起轻藐之意,将画戟连抖数抖,那戟身划然长鸣,一道青芒吐出十余丈,尖锋凌厉,化作数百千道,纵横连扫。哪吒见了,却似天生就会神通,将乾坤圈丢出,圈圈白光呜呜急旋,弥天乱走,将戟芒一一套入光圈,青芒煞气满空乱奔乱突,却被白光圈影死死克住,挣冲不出。
2008-7-21 19:29
taisanh
第二十九章 天下纷嚣自此始
河海晃动,波涛怒卷,四下里浪峰旋转飞聚,九湾河上罡风低吼,一道粗大的漏斗形青黑色水柱啸天冲上,急转连旋,飞速移向大海深处,水柱渐升渐高,到后来已有数十里高下,十余里粗细,漫天上乱云飞旋,黑苍苍日月无光,风柱急转,阴云中白光青芒闪烁不已,不时传来郁雷也似的声响。
数千里外,一名少女正在水帘洞中默坐吐纳,忽觉心神不宁,起身出得洞外,飞上峰巅,遥遥观看,见西北上光芒摇曳,风雾涡旋,惊涛接天,掐指一算,已知其中因果,暗自叹息。
水柱云旋,风声怒吼,敖丙心中暗喜:你这娃儿却着了我的道儿也。疾舞画戟,将哪吒白光挡得一挡,舍了碧水兽,身子一晃,已在云天之上,口中念念有词,画戟一指,顷刻间四下里冰寒狂涌,白雾腾起,云聚水凝,天光复现,平地现出一根晶莹冰柱,立在海天之间,玲珑剔透,犹如一株巨大的琉璃玉树,阳光映照,彩虹炫目,哪吒左手舞混天绫,右手挥乾坤圈,四肢张扬,怒目圆睁,连碧水兽冻住在冰柱中,动弹不得。
“这小娃娃倒也颇费我一番功夫。”敖丙揉揉酸疼的胳膊,摇头苦笑,将画戟插在腰间,双手抱圈,咬牙运转法力。敖丙乃东海神龙之子,呼风唤雨,调驭水力自不在话下,这一手控水成冰在龙族来说倒也算不上极高明的法术,但敖丙曾远赴北极冰原,在那三界酷寒之地痛下数百年苦行,有出神入化之功,非比寻常。只见那冰柱一分分、一圈圈缓缓收缩,待缩到三尺粗细,丈许高下,那时节坚逾金钢,烈火不熔,神剑难伤,哪吒再难逃生。
敖丙脸色发青,神情狰狞,急运玄水神诀,要将哪吒压成冰碴,忽见冰柱中哪吒双眼陡睁,目中精光迸出,喀喀之声不绝,冰柱上现出无数裂纹,迅速扩大。哪吒双臂一张,暴喝一声,喀喇声中,冰山粉碎,碎冰四射,如雹雨般纷纷落下,哪吒清啸声中,将乾坤圈抛出,金光大盛,呜呜急响,正中敖丙前胸。只打得敖丙鲜血狂喷数尺,现了元身,乃是一头白龙,有数百丈长短,遍体银光璀璨,如冰如雪。那白龙哀鸣一声,五爪舒张,汇拢风云,分开层层海浪,身子一弓,急窜而下,就欲逃下海去。
焉知哪吒见敖丙现了原身,触动前世记忆,刹那间双目殷红如血,神情扭曲,心头杀意滔天而起,哪里容敖丙入海逃生,将混天绫抖一抖,便有数十丈长,便如一条红鳞狂蟒,一展一伸,缠住敖丙七寸,大喝一声,混天绫大力缠绞,白龙身躯扭动,眼珠凸出,口中嘶嘶有声,拼死回头,张开巨口,龙牙森森,龙息如火,来咬哪吒。哪吒立目怒叱,煞气冲霄,腾身上前,一手撑住白龙上颚,一手扳住白龙下颚,身形暴涨,呼吸间已有七八丈高下,双手扳住龙口,喝一声“开!”喀的一声,白龙一颗巨大头颅已被撕成两半,鲜血狂飙,洒了哪吒一身,龙身垂下,波翻浪涌,海水摇红,散入水底。哪吒用混天绫提着龙颈,伸舌舔舐嘴边龙血,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哪吒提着白龙尸身,立在空中,有一刻钟光景,忽地心头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仍旧是一个七岁童儿模样,细眉大眼,天真可爱,见白龙死在海面,摸摸脑袋,自言自语:“不想真把这大白泥鳅打死了,也罢,我想龙筋最贵,待我把他的筋抽出,做一条龙筋绦与俺父亲束甲。”便在海上坐下,扳着那龙头,果然来抽龙筋。
花果山头,白衣飘飞,石矶娘娘目运神光,看得分明,有心要救那白龙一救,但这是前生孽因,应劫垂象,乃在今日了结,无从插手,不然反将横生变数,祸延他人。摇了摇头,返身入洞,依旧调息养神不提。噫,娘娘虽然明了别人因缘是非,却不知自己师徒数日间就有杀身之祸,大抵人在局中,如坠迷雾大海,凭你神通广大,通晓阴阳,善知利害,总是无用。
水帘洞前,飞流直下三万尺,水声轰鸣,雷音滚滚,不舍昼夜;水帘之后,行过铁板桥头,便再不闻瀑布啸吼,寂然静谧,洞中云气氤氲,草木葱茏,无光自明,别有天地。
娘娘飞下峰头,回身入洞,坐在一方青岩上,身心安闲,神游八荒,意守玄关,运先天玄黄一气,如混金玉液,起于丹田,升于泥丸,降于背,入于肩,流于肘,抵于腕,至十指尖,然后回入两肾,降于涌泉,返于丹田,精气血三宝在周天三万六千条脉轮中反复流转,正所谓气随心到,心逐气穿,心能普照,如行云流水,无停无滞,进退如意,入乎神妙。娘娘垂眉内视,致虚之极,守静之笃,渐入混沌微茫之境,但见身内虚空,无穷无尽,星光明灭,照耀远近,聚散无常,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蓦然间月生海上,内外光明大放,祖炁一缕,从尾闾涌出,轰鸣如雷,冲过二十一节脊骨,入中庭,撞玉枕,飞上昆仑,六根震动,习习风生,娘娘仰天清啸,花果山头素气一道,如金如水,上出重霄,五云飞旋,吼声如牛,良久方止。娘娘出定回神,心中喜欢,自入山中,多年苦修,今日道行终于又上一层。
娘娘心中喜慰,跳下青岩,唤两个徒儿:“碧云、彩云!”却无人应答,唯有座前青鸾振翅戛然而鸣,心头一跳,身形晃动,但见洞内一派星光散开,娘娘身形平地消失,飞凤崖前星光万点,散而复聚,娘娘身形现出,举步上前。见崖下草坡上,两个花篮滚在石间,奇花异草散了满地,彩云童儿跪在地上,抱着碧云童儿身体,哀哀痛哭。娘娘弯腰探看,见碧云童儿咽喉中箭,双目紧闭,气息已绝,娘娘虽得道多年,终是女流,性情慈柔,见碧云徒儿死于非命,心中大痛:“徒儿,你与为师相伴四百余年,虽略有所成,尚未得我大道。不想为师不过入定数日,吾徒竟遭此横祸,我未免有失察之过。”娘娘将彩云童儿揽入怀中,师徒俩抚尸大哭。哭罢多时,娘娘拔出箭杆来看,见箭身黑黢黢的,并无光泽,却沉甸甸甚是坠手,又有一股冰寒之意,透入骨髓,娘娘举箭细看,见翎花乃是鲲鹏之羽,下刻着三个奇形古篆,乃“震天箭”三字。娘娘看了三字,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思量:乾坤弓、震天箭乃轩辕皇帝亲手祭炼,持之以破蚩尤之宝,共有十二支,后来落入后羿手中,射下九日,后羿继为夏后,暴虐不仁,四海沸腾,成汤与天下诸侯攻破阳城,弓、箭自行飞去,不知下落,今日怎会出现在此间,伤了我徒性命?手掐诀印,演算天机:原来就是前几日所见海中神煞。娘娘又悲又怒,不及细思,恨道:“我因你乃前生怨戾,因世运流转,降下红尘完其杀劫,消其凶暴,故当日不曾管那闲事。不想一时不慎,又被你将箭射了我徒,想我徒向在山中清修,与世无争,与你有何恩怨,你竟下此毒手!”心头无名大起,叫:“彩云徒儿看守洞府,待我将凶人拿来,以报此恨。”
娘娘唤出青鸾,跨上鸾背,将手一拍,那青鸾两翅展开,霞光缭绕,扇了几扇,已飞越茫茫碧海,来到陈塘关前。娘娘在半空中高呼道:“李靖出来见我!”李靖不知谁人呼唤,急忙出府来看时,见霞光笼罩,青鸾背上坐一女仙,冰姿雪骨,风神绰约。李靖在度厄真人门下修道,石矶娘娘多有往来,故此认得,慌得李靖倒身下拜:“弟子李靖拜见。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娘娘道:“李靖,你仙道不成,我在你师父前着你下山,求取人间富贵,你今位至公侯,享此荣华,我可有负于你?不思报本也就罢了,为何竟恁地恩将仇报?”李靖陪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娘娘大恩,弟子铭记在心,怎会恩将仇报?”娘娘哼一声,“你休得狡辩,且看此物!将震天箭劈面掷来,李靖见一溜乌光迎面而来,忙探臂来接,不料入手十分沉重,震得双臂剧痛,几乎折断,忙深吸一口气,将一股丹田真火提将上来,贯于臂膀,方才勉强接住,忍住酸麻,将箭细看,惊道:“这是震天箭,乃轩辕皇帝传留,后落到后羿手中,曾射九日,后来后羿不仁,成汤扫桀,乾坤弓、震天箭自行飞回傲来城,落在旧关城楼之上,至今镇压此间,并无人能开此弓、用此箭,怎地会在娘娘手中?”娘娘冷笑道:“李靖,你自己儿子做的好事,怎还推做不知?”李靖不明所以:“弟子不知娘娘所指何事,请娘娘指教。”“我徒儿好好在山中采药,你儿子哪吒无故用此箭将我弟子射死,你真个不知?”李靖大惊失色:“果有此事?弟子委实不知。”娘娘听了,脸色稍霁,道:“你将你三儿子叫出来,一问便知。”李靖便唤左右:“请三公子来。”不一时,哪吒来见,站立一傍。娘娘在青鸾上,冷笑不语,看他父子如何对答。李靖将箭递与哪吒,问哪吒“你可认识此箭?”哪吒接过一看,喜道:“孩儿适才闷极无聊,上关楼玩耍,见一副弓箭甚好,是我射了一箭,只见红光缭绕,紫雾纷霏,把一支好箭射不见了,正在懊丧,不知父亲从何处找回?却好,却好!”
却说哪吒当日打死敖丙,回到关内,敖广随后前来责问,哪吒直承不讳,龙君大怒,要上天启奏,明正其罪,却又被哪吒堵住天门,将敖广也痛打一顿,更揭了龙君肋下龙鳞,回下陈塘关,向李靖夸说,李靖怒气填胸,将哪吒锁禁关内,吩咐不得出关乱走,等待发落。
哪吒在府内闷坐一会,心中烦恼,遂偷偷溜出府外,到关后闲荡,见东南上一座敌楼,形制甚是高峻,孤伶伶的直矗苍穹,不与陈塘关城墙相连,隐隐有一股苍凉孤傲之气弥散于天地之间。哪吒看见此楼,也是前世因缘,心中触动,就登楼游玩,见楼头灰尘落满,油彩剥落,甚是荒颓,四顾茫茫,哪吒自语:“不好耍!”转头忽见兵器架上有一张弓、三支箭,亮铮铮的不染尘埃,哪吒心中稀奇,便生欢喜,把弓拿在手中,取一枝箭,搭箭当弦,望西南上一箭射去。响一声,红光缭绕,瑞彩盘旋,那箭径自去了,无影无踪。哪吒放下弓,心下懊恼:“可惜一支好箭,却射哪里去了?”也无心再射箭,就下楼回府,方才李靖呼唤,便出门来相见。
哪吒说出这番经过,就把李靖气得大叫一声:“好逆子!你打死龙君三太子,事尚未定,今又惹这等无涯之祸!”娘娘在空中冷笑不绝,哪吒不知真情,问道:“父亲为何恼怒?又有甚么事?”李靖恨声道:“孽子!你方才一箭,射死石矶娘娘的徒弟。今娘娘亲身到此,你自与娘娘回话!”转过来躬身对娘娘道:“启上娘娘,果是逆子行凶,弟子此时也无什么言语,听凭娘娘发落!”哪吒抬头看娘娘,他也不知娘娘厉害,见其形容不过双十年华一名女子,笑道:“你便是那石矶娘娘?我自家在城楼上射箭耍子,你那徒弟我见都未曾见过,我怎地便射死了他?平地赖人,我心不服!”娘娘大怒:“好孽障,凶器俱在,还敢将巧言狡辩!”哪吒道:“我连东海小泥鳅的筋也抽了,老泥鳅的鳞也揭了,谅你一介女流,有何能为,也敢自居尊长,张牙舞爪,叫我父亲与你低声下气赔情!”解下乾坤圈,金光万道,霹雳隐隐,就向娘娘打来,娘娘看是太乙真人的乾坤圈,“呀!原来是你!”娘娘用手接住乾坤圈。哪吒大惊,忙将七尺混天绫舞动,红气千层,来裹娘娘。娘娘一笑,把袍袖望前一迎,只见混天绫轻轻的落在娘娘袖里。哪吒叫一声“不好!”掉头就跑,哪里跑得掉?娘娘将八卦云光帕——上有坎离震兑之玉,包罗万象之珍——望下一丢,命黄巾力士:“将哪吒拿来!”黄巾力士奉娘娘法旨,将哪吒平空拿去。娘娘对李靖道:“既是逆子行凶,不干你事,你且进去罢!”李靖进府门去了。娘娘纵起青鸾,缥缥缈缈,无片时过海登山,入洞坐下,黄巾力士将哪吒扔下地面,隐入虚空,娘娘道:“拿回凶徒来了!”彩云童儿从洞中出来,见了杀兄仇人,恨得牙关紧咬,持剑欲伤哪吒性命,娘娘虽然痛心徒弟之死,毕竟修行日久,道心慈悲,不忍伤生,吩咐:“人死不能复生,便是将他杀死,你师兄须活过不得。徒儿,你且将他吊起来,每日打一千鞭,与你师兄雪恨。”彩云童子满心不愿,不敢违拗师命,只得取六合混金索,将哪吒吊在石上,哪吒被混金索紧紧缚住,勒进肉里有一寸之深,空有千万斤神力,挣挫不得,彩云童子持苍虬鞭没头没脑乱打,罾骂不绝,哪吒披头散发,咬牙抵受,一声也不出。
这娃娃倒也硬气,娘娘心中暗想,又念他凶煞入命,生世可怜,娘娘乃是女身,母性天生,不由得动了一份恻隐之心,心道,且待他凶性磨去,便放他回去罢了,娘娘这样想着,依旧在蒲团上坐下,游神问心。
山居不知岁月,彩云童子每日鞭打哪吒,不觉已过去月余,哪吒倔强之极,从不出声告饶,彩云童子初时打得厉害,及后恨意渐消,也打得累了,慢慢的便由一千减为八百,再由八百减为五百,由五百减为三百,从第二十天上起,已减为每日一百鞭,那鞭也下去得轻了。每日鞭打完了,彩云童子就坐在哪吒身边石上,手托两腮,坐着看哪吒,一看就是大半日。
这一日,彩云童子将碧檀点起,娘娘低眉静坐蒲团,凝神证悟玄功,忽听得空中一线清音透入洞府:“石矶道兄,贫道太乙前来拜会,请道兄出洞一见。”娘娘知太乙真人来临,自必是来讨要徒弟。娘娘道:“徒弟好生在此,为师去去就来。”彩云童子答应。
娘娘将身一耸,透出万重山岩,直上峰头,举目观看,见里许之外,太乙真人身披青袍,足踏多耳麻鞋,发髻用一根木簪别住,长须漆黑,飘飘然立于一处山峰之巅,娘娘打稽首曰:“太乙道兄,有礼了。”真人答礼曰:“道兄请了,贫道闻劣徒哪吒在道兄洞府盘桓,可否请出相见?”娘娘道:“道兄,哪吒天性暴戾,伤夜叉、龙神性命在前,无故箭射我徒在后,又胡言混赖,将道兄乾坤圈、混天绫欲来伤我,是我将他拿了,现在洞中,待其杀性磨除,自会将他交还道兄。”真人微微而笑:“哪吒乃应运出世,教主敕命辅保明君,他有什么顽劣之处,自有贫道管教担当,不劳道兄费神,道兄,请将哪吒交与贫道。”娘娘本无害哪吒性命之意,且已将哪吒鞭打多日,怒也消了,若真人好言分说,娘娘也有心将哪吒交与真人管教,此刻听真人言语软中带硬,有轻藐之意,娘娘不由恚怒:“道兄,你这是什么说话?将教主压我,你的门人无故行凶,杀我徒儿,道兄此来并无半分歉疚之意,还将言语欺藐于我,难道吾道不如你?你听我道来:
道德森林出混元,修成乾建得长存。
三花聚顶非闲说,五气朝元岂浪言。
闲坐苍龙归紫极,喜乘白鹤下昆仑。
休将教主欺吾党,劫运回环已万源。”
太乙真人道:“石矶,你说你的道德清高,你乃截教,吾乃阐教,因吾辈一千七百年不曾斩却三尸,犯了杀戒,故此降生人间,有征诛杀伐,以完此劫数。今成汤合灭,周室当兴,玉虚封神,应享人间富贵。当时三教佥押封神榜,吾师命我教下徒众,降生出世,辅佐明君。哪吒乃上天垂象,应劫降生,辅岐周而灭成汤,奉的是掌教符命。就伤了你的徒弟,乃是天数。你怎言包罗万象,迟早飞升。似你等无忧无虑,无辱无荣,正好修持;何故轻动无名,自伤雅道。”娘娘见他不但直呼己名,且将此一篇言语挤兑自家,话里话外,更将截教上下一同欺蔑,娘娘乃率性之人,心头怒气按捺不住:“太乙,你好生狂妄,你师我师,阐教截教,总来是一道所传,共为教主,不分高下,你怎地语含讥刺,嘲讽我教?”真人道:“石矶,你根源浅薄,道行难坚,休得口言,速将哪吒交还,还可全你体面,不然吾只恐明珠弹雀,反为不美。”娘娘大怒:“太乙,你好无礼,今日我就会你一会,看你有何道理,出此大言!”锵然一声,掣出背后太阿剑,如一泓春冰,光滟夺目,耀日鲜明。娘娘持太阿剑,两手一分,只见两道素金之气,绕身盘旋,将手一指,剑炁暴长,有数里之宽,如九天垂瀑,电光滔滔,昂首吞卷而来。太乙真人见娘娘剑炁来势汹汹,袖袍一挥,起在九霄空里,只见那剑炁滔滔奔过,嗤嗤微响,真人适才立足山峰被剑炁凭空削去十余里高下,毫无阻滞。真人心道:“这石矶本身虽然只是块顽石,倒也有些道行,不可大意。”娘娘见真人腾空避让,也赶上霄汉,素手划动,两道剑炁飞旋来去,千万层金霞滚涌,犹如大海波涛,激荡翻卷。真人神情凝重,放出太一青炁,庆云金灯,护住身体,将青冥剑拔出,化一道青虹匹练,也是奔腾如怒,带起一个个数尺大小的青色漩涡,神雷郁郁,与娘娘金天剑炁绞杀在一处。
只见千百里方圆内青炁金霞重重滚荡,光海翻腾,一青两白三道剑炁如三条辟天巨龙,在光霞海里搅动飞舞,有时擦身而过,便爆起一天青焰火雨,飘扬四散,落入下方大海,那一片海域霎时透底沸腾,咕嘟嘟水泡乱冒,热腾腾无限蒸汽冲天而上,遮住天日,那海中鱼虾鲸鲨没命也似的乱窜奔逃,仍有不知几千几万水族动作稍缓,未及逃出,活活煮死在海里,恰便似煮开一大锅海鲜汤,尽可供人大快朵颐。
敖广在东洋海底,水晶宫里,暗叫:“苦也!那魔星事尚未了,焉知又惹动真仙相斗,天海沸腾,我子孙死无地矣!”捶胸顿足,泪如泉涌,两教真仙,龙王自是无可奈何,但心头这口恨意怎能咽下,不甘就此罢休,急出宫遍游四海,邀集西、南、北三海龙君,换了朝服,驾云光上三十三天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要参谒昊天上帝,陈述冤情,状告哪吒,将数百里陈塘关滚为大海,与三子、百万东海水族偿命。
且说娘娘见斗了多时,不能取胜,将手一招,收回金天剑炁,依旧是一叶秋水,归于鞘中,袖中取出八卦龙须帕,默诵灵文,往空一丢,只见那龙须帕与擒拿哪吒时不同,那时不过彩云一朵,千万毫光,将哪吒平地拿起。此刻龙须帕在霄汉中飞扬招展,鼓动延伸,风雷大作,现出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景象,缓缓旋转,浮凸隐现,聚成中央一个龙形兽头,头角峥嵘,凶猛狞恶,那龙头霍然睁目,张开巨口,内中无光无色,犹如黑洞,不知其深几何。龙头张口无声而啸,虚空如透镜一般微微曲折,生出一种莫大的无形牵引之力,漫天狂涛一般的青冥剑炁呼啦啦倒卷而入龙口无底黑洞之中,太乙真人掌控不住青冥剑,脱手飞出,投入龙口,青光微微一闪,湮灭无踪。真人猝不及防,被剑炁一带,踉跄往前踏出七八步,知此宝非同小可,忙运转道力,守灵台,固根本,太一青炁在周身三万六千道脉轮急速流转,祥光降下花果山头,足底生根,与山川大地连为一体,与龙须帕相持。只见真人脸色庄严,双手合于胸前,道袍紧紧贴住身体,袍袖须发俱笔直飘向上方,不时有丝丝发梢从真人头上断裂飞出,飞入空间黑洞,化为虚无。八卦龙须帕既然发动,以娘娘此时道行,尚无法收发由心,非得吸入一人才能罢休,娘娘此时骑虎难下,倒有些后悔:为徒辈之事,若将太乙伤了性命,恐大伤两教和气。
忽然天外钟声齐鸣,悠悠传来,两人闻得钟声,脸色俱是一变,识得是玉虚宫、碧游宫、八景宫三处钟声,细细听去,八景宫钟冲淡平和,恢弘广远;玉虚宫与碧游宫两处钟声却与之大不相同,玉虚宫钟果敢杀伐,浩浩而来,碧游宫钟却透出一股无限的悲悯苍凉之意。
娘娘辨听钟声,心头大跳,不禁抬头仰望天际,便在此时,太乙真人陡然瞋目一喝,将口一张,喷出一个斗大碧绿光球,向龙口内电射而出,这是真人千万年本命元神青雷,神雷一入龙口,轰然炸开,青芒大涨,龙须帕微微一振,有那么一瞬间吸力全消,真人趁娘娘分神,冒大险稍遏龙须帕之威,随即双臂箕张,又喝一声,双手在身前如闪电般疾快划动,画出一个太极阴阳之象,向前一推,八卦龙须帕一软,异象全消,飘飘落下。娘娘身子一震,回过神来,抬手召回龙须帕,化白虹急走,欲回洞府打开翡翠梦境,太乙真人疾从袖内取出一物,抛在空中,金光万重,耀眼难明,霹雳一声,向娘娘当头罩下,娘娘一时不防,落入罩内,逸之不出。
钟声更急,弥塞四方,太乙真人听得钟声,更不迟疑,将手一拍,那罩内腾腾焰起,烈烈光生,九条火龙盘绕——此乃先天一炁三昧神火,娘娘自知难脱,喃喃低语:“彩云我徒,可惜了你。”真人向东昆仑下拜:“弟子今在此山开了杀戒。”拜罢,双手发雷,罩内火光大盛,赤焰纷然,娘娘盘膝坐在火光烈焰之中,口内作歌:“蝶梦南华方栩栩,珽珽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真人又喝一声,掌心再发一雷,娘娘在火内大叫一声,现出本相,乃是一块仙石,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可叹娘娘生于天地玄黄之外,经过地火水风,历尽万般艰难,炼成精灵真神,道德高深,秀出同侪,今日天数已定,怎地奈何?娘娘一腔怨气不散。
八卦龙须帕、太阿剑低低飞起,鸣声不绝,绕仙石缓缓盘旋三匝,一先一后,自向水帘洞中飞去。
钟声已止,四山犹自余音袅袅,太乙真人收回九龙神火罩,脸色有些发白:适才打落八卦龙须帕看似简单,但真人自知已尽全力,行险着出元神方胜了石矶,若稍一不慎,此时自己恐怕已被八卦龙须帕吸入,法力尽消,丧了性命。
彩云童子在洞中,见绿光一亮,八卦龙须帕、太阿剑自行飞入翡翠梦境,师父却不见回来。正在疑惑,一道清风过处,太乙真人身形出现在水帘洞内。彩云不认得太乙真人,见真人进来,问道:“甚么人乱闯我仙家洞府?”真人用手一指,彩云童子张目结舌,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真人取了乾坤圈、混天绫,走到哪吒跟前,轻轻一扯,娘娘已死,混金索已是无主之物,自难敌真人法力,苍琅琅掉将下来,哪吒本垂头昏睡,一惊而醒,见是师父,悲喜交加,大叫一声:“师父!”真人将哪吒从石上解下,抱在怀中,哪吒大哭不已。
“好徒儿,莫哭了。”真人温言安慰,哪吒哭了一会,抬头忽见彩云童子立在一旁,大骂:“泼贱丫头,你每日打我打得好自在哩!”奔前几步,举起乾坤圈,彩云童子目注哪吒,有恨爱之意,哪吒不管,照头一下,彩云童儿“呵呀”一声,委顿在地,现了原形,乃是一株肉芝,渐渐枯萎下去,须臾成为一堆粉末,悲风一旋,四散去了。
真人见状,微微一叹,对哪吒道:“哪吒,你快去!四海龙君奏准玉帝,去陈塘关拿你父母抵命了。”哪吒大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急驾遁光,转回陈塘关。
太乙真人出得洞来,迈步踏上碧霄,低头四顾,见朝歌王气黯淡,如风中之烛,东南北三方杀气茫茫,俱向西岐汇聚,西岐那股杀气更加壮大,苍然昂立,直逼中州腹地,西岐城中又有一道紫气,如玉柱相似,上接霄汉,乃王者已兴之兆。
“劫运兴矣!”真人点头叹息,“世将大乱,我辈再难清净!”踏云步徐徐向乾元山而来。
2008-7-22 20:11
taisanh
第三十章 白首垂竿蟠溪秋
哪吒驾遁光转回陈塘关,见陈塘关头乌云弥漫,笼盖四野,海水鼓荡,逼城澎湃,四海龙君敖广、敖钦、敖顺、敖闰现了真身,乃四条金龙,鳞爪隐现,目如明月,曲折盘旋,四下里电光霍霍,风雷奋发,陈塘关中哀哭之声动于天地。
四海龙王在乌云空中回旋来去,口中大叫:“李靖,上帝敕旨,汝夫妇生此孽子,贻害世人,祸延水族无万生灵,汝夫妇速速随吾等上天伏罪,尚可赦尔陈塘之民;不然,连汝陈塘关千里方圆翻入海底,人或为鱼鳖,以偿我东海百万无辜水族!”
“龙君,我夫妇愿随你们见帝抵罪,请龙君赦我陈塘关数十万无罪人民!”只见城门开处,李靖向天高喊,与殷夫人俱穿一身白衣,将自己反缚,一步步走将出关,家将、百姓在后跪倒一片,放声痛哭。
哪吒见此情形,心如刀割,跪倒在地,膝行向前,抱住父母双腿,大哭道:“爹爹、妈妈,‘一人行事一人当’, 我打死敖丙、李艮,祸及水族,我当偿命,岂有子累父母之理!”殷夫人目中流泪:“我儿,你速去,不要回来!”李靖哼了一声,昂首不理。哪吒抬头厉声向天高叫:“冤仇有主,哪吒有罪,乃自己做下,不干父母之事,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如若不肯,我同你齐到灵霄殿见上帝,我有话说。”敖广闻言叫道:“也罢,你既如此,救你父母,也有孝名。”哪吒站起身来,上前从李元腰间拔出利剑,跳上陈塘关楼,寒光闪动,一条雪白臂膊从空落下,陈塘关头热血如雨纷飞,殷夫人扑上城墙,五指抠入壁内,抬头嘶声呼喊,如醉如痴,血雨飞洒,将夫人一袭白衣俱为血染,夫人昏晕在地。冷光连闪,须臾,哪吒骨肉五脏俱散落在地,只剩单臂执剑,一副小小骨骸仰天倒下。
四海龙君见哪吒如此勇烈,也有些嗟叹,默然无语,收了法身,散去风云水势,依旧是青天白日,太阳朗朗,照耀城关,四龙君向李靖一拱手,上天覆旨。李靖立在当地,呆呆不动,双目泪光闪动,只不曾落下,吩咐左右家将:“将三公子骨骸好生收拾起来!”家将掩泪领命,上楼将公子尸骸收了,用棺椁盛敛安葬。
哪吒一灵已散,魂无所依,魄无所倚,哪吒飘飘荡荡,随风飘转,径到乾元山来,有金霞童儿看见,进洞来启太乙真人:“师兄杳杳冥冥,飘飘荡荡,随风定止,不知何故。”真人已知其意,垂眉叹息,叫金霞童儿将哪吒领进洞府,吩咐:“此处非汝定身之所。你且回陈塘关,托一梦与你母亲,离关四十里,有一翠屏山,山上有一空地,令你母亲造一座哪吒行宫,你受香烟三载,又可立于人间,辅佐真主。可速去,不得迟误!”——翠屏山何地?乃后羿、嫦娥当年初识之地也。哪吒泣拜而去,果托梦于殷夫人,夫人醒来大哭,要李靖起造哪吒行宫,李靖恼哪吒带累父母百姓,大怒不允。哪吒入夫人之梦,一连五七日,夫人爱儿,无所不至,乃背着李靖,暗差心腹人,与些银两,往翠屏山破土兴工,起建行宫,造哪吒神像一座,旬月功完。哪吒在此翠屏山显圣,感动万民,千请千灵,万请万应,因此四方远近居民,俱来进香,纷纷如蚁,日盛一日,往往不断,祈福禳灾,无不感应。
不提哪吒在翠屏山显圣,且说朝歌南门外五帝庙中有一曲颈琵琶,乃昆冈白玉之身,古仙伶伦留下,年深月久,得了天地灵气,渐渐的有些动静,黑夜间能出来吸人生气,滋养自己元神。数年前一跛足道人经过,以大法点化,脱变人形,雪肤花貌,是一妙龄少女,前番道人将她带入朝歌城,令她在此静候时机,道人自去了。
琵琶女在朝歌一住六七年,月明之夜,每见宫中妖气绵长,与己相似。琵琶女因独居庙中,并无一个同类,耐不住,乃入宫探看,撞上妲己,两个甚是投契,遂结为姐妹,其后常到宫中来往,夜以宫人为食,御花园太湖石下白骨垒垒。
这日琵琶女平明出宫,回五帝庙,驾妖光往南门上过,听得下面人声扰攘,低头看时,乃一白发老者在此算命——这位算命老者,就是姜子牙,当日奉命辞师下山,彷徨无计,到朝歌投奔异人,且喜异人夫妇年纪虽老,俱都健在,见了子牙,欢喜无限。当夜兄弟把盏言欢,子牙在庄中住下,异人为其娶妻马氏,马氏埋怨子牙寄人篱下,老来无靠,子牙无奈,伐竹劈篾,到朝歌市上,做过卖面屠沽诸般生涯,一事无成,反折了异人许多本钱,异人不以为意,末后开起命馆,方才时来运转,只因子牙四十年玉虚学道,虽不能了道成仙,这些阴阳命数,果然精熟,凡所算计,言无不中,数月间声名鹊起,都道“朝歌城出神仙了!”满城轰动,朝歌军民人等,俱来算命看课,五钱一命。子牙收得起的银子,马氏欢喜,异人遂心。
琵琶女在空中见算命老者精精神神,在那里谈祸论福,她就动了相戏之心,遂于僻静处按下妖光,变作娇滴滴一名小娘子,怎见得好模样:两鬓鸦雏色,皓腕凝霜雪。双峰挺秀,蛮腰束素。袅袅娜娜,香风扑鼻,走上前来,道一声:“列位君子让一让,妾身算一命!”众人回头看时,眼都直了,忙不迭让过两边,让小娘子上前算命。子牙乃有道之士,抬眼一看,识得是妖精变化,心中暗道:好妖精,试我眼色。琵琶女进了里面坐下,子牙道:“小娘子,借右手一看。”琵琶女道:“先生算命,难道也会风鉴?”子牙道:“先看相,后算命。”琵琶女心中暗笑:且看你这老儿能看出甚么来。把右手递与子牙看。子牙一把将琵琶女寸关尺脉门掐住,将丹田中先天元气,运三昧神眼,把妖光钉住,子牙抓过案上砚台来,照顶门一下,直打得脑浆迸流,血染衣襟。两边人大叫:“算命老儿见小娘子好颜色,奸骗不从,行凶打死人了!”乱纷纷的闹嚷,都上来扭着子牙,子牙拖着女子不放,口中只道:“列位高贤,此女非人,乃是妖精。”众人哪里肯信,都叫:“莫叫这行凶老儿跑了。”重重叠叠围住子牙命馆,正逢丞相比干下朝,见百姓吵嚷,问其缘故,众百姓跪诉其情,说那女子是人,子牙说那女子是妖。比干不能分辨,与众百姓围着子牙,拖着女子,往午门而来,至摘星楼下见驾。
子牙俯伏阶下,右手揝住妖精不放。天子扶着九曲雕栏,问:“阶下俯伏何人?”子牙道:“小民东海许州人氏,姓姜,名尚,幼访名师,秘授阴阳,善识妖魅。因尚住居都城,南门求食,不意妖氛作怪,来惑小民,尚看破天机,镇住此妖。”受辛道:“朕观此女,乃是人像,并非妖邪,何无破绽?”子牙奏道:“陛下若要妖精现形,却也容易。”天子在楼上,看子牙怎生作用。只见子牙将妖精顶上用符印镇住原形,把女子衣裳解开,前心用符,后心用印,镇住妖精四肢,将手放开,发出三昧真火,此火非是凡火,从眼、鼻、口中喷将出来,乃是精、气、神炼成三昧,养就离精,与凡火共成一处,此妖气候尚浅,怎么经得起!在火光中爬将起来,大叫:“姜子牙,我与你无冤无仇,怎将三昧真火烧我?”受辛听见火里妖精说话,吓的汗流浃背,呆立于地。子牙双手齐放,只见霹雳交加,一声响亮,火灭烟消,现出一面曲颈玉石琵琶来,玲珑光泽。却说妲己闻得消息,急急赶来,已然不及。受辛见妲己到来,笑挽其手,指着子牙:“一个妖精,被此位老先生捉住,炼出真形来了。”妲己闻言心如刀绞,暗暗叫苦:“你来看我,回去便罢了,又算甚么命!今遇恶人,将你原形烧出,使我肉身何安。我不杀姜尚,誓不与匹夫俱生!”妲己只得勉作笑容,启奏道:“陛下命左右将玉石琵琶取上楼来,待妾身上了丝弦,早晚与陛下进御取乐。妾观姜尚,才术两全,何不封彼在朝保驾?”天子依言传旨:“将玉石琵琶取上楼来。姜尚听朕封官:官拜下大夫,特授司天监职,随朝侍用。”子牙谢恩,出午门外,冠带回来异人庄上。马氏大喜,异人设席款待,亲友俱来恭贺。饮酒数日,子牙自往朝歌听用。
妲己回宫,把玉石琵琶放于摘星楼上,采天地之灵气,受日月之精华,已后五年,返本还元,断送成汤天下。
子牙在朝为官,早晚应卯,不觉数载,数载之中,人事大变:有原中宫王后宫人,因思念姜后,日夜涕泣,妲己乃作虿盆,周围百余丈,深十余丈,命民间交毒蛇百万条,养在虿盆中,此后宫人凡有怨言,即剥了衣服,赤身推入虿盆,毒蛇无以数计,都缠上来,吞咬肌肤,钻入腹内,号叫翻滚,左右宫人魂飞魄散,受辛与妲己在坑边观看,大乐,饮酒数斗,大夫胶鬲谏劝,连胶鬲俱推下虿盆;西伯侯长子伯邑考,因西伯被囚羑里数年,不得归国,进宝朝歌,为父赎罪,被受辛将肉做成肉饼,与姬昌食用,试其忠心,西伯将肉饼连食三块,受辛以为忠心,大喜;适西岐大夫散宜生又来朝歌为西伯赎罪,他手段玲珑,访得受辛最信费仲、尤浑二人,先将许多金珠贿赂二人,二人收了礼物,为西伯说项,总来受辛七颠八倒,不知所谓,信了费尤二人之言,果将西伯释放,西伯出了羑里,不敢耽搁,连夜逃归西岐,受辛又将兵追赶,却被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遣雷震子护送出五关;妲己在朝歌,一日假作心疼,有一异相道人揭榜进宫探视,言世间唯有七窍玲珑心煎汤可以医治,朝中唯有王叔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受辛听了,全无难色,即传比干进宫,取心肝煎汤,与妲己服下,一时俱好了。
种种不道之事,不可数计。子牙在朝,见天子如此不仁,心道:“此地岂是安身之处,我今日进见,也面谏一回,若其可谏,留之;若不可谏,我当去之。”九月九日,乃重阳佳节,百官在摘星楼登高侍宴。子牙穿了朝服,环佩叮当,与众官过九龙桥,九间殿、龙德殿到摘星楼面君。
酒过三巡,子牙趁着几分酒意,出列俯伏:“微臣姜尚有本上奏。”天子道:“奏来。”子牙道:“臣启陛下,今四方刀兵乱起,水旱频仍,府库空虚,民生日促,陛下不留心邦本,与百姓养和平之福,日荒淫于酒色,远贤近佞,荒乱国政,杀害忠良,民怨天愁,累世警报,陛下全不修省。今又听狐媚之言,妄兴土木,陷害万民,臣不知陛下之所终矣。臣受陛下知遇之恩,不得不赤胆披肝,冒死上陈。如不听臣言,又见昔日造瑶台之故事耳。可怜社稷生民,不久为他人之所有。臣何忍坐视而不言!”受辛闻言大怒:“匹夫!焉敢诽谤天子!”令两边承奉官:“与朕拿下,醢尸齑粉,以正国法!”众人方欲向前,子牙如飞抽身下楼就跑。纣王一见,且怒且笑:“呀,御妻,你看这老匹夫,听见‘拿’之一字就跑了。礼节法度,全然不知,哪有一个跑了的?”传旨命奉御官:“拿来!”御林军赶子牙过了龙德殿、九间殿,子牙至九龙桥,只见追赶甚急,子牙立在九龙桥头,仰面大笑:“汝等不必赶我,无非一死。”扳着九龙桥栏杆,涌身往桥下绿波影里一跳,只见水花滚开,雾气弥漫,如莲瓣相似——子牙已借水遁去了。承奉官往摘星楼回旨:“姜尚投水而死!”天子恨道:“倒便宜了这老匹夫!”与妲己依旧饮宴不提。
子牙借水遁,到得宋家庄前,子牙落下遁光,在溪边自照,见白发斑斑,衰年老翁,子牙自叹:“年华老去,学仙不成,今又触了当今天子,却向何处安身是好?”忽想起元始所赠简帖,从怀中取出展读:
二十年来窘迫联,耐心守分且安然。
蟠溪石上垂竿钓,自有高明访子贤。
辅佐圣君为相父,九三拜将握兵权。
诸侯会合逢戊甲,九八封神又四年。
子牙在玉虚四十年,博通天文地理,看了简帖,想道:蟠溪,蟠溪却不在此地,远在西岐境内,我常时也闻得,岐山凤鸣,西周圣主出世,那里方是丈夫做事之处。师尊有言,着我在蟠溪耐心守分,我不合阴差阳错,入朝为官,今若再居宋家庄,必带累义兄,不如往西岐去休!主意已定,入庄来见马氏,马氏只道子牙今日休暇,欣喜接入——子牙如今是官身,故马氏待他比前不同。子牙将谏主情形说了一遍,对马氏道:“娘子,如今你跟我到西岐去,将来风虎云龙,辅助圣主,成就基业,你面上也有荣耀,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马氏哪里肯跟子牙去,冷笑道:“我原说你是个江湖术士,成不得大事,如今果然,你还做梦佐什么圣主,开什么王业哩,我看你一颗斑白头颅朝夕不保。你要去亡命自去,我决计不去,你写一封休书给我,你我恩断义绝,从此各走各路。”子牙苦劝,马氏只讨休书,闹个不休,子牙无法,将休书写就,拿在手中,道:“娘子,书在我手中,夫妻还是团圆的。你接了此书,再不能完聚了!”马氏伸手接书,随即收拾回家,全无半毫顾恋之心。
子牙看她去了,叹息半晌,自己将包裹打点了,到草堂来作辞义兄宋异人、嫂嫂孙氏,将前情申述一遍,道:“姜尚一向蒙兄嫂看顾提携,不期有今日之别!”异人治酒与子牙饯行,饮罢,远送三十里,问道:“贤弟如今待往那里去?”子牙道:“小弟别兄,往西岐做些事业。”异人道:“我知贤弟是奇男子,将来必成大事,只有一条,若万一不得志时,你还转来,愚兄在此专望。”子牙流泪应了,伏地三拜,异人还礼,异人洒泪而回,子牙看异人去得远了,借土遁起在空中,耳畔风响,霎时过了临潼关、潼关、穿云关、界牌关、汜水关,至金鸡岭,已是西岐地界。子牙停了遁法,落下平地,一路且行且看,过金鸡岭,越金鸡岭、过首阳山、燕山、岐山,到西岐城下,子牙进城观看:民丰物阜,行人让路,老幼不欺,市井谦和,真乃尧天舜日,别是一番风景。子牙心中喜欢:师尊所言不虚,此处真是个圣朝气象。遂出了城,沿渭水来寻蟠溪所在,就于松竹林间,起茅屋数间,在此一意守时候命,不管闲非,诵念《黄庭》,悟道修真,伐青竹一杆,以为钓竿,朝暮垂纶于磐石之上,垂杨柳下, 看那滔滔流水,无尽无休,彻夜东行,熬尽人间万古。子牙感而作诗曰:
皇天生我在尘寰,虚度风光困世间。
鹏翅有时腾万里,也须飞过九重山。
后人李太白有诗道子牙此时光景: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2008-7-22 20:12
taisanh
第三十一章 将图只手挽乾坤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鞠陵于天海滩之上,玄鸟旗高高飘扬,力士奋怒,鼓角铮鸣,风雷鼓荡,电火照天,百万兵马或人或妖,或兽或怪,在海边酣战。海浪之中,十余万巨鲸奋鬣扬波,时时齐声鸣叫,振鳍拍海,翻起雪山一般的白浪,往海岸上怒打而来,却被空中一头墨麒麟口喷滚滚青气阻住去势,重重跌落在海中,扬起一天白雨。
十万弓箭手在海岸上连弩齐射,箭声破空尖啸,浊血飞扬,海中怪兽纷纷中箭,将千百里内海水俱都染成血也似的通红一片。弓弩手身后三十里,长枪如林,烟尘滚滚,数十万成汤骑兵与东鲁军混战在一处,寒光闪动,铁甲铿锵,血肉横飞,鲜血喷溅,吉立、余庆浑身浴血,枪如怪蟒,驰骋来去,守住滩头要地。
百里高空,墨麒麟足踏雷云,闻太师稳坐鞍桥,额上神目中白光炽烈,射入海面上一大片乌云之中,乌云中狂雷滚动,雌雄双鞭翻腾咆哮,青鳞龙身在云中穿进传出,云涛震怒,中间隐隐现出两翅,鼓翼低飞,阴风怒号,水击三千,有时电光一闪,现出狰狞面目,金喙钩爪,环目灿然,毛羽如铁。
大海深处,万兽朝苍,围着一头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电,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三千丈长短,自蹄至背,有二千丈高下,牛背上坐着一头大黑暴猿,掌中枪如飞龙,金光万道,黄气森森,一名青面巨人三头六臂,手持三柄长剑,黑气裹身,独力与那白牛巨猿相抗,那黑猿个头虽大,目中妖光黯淡,似乎有些衰弱,每挥出五六枪,便要调息良久。倒是那大白牛鼻喷烈火,气焰万丈,哞哞闷吼,海天澎湃,那巨人跳跃来去,动作甚是灵活,时时刺中白牛身躯,直刺得火星迸飞,那白牛只作不知,低头将两只铁角横冲直撞,巨人偶被牛角抵到,身上虽然也无伤痕,五脏六腑却是翻过来一般的难受,因此更加小心,绕着白牛打转,一头一剑与那黑猿周旋,另外二剑见却专寻白牛眼目处下手。那白牛却也非同等闲,浑然不惧,两角如同两股铁叉,翻飞上下,将面目要害遮护的泼水难进,铁角每与巨人长剑一触,巨人便感虎口发热,臂膀酸麻,渐渐有些气短,纵跃也比初时笨拙许多,白牛与黑猿见状更是鼓勇进击,巨人大感不支。
海天之极,茫茫冥冥,素气云浮,仙山巍峨,碧游六宫形如莲瓣,虚悬空际,祥光缥缈,楼阁玲珑。碧游六宫,乃碧游、龙汉、赤明、上皇、开皇、延康,中峰碧游,宝色青虚,流精玉光,乃截教圣人所居,居六宫之中,如莲花之蕊,其余五峰如莲花五瓣,五华郁勃,簇拥五方,教主座下上四代大弟子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各领亲信弟子,分居赤明、上皇、开皇、延康四宫,龙汉宫则是听法大众所居,未蒙教主与诸大弟子亲传秘授。
此际上皇宫中,金灵圣母在白玉榻上,拂开玉晨水镜,俯身观看,看朝歌城妖气缤纷,王气衰微,圣母微微叹息,用手指一指,景色变幻,镜中现出万军奋战,不分昼夜,天地变色,龙王震恐,大海呼啸,不知何时方已。圣母又叹一声,挺腰坐起,左手五指虚握,右手五指虚引,似张虚无之弓,轻轻一放,如发虚无之箭,虚空振振,仿佛小石投湖,玉晨水镜镜光一荡,涟漪圈圈漾起,镜中影象摇曳,数息之后方才平静如初。
闻仲方与空中冥凤阴风相持,忽见天外虚空破碎,凄厉的锐啸带着无边肃杀之意一闪而至,满天上浓云黑雾豁然从中裂为两半,乱流飞旋,劲气澎湃,扑面如刀,海中万兽同时重创哀嚎,那冥凤悲鸣一声,翻跌入海,扬起怒涛万层,毛羽纷纷,便如凭空降了一场黑雪。那冥凤双翅连扑,在海中翻腾数番,俄而挣扎着摇摆升空,贴海低飞而去。
太师见冥凤逃逸,手臂一引,两龙长吟,从高天上急扑而下,来助那巨人合战白牛黑猿,那白牛甚是狡狯,见冥凤受伤远扬,自己必定敌不得太师与余元联手,牛头一低,疾转牛臀,急甩牛尾,往那巨人双腿大力扫来,巨人怒吼一声,三剑齐斩,只斩落一缕牛毛,飘飘落在海面。那白牛转过身去,更不恋战,低首急冲,海水翻涌,壁立而起,当中现出一条甬道,黑黢黢深不见底,白牛驮着黑猿一头扎入,海水滚滚涌入甬道,海面上顷刻间生出一个巨大漩涡,方圆数千丈,涡流回旋,将巨鲸海兽一齐卷入,消失不见。
天风海涛一时俱止,天地间静悄悄的,似乎再无声息,唯见苍碧天穹中一道白色痕迹贯越青空,久久不散。
巨人气喘吁吁,将剑插于背后,复了原形,乃是一名道人,紫金鱼尾冠,烈焰道袍,赤发红须,青面阔口,长相十分凶恶,乃蓬莱岛混元一气仙余元是也,也是金灵圣母弟子。
余元足踏海浪,赶上岸来,闻太师也已收了双鞭,两人向空中白痕躬身下拜:“多谢老师相助,退此巨魔。”
上皇宫中,金灵圣母眉间如有忧色,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白玉莲舟,轻轻往前一推,云气升腾,玉晨水镜镜光荡漾,开而复合。
太师、余元在海畔下拜,忽觉四野风生,气流压体,抬头看时,视野已全为一艘白玉巨舟占据,船首螭吻昂然,船身宝光流转,上刻种种鱼龙腾跃之象及洞玄灵文玉符,繁复精丽,世无其伦。白玉舟七帆高张,在青霄之中徐徐驶来。只听天外圣母慈音一缕,遥遥传来:“闻仲,受辛无道,暴虐已甚,无人能谏,朝歌今已大乱,成汤危矣。为师今将无量度人舟借你一用,你不可耽搁,速速回朝主持大局,或有一线之机。”
太师又喜又忧,与余元再次下拜,站起身来,不敢耽搁,念动秘法,度人舟奇光闪动,风雾漫漫,卷地而来,只听得人喊马嘶,数十万商军连人带马,俱已在度人舟上,却也只占了巨舟一角。
东鲁军与商军激战方酣,风雾过去,敌人已然平地消失,俱愕然仰首,看见空中白玉巨舟,都张口结舌,以手相指:“这……这……这……”却说不出囫囵话来。
太师站在船头,驱舟往朝歌方向而来,度人舟在碧天之上迤逦而行,似缓实疾,只是一个眨眼,已在东鲁军视线之外,东鲁数十万军马兀自呆呆仰看长空,许久,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心中都想:闻太师真乃神人,竟有如此奇宝奇术,我东鲁要反商自立,希望甚是渺茫。
商军乘了度人舟,风生肘腋,破空飞驶,不过是顿饭光景,朝歌城已宛然在望。白玉巨舟长吟一声,在夕日余晖中徐徐飞来,船身遮住落日,投下的庞大阴影缓缓移动,占据了朝歌的整个天空,城中数百万军民与那些东鲁士卒一般,俱惊得呆了,忘了说话,立地仰看。
太师见朝歌已在足下,举掌轻轻一拍,度人舟顿在空中,船侧垂下一道虹桥,有千百丈宽阔,探入朝歌东门,五十万大军如一道洪流,剑戟森严,铠甲耀日,浩浩荡荡,从虹桥上一泻而下。
太师与余元下得度人舟,回身向度人舟一躬,度人舟闪了一闪,依旧化作一方小小白玉楼船,飞向东天。
朝歌军民这时方醒过神来,见是闻太师班师,俱跪倒迎接,东门兵马司入朝飞报:“闻太师班师回朝!”太师上了墨麒麟,按辔徐行,往午朝门来,见朝歌城果然气象衰微,人民衣衫褴褛,各有惶惶菜色,又见鹿台高耸,光景嵯峨,太师惊心不已。
将到午门,在朝百官得报,都来迎接太师,太师连忙下骑,笑脸道:“列位老大人,仲远征在外,离别多年,景物城中尽多变了。”太师举目左右,不见丞相比干与武成王黄飞虎,问道:“何以不见丞相与武成王黄大人?”众官相顾默然,内有下大夫徐荣道:“太师在上,朝中屡有大变,急切间一言难尽,且先入朝见过君上,下朝后某等与太师细细述说。”
太师与百官即上九间大殿,见天子冲天盔、金锁甲,戎装甲胄,结束整齐,坐于御座,犹自微微气喘。太师惊异道:“我王为何这副打扮?”受辛见太师动问,也觉惭愧,答道:“黄飞虎反了。”太师惊问:“飞虎官居王位,掌握兵符,调度天下军马,威权至重,又是国之懿亲,无故怎会反叛?”受辛道:“元旦黄飞虎之妻贾氏进宫,朝贺中宫,触犯苏后,自知罪戾,负愧坠楼而死,——此是自取。西宫黄妃听知贾氏已死,忿怒上楼,毁打苏后,辱朕不堪;是朕怒起相攘,误跌下楼,非朕有意。不知黄飞虎辄敢率众杀入午门,与朕对敌,幸而未遭毒手,方才他已拥众反出西门。朕正在此沉思,适太师奏捷,乞与朕擒来,以正国法!”
太师听罢,厉声说道:“此事以老臣愚见,还是陛下有负于臣子!飞虎素有忠君爱国之心,今贾氏进宫朝贺,此臣下之礼,岂有无故而死!况摘星楼乃陛下所居,与中宫相隔,贾氏因何上此楼,其中必有主使、引诱之人,故陷陛下于不义。陛下不自详察,而有辱此贞洁之妇。黄娘娘见嫂死无辜,必定上楼直谏,陛下亦不能容受,溺爱偏向,又将黄娘娘跌下楼。致贾氏怨忿而死,黄娘娘遭冤,实君有负臣子,与臣下何干。况语云:‘君不正则臣投外国。’今飞虎以报国赤衷,功在社稷,不能荣子封妻,享久长富贵,反致骨肉无辜惨死,情实伤心。乞陛下可赦黄飞虎一概大罪,待臣追赶飞虎回来,社稷可保,家国太平。”受辛理屈,低头道:“太师可便宜处分。”
太师出殿回府,百官都随太师到府中,在银安殿叙礼坐下,太师先命吉立、余庆传檄临潼关、青龙关、佳梦关三路总兵,令其紧守关隘,不得放武成王出关,吉立余庆领命而去。太师欠身问百官道:“仲在海外多年,也闻得天下离乱,朝政荒芜,诸侯四叛,只恨贼子难平,迁延今日,方得回京,列位大人可将朝中事情,细述与仲,仲心中也有个判断。”众官拱手,将十余年中受辛听谗远贤、沉湎酒色、弑忠阻谏、殄灭彝伦、怠荒国政、剜心煎汤等等诸般事迹,一一讲与太师。末后大夫姚中说道:“西伯昌被囚羑里七年,方得归国,聘姜尚于渭滨,伐北伯于崇城,崇伯一门俱已死节;今西伯昌亦死,子发自立为武王,尊姜尚为师尚父,其志不在小,常有问鼎之意,不期天子又将武成王,自毁长城。今商土四面,皆非我有,成汤六百年社稷,历艰难甚多,未闻有此时之险也。”太师听罢,既痛且急,默然久之,道:“朝事靡烂至此,仲之过也,列位大人先请回府,仲自有主张。”众官出府,太师命徐急雨:“整顿鞍马,武成王乃国之干城,决不可失,待老夫亲去将他追回。”太师转头对余元道:“师兄,小弟惭愧,师兄难得到我府上,弟却无暇与师兄盘桓,又要出兵也。”余元道:“师弟为国操劳如此,愚兄怎会介意,师弟速去,愚兄回蓬莱岛,炼化血神刀,待功成之日,再来相助贤弟。”太师道谢,送出府外,余元驾云光去了。
太师点兵七千,提雌雄双鞭,上墨麒麟,赶出西门,过孟津、渡黄河、经渑池,距临潼关百余里,已看见黄家车队迤逦在前,南有青龙关张桂芳、北有佳梦关魔家四将,中央有临潼关张凤,接太师檄文,俱将兵前来追袭,四面合围,飞虎已无路可走——你道黄飞虎早走多时,太师朝见受辛、命二将传檄、与百官咨询,该有多少工夫?何以太师与三镇兵马都能赶上?原来黄家老幼细软甚多,将大车装了四百辆,跋涉艰难,故此走不快。
太师看见黄家车队,心中大喜,领军急行,如飘风骤雨,尘烟滚滚,看看追及,黄飞虎见四面兵来,自思不能逃脱,长吁一声,气冲霄汉。
不期有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因神仙犯了杀戒,阐教圣人止讲道法,待子牙封过神方上昆仑,因此闲游五岳,这日正往临潼关上过,被武成王怨气冲开真君足下祥光,真君拨开云彩往下观看,见武成王被四路兵追,早知其意,乃命黄巾力士,用混元幡将黄家车马移出临潼关,真君又将葫芦中一捏神砂望空洒下,化五百里神光,将四面山河尽数笼罩其中。
太师与四路兵马正赶之际,黄家车马已然不见,太师心中疑惑:“方才看得分明,如何忽然不见,必是有高人施法遮护。”太师在墨麒麟上,将双鞭挂起,掐指演算,却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无奈,只得暂时就地扎营,等候消息——这是真君道德奥妙,法宝精奇,将葫芦中一抹沙尘化神光笼盖山川,颠倒五行,遮断天机,使太师不能推算,太师不能识破。
且说黄飞虎父子兄弟家眷一行二千余人,正仰天叹息,走投无路,忽然四下里白雾苍茫,星海蒙蒙,身不由主飘飘而起,俄而又落下地来,如梦方醒,揉眼看时,见已出了临潼,愕然不明所以,事在紧急,不及深究,驱车马径往潼关下来。
清虚道德真君在空中,见太师与三处兵马按兵不动,黄飞虎虽出了临潼,离此不过千余里,潼关若见黄家动静,数刻即可传回消息。真君道:“也罢,既是我遇上此事,一发成全了你。”又将手往下一指,只见五百里神光中一气腾起,化为一彪车马,搅动风烟,往朝歌滚滚而去,太师在军中,运神目八面观瞧,见尘头大起,太师自语:“怎地飞虎军马倒杀回朝歌去了?”心内纳罕,然而朝歌乃是王都,太师焉敢掉以轻心,传令三处兵马且回关隘防守,自己催动三军,往孟津赶回——太师虽然也是名门高弟,有道之士,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善察机微,五行大道,倒海移山,闻风知胜败,嗅土定军情,但真君这个玄素葫芦非同等闲,乃昔年鸿蒙初剖,天开地辟,昆仑山上生就灵根一缕,结七个葫芦,真人葫芦即为其中之一,内藏先天一气,复被真人心神炼过,有无穷玄妙,任你得道真仙,到此也是阴阳幽晦,暗昧难明,太师纵有道力,焉能破其迷梦?故此急急追还朝歌。
真君见太师去了,收神光,乘云气,径转高山,黄飞虎乃四海名将,勇猛莫敌,久掌军权,威势严重,满天下只惧太师一人,别人何尝在其眼底?因此一路虽遇阻折,终究被他杀出潼关、穿云两关,裹了界牌关总兵黄滚——黄滚非是别人,乃飞虎亲生老父,因此上飞虎挟其同归西周——一起往汜水关下杀来。
汜水关总兵官乃是韩荣,虽则骁勇善兵,飞虎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韩荣麾下却有一名异人,乃蓬莱一气仙余元门人,人称七首将军,其人习得左道,法术通玄,座下火眼金睛兽,有一杆奇幡,名戮魂幡,举在空中,黑气遮天,平地拿人,凡人纵有勇力,无可抵挡。
黄滚镇守界牌,与汜水切近,因此知晓此人根底,与众儿孙备述其利害,有周纪不忿,大叫:“据老将军所言,余化乃一术士,不过仗其左道邪术,有何能为?老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将军请安,到那汜水关下,两军会战,且看我兄弟手段如何!”飞虎听了老父之言,本来也有些惊心,周纪一番慷慨陈词,黄飞虎豪气复生,心道:周纪言语虽然粗莽,也是道理,我黄飞虎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除太师之外,惧过谁来。因此雄心勃勃,策动五色神牛,领了二弟黄飞豹、黄飞彪与三子黄天禄、黄天爵、黄天祥及黄明、周纪、龙环、吴谦诸将,一行人出列摇枪,擂鼓宣威,韩荣、余化得报,领兵出城,来战众人。
却不料黄滚所言非虚,这位余化若论本身武艺,也只寻常,与黄门众将对敌,每每落败之际,将戮魂幡取出,摇一摇,黑气冲空,众将倒撞下地,黑气如蛇,缠绕其身,浑如黑茧相似,一个个昏昏沉沉,俱拿入军中,来见韩荣,韩荣命:“将逆贼打入木笼囚车,解上朝歌,见太师复命。”余化应命,点人马三千,把黄姓犯官共计十一员,解往朝歌。众官置酒与余化饯别。饮罢酒,一声炮响,起兵往前进发,一路晓行夜宿,也非止一日,复过了界牌关,将到穿云关前杀胡林。
乾元山,金光洞。
太乙真人垂眉低目,坐碧游床默运元神,忽然心中一惊,黑暗中现出一幅光景:李靖横眉切齿,掌中六陈鞭乌光一闪而落,将一尊金身打得粉碎,随之眼前火光烈烈,冲天而来。
真人睁开双眼,自己叹道:“真是冤孽!”身形略动,微风轻拂,真人化一道流光,出洞而去,须臾复回,将大袖一抖,哪吒魂魄朦朦胧胧,跪于地上:“被父亲将泥身打碎,烧毁行宫。弟子今无所依倚。”双泪滴下虚空。真人摇头感叹,在碧游床前来回走了几步,俄顷,忽而对天自语:“也罢,劫运已兴,我辈势要足踏红尘,完其杀戒,方能返本还元,以享天真。方今终南山有风雷双翅、玉泉山有八九玄功、青峰山有三界法眼、夹龙山有土行奇术,五龙山、九宫山、九仙山、太华山、金庭山各有秘授,独我乾元山金光洞就无道法别传么?”哪吒不解其意,真人负手转身,傲然对哪吒道:“哪吒,你不必伤悲,且看为师手段,与你重塑人身,顷刻间起死还阳。”真人命金霞童子:“把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三个来。”金霞童子忙去池中取来荷叶、莲花,放于地下。真人将莲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折成三百六十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取过葫芦,倒出一粒金丹,将指弹入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只见宝色如火,光气氤氲,真人将双掌一拍,喝一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一声轻雷,宝莲华里跳起一个人来,俊面如玉,齿白唇红,两目精光烁烁,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哪吒历诸般艰辛,终于再得人身,立于世间,叫一声“师父!”拜到在地。真人上下打量,心中欣喜,面色不动,道:“哪吒起来,随我桃园往桃园,待为师传你武艺。”哪吒随真人到桃园,真人授哪吒火尖枪一条,哪吒乃天生神煞,英挺浑成,只一遍,已然精熟。真人道:“枪法好了,再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真人又付豹皮囊,囊中放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块。
真人道:“好了,目下你人身已全,枪法精通,如今有一件事,为师要着你下山走一遭。”哪吒问道:“甚么事?”真人道:“武成王黄飞虎父子有难,你下山救他一番,久后你与他俱是一殿之臣。你将他送出汜水关,你可速回,不可耽搁。”哪吒领命,脚登风火二轮,提火尖枪,离了乾元山,好快!将千万里路程只作闲庭信步,火光一溜,须臾已到杀胡林前,落下风云,蹬定双轮暸望,只见远远的一彪人马,车声粼粼,逶迤而来。哪吒大喜,扮作个劫道之人,作歌上前:
“吾当生长不记年,只怕尊师不怕天。
昨日老君从此过,也须送我一金砖。”——这原是哪吒随口而言,当不得真实。
余化在火眼金睛兽上正行之际,见一俊秀道童阻住大道,余化策骑上前,耀武扬威:“那来的是何人?好大胆!辄敢在此剪径,拦截朝廷重犯,速速退去,可饶你性命。”哪吒曰:“你是何人,胡吹大气,道我怕你不成,你送我十块金砖,我便放你过去。”余化大怒,催开火眼金睛兽,摇方天画戟飞来直取。哪吒手中枪急架相还,不过五六个会合,哪吒乃仙传妙法,比众大不相同,余化力尽筋疲,虚晃一戟,往斜刺里就走。哪吒哪里肯放,流星追赶,余化回头,见哪吒来得近了,囊中暗暗取出戮魂幡来,当空摩弄,黑气千条,如活蛇一般,扭曲飞舞,盘绕而来,大抵哪吒乃莲花化身,此幡是拘魂之用,余化掐诀法,急摇连晃,全无影响,哪吒在风火轮上大笑:“那丑贼,你家里便死了人,须不要这般招摇!”哪吒用手一招,余化手中幡杆急振,虎口剧痛,握不住,凭空飞起,哪吒轻轻接住,做一团儿揉得粉碎,余化大惊,鞭兽便跑,哪吒道:“那丑贼,你须走不脱!”将金砖抛出,一道金芒,夹后心一下,只打得余化铠甲粉碎,七窍喷血,亡魂皆冒,伏在火眼金睛兽上,往汜水关败退。
三千兵见主将落荒而逃,发一声喊,俱跟着跑了,哪吒不曾忘了师父吩咐,更不追赶,蹬双轮转回,打开囚车,放出众人,黄飞虎倒身拜谢:“不知尊驾高姓大名,今日解黄某大厄,真如再生父母!”哪吒道:“我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姓李,双名哪吒。我师父知将军今有小厄,命吾下山相援,将军,你我暂此别过,我师有言,将来在西岐相会。”黄飞虎与众人躬身送别,目送哪吒离了穿云关,驾风火轮起在空中,须臾去得无影无踪。
哪吒在九天之上,双轮如电,本待依真人吩咐回乾元山覆命,忽想起李靖,心中大恨:李靖!我骨肉已交还与你,我与你再无干碍,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此恨其实难消。哪吒怒气难平,咬牙切齿,不回乾元山,却向陈塘关杀来。
这一去也,父子反目,关前大战,哪吒神力无穷,李靖怎敌得过?幸得燃灯道人降临,传授李靖黄金玲珑塔,父子方得相认——哪吒凶星入命,戾气难除,这是真人故意放哪吒下山,以磨哪吒杀性,以完父子骨肉之情,这也难以细说。
且说黄门众人,见哪吒去了,收拾战马,奔腾疾驰,杀回汜水关,此番不比从前,余化本事本来平常,全仗着戮魂幡立功,戮魂幡今已被哪吒扯碎,凭余化、韩荣与几个偏将,怎是黄家父子敌手,一番大战,韩荣战死,只余化一人逃出生天,到蓬莱岛见师尊余元。黄飞虎一众数千人杀出汜水关,过岐山,终归周土,子牙迎接,武王拜飞虎为开国武成王,依旧总掌军机。
成周武王四年夏五月,紫气昼见,形如缺月,光照岐山,此王业肇基大吉之兆。秋,武王乃与东、南二镇方伯为约,共讨殷商,以伐不德,以吊人民。
武王五年春三月,闻太师在朝歌执政,诏发青龙关总兵张桂芳征西岐首逆,夏五月,桂芳与副将风林战死。
七月,太师再命左军上将军鲁雄西征,姜子牙冰冻岐山,鲁雄与参军费仲、尤浑俱死。
十月,张山、李锦伐西岐,俱死。
成周武王六年,诏冀州侯苏护征西,苏护降周。
……
夜,朝歌,太师府。
闻太师散发宽袍,独坐廊檐之下,举目看周天星斗,见太白贯于紫微,苍龙斗于荧惑,星天散乱,河车失位,三垣黯淡无光。
大厦将倾,独木焉支?斗柄将转,只手孰挽?大商六百年气运,果然数定至此而终么?夫往者滔滔,仲也惟此一身,有死无悔,太师仰天长吁,霍然立起,转入内室。
维大商受辛二十四年,成周武王七年,太师闻仲秉白髦黄钺,将兵六十万,亲征西岐。
2008-7-24 19:04
taisanh
第三十二章 独钓寒江烹小鲜
远上昆仑石径斜。
昆仑山坐忘峰头弯弯曲曲的石径上,红叶满阶,一名白头老者低着头,急匆匆拾级而上。
“子牙,你来了,愚兄在此等候多时!”
“师兄!”姜子牙抬头看见麒麟崖前站着一名老人,手拄鹿杖,长眉垂肩,一身淡黄道袍在风中飘然飞扬,正是南极仙翁,子牙心头一热,忙赶上一步,躬身施礼。
“师兄,你怎知我今日回山?”
南极仙翁呵呵而笑,并不回答,用手相搀,“子牙,且随我进宫见掌教师尊。”
两人携手进宫,穿过重重门户,到太始殿上,子牙就是一惊,只见元始天尊高居八宝云光座,九仙山、太华山、五龙山、乾元山各山师兄,宫内申公豹、邓华等师兄弟俱已在蒲团上坐定,见子牙进来,俱笑微微的看他。
八宝云光座前右侧,燃灯道人趺坐蒲团,道人对面,挂着一张大榜,大榜之前,白鹤童子手执青拂而立。
子牙不敢怠慢,连忙撩袍下拜:“弟子姜尚,愿老爷圣寿无疆。”
元始点了点头,用手中如意指向左侧,“子牙,这是封神榜,你看一看。”
子牙虽然听说过封神之事,却未曾见过榜文,抬眼观瞧,见那张大榜高六尺四寸,宽二尺八寸,虚悬空中,青雾氤氲,也不知什么材质制成,浑然不似纸帛,倒仿佛是从微茫碧落中裁取下来这么一块,子牙想到这个譬喻,自己心道:嗯,差可比拟,差可比拟。举目细看,见一片氤氲光气之中,灵文浮凸,子牙细细辨认,乃是雷、火、瘟、斗、群星列宿、三山五岳等八部共三百六十五个神职名号,每一神位之上,又各有云篆火符,都只有一字,时隐时消,子牙起初不曾着意,那一笔一画似乎都近在目前,清清楚楚,却浑然不解其意;子牙定睛用力细看,那些云篆符文却又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如那雾中之花,越是用心,越是看不清楚。
语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寰宇虚空,三千大千,世间万类,皆有内名隐讳,独一无二,玄之又玄,即所谓“一”者,乃真灵印记,随生而有,随死而消,非比俗世称呼,不过偶然名之,与源流真相并无关联,非太上合道,勘破有无之人,不足识物之隐名;非通微入虚,超脱三界之士,不足知己之内讳。此所谓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人若得此一,则识破本来面目,可谓真得道者,自此即可常存不灭,出离生死,不堕劫厄。至于超一入道者,其境已不能言说,不可思议。封神榜上,就是阐、截两教圣人云篆亲书各人隐讳,并非凡俗名姓,以此之故,虽然此刻榜文就在大众之前堂皇高悬,并不限人观看,然而慢说子牙只有数十年道行,就是玉虚门下赤精、广成、慈航等诸大弟子俱都已证金仙,道行深湛,法力广大,一样是视若无睹,观之不明,不知榜上到底书了何人。
子牙看了一会,头晕起来,不敢再看,依前俯伏:“请老爷指教。”
元始缓缓道:“其上都是内名,不可言传,你原不认得。白鹤童儿,将此封神榜收起来,交与你师叔。”白鹤童子摘下封神榜,卷将起来,乃一立轴,子牙双手接过。元始又叫白鹤童子将打神鞭、杏黄旗、四不像俱交与子牙,元始道:“你去罢,此去持我四物,与我代劳,立封神台,拜将封神,也是前数所定,你四十年修行之功。”
子牙拜请道:“启老爷,弟子此次上山,因成汤太师闻仲,亲率大军征伐西岐,有九龙岛四圣道人,金鳌岛十绝天君等人随行辅佐,俱道行精深之辈,弟子道理微末,料不能敌此奇人异士,望老爷大发慈悲,救拔西岐万民。”
元始垂眉曰:“此事我早知之,成汤合灭,宗周当兴,此乃天数,西岐乃应命圣主,十分危急之时,自有高人辅佐,决无疏虞,你不必担心。”
子牙不敢再问,只得叩首出宫,随白鹤童子去后宫牵四不像,子牙去了。只见旁边弟子丛中恼了一人,面皮红涨,咬牙关,横眉立目,怒气冲冲,却是申公豹。
原来申公豹见掌教师尊召集门人,言要付托封神之事,他心心念念,只以为天尊必将这副重任付与自己担当,这是大为荣光之事,他申公豹以后必可因此扬名两教,流传万古,不想竟将封神之任交与个烧火种树的没用老头儿。
申公豹在蒲团上,心中念头纷纷来去,心想:莫非师尊弄错了?又或者我是在做梦么?抬眼来看元始,只见天尊一改平时慈蔼之容,眼帘垂下,神色漠然,如未见一般,申公豹一时间恨意填胸,脑中一个声音反复振荡: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元始在座上,手持如意,淡淡道:“我弟子都散了罢,以后自有会面之时。”诸弟子离座拜叩,鱼贯退出。
申公豹失魂落魄,惘惘然随众师兄弟出了玉虚宫,念头一转,忽地想道:我不如如此如此!那时看你还付托何人?计较已定,跨上黑虎,急急纵起云光,风驰电掣,来赶子牙,子牙道行原不如他甚多,无移时已见子牙身影在前,申公豹大叫:“姜子牙!”子牙骑四不相,走下玉虚,尚未过东海,听得背后叫声,回头看时,见是申公豹,子牙在座上回身拱手带笑道:“师弟何往?莫非与为兄同往西岐?”申公豹道:“姜子牙,你休问我往何处?我来问你,你有多大本领?不过四十年道行,微不足数,在玉虚宫种树烧丹,师尊尚嫌你手脚迟慢,而今你辄敢代师封神,享人间富贵之极,流万世之名,也不怕折了你的寿算。”子牙道:“我也甚为惶恐,不过师命难违,为兄只得勉为其难。”申公豹冷笑道:“你原来也有自知之明。既如此,你将封神榜与我,我来封神便了。”子牙道:“不可,师尊吩咐,怎可有违,师弟你这是强人所难了。”申公豹冷声道:“姜子牙,你不给我,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子牙不以为意,笑道:“师弟说笑了。”一边说话徐徐控辔前行。
申公豹见子牙浑然不理自己,按虎不动,面容扭曲,身躯微微颤抖,忽地暴喝一声:“姜尚,你留下罢!”口鼻眼耳齐张,金光彩焰纷纷涌出,乃金蚕、赤蜈、朱蛇、雪蛛、玉蛤诸般神蛊,千千万万,飞将起来,弥天贯日,光流浩荡,齐向子牙裹来。
子牙听得身后动静,急回头看时,只见满天神蛊,密密麻麻,嗡嗡之声响彻耳膜,吓得子牙魂飞天外,忘了身上有师尊赐下玉虚杏黄旗可以取出防身,拨转四不相,连连催动,只管往西奔逃。
申公豹见子牙四不相足下祥光荡漾,走得甚快,阴阴冷笑:“大丝罗瓶!”
只见一颗头颅霍地脱体而起,飞在空中,化为一个青灰色鬼面,须发张扬,有数十里高下,张开獠牙森森的巨口,轰轰大笑:“姜子牙,你往哪里走!”
那些神蛊连申公豹身体与座下黑虎,俱四散弥伸,化作一道滔滔流光,拖在后面,有百余里之长,势挟风雷,滚滚赶来。子牙听得脑后风声凶恶,腥气触鼻,哪里敢停,连拍四不相,没命儿的逃跑。
鬼面追了一程,忽地略略一顿,仰天张口厉啸,那啸声尖利之极,直入人心,摇魂荡魄,一时间天地之间除了厉鬼狂嗥,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四不相乃元始坐骑,上古瑞兽,尚可支持,子牙乃肉体凡胎,怎么经受得住?从鞍桥上直跌下来,飘飘荡荡,在半天里翻滚不已。
申公豹狞笑一声,霎时赶上,黑洞洞怪口张开,灰黑色的阴影从口中蔓延出来,獠牙上下一合,眼看就要把子牙吞入口中。
忽听得白鹤长鸣,有人喝道:“孽障!”一道细细青光带着焰火自天而降,如箭如矢,那鬼面惨嗥一声,血流披面,阴云滚滚,往东北上逃去,一路上落下无数蚕尸蛇身,不知又毒害了多少海中生灵。
南极仙翁道袍飘扬,从虚空中一步踏出,仙翁往下一看,见子牙在空中翻滚,眼看就要落下海面,仙翁叹一声,将手微微往上一抬,只见子牙身体轻飘飘倒飞上来,落在四不相背上。仙翁上前,叫白鹤童子将子牙扶正,看他境况,见子牙面色青黑,已是中了申公豹毒气侵染,昏迷不醒。仙翁轻轻摇头叹息:“子牙,你也是命途多厄,该有此七死三灾,方得享将相之福。”仙翁将手垂下,运先天妙法,掌心有一道淡淡光晕,腾涌而出,将子牙全身笼罩,须臾,子牙脸色转为红润,仙翁将手一拍子牙前心,喝道:“子牙醒来!”子牙应声睁眼,见仙翁在前,白鹤童子在侧,脸带关切之色,忙挣扎施礼:“师兄!不意公豹师弟如此凶恶,要夺封神榜,幸得大师兄搭救,不然,小弟此命休矣!”南极仙翁冷笑道:“都说是本性难移,申公豹乃是个左道孽畜,岂是善类?你怎么与他搭讪,不加防备?子牙,杏黄旗奥妙无边,万邪不侵,以后若遇危难,可速将此旗展开护身,即无疏虞。”子牙听南极仙翁骂申公豹为孽畜,也未多想,躬身道:“多谢大师兄指点。”仙翁道:“闻仲大军不日即到西岐,子牙,你好生回去罢。”仙翁转身自去,子牙收拾心神,往西岐来。
且说申公豹被南极仙翁太始青火击伤,往东北方逃出,也不知过了多久,见面前一座高山,翠色含烟,黛光藏霞,风景甚佳。申公豹见南极仙翁不曾追来,收魔身降下妖风,牵了黑虎,落在山间,面红如血,气喘不已:我只道千年苦修,纵不及几个师兄,也应相去不远,怎知南极老头翻手破我精魂所系的大丝罗瓶?姜尚,南极,我不报此恨,誓不与你等共立天地之间。发了一会狠,心中又觉沮丧:南极老头如此手段,我纵再修千年,也未见得能与他相敌;就是那姜尚,虽然微不足道,但他手中如今有中央戊己旗,方才不过是猝不及防,下次若要伤他,却也甚难,却如何想一个计策,方能出我心头之气?
申公豹在此烦闷,忽听得山后有人作歌:“登山过岭,伐木丁丁。随身板斧,砍劈枯藤。崖前兔走,山后鹿鸣。树梢异鸟,柳外黄莺。见了些青松桧柏,李白桃红。无忧樵子,胜似腰金。担柴一石,易米三升。随时菜蔬,沽酒二瓶。对月邀饮,乐守孤林。深山幽僻,万壑无声。奇花异草,逐日相侵。逍遥自在,任意纵横。”只见得一名樵子,挑着一担柴,腰间别着一把板斧,施施然自山道上走来。
忽见申公豹在石上闷坐,樵子放下柴担,唱个喏道:“道长,有礼了。”申公豹闷闷不语,樵子道:“观道长双眉不舒,似有心事烦忧,不知可否说与小人听听,或能排解一二。”申公豹听这樵子谈吐有节,随口答道:“我之忧烦,岂是你所能解。”“道长不妨与小人说说,就是小人无能,毕竟道长也可遣怀。”申公豹实是满腹忧烦,那一腔不忿不平之意涨满胸臆,难受之极,果然将前情与这樵夫讲了一遍,长叹道:“如何能报此愤恨才好?”樵子笑道:“道长,你且是气糊涂了,人生皆有故交亲朋,不然何以立于世间?他有兄弟帮衬,难道道长就无道友相助?”公豹道:“着啊!樵哥说得有理,虽则师兄弟们不能指望,但我交游遍于四海,高明之士尽多,何惧他一个小小姜尚。”樵子又道:“道长,你师父说周兴商灭乃是定数,其实以小人愚见,这阎浮世上之事,莫非人力所为,道长,你那师兄要兴周,我看你莫如与友保商,且看到底谁能成其事业,岂不是好?”申公豹原是不甘寂寞之人,每想做番事业,也好名扬四海,此刻听那樵子一番言语,有如拨云见日,喜不自胜,哈哈大笑:“樵哥,不想你竟有如此见识,真是山林异士,先前贫道无礼了,樵哥莫怪,莫怪!”樵夫笑道:“小人不过随口胡言,道长谬赞了。”申公豹站起来,向樵夫一躬到地:“樵哥,贫道暂先告辞,待贫道功成之日,却来此山与樵哥共饮。”“道长必能成就大业。”申公豹摇摇摆摆,将适才烦恼放在一边,跨上黑虎,风云漫漫,须臾远去,此一去也,他要转遍四海,邀集三山五岳道友,以挽成汤气数,以成不世之功。不表。
且说那樵夫立在原地,见公豹去得远了,喃喃自语:不知到底此人成得事否?出了一会神,一阵光华闪过,已是变了模样,只见他金冠绛袍,姿容英伟,正是东君帝鸿,东君复了原身,正待回汤谷扶桑,只见一溜火光从空而来,落在面前,乃一红袍道人,披发跣足,腰间大红葫芦,容貌与东君似乎一模一样,然而细细看去,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差异。红袍道人落下山间,洒然向东君走来。东君一见此人,立住脚步,悠悠说道:“几时不见,你模样倒是变了。”道人说道:“殷商运数已终,你何必为此无益之事?”东君道:“我的事情不必你管,你可还有别事?”道人道:“不过是四处闲游,偶然见你在此,故下来一见,并无别事。”“既是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就此别过。”东君说罢,化一道金虹,径往东天而去,道人一般也化作金虹一派,却不向东,往西昆仑而来。
道人所化金虹与东君一般,念起念落间即是数万里之遥,若纯以速度而论,三界之内屈指可数,鲜有能及者。西昆仑离此虽有百万里之遥,在这道人行来,也不过一瞬间而已。流沙苍莽,晃眼一闪,西昆仑已到,但见一脉高峰,挺出天外,云中玉城金楼依稀可见。道人越过弱水,将虹光收敛,慢慢又行片刻,眼前忽现出火海数百里,烈焰升腾,满山头熔岩横流。此地正是道人隐居修行之处,道人到了此地却并不停留,径自穿过足底火海,在一处山谷中落下。
谷中有碧水数十里,对岸又有白波九派,如九条玉龙般从上方无穷云气中轰轰垂下,泻入湖中,映出数十道长虹,奇丽无比。说也奇怪,那瀑布如此声势,湖上却水波不兴,蓝汪汪的如颇黎、如翡翠、如空青,映着水畔松竹几丛,桃李数片,花开正盛,五色缤纷,浑然江南风光,与西昆仑山下荒凉孤寒之象大是不同。
道人行到碧水之涯,叫一声:“道友,贫道前来相访。”静静立于岸边等待,过得一会,只见对岸桃花林里,断桥之下,咿咿呀呀,摇出一叶小小扁舟,舟上一名道人口中唱道:“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道人轻轻拍手作歌相和:“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相和未毕,那船已到道人身前,道人一跳,跳入舟中,那船儿虽只有七八尺长短,三四尺宽阔,却连晃都未晃一下。撑竿道人道:“道友,今日何以得闲,且随我到舍下烧一尾鲈鱼,治几螯紫蟹,小酌几杯。”红袍道人道:“鲈鱼紫蟹,自要叨扰,只是要相烦道友先带我去见一个人。”撑竿道人道:“何人?”红袍道人往那瀑布之上指了一指,撑竿道人道:“道友怎地要见洪崖先生,那老儿脾气古怪,无端前去,莫恼了他,你我却惹不起。”红袍道人道:“我实有要紧事情,道友带我前去,若老先生责怪,贫道一力承担便是,决不让道友难堪。”撑竿道人道:“罢了,就带你去罢,我也好久未曾见他。”将竹竿轻轻一点,小舟荡出,不向断桥下行,却逆飞瀑而上,身在水中,水声越发震耳欲聋,那叶小舟也晃晃悠悠,却并未被瀑流冲下来。道人将掌中竹竿连点,小舟逆流直上,约摸盏茶光景,小舟忽地一轻,突出瀑流之外。
红袍道人举目四顾,见此地并无日月,不见天空,上下四方,到处都是白蒙蒙一派,如云如水,缥缥缈缈,微微发光,其下深不可测,似有无数风涡,无声无息,不住流动。云水深处,有一方冰崖突出,其上似有一个小小身影,垂竿而钓,一动不动。水上每有微风吹来,便向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钻入,冰寒刺骨,如欲消融肌骨,红袍道人虽是真火之躯,也觉有些寒战,通身上下现出一层薄薄的火焰,隐隐燃烧,方可与这彻骨之寒相抗,回头看那撑竿道人,见他仿佛倒比自己好些,并无异状,想必是在此地往来久了,有了天然抗力,或是那洪崖先生传了他什么抵御严寒的法子吧。
撑竿道人停住船,两人一起向崖上那小小人影躬身道:“老师,末学度厄、陆压,特来向洪崖老师请安。”那人影埋头垂钓,浑如不觉。撑竿道人度厄道:“老师,我们过来了。”那人影依旧不理,度厄真人将竹竿一点,小舟荡悠悠往前而来,却也古怪,度厄真人上那瀑布时,竹竿轻轻一撑,即能逆上数百里,冰崖离二人看起来也就数里远近,小舟行来却十分缓慢艰难,度厄真人全神贯注,一竿一竿,似已尽了全力。
好有半个时辰,方到冰崖之前,陆压这才能看清这传言中的洪崖先生模样,只见他身躯实在矮小,看上去似还不满三尺,两耳尖尖,支楞两旁,皮肤淡绿,头顶有些稀疏毛发,皱纹层层堆垒,身边放着一个竹篓,肩头却停着一只白色乌鸦,朱喙青爪,懒洋洋地打着盹儿,见二人前来,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打盹。洪崖先生眼垂一线,专心看着水中钓丝,那钓丝垂入寒水,更不知通向何方,水中又有何物。
陆压心道:这老儿架子好大。两人不敢说话,躬身立在舟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那钓丝微微一动,洪崖先生将钓竿轻轻一提,一尾半尺长的朱红小鱼跃出水面。陆压看时,这鱼儿内外通明,赤光如火,他是真火之躯,天生就有感应,立知这鱼并非凡品,乃先天真火凝炼精灵。但见那洪崖手腕一振,小鱼划了一道弧线,落入身边竹篓。
那白乌鸦忽地睁开双眼,金光迸射,跳下洪崖肩头,绕着竹篓不住扑翅打转。洪崖笑骂道:“贼乌鸦,总是这般猴急。”声音十分枯涩,陆压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红。洪崖放下钓竿,转过身来,支起一个小小铜锅,用嘴轻轻一吹,那锅下不知怎地就燃起淡蓝色的火焰来。火燃了一会,洪崖探出瘦小的手臂,从竹篓中捉出一尾小鱼,放在铜锅中,用竹筷夹着,小心翼翼翻动煎烤,那鱼儿兀自跳动不已。白乌鸦越发急不可待,围着铜锅跳来跳去,洪崖又啐了一声,专心煎鱼。
陆压看洪崖煎鱼,才看清他两手居然只各有三根手指。过了一会儿,一股浓浓的异香在空气中传来,清甜爽淡,绵绵密密,度厄、陆压道行精深,吃饭与不吃饭,早无分别,这时闻得这股异香,却再忍耐不住,腹中发出咕咕倾向,两人大感羞愧,脸上发烧,忙运玄功逼住,却止不住喉头缩动,连吞口水。
洪崖先生将手一伸,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手腕连晃,将各种粉末、竹叶等等撒在鱼身上,手法轻盈熟练之极。
异香更浓,度厄、陆压两人再难抵制,生恐出丑,真气流转,全身九窍连同八万四千毛孔悉数闭合,兀自觉得有隐隐香味透入心尖,让人食指欲动。
只见那白乌鸦早就等不及,一翅扑起,将洪崖先生筷子上煎鱼夺下,洪崖低骂一声,却也并不争夺,任白乌鸦将鱼儿叼去,自管从竹篓中又捞出一尾小红鱼,放在锅上如前翻煎。白乌鸦将煎鱼叼在口中,鱼身虽然才半尺来长,却也比这乌鸦身体大了不少,看起来甚是滑稽,只见那白乌鸦只是仰脖一吞,整条煎鱼已不见踪影,那鸟儿吃了鱼,摇摇摆摆,走到锅边一个七寸许长的黄皮葫芦边上,用嘴将葫芦盖儿啄开,伸尖嘴到那葫芦口里,狂吸不已,不一会儿,打了一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来,展翅起舞,不过舞得几下,往旁边一歪,竟睡了过去,鼾声大作。
又过了许久,又一尾煎鱼出锅,洪崖先生用竹筷夹着,方要送入口中,忽然崖前水里斜刺里窜出一道白影,希律律一声长嘶,将洪崖手中煎鱼夺下,洪崖先生一把将那白影鬃毛揪住,两人看时,却是一头小小骡子,高不满三尺,浑身上下雪也似的白,唯有四蹄乌黑,那白骡被洪崖先生揪住,将头抬起,将嘴张开,咴咴低鸣,口中空无一物,煎鱼已不见踪影。洪崖先生怒极反笑:“这贼滑头!”放开鬃毛,在骡臀上拍了一下,那白骡往前一窜,转过身来,黑漆漆眼珠望着陆压,不住打转儿。“贼骡儿,这个可不是给你吃的。”洪崖先生低声斥道,那白骡扬首嘶了一声,忽然一跳,钻进那黄皮葫芦里去了。
洪崖先生将葫芦盖儿塞上,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又从竹篓里捞出一尾小鱼,放入铜锅煎烤,这番比前两次更加细心,良久良久,方才火候完全,洪崖先生将鱼夹起,放在眼前,不住打量,眼中奇光闪烁,似乎舍不得吃下,终于送入口中,一寸寸吞下,直到鱼尾已完全在他唇齿间消失,方才抚了抚肚子,长出一口气,闭上眼摇头晃脑,似乎意犹未尽。
陆压见自己二人在他面前立了许久,这老儿就是视而不见,终于忍耐不住,躬身道:“老师……”度厄真人忙扯了扯他袖子,却见洪崖先生霍然睁眼,昏黄的眼珠瞪着陆压,陆压被他看得发毛,躬身又道:“老师……”话尚未完,已被洪崖打断,只听他说道:“我知你来此为何,拿来!”陆压大喜,将腰间葫芦解下,递与洪崖,洪崖拿在手里,将葫芦盖儿打开,只见一线白光从葫芦中透出,白光头上现出一物,有眉有眼,洪崖一把捉住,那物振翅挣扎,洪崖更不理睬,将铜锅放到一边,把那物放到火上炙烤,缓缓翻动,那物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许久,洪崖将那物从火上取下,丢在空中,仰头张口,那物落在洪崖口中,哔哔剥剥,纷碎有若瓜子,陆压面容扭曲,似极痛苦,勉强忍住,只见洪崖先生将那物吞在口内,嚼了一会,嚼得烂熟,咽下丹田,瞑目而坐,有半日光景,只见他微微张口一呼,一道白光,约长有七、八尺,盘旋空中,如飞龙攫拿之状。飞舞一回,将气一吸,翕然归于掌上,是一白色光丸,洪崖将白丸塞入陆压红葫芦,将盖子盖上,道:“拿去!”陆压欣喜无已,倒身拜伏:“多谢老师大恩!”洪崖却将身偏过一旁,连连摆手道:“快走快走,以后休得再来聒噪!”
陆压起来,度厄真人依旧将小舟撑下,落在湖中,陆压终于再忍不住,仰天大笑:“吾道成矣!吾道成矣!”度厄真人道:“恭喜道友,今日老先生且是好相与,此宝功行圆满,且到蜗居治几杯酒与道友庆贺。”陆压道:“今日好生欢喜,你我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小舟撑过断桥,消失在桃花林中,兀自传来陆压大笑之声。
2008-7-24 19:05
taisanh
第三十三章 周天十绝乱星霜
西岐城头,一片黑云煞气,周围千里,翻涌转幻,笼罩上空,将天光日月悉数遮住,有如末日已临,城中百姓日夜惶惶不安,都想:吾王虽然仁厚有德,如今得罪天子,今日我等死无地矣,总来尧天舜日、物阜民丰,眼见得化成汪洋血海。
小金桥丞相府内,卧榻之上,躺着一名白发老人,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已是没了呼吸,周围有十余名异相之人簇拥围绕,神情忧急。
白发老人正是西周丞相姜尚,字子牙,号飞熊,乃东海许州人氏,玉虚门下高弟,受元始符命,下山辅佐文、武二王,要立成周、灭成汤,斩将封神,成就万世不灭之功。周围乃玉虚真仙门下杨戬、哪吒、黄天化、雷震子、韦护、金吒、木吒、韩毒龙、薛恶虎等诸低辈弟子。
商太师闻仲连发七路大军征讨西岐,俱被子牙所败,倒折了成汤十七名上将,七十万兵马,成周威名大振,四方八百诸侯俱有归周之意。
商受辛二十四年,太师闻仲因西周为成汤心腹大患,将兵亲征,有东海金鳌岛十绝天君秦完、赵江、董全、袁角、孙良、白礼、姚宾、王奕、张绍、金光圣母及西海九龙岛四圣杨森、王魔、高友乾、李兴霸俱应太师之邀,自海外前来,随军襄助,十绝天君在岐山艮地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干之数布下天绝、地烈、风吼、寒冰、金光、化血、烈焰、落魂、红水、红沙十阵,循环相接,合为一阵,称为周天十绝大阵,翻起苍茫杀气,将西岐城笼盖其下,子牙不能奈何,仗着玉虚杏黄旗无穷奥妙,化作庆云金莲,护住西岐,高挂免战牌,守城不出。落魂阵主姚宾,乃于落魂阵内步罡踏斗,以厌胜搜魂之法摄取子牙魂魄,连拜二十一日,将子牙三魂七魄俱已摄去,子牙在相府内,一命已绝。
众弟子围着子牙尸身,彷徨焦虑,时时到门口张望,哪吒转到门首,仰天期盼,忽见一道红光闪过,一名道人自天而降,但见他黑须大袖,大袖当风,手中抓着一个葫芦,正是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哪吒大喜,忙赶上施礼:“师伯,可曾救回师叔魂魄?”赤精子立在地下,面色恍惚,喘息许久,方抚胸摇头道:“好厉害,我虽将你师叔魂魄抢回,却把八景宫大老爷的至宝落在阵内!”急进府来,赶到子牙卧榻前,将子牙发髻散开,用葫芦口合住子牙泥丸宫,连把葫芦敲了三四下,三魂七魄依旧入窍。无片时,子牙睁开双眼,叫一声:“好睡!”见赤精子在旁,子牙连忙一跃而起:“多谢道兄施救,不然小弟性命难存!”又道:“十绝阵如此凶恶,如之奈何?难道天命不在成周,故有此厄难?”赤精子道:“西岐应命真主,上天垂象,岂有差讹?子牙,你休得猜疑,众道友不日前来,共襄破阵之计,子牙,你可在东门建起芦蓬草殿,以便众道友安歇。”子牙依言,点三千兵丁,于岐山东北建起芦蓬,不需一日,即已完工。
翌日,子牙与赤精子领众弟子早早上蓬等候,无多时,岐山上空黑云中瑞彩飞腾,祥光透出,玉虚门下众道者广成子、惧留孙、太乙真人等诸代上仙踏云跨鹤,络绎到来,众人连忙出殿相迎,彼此见过礼,上蓬来看周天十绝阵,见艮地上黑沉沉世界、悲惨惨乾坤,厉风隐隐,血光时现,众道人虽有神通,俱各惊心,不敢轻言出战,彼此乱纷纷议论。
忽听得空中鹿鸣嘹亮,光照岐山,一名道人乘白鹿,持藜杖,冉冉从西而来,降于蓬前,怎见得,有赞为证,赞曰:
双抓髻,乾坤二色,皂罗袍,白鹤飞云。仙风并道骨,霞彩现当身。顶上灵光千丈远,包罗万象胸襟。九返金丹全不讲,修成圣体彻灵明。灵鹫山上客,元觉道燃灯。
乃是灵鹫山圆觉洞燃灯道人到了。
众人大喜,忙迎接上蓬,燃灯道人坐下,问道:“十绝合一,周天旋动,乃世间一大凶厉之阵,众道友先来,可曾与碧游门下众道者相会?”众人道:“我等见此恶阵,不知底细,正在此议论,何法可以破解,老师前来,正可为我等主持。”燃灯道:“我来正为此事,子牙,你可去商营下一封书,我与众道友同去一观。”子牙命使者下书,金钟一响,众门人排班下蓬,头一对是哪吒、黄天化出来;二对是杨戩、雷震子;三对是韩毒龙、薛恶虎;四对是金吒、木吒。随后是元始座下十二代上仙:赤精子对广成子、太乙真人对灵宝大法师、道德真君对惧留孙、文殊广法天尊对普贤真人、慈航道人对黄龙真人、玉鼎真人对道行天尊,缓缓下蓬,往两边一分,中间燃灯道人持杖跨鹿,走下芦蓬。
十天君秦完、赵江、董全、袁角、孙良、白礼、姚宾、王奕、张绍、金光圣母与杨森、王魔、高友乾、李兴霸四圣、闻太师俱到阵前,燃灯道人对十二上仙曰:“众道友在此安侯,待贫道先去看上一看。”道人促鹿上前稽首曰:“各位道兄请了。”众道人答礼。燃灯道:“各位道兄都是高明之士,智慧通达,道德深重。方今天子无道,绝灭纪纲,王气黯然。西土仁君已现,当顺天时,莫迷己性。况且凤鸣岐山,应生圣贤。从来有道克无道,有福催无福,正能克邪,邪不能犯正。各位道兄深悟至道,如何不明此理,而为此逆天之事?”众人未及答话,金光圣母催斑豹驹出列冷笑道:“昔玄鸟生商,宅殷土芒芒,成汤岂无天命?况且天意茫茫,无非人力,我等此来,要共辅闻道兄,转斗柄,挽天河,扶商再兴,你又何必将大言欺蔑我等?”众道人都道:“圣母所言正是,我等既来此地,正逢劫运,燃灯道兄也不必口讲,毕竟你们两教道法,一千七百年一会,要见个高下。”燃灯道:“各位道兄执意,恐一时不慎,丧了道果,身堕劫中,深为可惜。”金光圣母怒道:“燃灯,你一再大言,你有何本领,来破我十阵?你敢随我等来么?”将斑豹驹一磕,转回阵内,众道人纷纷随后拨骑回身入阵:“燃灯,我等在阵内等你。”只见得黑风数道,云雾凄凄,众道人俱不见了。
燃灯道人在白鹿上,见阵内杀气周流,无时或已,道一声:“善哉!我贫道既然来此,少不得要入内见过一番。”袖内取出一盏琉璃灯,挂在白鹿角上,道人口内作歌曰:“慧性犹如天上月,幻身却是水中冰。”歌罢,异相馥郁,泥丸宫中现出青莲七枝,花瓣重重舒展,七色光毫灿烂,周身上下白虹缥缈,水焰氤氲,道人将白鹿顶上角一拍,径进阵来。
只见阵内昏昏漠漠,杳杳冥冥,黄雾蒙蒙,无南无北,无东无西,无光无色,无边无际,空有慧眼,遍观六合,更不知截教诸道人身在何方。道人正看时,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云板一声,阵内景象忽变,但见平地上血海滔滔,波峰如山,直涌上来,又有阴风乱旋,冰花似箭。一时间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一时间云满乾坤,霹雳惊天。一时间刀刃纷纷,冰山碰撞;一时间劫火蒸腾,风雷四起;一时间玄冰塞川,黄沙漫天。悲风飒飒,冷雾飘飘,满空中鬼哭神嚎充盈耳际,令人心惊胆战,神魂分离。燃灯道人顶上青莲被沙飞尘打,瓣瓣坠落,掉入血海波涛,随浪而去,化为乌有。他虽然自鸿蒙成道,修持至今,勘破色空,超出三界,不入五行,入火不焚,入水不溺,步日月而无影,入金石而无碍,见此声色杀意,毕竟也觉难当,道人将藜杖一指,喝道:“咄!三千大千,尽是空幻;世间万法,无非心造!”左手拇指、食指一捻,一点光焰从指间飞出,落到鹿角上所挂琉璃灯中,此灯名无尽意、无边光、无碍光,自虚无中来,与道人共生,能照彻幽冥,催破邪魔。道人将此灯燃起,一时间宝焰缤纷,光明大放,道人身周七丈内景象全消,一时不能为害。燃灯道人不敢久留阵中,急急拨鹿回身,将藜杖抛出,化一道青色虹桥,白鹿纵身跳上虹桥,蹄声哒哒,鹿角上无尽意灯照开阵中森罗万象,后腿一蹬,冲出阵去。燃灯出阵,将手一招,青虹依旧化为一条藜杖,收入道人掌中,道人驱鹿往芦蓬上来,身后传来十天君冷笑讥讽之声:“燃灯,你自诩道德高深,如何不展你大法,破我小道?却这等张皇失措,急急逃出,如那丧家之犬?”燃灯遥遥答道:“今日贫道不过入内一游,以观虚实,如今贫道已将你等阵势了然于胸,明日再会,必破此阵。”阵内十天君嘻嘻笑道:“你惯为大言,我等看你明日如何作用?”
且说燃灯道人下了白鹿,上蓬坐下,玉虚众仙问道:“老师,阵中情形如何?明日果真可破得么?”燃灯道:“贫道往昔虽曾听说,不知其妙,今日亲眼看到,果真厉害:此十阵本各为一阵,互不相干,虽然威势惊人,却也不算上乘。如今被十天君千年精研,用尽功夫,心念相通,别开蹊径,合十为一,按大衍之数,连绵一气,循环相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浑然一体,并无破绽可乘,我等若贸然入阵,徒丧性命。”众道者道:“如此怎生是好,子牙何日方能东行,我等却如何了其劫数也?”燃灯道:“诸位道友不必担心,此十阵贯串一体,互为辅弼,缺一不可,我等明日进阵,并力而攻一处,若破其一,则气机自然泄露,其余九阵不能贯通,各自为政,不成周天大衍之数,那时节便可分而击之,只是还少一物,不能成功。”众人问道:“何物?”燃灯道:“贫道来前曾去西昆仑相邀,料不久到来,众道友一见便知。”
众人在蓬上枯坐,黄昏时分,哪吒上篷来:“启老师:有一道者求见。”燃灯道人喜道:“来了,此人列位道兄也多有认识的。”道人叫:“请。”与众人都下蓬来,见一道者,红袍跣足,腰悬葫芦,众人都不认得,把眼来看燃灯,只见燃灯仿佛也不认得此人,略略一怔,见礼说道:“道友请了,敢问道友从何而来?”道人答道:“贫道乃西昆仑野人陆压,与度厄真人相邻,受度厄道友所托,将定风珠来共破十绝阵。”燃灯喜道:“有劳道友远来,此举亦是顺天应人,甚有功德。”广成子亦道:“原来是定风玄珠,此物乃当年轩辕黄帝在赤水炼成至宝,留在度厄道友处,今日来会十绝阵,亦是天数。”玉虚门下众道者都过来和陆压见礼,默坐调运元神不语。
一夜易过,第二日清晨,燃灯道人命击金钟,会合门人,打点破阵,燃灯道人乘鹿到阵前,十天君自阵中出来,笑道:“燃灯,今日破阵来也?”燃灯道:“你等且进去布置,今日破阵必也。”十天君嘻嘻而笑,俱进阵去了,燃灯命十二门人与陆压道人上前,将无尽意灯付与黄龙真人,吩咐,如此如此,则其阵可破。又命杨戬燃起信香一炷:“阵中不知时辰。若一炷香将尽,阵内无灯光透出,你速速击响金钟玉罄,请众道友速速出阵。”杨戬依命在蓬前守住信香。
且说众道人领命前来破阵,因见昨日燃灯探阵情形,都知其中凶险,不敢大意,各将天门开了,现出护体金灯、璎珞、白莲、宝树,庆云、青炁相连,裹定身体,独有陆压道人掌中拈着一颗黑色玄珠,微微而笑,随后而行,韩毒龙、薛恶虎、邓华、萧臻、哪吒、韦护、金吒、木吒各提兵器,抖擞精神,簇拥两旁。将到阵前,黄龙真人将燃灯道人无尽意灯举在手中,张口喷出一脉先天真炁,祭在空中,只见此灯光分七色,七方有七道奇光,垂下倒卷,每道光顶上又有七枝青莲,每朵青莲上方有又有一颗纯青色琉璃如意珠,共七七四十九枝青莲,四十九颗如意珠,灯光如水幕一般灯头上泻下,将众人倒扣在下,七丈方圆之内,虚空中俱有青色水焰隐隐燃烧。
金钟响动,广成子持剑在手,口内作歌曰:“自隐玄都不记春。”赤精子歌曰:“几回苍海变成尘。”文殊广法天尊歌曰:“玉京金阙朝元始。”惧留孙歌曰:“紫府丹霄悟妙真。”普贤真人接曰:“喜即驾乘千岁鹤。”慈航道人接曰:“闲来高卧万年身。”太乙真人接曰:“吾今已得长生术。”清虚道德真君结句道:“未肯轻传与世人。”众人歌罢,足踏莲舟,一齐进阵而来。只见得内中别有乾坤,黄埃散漫,四顾茫然,并不见十天君身形,众真人暗暗提防。且说阵内十天君,借大阵周天奥妙,将身化入虚空,众仙看不见他们,他们看众仙却看得分明,见各位道者进阵,将台上云板一拍,摇动主幡,将阵法发动,哭喊之声四面响起,带着种种悲怆、凄凉、绝望、愤恨、痛楚、酸、甜、苦、辣诸般情感,从空中覆盖下来,慈航等人乃得道真仙,心如铁石,不可动摇。邓华稍稍落后,忽听背后有人扑哧一声轻笑,声音娇媚无比,邓华道行尚浅,不由得心头微动,回身看时,只见背后无数青灰色骷髅鬼面,影影幢幢,互相联接,连成一个五六丈高的裸女形象,张开黑气森森的大口,张开双臂,合身扑来,邓华吓得大叫一声,已被无数骷髅涌上身来,戚戚一阵微响,如春蚕食桑,可怜邓华百年功行,转眼全身骨肉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游魂一缕,化为那裸女身上的鬼面一张。
落魂阵内,姚宾披散头发,高坐法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脸色越见红润。姚宾狰狞一笑,将掌中金铃轻轻一摇,那裸女鬼影忽地坍塌下来,化为一片薄薄的灰色阴影,四下里生长蔓延。鬼啸之声越加尖厉悲怆,铺天盖地。
云板一声,阵法又变,平地上寒霜弥漫,雾气深寒,四面都卷拢来,好厉害:与众仙护身真炁一触,俱化为通天大火,随之又化为血水滚滚,上下翻腾,条条血蟒自虚空中蜿蜒游出,口吐红沙黑焰,嘶嘶有声。诸位仙家结阵前行,一炁通连,只见得身周金灯盏盏熄灭,莲花纷坠如雨,须臾化为尘土,众仙身形俱微微晃动,幸有无尽意灯悬在上方,光焰相护,七丈之内可保无虞。韩毒龙脸色煞白,紧紧跟随各位真人,不敢稍离。忽然一片虚空静悄悄地无端裂将开来,仿佛一张漆黑的大嘴,韩毒龙脚下一轻,已坠落下去,薛恶虎看见,叫一声道兄,探臂来拉,韩毒龙一把扣住他手腕,五指如铁,冰凉坚硬,薛恶虎心头一惊,待要挣脱,哪里能够?已被韩毒龙扯下裂缝,那裂缝无声无息,重又合上,这二人仿佛从未在世间存在一般,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他二人乃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弟子,天尊转眼见得,心头一恸,鬼啸之声钻入心底,天尊浑身一颤,几乎失了道心,只见得一片黑色从脚底蔓上,看看已到膝弯,幸被灵宝大法师在后,将后心一掌,大喝一声:“尘心不解遭魔障,寒冰看破火消霜。”天尊一凛而醒,黑色疾速褪去,须臾已出体外,天尊道:“多谢道兄!”法师道:“道兄仔细。”清虚道德真君见地火水风四面翻涌,雷电金光流天照野,鬼影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对头却不知所在,微微皱眉:敌在暗,我在明,如此一味挨打,怎是了局?我不免依计而行。腰间解下玄素葫芦,托在掌中,将葫芦盖儿去了,往下一倾,七色交辉,神光荡漾,将众人身形遮没。金光柱上,金光圣母正持金镜照耀四方,忽见神光如水一闪,玉虚门下众道者连无尽意灯俱都凭空不见,心道:好狡贼!如今倒是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了。将云板连敲,十天君加力催动大阵,只见虚空中亿万刀刃齐齐涌出,有如狼牙,白森森满空飞舞穿插,冰、火、电、水、风、沙十绝齐至,阵中雷霆大作,透出阵外,岐山上空煞云乱旋,如龙卷相似,自高天之上低垂而下,探入阵中。这是周天十绝大阵,可借天地杀气加强阵法威能。
杨戬在阵外,见如此声威,担忧众人安危,心中不由惴惴,燃灯道人在白鹿上,垂眉端坐不动,神色间毫无波动。
却说阵内十天君披发张臂,奋真元,叩灵符,周天十绝大阵之威已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只因失了对头所在,漫无目的,无处宣泄,玉虚门下众道者在神光掩蔽之中,反觉压力陡减三成,心头稍稍舒畅。十天君在阵中,见劳而无功,反将一身法力虚耗甚多,都渐渐收手,思量对策,金光圣母见如此不是办法,将云板一击,他们十人在一处演练阵法已有千年之久,心意相通,听得云板一声,早知其意,都暂住不动,阵内风云齐静。风吼阵主董全站起身来,张口轻呼,此风无形无影,无声无息,亦无杀伐之力,却与董全神念联接,触物即知,任敌手有通天能耐,遇此亦是无所遁形。姚宾在阵内,嘴角下勾,将右拳举起来,一握一张,指掌间逸出几个惨白色的骷髅鬼面,拖着一条淡淡的白色光尾,在阵中上下盘旋,来回游弋,这也是姚宾以截教秘法心血祭炼,最能探知生人气息。
虚无之中,无尽意灯宝焰如水清明,如火燃烧,众道人围成半个圆弧,如半月之形,陆压道人立在圆心处,手托定风珠,那珠光渐渐扩散,如黑色的波浪一般层层荡漾,风过无形,俱被珠光吸入,董全张口吹嘘,瞑目凝神感应,却如泥牛入海,全无影响,只觉阵内空荡荡的,阐教众人竟似真的从这世上完全消失了一般。董全心中焦躁,鼓腮急吹,只见陆压道人掌上黑光一波一波,渐渐凝聚平复,到后来珠光如镜,现出董全形貌,张口努腮,须发戟张,鼓吹不已。众人一见大喜,黄龙真人将指一引,无尽意灯上一线光芒射出,在定风珠如镜珠光上一撞,倒射下来,董全影像脱珠而出,立在众人面前,兀自努力吹风。
众道者大喜,哪里还用别人提醒,千万道剑炁于刹那间同时飞起,盘旋一绞,董全影像如颇黎一般片片碎裂,碎屑飞舞,泛出道道彩光,星子一般四散纷落。
风吼阵内,法台之上,董全正呼风之际,心头一跳,警兆忽生,却不知危险从何而来,身体急转,目运神光,看了一圈,并无所得,坐将下来,蓦然全身一震,化为劫灰飞扬而去,金光圣母、秦完、白礼、孙良、姚宾、袁角、王奕、张绍、赵江等九天君身形俱是一晃,口角有血丝溢出,悲声厉呼:“董道兄。”
杨戬在阵外,见烟气袅袅,信香将尽,正欲击响金钟,就听十绝阵内隐约传来一声悲喊,宝色水焰冲天而起,光耀七方,将岐山顶上黑气煞云冲开一片,金黄色的阳光透射下来,天,已经是正午了。
杨戬大喜,知十绝阵周天之数已破,众师尊大功将成,燃灯道人长眉掀动,瞳中亦不禁现出喜色。
2008-7-24 19:06
taisanh
第三十四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十绝阵内,董全已死,阵中央虽仍是悲风飒飒,彤云四合,但因一气已泄,不能与天地呼吸相通,已非圆满之势。黄龙真人高擎无尽意灯,立在高空,将灯光洒下,宝焰阳光交辉映照,光影中现出十阵真容,分作十门,立于十方,各书名字:乃天绝、地烈、风吼、寒冰、金光、化血、烈焰、落魂、红水、红沙。风吼阵已破,可以不管,众道人发一声喊,分向其余九门杀入,九天君长居海外,截教亲传,也是有道之士,初时因董全身死,心神振荡,这时见阐教门人杀来,忙凝定心志,各将九阵加紧运转,金光圣母在玉柱之上,面色端严,金镜指引,云板调度,勉力将九阵之力贯通,众道者冲上前来,但觉虚空如凝,行进艰难。萧臻正冲到金光阵前,圣母一声冷笑,将镜光一指,电光烈火四面俱至,萧臻欲躲不及,一道电火击来,正中顶门,大叫一声,灰飞烟灭,一道灵魂上封神台去了。
黄龙真人在空中看见,暗叹一声,知金光圣母乃十阵之总主,风吼阵虽破,首脑仍在,犹有残气,真人心想,须将此人除去,众位道友破阵方无阻滞,将琉璃灯一转,一道奇光如线,青莲怒放,七颗如意珠上俱发出璀璨青焰,照向金光阵内。金光圣母浑然不惧,微微冷笑,身周二十一面金镜上下起伏,金光万道,敌住如意珠,翻腾不已。黄龙真人将琉璃灯焰照住金光阵,大呼:“金光阵乃十阵之主,众道友可并力此先破金光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内有广成子正在金光阵前,将身上八卦紫绶仙衣用手一扫,有千层霞彩拥护,仗剑率先进阵,金光圣母见广成子入阵,仰天疾诵密咒,但见圣母一头长发飘扬空中,电火如蛇,周身游走,噼啪之声不绝。圣母诵咒已毕,低头看来,双目已作金青之色,圣母高叫道:“广成子,虽然你是玉虚宫击金钟首仙,昔年曾渡轩辕入道,今日既入我阵,便是你劫数到了。”双目一张,射出两道电火,有三丈粗细,卷地急扫,广成子横剑一挡,长剑光华大炽,一道电流刹那间自剑尖传至手腕,袭上手臂,广成子叫一声不好:如被其电刺入心脉,性命立丧,任你通天道行也是无用了。急将长剑抛出,那剑在空中化作满天金水,飞舞四散,广成子低头看掌心,见一道焦痕宛然在目,兀自冒出青烟,心中骇然。
金光圣母厉声冷笑:“董道兄,看贫道为你报仇雪恨!”十指举在胸口,屈伸不已,指缝间一条条电火雷球源源涌出,一时间金光阵内电火横流,曲折纵横,交汇成一片青芒光海。广成子此际手无寸铁,借着八卦紫绶仙衣护体,在无边电火青芒的间隙之间窜高伏低,纵跃闪避,时时有苍青色的电火擦耳而过,将广成子须发截断,化为粉尘。广成子惊心气喘,狼狈不堪。金光圣母见状,叫道:“广成子,看你能躲到几时!”两手张开,十指虚虚相对,如抱大柱,往下一顿,当空有崩裂之声,千万道青雷如水柱一般从天泻下,金光阵内电火如焚,再无半点空隙。广成子此刻无可奈何,屈身缩颈,合抱如球,仗着八卦紫绶仙衣奥妙,格阻雷火电球。
金光圣母咒颂不绝,全力施法,周身电火流走,到后来已不见其人,唯见法台玉柱之上青焰燎天,金光阵内电芒如潮,一团紫霞弹滚来去,光彩渐稀,若霞彩扫尽之时,广成子性命无存。
蓦地一道白色剑炁匹练也似从地底透出,三盘两转,金光圣母足底玉柱划然中分,随之片片散裂。这一下出其不意,圣母正行大法,不曾防备,立足不住,从空中摔将下来,圣母低叱一声,足底云生,托定身躯,正欲看来者何人,已见一道金光劈面而来,圣母纵云光欲闪,那金光霎时幻出百千光影,只一瞬,已将圣母牢牢缚住,金光阵内电火失了主法之人,威势斗减。机不可失,广成子身躯稍展,大喝一声,在紫绶仙衣下取出番天印,破空打来,乒乓一阵急响,圣母护身金镜俱碎,跌在地上,欲借土遁而走。广成子番天印如泰山一般落将下来,圣母惨叫一声,只打得桃花万点,香消玉殒,一灵不昧,上封神台去了。
满空内电火流动,微微作响,尚有余威,但已不足为害,一名道者持剑立在法台之上,黑须飞卷,大袖一挥,捆仙绳一跃而起,收入袖内,道者乃夹龙山飞龙洞惧留孙,以地行术穿地奇袭,助广成子脱困,反败为胜,取了金光圣母性命。广成子将番天印收回,起身上前道谢:“多谢道兄相助,不然贫道危矣!”惧留孙曰:“道兄休得客气,我等此来,无非相将完此杀戒,以求清净。”两人并肩出金光阵。
十绝阵外,燃灯道人目蕴悲华,转身对子牙道:“子牙公,此阵已不能周衍,你可点兵与众门人杀进阵去,相助各位道兄,将其阵一举摧之。”
子牙领燃灯法牒,点五万兵马,俱是粗通道法之辈,前胸后背俱用了符印,各持长枪大戟,气概轩昂。此刻西岐上空煞云黑气已甚为稀薄,缕缕阳光不时漏将下来,子牙白须飘飘,上了四不相,将打神鞭提在手中,与杨戬领兵杀进阵来。
商营闻太师见十阵一气已泄,众道友危殆,命“放炮”,一声炮响,辕门开处,太师拎雌雄双鞭,骑墨麒麟,与吉立、余庆、邓吉、陶荣、辛环、张节领兵上岭救援。
两支兵杀在垓心,喊杀声排山倒海,岐山上如天翻地覆一般。
哪吒领三千兵奔突入阵,冲到太乙真人面前,抱拳为礼,道“师父!”真人将手一指:“哪吒,你去破落魂阵。”哪吒应声“是!”脚踏风火,持火尖枪,领兵杀进落魂阵门。法台之上,姚宾赤着双足,披发仗剑,手摇金铃,见哪吒杀来,口中念念有词,将剑一指,阵内血气淡淡一闪,哪吒正踏轮冲来,下意识举枪一挡,觉得全身微微一凉,却并无异常。哪吒也不以为意,将手一挥,大喝杀上,却见自家队里阵形忽乱,三千士卒各持刀剑,不向前冲,自相攻杀,惨呼之声四起,不一时已有数百人死于非命。
姚宾见哪吒不受自己乱神大法影响,微微一愕,又将剑一指,只见地上一具死尸忽地砰的一声,爆成满天血雾,邻近人马被血雾一沾,同时爆裂,只听得“砰砰”之声密如爆竹,连绵不绝,三千士卒转眼间连人带马,悉数化为满天血雾,只余下遍地白骨,满目森冷。哪吒非是凡躯,乃是莲花化身,不受姚宾术法之害,只觉得呼吸不畅,大叫:“那妖道,你弄的什么玄虚!”连人带枪和身扑来,姚宾将手在地下一按,飞在空中,哪吒火尖枪正刺在法台之上,化为一片烈火,熊熊燃烧。
姚宾在空中低首看来,阴笑一声,掌中七铃连振,四面鬼哭之声大作,只见满地白骨忽地活动起来,一颗颗狰狞的骷髅嗖嗖飞起,急速堆垒,须臾已有十数丈之高,姚宾手中金铃叮当一响,将元神显化,脱体飞出,只见一派黑气如蛇飞下,钻入骷髅堆中,一阵白雾卷涌腾起,当中跳出一名美貌少女,黑发如瀑,体裹薄纱,曲线玲珑,身姿曼妙,雪肤冰肌若隐若现,轻轻振动手腕,金铃脆响,口作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举袖团团旋舞而来,玉靥酡红,秋波欲流,眼色相勾,任你得道真仙,心如死灰,到此也须魂销。
哪吒全不为意,高叫:“妖女!纳命来!”一枪平胸刺出,厉风如箭,呜呜作响,那女子轻轻一笑,随风飞起,赤足一点,立在哪吒枪头,裹体白纱飘飘扬起,露出大片肌肤,炫人耳目,口中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芬芳扑面,一双美目中春意朦胧,简直如要滴出水来。无奈哪吒乃七岁童身,莲花为体,全无感应,见女子神色,莫名其妙,持枪急振,女子立不住,玉腿飞扬,倒翻而起,左右两条飘带越空飘飘而至,裹住哪吒枪身,缠缠绵绵,便往怀中拉去。哪吒足底风火飞腾,奋力后夺,忽听得身后恶风不善,急转头看时,见韩毒龙、薛恶虎面色僵冷,目光呆滞,浑然不似生人,恶狠狠持剑左右刺来。
哪吒待要躲闪,却被那女子飘带裹住,不得挪动,心中大急,将身连连晃动,骨节乱响,左右两边俱长出一个头颅,三条臂膀,乃三首八臂:当中一首,眉目如画,面容姣好,犹如处子;左右两首却狰狞凶厉,目燃青火,宛若恶鬼,八只手持定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丫丫叉叉。哪吒现出法身,乃太乙真人一千七百年精修秘法,传与哪吒,扶周灭商,以完前生一场因果。韩毒龙、薛恶虎两人仗剑劈来,被哪吒混天绫刷开,左刀右剑齐出一绞,韩、薛二人尸身化为脓血,随之火光一亮,燃为灰烬。哪吒将韩、薛二人绞碎,三首齐摇,仰天厉呼,那女子心中大骇,抽身欲走,早被哪吒左右鬼首中三昧真火滚滚喷出,将飘带烧着,火焰极盛,飞速延上女子双臂,女子张口惊呼,哪吒一枪刺来,正中女子眉心,只听口中“呵”了一声,那女子木立在地,喀喀之声不绝,须臾化为一天骨粉,有如大雪,飞空纷散;高天上姚天君胸口如中巨锤,大叫一声,口中鲜血如箭喷出,自天跌落。哪吒自满天白雪灰中撞将出来,枪燃劫火,迎面直刺,姚宾急摇金铃,化为一地黑影,有亩许方圆,蠕蠕而动,就欲渗入地底逃生,早被哪吒一枪刺入中央,黑影中发出一声惨呼,化为一滩黑水,阴风卷过,姚宾一道灵魂已上封神台去了。
地上却留下七只金铃,连成一串,甚是精巧别致,哪吒见了心喜,捡起来挂在项下,不收法身,脚蹬风火,如风车一般飞旋杀出,金铃急响,所过处尸山血海,商军如乱草一般纷纷倒伏,这才是凶煞真身,鬼神莫敌,仙圣难当。
哪吒在阵内大杀,黄龙真人持灯照在空中,金吒、木吒、韦护、黄天化、杨戬、子牙诸人各将兵马,在阵内来回冲杀,如摧枯拉朽相似。黄龙真人依燃灯吩咐,将灯光一指,陆压道人单人独剑,飘然而入烈火阵,烈火阵主乃是白礼,见陆压进来,将烈火幡摇动,那空中火、地下火、三昧火,一齐从虚空中涌出,业火接天,将陆压裹在当中。白礼也不知陆压根脚,乃火内之珍,离地之精,三昧之灵,彼火岂能伤此火?陆压道人精神百倍,在火内作歌:“燧人曾炼火中阴,三昧攒来用意深。烈焰空烧吾秘授,何劳白礼费其心?”从从容容,向法台走来,白礼将三昧火印祭起,有千重烈火,当空打来,只打得劫火腾天而起,陆压道人身影不见,白礼正疑惑间,忽见面前百万焰火急聚拢来,现出陆压真形,手托一个葫芦,葫芦内冲出一线白光,高三丈有余;上边现出一物,长有七寸五分,有眉有翅;眼中两道白光反罩将下来,钉住了白礼泥丸宫。白礼纵有秘授,元神已被镇住,不能腾挪变化。陆压道人打一躬:“请宝贝转身。”那物在白光头上一转,白礼首级早已落下尘埃,身躯化作一片烈焰,原来也是火灵之躯。陆压大喜,袖中取出赤乌镜,千万太阳乌哑哑飞出,挥翅争相扑啄,须臾,阵内火灭烟消,白礼残尸无存,陆压将赤乌镜一举,万千太阳乌低鸣嘎嘎,如鸟归巢,汇作一道火焰之河,滔滔奔入赤乌镜。
道人收了赤乌镜,大袖迎风,洒然出阵,斜刺里冲出一名道人,骑黄斑鹿,持四楞黄金锏,如飞电而至,口中大呼:“兀那野道人,坏吾道友,如今你往哪里走!”声如雷霆,乃天绝阵主秦完,挥金锏打来,陆压道人方欲招架,背后地烈阵内转出文殊广法天尊,提着地烈阵主赵江首级,叫道:“秦完休得猖狂,贫道在此!”将赵江人头劈面掷来,秦完探臂抓住人头发髻,提上来看时,见是赵江,肝肠寸断,大叫:“文殊,今日你我月缺难圆。”舍了陆压,来战天尊,天尊持剑相还,战了数合,秦完拨鹿往天绝阵内便走:“文殊,你可敢进我天绝阵。”天尊笑道:“贫道今日已开了杀戒,还有什么念头,秦完,你不要走!”赶入阵来,秦完急急上了法台,挥动五色描金幡,只见得漫天上火云万重,无数陨石流星带着火焰,如冰雹一般自那无边火云中,砸将下来。文殊广法天尊大笑作歌:“道德根源不敢忘,劫灰飞尽火消霜。尘心不解遭魔障,堪伤!眼前咫尺失天堂。”把口一张,有斗大一朵金莲喷出;左手五指里有五道白光垂地倒往上卷;白光顶上有一朵莲花;花上有五盏金灯引路。满空中流星火雨,劫云滚滚,文殊广法天尊足踏白莲,庆云璎珞,护定全身,起伏浮沉,祭起七宝金莲,一朵千叶金莲飞出,金芒暴射,照在秦完头顶,秦完抬眼观看,有目如盲,天尊将手一拍,那莲花花蕊向地,落将下来,千层花瓣合拢一旋,秦完头颅已成血水,尸身倒在尘埃,天尊道一声:“善哉!”将金莲收归袖内,出阵而来,是时,普贤真人已破了寒冰阵,太乙真人亦破了化血阵,十阵唯余红水、红沙二阵未破,众道者会合一处,杀出阵来。
岐山上煞云已几乎悉数散去,天光朗朗,时近黄昏,残阳如血,阵前兵戈铿锵,杀气纷纷,化作冰雪飘转飞空。
闻太师与九龙岛四圣杨森、王魔、李兴霸、高友乾四人见十绝天君遭此屠戮,太师痛彻心肺,大呼杀来;杨森、王魔、李兴霸、高友乾各乘异兽,疾驰冲突,正遇着杨戬,四圣一见玉虚门人,分外眼红,四般兵器兵器齐齐打来,杨戬将身一挺,不避不闪,四圣兵器俱已入肉,哧哧有声,四圣欣喜,正要将杨戬绞成齑粉。忽然一道神光从下方直射上来,四面一旋,四圣头颅齐齐飞上高空,血花怒放,身躯兀自不倒。太师回头看见,大恸:“道兄!”当中神目怒张,神光如白浪一般射向杨戬,杨戬转身,额上神目中亦射出三昧神光,两道光浪相触无声,却有道道光纹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所过处无论人马俱化为齑粉。
恰逢子牙骑四不相从后赶来,将打神鞭祭起,亿万道霞光,来打太师——此鞭乃昆仑通天神树建木所制,长三尺六寸五分,分二十一节;每一节有四道符印,共八十四道符印,乃元始天尊以九幽定魄泉混合三光、天一神水书写,专打封神榜上有名之神。太师正与杨戬相持之际,听得脑后风响,忙将双鞭祭起,化阴阳两条金龙,挟着滚滚雷火,向打神鞭扑来,鞭对鞭,太师虽是混沌雷龙之魄,金灵圣母大法祭炼,赐予太师护身保商,却怎么敌得打神鞭,将太师雌鞭一打两截,那金龙鳞甲纷坠,首尾分离,从空中落将下来。雄鞭却一挺一折,电射而来,子牙伏鞍躲闪不及,正打在后心,只打得面如金纸,滚下尘埃,已是死了。
杨戬大惊,忙抢上前抱起子牙尸身,借土遁潜回芦蓬,燃灯道人忙用药救治,太师也不追赶,下骑来捡起两截断鞭,收在豹皮囊内,复上墨麒麟,往十绝阵中救援。
且说岐山之上,两军混战,势如天崩地裂,众仙家各祭神兵仙宝,血光映着晚霞,通红一片,直至天边,血水从山头上滔滔滚滚,奔流而下。太师又急又怒:罢!罢!罢!闻仲今日在此殉国。飞骑杀入中央,哪吒、黄天化、金吒、木吒、韦护众将都赶上来,将太师围在垓心。太师奋起神威,三目交辉,长须倒卷脑后,单鞭苦战,墨麒麟口吐青光流瀑,四面翻卷,周军数万,不能近身,王奕、张绍从十绝阵中赶出,各举兵器,来助太师。吉立、余庆、邓吉、陶荣、辛环、张节都欲上前相援,黄飞虎、南宫适、武吉、龙须虎、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等周将纵马拦住,枪戈并举,杀作一团。
玉虚众仙都出了十阵,在岭上观战,太师与王、张两天君苦战不已,太师在麒麟上高呼道:“两位道友,闻仲受国家大恩,先帝托孤之重,今日纵死无悔;众位道友本在海岛修行,何等自在,今日为闻仲而来,遭此大难,闻仲心中何忍,两位道友可速速舍了闻仲,返转洞府。”两天君大笑道:“道友说哪里话来,我十人既出海岛,义不独还,今日无非一死,我等何惧!”三人相顾而笑,歌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并辔厮杀。
白日沉沦,两军都燃起火把,辉映分明,忽见天上一轮明月升起,犹如冰盘,皎洁灿烂。众真人心下疑惑,今日乃是晦日,按理并无月色,怎么有此圆月?正议论间,又有一轮明月升起,一轮一轮,连珠般络绎不绝,照彻夜空,隐隐有箫声自天外传来。众道人已知不对,只听芦蓬前燃灯道人高呼:“众道友速回,此乃非常之宝,不可强抗。”
黄龙真人忙举起无尽意灯,水青色的灯焰光华陡涨千丈来远,将众人护在其中,然而那天上数十冰轮清光如水,投将下来,如无遮隔,霎时间众人心头如受四海重压,心悸胆寒,一口气呼将不出,足底不由运力相抗,只见偌大一座岐山紫烟峰蓦然生出百千万亿细密裂纹,如流沙一般坍塌奔淌下来,却无半分尘土扬起,亦不曾发出半点声息;这如四海五岳一般的重压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那么一瞬,已是倏然收回。
黄龙真人、赤精子、广成子等十二代弟子与陆压道人身受压力陡轻,方觉得心跳不已,忙从流沙中拔出脚来,各化遁光清风走归芦蓬,燃灯道人连忙接入。这时才听见细沙奔流如风啸潮生,须臾将紫烟峰下数百里沟壑山谷填满。
箫声一顿,只听夜空中有人朗声笑道:“玉虚门下道友何必如此惊慌,赵公明岂是暗中下手之人,不过叫尔等见识我碧游道法之玄妙而已。”只见二十四轮明月冉冉升起,皎然当空,将西岐远近照彻通明,如白昼一般,纤毫毕现,便数千里外也可看见。
二十四轮明月高悬云汉,天空幽蓝,白云数缕,犹如大海之水,中央忽有两点璀璨金光亮起,一片黑色栩栩然浮出夜空,渐渐显为一人身形,手执洞箫,抚按吹奏,座下一头黑虎,黑袍舒卷,黑发飘扬,双眸金光粲然,正是峨眉赵公明。公明翩翩然落下地来,将洞箫插于背后,袍袖轻轻一扬,那二十四轮明月贯作一串,轻飘飘落入袖内,光毫消隐,太师与王奕、张绍两天君大喜迎上,赵公明下黑虎稽首作礼。四人挽手入营,相见已毕,太师道:“道兄何来?解我等之危。”公明道:“日前有申公豹道兄来访,言玉虚宫倚仗劫运天数,屡将我教门人折辱,情实可恨,故特来一会。”太师道:“可惜道兄来迟,金鳌岛十位道兄同出金鳌岛,今只王、张二位道兄尚存矣。”太师与王、张二天君不免眼泛泪光,只是强忍而已。公明惊道:“十绝乃演衍周天之数,浑成一体,无去无来,玉虚门下怎生破得?”三人道:“无非狡计阴着耳。”将前情说了一遍,言如此如此,董全、金光圣母、姚宾八人俱殒身阵内,九龙岛四圣被杨戬所杀,王奕、张绍两天君痛哭失声。公明听罢,直气得双目通红,钢牙紧咬,拍桌大恨:“好个阐教!好个玉虚!欺人太甚!今日却是便宜了他们,早知如此,便该将定海珠压下,教他十二弟子俱为劫灰。”——正是,道心推在汪洋海,却把无名上脑来。当下公明道:“三位道兄不必哀伤,公明明日出战,定将玉虚门下一鼓而擒,为众家道兄复仇。”太师道:“今有道兄大法相助,成汤气运必延,我教威名亦必震慑四方。”
当夜赵公明就在商营歇宿,明日要会战玉虚诸仙,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08-7-27 01:15
taisanh
第三十五章 如今空却罗浮洞
且说玉虚众道人回到芦蓬,子牙被燃灯用药医治,死而复生,众人共坐,问燃灯曰:“老师,赵公明所使何物也?如此利害,真有沛然莫御之威。”燃灯道:“此乃定海珠。昔者混沌未分,茫茫渺渺,龙汉开劫,三教圣人点化盘古氏,一日九变,劈破鸿蒙,开辟宇宙洪荒,垂死化身,成此世界,定海珠乃从盘古二十四节脊骨中生出,镇压墟荒;自元始以来,此珠曾经出现,照耀玄都,后来杳然无闻,原来落入碧游教下,贫道往日也只是听说,今日亲见,此珠威能莫测,着实棘手。”众人一听,心中寒栗,愁怀满腹,议论纷纷,不知计将安出。
有陆压道人在旁,微微而笑,燃灯抬眼看见,问道:“观道友神情,仿佛胸有成竹,不知有何法应对,何妨说与众友一听。”陆压道人道:“贫道有一小计,此时尚未可知,明日我等出战,与他一会,那时便知端的。”众人听了,忧烦稍减,静坐不提。
早至天明,赵公明抖擞精神,跨虎提鞭,与两天君、闻太师众将出了商营,公明出列,至芦蓬前,大呼:“玉虚门下众道者,可速来见我。”燃灯吩咐:“俱各仔细。”排班下蓬,只见商营中宝纛高扬,两对旗开,黑虎上坐一道人,袍如墨染,体如玉碾,双眸湛湛,金芒四射,怎见得他的好处?赞曰:
天地玄黄修道德,洪荒宇宙炼元神。
虎龙啸聚风云鼎,乌兔周旋卯酉晨。
五遁三除闲戏耍,移山倒海等闲论。
掌上曾安天地诀,一双草履任游巡。
五气朝元真罕事,三花聚顶自长春。
峨嵋山下声名远,得到罗浮有几人。
燃灯道人出列稽首:“道兄请了。”公明回答曰:“燃灯,你等欺吾教太甚!吾道你知;你道吾见。你听我道来:
混沌从来不记年,各将妙道补真全。
当时未有星河斗,先有吾党后有天。
燃灯,你乃阐教玉虚门下之士;我乃截教门人。你师我师,总是一道秘授,冲虚凝远,常存不灭,开劫度人,共为教主。你门中太乙,前将我石矶师妹无故打死;你等门人又借言天数反商,虐杀我多少门人;今又使狡计破了十绝阵,伤我道友,如同伤我,辱我教法,如同辱我,教贫道情何以堪!此恨其实难消,贫道此来,必定要见两教之高低。”
燃灯道:“赵道兄,当时佥押封神榜,你可曾在碧游宫?”公明道:“吾亲在师前,岂得不知!”燃灯道:“你既知道,你师曾说神中之姓名,三教内俱有弥封无影,死后才见分明。尔师言得明明白白,道兄今日至此,乃自昧己心,逆天行事,是道兄自取。吾辈逢此劫数,吉凶未知。吾自天皇修成正果,至今难脱红尘。道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却要强争名利。你且听我道来:
盘古修来不记年,阴阳二气在先天。
煞中生气肌肤换,精里含精性命团。
玉液丹成真道士,六根清净产胎仙。
扭天拗地心难正,徒费工夫落堑渊。”
公明大怒:“难道吾不如你,且听我道来:
能使须弥翻转过,又将日月逆周旋。
后来天地生吾后,有甚玄门道德仙!”
驱虎上前,风云振荡,将铁鞭打来,燃灯道:“善哉,道兄何苦如此!”将掌中藜杖招架,只见得黑气纷纷,白虹万道,鹿鸣虎吼,山河摇动,有六七个回合,不分胜负。玉虚门下恐公明放出定海珠,伤了燃灯,那时事体不谐,都围上前来,大叫:“赵公明,少得无礼!”飞步上前相助,公明冷笑道:“玉虚门下果然无耻,就欲倚多为胜,不知我有定海珠在手,我有何惧?”急将黑虎头顶一拍,那黑虎长啸一声,四足红光闪灼,腾起千余丈,脱出重围,公明在高天之上,将二十四颗定海珠祭起,只见一派冷光回旋,将灿烂日色尽都遮住,刹那间如在星天长夜,二十四轮月华浩然凌空,五色流转,压将下来。
燃灯道人忙将无尽意灯高高挑起,宝焰光明,青华如燃,如重帘帷幕,笼罩岐山,稍遏珠光,只是抵挡不住,定海珠如鱼入水,划然有声,破开灯光,直击下来,广成子急急祭起番天印,翠色朦胧,劈头迎上,喀喇喇如同乾坤崩塌,番天印落将下来,广成子翻倒尘埃;定海珠来势未竟,依然急落而下,陆压道人化长虹而走,赤精子、黄龙真人、道行天尊、玉鼎真人、灵宝大法师躲避不及,各自仗剑招架,俱被此珠打跌在地,幸得燃灯灯光遮护在前,广成子番天印抵挡在后,众人虽被打伤,未伤根本,抢起广成子,败归芦蓬。
六七颗定海珠其势将衰未衰,呜呜急旋,向燃灯道人打来,燃灯道人凝神垂目,顶上现出青莲白虹,灵光千丈,与无尽意灯宝色火焰交融一片,荡漾如有实质。道人将藜杖一挑,挑开三颗宝珠,赵公明将手一招,将定海珠召回,复又从天打下。燃灯更不迟疑,拨鹿便走,却不进芦蓬,往西南上奔去。公明叫道:“燃灯,你乃首恶,休走!”催虎赶来,两道云光急如飞电,往远方去了。
闻太师见公明得胜,众道人败退,大喜,命:“擂鼓进军!”吉立、余庆、邓九公、姚少司、邓吉、陶荣、辛环、张节、王奕、张绍各领军马杀上,子牙虽然伤势好了,精神不济,杨戬、哪吒、韦护、黄天化、李靖、金吒、木吒等周营众将连忙迎上,一场好杀,俗云兵败如山,众门人虽然人数甚众,只因师尊败归,武艺精奇,未免气沮,便堪堪有些敌不住。太师将金鞭纵横来去,驰骋翻覆,无人可当,太师高呼痛快,直杀得尸横遍野,满地哀鸿。忽然九天上风雷大作,一道金光如流瀑,向太师当头直劈下来。闻太师当中眼急睁开看时,有一人鸟嘴獠牙,二翅飞腾,好凶恶之像,正是:
大雨燕山曾出世,一声雷响现无生。
终南秘授先天诀,八卦炉边师训成。
七岁临潼曾会父,回山学艺更精明。
二枚仙杏分离坎,两翅飞腾有昃盈。
洞府传就黄金棍,展动舒开云雾生。
奉师法旨离玉柱,方见岐山旧有名。知
乃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门人雷震子奉师命下山,来助西岐。雷震子展开风雷双翅,脚登天,头往下,一条黄金棍龙蛇盘旋,势如山岳,打将下来。太师急抬头,将额上神光射出百余丈,山崩一声响,雷震子振翅冲上,复又打将下来。辛环大叫:“你是哪里来的鸟人,我来也”持锤钻迎住——辛环也有双翅。但见半空中四翅翻腾,锤棍交加响亮,正是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太师却来寻杨戬,各运仙传秘授,斗在一处,此一番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两军战彀多时,不觉天晚,各自鸣金收兵。子牙点检人马,损折了二三万,商军却也损折有五六千,子牙心中懊丧,转身来探视众家道兄伤势,不提。
却说公明追赶燃灯,如风卷残花,雨打败叶,有一个时辰光景,至一座高山。松下石盘上,有二道人正在下棋,一人青衣,一人红袍,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
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
诗曰: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他日烂柯仙。
二道人下棋,正到分局之时,青衣道人拈须笑道:“道兄,你输了。”红袍道人道:“我却不服,重新来过。”正待拂乱棋坪,忽见一派宝光,五色交辉,焰火纷纷,如云蒸霞蔚,海上潮来,从东北上奔涌而至。青衣道人起身观看,叫:“呀!是燃灯老师。”道人将燃灯让过一边,上前道:“那跨虎的慢来,慢来,贫道在此!”公明正赶燃灯,听见人声,问:“你是何人?二人笑道:“你连我也认不得,还称你是神仙!听我道来:
堪笑公明问我家,我家原住在烟霞。
眉藏火电非闲说,手种金莲岂自夸。
三尺焦桐为活计,一壶美酒是生涯。
骑龙远出游苍海,夜久无人玩物华。
吾二人乃武夷山散人萧升、曹宝是也。我二人在此山清修,闲对一局,以遣日月。今见燃灯老师被你欺逼太甚,强逆天道,扶假灭真,自不知己罪,反恃强追袭,吾故问你端的。”公明大笑:“你二人好大本领!”将缠海鞭击下,二道人急以宝剑相迎。鞭来剑去,宛转交击。未及数合,公明把缚龙索祭起,化千百道虹霓,来拿两个道人。萧升一见此索,笑道:“来得好!”跳在一旁,自袖内摸出一个金钱,黄澄澄寸许大小,长有双翅,萧升将金钱往起一抛,那金钱在空中,展开两翅,啁啾有声,径往虹光上撞来。可煞作怪,一撞之下,缚龙索霞彩全无,掉将下来,曹宝一把抢上捞住,那金钱振翅自行飞入萧升袖中。公明大怒:“好妖道!将什么作怪!”祭起定海珠,月华如海,漫漫涌来,燃灯道人惊道:“道友仔细,不可硬敌。”曹宝笑道:“不妨,老师请看!”只将萧升将袍袖一抬,那金钱重又飞出,黄气一道迎上,果有无穷妙用。定海珠虽是盘古身中所出,世上有数之奇宝,公明持之以胜玉虚众仙,毫不费劲,今日碰到萧升落宝金钱,正是物物相克,一声轻响,定海珠一般的失了宝光,落将下来,乃二十四颗明珠,光晕氤氲,有鸡蛋大小,又被曹宝抢去。公明尚有缠海神鞭在手,见金钱如此稀奇,恐神鞭有失,不敢轻易祭起,背后取出洞箫,转宫引商,奏了几声,萧、曹二人登时头痛欲裂,眼前天旋地转。公明提缠海鞭破风击来,燃灯道人跨鹿在旁,见二人势危,忙将乾坤尺暗暗祭起,公明不曾提防,一尺打在肩窝,几乎将公明打落虎背,公明大吼一声,拨虎跳出数十里去,欲待回身来战,又惧金钱玄奥,反将神鞭又失去了,没奈何,只得一拍虎首,神光一派,往海上去了——他却不知这落宝金钱三十日内只能落宝三次,三次用毕,必须再行入炉祭炼三十日,方能再使,公明不知底细,故此走往三仙岛,要借金蛟剪来,讨还定海珠。
公明去了,燃灯道人下鹿来谢两位道人:“多谢二位道友相助,此人道德且深,又掌宝物之利,贫道无可制之。”两人道:“老师何必多礼,我兄弟不过顺天行事而已。”曹宝将定海珠取出,奉与燃灯:“老师,此何宝也?甚是利害,亏得我等有落宝金钱,不然,反被他所算。”燃灯道:“此乃定海珠,乃三界奇珍,不想落在赵公明之手,打伤我许多道友,又将贫道赶到此处,却被道友宝钱轻轻落下,果然世间生克之道最是玄微,贫道不能尽知也。”萧升道:“古来重宝唯有德者居之,贫道兄弟二人功行浅薄,要此无用,老师何妨收去。”燃灯道:“贫道无功,焉敢受此?”二人道:“老师何必过谦,一物自有一主,此物合该是老师得。”谦让数番,燃灯只得收下,三人同往西岐来。
至芦蓬之上,众人见燃灯三人回来,起身相见,燃灯道:“此二位乃萧升、曹宝,贫道亏得二位道友。”将定海珠取出与众人玩赏,众人称羡,都道:“老师今得此宝,元始可证矣。”燃灯道:“赵公明失了此宝,必不能轻易甘休,恐别生事端。”皱眉思量,忽抬头看见陆压道人含笑,忙问:“道友早间曾言有法可制公明,事体果然如何?”陆压微笑道:“贫道见过公明,已有计较,可请子牙公取纸笔来。”子牙忙叫笔墨伺候,陆压将纸铺开,提笔蘸墨在手,瞑目沉思,良久,陆压下笔细细画来,约有一炷香光阴,一幅丹青成就,众人看时,乃是赵公明之像,栩栩飞动,犹如真人,众人赞叹,问道:“道兄,此像有何用?不过道兄笔法果然有入神之妙,看去宛若真人。”陆压笑而不答,又道:“子牙公,可扎一个草人来。”子牙命人用香茅结成草人献上,陆压接草人在手,手指公明画像,念道:“太阳散晖,垂光紫青。三魂急住,七魄速来。”一口气吹去,但见画中公明忽然离画而起,一阵雾气卷过,走入草人中去了,再看草人,面色光润,衣服鲜明,宛然活人一般。
陆压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上写符咒之法,对子牙道:“子牙公,依此而用,可往岐山之北立一营;营内筑一台。将此草人置于台上;人身上书‘赵公明’三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步罡踏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第七日午时,贫道自来助你,公明自然绝也。”子牙如法施行。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晓,陆压道人先行辞去,众道人尚未出蓬,只听对面有人高呼道:“燃灯,速来见我答话。”正是赵公明声音。燃灯对众门人道:“此是赵公明又借了金蛟剪来也,你们无须出去,贫道自去见他。”上了白鹿,到阵前,燃灯打个稽首,赵公明道:“燃灯,你将我定海珠还来,万事干休,吾就此返回洞府,若不还我,今日月缺难圆!”燃灯笑道:“此珠是我等了道证果之珍,你那左道傍门,岂有福慧压得住他!你也不必妄想。”公明怒满胸臆,纵虎冲来,燃灯走鹿相敌,不过数合,公明祭起金蛟剪,好宝:但见得四野昏蒙,虚空粉碎,混沌破开,有两道冷电射出,有千寻长短,挺折如龙,头尾交剪,闸将下来,燃灯将琉璃灯照耀,只听得声如裂帛,金蛟剪裁破焰波光幕,直剪过来,燃灯道人将乾坤尺飞空迎来,被金蛟剪一剪两断,随之龙身轻轻一震,一声长吟,乾坤尺化作满天流萤,四散纷飞。燃灯道人借此机会,将白鹿顶上角一拎,连人带鹿化作一片青芒,一闪而回,众仙接入。赵公明在芦蓬前,大呼:“燃灯,你如何跑了,速将定海珠还我,此事尚可善了,不然,叫汝等俱如此尺。”公明跨虎来去,罾骂不绝,众道人只推耳聋,哪里肯出去?——且说子牙在岐山书符下拜,又借清虚道德真君玄素葫芦神光笼罩,颠倒阴阳,子牙那里下拜,公明虽有神通妙悟,懵然不知,只因今日是第一天,子牙早上方拜了第一次,所以公明精神依旧。
公明骂了半日,阐教门下并无一人出来应答,欲待上前,西岐众人又将玉虚杏黄旗挂在芦蓬前,千万朵金莲瑞霭罩住,公明不能前进,只得回营,闻太师接进来,与王奕、张绍坐下,太师命整治酒席,公明喝了几杯,却到后帐睡去了,太师三人当时也不曾措意,只叫下人好生服侍。不想公明这一睡好浓,直到下晚,太师命人来请晚膳,兀自不醒。
太师三人觉得蹊跷,到后帐来看,见公明鼻息沉沉,酣睡不醒,王奕道:“古云‘神仙不寝’, 赵道兄得道年深,乃是清净六根,如何这等沉睡?大是不谐。”三人都掐指推算,也不知所以,正在谈论,门外守军来报:“有一道人求见。”三人到辕门外,见一清俊道人,跨黑虎,提双鞭而来,倒与赵公明有五六分形似,认得是申公豹,太师忙请入帐相见。
公豹坐下,不见赵公明,问道:“前日贫道曾约峨眉山赵道兄相助道兄,赵道兄言不日即至,怎地还没来么?”太师道:“赵兄来此有几日了,今日不知何故,自中午睡下,至今浓睡不醒。”申公豹惊道:“赵道兄天皇得道,乃大罗神仙之体,怎会贪睡,列位道兄带贫道去看看来。”三人带申公豹往后帐,申公豹见公明只是大睡,人去人来,一些不知,也将指掐算,自然算之不出,只是公豹多习左道之术,见识不同,公豹道:“列位道兄,虽然我等推算不出,但以小弟浅见,公明兄恐是受了邪术暗算,神魂不能自主,故而如此。”太师心乱,垂泪道:“道兄,为因小弟,使你仙体受此灾殃,我心何忍?如今我等又推算不出方位,却要如何是好?”太师心乱如麻。申公豹道:“为今别无计策,待我上三仙岛,求见三位娘娘,赵道兄乃娘娘亲兄,岂有袖手之理?三位娘娘手中有混元金斗,必能击破燃灯,找出施法之地,可救赵道兄。”太师喜道:“如此道兄速去速回,贫道等三人在此悬悬期盼。”申公豹道:“贫道这就动身。”出营跨上虎背,乘风上三仙岛而去。
太师三人在帐中,看着灯光之下公明睡容,俱各伤心,专盼申公豹请得三位娘娘前来,不觉已经过了一夜,天光见明,门前报周营前来搦战,太师大怒,直气得额上神光迸出数丈:“玉虚小人,欺人太甚,昨日躲藏不出,将邪法暗害赵道兄,今日又来请战,无耻之尤!”太师提单鞭上墨麒麟,与两天君、吉立、余庆及邓、陶、辛、张、陈九公、姚少司都出营来,只见燃灯领众门人在阵前,太师将鞭直指,骂道:“燃灯,你将何法暗害赵道兄,吃吾一鞭!”纵麒麟冲来,萧升、曹宝大呼:“闻仲,你休得猖狂,我等在此。”太师目中神光烁烁射来,两人掩目痛呼,太师金鞭迎头向萧升击下,萧升听得风响,将头一低,太师一鞭正打在背上,只打得筋断骨折,萧升一灵上封神台去了。曹宝抢上去抱住萧升尸身,未及哭出声来,墨麒麟前蹄抬起,正踏在他身上,太师又是一鞭打下,曹宝脑浆迸流,翻倒尘埃——二人原是封神榜上数中应有之人,正脱此厄?转眼俱死。燃灯在鹿上,道:“善哉!可怜两位道友,数百年功行,如今化作流水。”哪吒、杨戬、黄天化、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李靖、黄飞虎、黄天祥众将大叫道:“闻仲慢来!”一齐控骑杀来,太师今日怒冲牛斗,将单鞭霍霍盘旋上下,墨麒麟长嘶跳跃,力敌数人,全不畏怯,两天君与商营众将恐太师失利,都来助战,两下里马步交还,乱纷纷杀在一起:
两阵咚咚擂战鼓,五色幡摇飞霞舞,长弓硬弩护辕门,铁壁铜墙齐队伍。大师九云冠上火焰生;黄天化金锁甲上霞光吐。天君是大海波中戏水龙;杨戬似万仞山前争食虎。嗖嗖刀举,好似金睛怪兽吐征云;煌煌长枪,一似匹角蛟龙争戏水。鞭来锤架,银花响亮迸寒光;枪去剑迎,玉焰生风飘瑞雪。刀劈甲,甲中刀,如同山前猛虎斗狻猊;枪刺盔,盔中枪,一个深潭玉龙降水兽。使斧的天边皓月皎光辉;使锏的万道长虹飞紫电。使枪的紫气照长空,使刀的庆云离顶上。
战了半日,周营南宫适、黄明、周纪、辛免、辛甲、龙须虎、武吉众将一发围上来,龙须虎发石如雨,雷震子在空中扇动风雷,金吒、木吒放起吴钩、白虹,杀气旋绕,哪吒现了三首八臂,车轮般只顾旋转,势如疯魔,如虎如羊群。众寡不敌,太师见不是头,只得率军杀出重围,败归老营,王奕、张绍两天君各骑豹、鹿,退进红水、红沙两阵去了。
燃灯道人见两天君退入阵内,命清虚道德真君、玉鼎真人:“十绝阵该在今日尽破,你二人去破阵走一遭。”两真人高声答应:“知道,领法牒!”同声踏歌而来,歌曰:
一煞真元万事休,无为无作更无忧。
心中白璧人难会,世上黄金我不求。
石畔溪声谈梵语,涧边山色咽寒流。
有时七里滩头坐,新月垂江作钓钩。
歌罢,两真人赶入阵内,玉鼎真人进红水阵,清虚道德真君却往红沙阵来。
红沙阵主张绍看清虚道德真君进来,在台上看真君模样,见真君提混元幡,抓髻麻鞋,双袖迎风,唇红齿白,目如朗星,看去乃是十五六岁一翩翩少年。张绍以貌取人,有些轻忽,掐诀踏步,将火尘幡舞动,刹那间火风大作,漫天上红尘乱旋,遍地下彤沙万里,莽莽无涯,若教片沙沾身,霎时化为灰烬。真君笑道:“此沙焉能伤我?”将混元幡展开,飘飘扬扬,一炁涌出,有百千万淡青色风涡或大或小,飞旋上下,如风铠一般,将真君周身护定,风火红尘俱被逼在三尺之外,分毫不能接近。张绍惊道:“不意此人竟有控风之能,观其手段,不在董全之下。”只见真君将混元幡一晃,人影微微一闪,已到张绍面前,张绍急抽身欲走,真君道:“张绍,你等不谙天时,指望扭转乾坤,逆天行事,今日丧身此地,噬脐何及。”将五火七禽扇来。此扇有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五火合成此宝;扇有凤凰翅,有青鸾翅,有大鹏翅,有孔雀翅,有白鹤翅,有鸿鹄翅,有枭鸟翅;七禽翎上有符印,有秘诀。混元幡上旋风拥来,风助火势,果然是逢山怪石成灰烬,遇海煎干少露泠。张绍只叫得一声,栩然化为一阵红灰,红沙阵内风消沙息,乾坤朗朗。真君转身悠然出阵。
玉鼎真人领燃灯旨意,来破红水阵,一足方踏入阵门,只见阵内血雾漫漫,红光微微,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绯红一片,地下红水汩汩,深可数尺,空气潮湿而温润,到处都透出一种淡淡的血腥气。真人微微皱眉,却也不惧,也不现庆云,也不踏莲舟,踏在红水之中,一步一步,涉水行来。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薄雾霏霏,一丝丝、一片片,幂幂交织,如烟如幕。真人微微仰首,迎着一天红雨,缓缓走来,任一头长发在轻薄的雨雾中慢慢湿透,几绺乌发散落下来,搭在额角。雨势渐大,红水越深,已没到真人腰际,真人身上所穿暗黄道袍被雾雨流水侵蚀,一寸寸、一条条渐渐化去,露出白玉也似的身体,纤长匀称。细雨红雾间王奕笑声缥缈,忽东忽西:“玉鼎真人,枉你也是玉虚门下有道之士,如此袒露肌体,成何体统?”真人闻言,透过蒙蒙绯雨,放眼看去,蝉翼般的轻纱烟雨之中,隐隐可见王奕朦朦胧胧,坐在雨云深处。真人笑道:“我辈修道之士,岂拘皮相?”不疾不徐,举步闲行,王奕将掌一合,有一道红水如壁,汹涌撞来,真人不闪不避,水壁到了真人跟前,一分为二,从真人身侧流过。真人道:“王奕,此水因你而生,还当返还你身。”将手一指,一层层薄纱也似的红雾缓缓裹将拢来,王奕欲待挣扎,四肢如在凝胶之中,不能动弹;张口欲呼,已被薄雾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真人走到王奕跟前,二指轻拈,雨丝血雾疾向真人指间流来,一朵血色梅花凭空出现,花瓣上红露点点。真人清透的双眸望入王奕眼底,低声道:“王奕,你命该绝于此地,好生去罢。”将五瓣红梅往王奕眉间印来,王奕圆睁双目,只是挣动不得,梅花轻轻贴上,王奕全身红雾流动,渐渐的变得有些半透明,忽地整个儿化为一股红水,流淌下来,在水面上打了一个小小旋儿,就此消失。
雾雨已消,红水哗哗褪去,须臾现出真人全身,皎如玉树,并无寸缕,真人叹息一声,慢慢走回,空中有片片金霞漫漫飞来,笼住真人身体,待真人走出阵门,依旧是修躯挺拔,暗黄道袍,麻履丝绦,只是头发仿佛还微微带着一些湿意。
闻太师与众将退回老营,方才坐下,即有校尉来报,红水、红沙俱已被破,两天君死于非命。太师听了,怔怔而坐,忽地张口喷出一口热血,吉立、余庆连忙上前来扶,太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入后帐,来看公明,见公明鼻息有声,昏昏而睡,太师心中大悔:仲乃国家之臣,理当为国,却带累众道友遭此惨毒,仲身虽死,有何面目去见碧游宫圣母师尊?
不言太师哀悔自伤,且说申公豹受太师重托,离了商营,急如星火,如飞电一般往三仙岛赶来,要请三位娘娘出岛,拯救公明,他不知九霄之上,有一红衣道人拨开重重云气,往下观瞧:申公豹,吾原是要汝去报信,只是如今却尚未到时候。道人挺直腰身,垂首盘膝,端坐云中,将赤乌镜照下,有无形无质的波浪从镜面中扩散开来,自云中垂下,如一重重帘幕也似,申公豹无感无知,拍虎向前,冲入那一道道道无形无影的帘幕之中……
2008-7-27 01:18
taisanh
第三十六章 九曲黄河大难临
彤云万重,流炎千里,一道人手提花篮,腰悬葫芦,站在层层火云之中,微微含笑。
东君站在道人对面,满面怒容:“成汤也是汝之苗裔,汝纵不佑殷商,只该静守待时,为何反助周灭商?”
道人笑道:“四海鼎沸,九州翻覆,天心不眷殷商,你我又何能逆阻?我之所为自有用意,却不能说破与你。”
东君尖声斥道:“我只见你三番两次,断殷商复振之望,你又有什么用意。”
道人道:“时辰将到,恕我不能久居,将来你自知之。”
东君道:“休走!今日我要阻你!”道人笑道:“你我同源同根,你有何法能够阻我?”转身纵虹光自去。东君不舍,身化赫赫烈日,发声长啸,云海流火排天振荡,向道人扑来,只是果如道人所言,他二人同根同源,以火攻火,怎能奏效,道人虹光须臾西流数万里。东君顿住云步,脸色铁青,满头长发俱为怒意扬起,沉思片刻,仿佛下定决心,大叫一声,抬起右臂,五指并拢如刀,向自己胸口插入。“噗”的一声微响,东君身子稍稍一晃,口角有金色血液流出,拔出手来,胸前已开了一个空洞,空洞中不见血肉五脏,唯有青白色的火焰吞吐进出,艳艳燃烧。东君咬紧牙关,手按空洞,摇摇晃晃,在云中坐下,瞑目调息。
数万里外,一道长虹经天奔走,将到西岐地界,忽地去势忽止,一团金色火焰从空翻坠而下,落入乱山丛中。
燕山山脉,寒潭沉碧,水色清澄,水底忽然有极炽烈的金光射出,潭水急速沸腾,一瞬间悉数化为蒸蒸白汽,腾腾而起,氤氲漫卷,淹没了数百里内十余处大小山峰。
一名道人从翻腾的云海中钻将上来,呼吸急促,脸色苍白:不想帝鸿竟不惜自残身躯,希图以此阻我,幸好我早有所料,预先习得秘法,堪足自保。
道人深吸几口气,脸色稍转莹润,袖袍一扬,水云托足,往岐山行来。
子牙在岐山拜礼,今日已是第七日,七篇书俱已拜完。天近午时,子牙翘首往天边盼望,只见白云一朵,托着道人从空而来。子牙连忙躬身施礼:“陆压道长!今日正是第七日,小可在此等候多时。”陆压道人笑吟吟道:“恭喜子牙公,赵公明合该今日命绝。”取出小小一张桑枝弓,三只桃枝箭,递与子牙,“今日午时初刻,用此箭射之。”子牙道:“敬如命。”
商营后帐,赵公明昏睡多日,闻太师意似油煎,日日盼申公豹请得三位娘娘前来,却好似泥牛入海,一去不返,更无音信。这日太师在赵公明榻前守护,至巳牌时分,公明忽地睁开眼来,太师大喜,上前扶起:“道兄,你可好了!”公明摇头道:“闻兄,吾将去矣,此去泉路茫茫,风飙道迥,峨嵋无再返之期。想吾天皇得道,修成玉肌仙体,超凡入圣,焉知今日一旦被小人所害!闻兄,料吾不能再生,今悔已无及!我死之后,你将金蛟剪连我袍服包住,用丝绦缚定。我死,必定云霄诸妹来看吾之尸骸。你把金蛟剪连袍服递与他。我三位妹妹见吾袍服,如见亲兄!”说罢,双目圆睁,坐将起来,两拳紧握,道一声:“我好恨呵!”复又倒将下去,太师五内如焚,抱住公明,放声大哭。
且说申公豹心忧赵公明安危,急急赶往东海三仙岛报信,虎踏狂风,辰末巳初,已至三仙岛三位娘娘洞府之前,公豹下虎。守门女童看见,她也认识申公豹,问:“道长何来?”公豹道:“童儿为我传语你家师尊,说我为峨眉山赵道兄之事,特来传信。”童儿进洞报知,三位娘娘叫请进来,彼此见过了。云霄娘娘问:“申道兄一向不见,不知我兄有何事劳烦道兄前来报信?”公豹曰:“事急矣,赵道兄今在商营,昏昏然生死未卜,不知中了何人暗算。”遂将赵公明境况源源本本说了一遍,琼霄、碧霄两位娘娘一听,十指连心,心中大急,即刻就要动身。云霄娘娘性子持重,抬手止住两位妹子:“且待吾算上一算,看是甚么人作怪。”三位娘娘都低头掐指推算,只是不知其然,云霄娘娘皱眉沉吟不语,琼霄、碧霄两位娘娘急道:“兄长已是那般,我等还在这里算什么算,速去商营探望为要。”云霄娘娘点头道:“也好,待我等同往商营看望兄长。”吩咐童儿收拾坐骑,三位娘娘正欲起身,忽然心中齐齐剧痛,琼霄、碧霄不由大叫一声:“不好,我兄性命危矣,我等休得迟疑,速往商营。”——虽说子牙在岐山行法,借清虚道德真君葫芦中妙法蔽了天机,不过三位娘娘与公明一体同胞,这天然感应却是切之不断。三位娘娘急登青鸾、鸿鹄出洞便走,云霄娘娘对申公豹道:“道兄远来传信,吾姊妹五内铭感,如今吾兄命在顷刻,我三人云光快捷,却要先行,不及与道兄同往了。”申公豹道:“三位娘娘速往,贫道再去邀几位同道往西岐相助,务要救得赵道兄。”三位娘娘辞谢了申公豹,驾异鸟急往西岐。
申公豹见三位娘娘各跨神鸟,祥光稍动,远去无踪,心中称羡:此三姊妹与赵道兄妙法精奇,皆非我能及也。却又疑惑,我座下黑虎脚力虽然不及,但我星夜启程,到此也不过半日,她三人言公明命在须臾,凡拘魂之法,我也知之,必以七为期,或二十一日,或四十九日,至短也要七日,那已只是口耳传言,尚未听闻世间何人能行那等奇法,焉有一日之间丧命之理?申公豹骑上虎背,心下思量,忽地灵光一振:阿也!我竟也遭了暗算,半日之程行了六日,原来今日乃是第七日了,到底是何人如此狡忍,一再算计,定要取公明性命?申公豹又是胆寒,又是恚怒:必是我诸位师兄所为,不想阐教门下竟是如此小人!吾今定要遍邀道友,逆挽大数,那时看汝等又是何等嘴脸!纵黑虎离了三仙岛,来请菡芝、彩云两位仙子去商营助阵。
岐山法台,陆压抬头观看天色,对子牙道:“时辰已到。”子牙净手,拈弓,搭箭。陆压道:“先射左目。”子牙依命,先中左目。——西岐山子牙发箭射草人,成汤营里赵公明大叫一声,把左眼闭了,一道血水流下。太师心如刀绞,将公明抱在怀中,英雄泪簌簌如雨。子牙在岐山,二箭射右目,三箭劈心一箭,公明死于成汤营里。太师失声哀哭,左右诸将俱坠泪不已。正是:
如今空却罗浮洞,梦魂何处返仙乡。
太师大哭不已,俱在哀切之际,门外传报:“三仙岛三位娘娘来至。”太师道:“快请。”正欲起身相迎,三位娘娘等不得,已径自走来,人尚未至,已闻碧霄娘娘一叠连声叫道:“我兄在哪里?我兄在哪里?”太师连忙让进,垂泪答道:“公明兄在这里。”三位娘娘上前来看,见公明双目紧闭,血迹殷殷,心窝里亦是血水未干,三位娘娘识得是钉头七箭书所致,可怜好好一位大罗神仙,三魂七魄俱已离体,归于封神台里,哪里还能还生?碧霄、琼霄扑在公明尸身之上,放声痛哭,几乎绝倒;云霄娘娘亦是痛入骨髓,珠泪滚滚而落,只是身形不动。太师转脸掩面,脊背抽动,帐内悲声大作,委实是苦切之至。
哭罢多时,碧霄娘娘抬起头来,将眼泪抹去,手按剑柄,大声道:“此事必是阐教宵小,见吾兄有金蛟剪在手,胜过不得,乃出此阴着,暗害吾兄,卑鄙之至,我姊妹不报此仇,永不回岛。”琼霄娘娘也是一般的怒火冲天,切齿大骂。云霄娘娘忍泪劝道道:“两位妹子,吾师有言:‘截教门中不许下山;如下山者,封神榜上定是有名。’吾兄不听师言,故此难脱此厄,此乃天数,我等只当奉兄灵柩归山安装,不可因此大动无名,祸至难悔。”太师亦劝三位娘娘。碧霄、琼霄大怒道:“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话!不肯为兄长报仇便是了,反为玉虚门下开脱,你好生情冷!你要回去,自己回去,我二人必定不回,就是那封神榜上有名也罢,我二人定要为兄报仇!”云霄娘娘道:“妹妹,不可如此,今燃灯道人与玉虚门下十二代大弟子俱在此地,燃灯又将定海珠夺去,姜子牙又有杏黄旗保护,我等除了混元金斗,别无他法可治,只是混元金斗乃是禁宝,历次大较都不得擅动……”娘娘尚未说完,碧霄冷笑道:“禁宝,禁宝!姐姐,说来说去,你总是不肯为兄长出力报仇罢了,姐姐,你恁地无情!今日我二人便是干犯大禁,我二人将命交代在此处便是了,去那黄泉路上、封神榜上,也好与兄长同行,姐姐性命贵重,不敢有劳。姐姐,你请回!”云霄暗叹:罢了,我在此地,还可相机行事,若只留二妹在此,必要惹下无边大祸!娘娘道:“妹妹休得如此说,我与你们同在此地便是了。”碧霄、琼霄两位娘娘回嗔作喜:“姐姐如此说,还是兄妹之情。”一番痛哭讲论,不觉天色已晚,三位娘娘将公明尸身装敛,太师将营帐准备,请三位娘娘安歇,三位娘娘入帐坐下,碧霄、琼霄夜不能寐,恨怒不绝,将银牙咬碎,只待天明,要擒拿玉虚弟子,为兄报仇,云霄娘娘暗暗叹息。
那岐山之上,陆压与子牙行法已毕,回到芦蓬,燃灯已知公明命绝,众人都道:“若非道兄大法,更有何法可制公明?”众道人纷纷称扬,陆压道:“些许小术,岂敢当列位道兄谬赞。”众道人坐定,静默不语。
次日,商军整队出营,奉三位娘娘之命,齐声大叫:“姜尚快出来见三位娘娘!”声如海怒。子牙闻言心惊:“却又哪里来三位娘娘也?”燃灯道人皱眉道:“来的乃是三仙岛云霄、碧霄、琼霄,乃赵公明同胞亲妹,此来必是为兄报仇而来,子牙公,你有杏黄旗护身,且出去观一观风色,贫道好作筹谋。”陆压道人道:“贫道与子牙公同往观之。”燃灯点头,子牙依命,与陆压道人领众门人下芦蓬,分左右排列,子牙乘四不相,提打神鞭,背插杏黄旗,从中间走出,虽年将九旬,皓首白眉,精神百倍。子牙定睛看时,见三位道姑——云霄娘娘坐青鸾,碧霄娘娘坐火凤、琼霄娘娘坐鸿鹄,怎见得:
云髻双蟠道德清,红袍白鹤顶朱缨,
丝绦束定乾坤结,足下麻鞋瑞彩生。
劈地开天成道行,三仙岛内炼真形。
五气三花早完聚,咫尺青鸾离玉京。
真是有道之像。子牙驱骑上前稽首:“三位道友请了。”云霄娘娘道:“姜尚,我三人在三仙岛潜修至道,也不计年数,乃清闲之士,不管人间是非;只因汝等将我兄赵公明用钉头七箭书射死。我兄何罪,汝等下此绝情,实为可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我等不得不问罪与你。姜尚,今日你须给我姐妹一个交代。”子牙尚未作答,陆压在旁笑道:“道友此言差矣!钉头七箭书乃我之术,与子牙公无干。且令兄之死,非是我等寻事作非,乃是令兄逆天,自取其祸,天数如此,终不可逃。既逢绝地,怎免灾殃!令兄师命不遵,要往西岐,是自取死耳!”琼霄娘娘听得胸中怒发,喝道:“你是何方野人?”“贫道西昆仑散人陆压是也。”“好个孽障,杀我亲兄,还借言天数,我与你杀兄之仇,今日势报此仇!你不要走,吃我一剑!”娘娘乘鸿鹄鸟斜刺里冲来,飞剑直取。陆压道人手中剑急架相还。云霄娘娘方欲劝阻琼霄娘娘,子牙将打神鞭一举,黄天化纵玉麒麟,使两柄银锤,已是冲杀过来,娘娘用剑架开天化双锤,大叫:“玉虚道友……”又有杨戬走马摇刀,飞来截杀,金吒、木吒、哪吒、韦护、雷震子、武吉、龙须虎等三代弟子俱杀上来。子牙在四不相上趁着混乱,将打神鞭祭起,此乃元始至宝,起在空中,真如须弥山一般,向下打来,三位娘娘也是封神榜上有名的,难逃此一鞭之厄,只听得一声响,打在云霄肩头,把娘娘打得青丝披散,翻落青鸾。碧霄、琼霄二娘娘急驾火凤、鸿鹄飞来接救;杨戬暗暗放出哮天犬,乃一条白犬,目如火炭,从虚空中奔出,碧霄娘娘不曾防备,被此犬一口咬住颈项,连皮肉撕下一块,鲜血淋漓。琼霄娘娘独木难支,虽有金蛟剪、混元金斗两般奇宝,不及施放,正是十分急难,忽然空中有女声大呼道:“三位姐姐休慌,我等来也!”只见半天里彩光射目,黄天化抬头观看,早将两眼打伤,天化拎不住银锤,落下玉麒麟,金吒、木吒连忙救起。子牙又待祭打神鞭,又是彩光射来,子牙“阿呀”一声,伏在四不相上,韦护急掩护子牙退归。雷震子双翅飞在天上,见不知何处来了两名道姑,正放奇宝伤人,雷震子将双翅一夹,满天上风雷滚滚,雷震子借着风雷,大喝一声,棍化黄光如柱,劈天价打来。内中一名道姑见得,放声笑道:“来得好!”将风袋打开,只见一阵黑风,呜哗啸吼,从袋中急涌而出,顷刻间宇宙昏黄,一天风雷如落花流水,俱被吹散,雷震子在空中收不住双翅,被这阵黑风吹得翻翻滚滚,无影无踪。周营众人俱人仰马翻,倒撞一片,幸有陆压、杨戬救护,方得逃归芦蓬。
两名道姑见众人败退,降下风云,扶起三位娘娘,三位娘娘抬头,认得是菡芝仙、彩云仙,喜而问道:“两位妹妹哪里来?”彩云仙道:“申公豹前来传信,言玉虚门下欺灭吾教道法,以无耻宵小手段,屡伤海岛道友,我二人故来西岐,要问他等之罪,正遇三位姐姐急难,故此出手。”菡芝仙骂道:“玉虚门下将这许多人围攻弱质女流,真是无耻之辈,申公豹所言非虚。”云霄娘娘道:“我往日也只是听说,今日亲见,果然如此,我倒未肯放宝伤他,他倒趁乱欲取我姐妹性命!我若一再退让,岂非显我碧游道法虚谬,任其欺凌?说不得,纵犯严禁大戒,也要拿下此等鼠辈,显我截教正法,不负师传,也好报杀兄之仇。”五位仙姑一边计议,一边往成汤营中走来。
太师上前接住,与菡芝、彩云二仙施礼,太师见云霄、碧霄二位娘娘身上俱带伤痕,太师惊问:“二位道兄何以如此?”碧霄咬牙道:“些许小伤,不妨事,闻道兄,你与我挑六百石黑土、六百石白土来,我等有用。”军中原有黑土白土,乃安营划限所用,太师命军士大车推了四百辆来,又命挑夫侍候。云霄、碧霄二位娘娘服了丹药,伤势痊愈,三位娘娘指挥军卒,辟出一片八百四十丈方圆一片空地,俱碾得平整,中央筑起八卦台,叫挑夫挑着白土,在场中洒画图式:何处起,何处止,何处黑,何处白,内藏先天秘密,生死机关;外按九宫八卦,出入门户,连环进退,井井有条。总来军中人多,阵图虽大,未到黄昏已经整顿完毕。太师与众人在高处看时,见其阵分黑白二色,乃九个太极阴阳之象,共为一个太极图形,太师正细看此图有什么奥妙时,一阵风吹过,那阵图忽然混茫一片,深邃旷远,似藏无限世界,洪蒙不知底止。太师悚然而惊:“列位道兄,闻仲道学低微,不识此阵有什么玄妙,敢请指教。”云霄娘娘道:“此乃九曲黄河之阵,假先天太极演化混沌万象,此时不过初具规模。待我等今夜子时入阵,以无上秘法密仪祭祝,借混元金斗而为枢纽,四象三才,返于一炁,可逆夺造化、侵吞天机,神仙入此而成凡,凡人入此而即绝。九曲曲中无直,曲尽造化之奇,抉尽神仙之秘。任他三教圣人,遭此亦难逃脱。”太师闻言,且喜且忧。
当夜太师请五位女仙在中军用过晚膳,五位女仙进阵而来,云霄娘娘请菡芝仙、彩云仙护法,自与碧霄、琼霄行大法秘仪。菡芝仙取鸡舌香、青木香、零陵香、薰陆香、沉香各一两,分五行洒向五方,三位娘娘按天、地、人,按日月星,按精、气、神三才方位,坐于法台三方。至子时,彩云仙子在旁,打开一个白玉函送上,中间有金针数枚,闪闪光毫。三位娘娘各伸玉指,拈了一枚金针在手,云霄娘娘起颂曰:“周行独力出群伦,默默昏昏亘古存。”碧霄娘娘接颂曰:“无象无形潜造化,有门有户在乾坤。”琼霄娘娘续颂曰:“玄非玄际谁穷处,空不空中自得根。”云霄娘娘复结颂曰:“此道非从外象得,千言万语谩评论。”颂毕,三位娘娘妙目微张,叱曰:“静夷损光。混元觉缘。道守岑遥。绵徵知宣。”同时举起金针,往眉心轻轻一刺,挑出一滴小小血珠,晶莹光泽,在针尖上颤颤悠悠,欲坠不坠。三位娘娘撮丹唇微微一吹,血珠飞起,飘向三方,落地即化为,三道金水缘着阵内所绘太极图形迅速流布开去,九个太极图形霎时明光大炽,燃烧起来,金黄色的火焰翩翩然,罔罔然,飞腾数千丈。三位娘娘各垂眉端坐,结印颂咒加持,太极玄罡火燃有一个时辰,至丑时三刻,火焰隐于虚空。云霄娘娘睁开双眼,道:“可矣。”五位女仙就在八卦台上打坐存神。
启明星上,东方已白,五位女仙出阵,闻太师亦提兵乘墨麒麟出营,两家会合一处,太师命三军擂鼓请战。周家芦蓬内,众仙闻得鼓声,燃灯道人道:“三仙娘娘已摆下九曲黄河阵,这一番方是众位道友一场劫数,你们神仙之体,有些不祥,入此阵内,根深者不妨,根浅者只怕有些失利。”陆压道人道:“道长何必长他人志气,待贫道去会他一会。”燃灯道:“道兄小心。”陆压道人笑道:“不消吩咐。”燃灯命众门人排班,在蓬前掠阵,陆压道人仗剑傲然而前,见对面黄河阵中元气无穷,道人不由满面堆笑,口内作歌:“烟霞深处访玄真,坐向沙头洗幻尘。七情六欲消磨尽,把功名付水流,任逍遥,自在闲身。寻野叟同垂钓,觅骚人共赋吟。乐醄醄别是乾坤。”碧霄娘娘一见,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娘娘喝道:“这泼道,你害死吾兄,与阐教许多门人将我姐妹打伤,今日兀自消遣我等,你也不知我三人是谁,辄敢如此嚣张。”更不打话,将混元金斗祭起,陆压道人急转身,欲化长虹而走,早被金斗凭空吸去,碧霄娘娘将道人从斗中提出,先用符印镇住泥丸宫,使其不能飞腾变化,又用碧霞索将道人四肢紧紧捆住。娘娘将道人扔在地上,执剑而立,见周家芦蓬前众位仙家神色各异,遥遥冷笑道:“你等一个也走不脱,此野人最是可恶,先与你等立个榜样。”用手一指,道人直飞上去,倒吊在旗杆上,昏昏沉沉,头发散落,三位娘娘对闻太师道:“道兄,此人三箭射杀我兄,如今我要他万倍相还,受万箭穿心之苦。”噫,三位娘娘不知道人出身,故有此议。太师欠身,传三千弓弩手,在营前排下阵势,只听鼓声一响,箭如骤雨,俱向陆压道人射来。这厢玉虚门下赤精子、广成子仗剑奔来,大叫:“休伤我等道友!”琼霄、碧霄飞剑迎住。且说太师命弓弩手箭射陆压,万箭齐发,俱中在道人之身,如刺猬相似,三位娘娘与太师不知道人乃太阳至精,箭镞无非五金,射在道人体内,顷刻熔为金水。箭杆更是竹木之属,正是木能生火,霎时道人周身炽火飞腾,娘娘所用碧霞索又是乙木之精,也烧将起来,只听得火焰缠绕中一声雷响,陆压借势冲开泥丸宫符印,哈哈大笑:“吾去也!”一道长虹,须臾远去。
赤精子、广成子与琼霄、碧霄二娘娘四剑交飞,菡芝仙、彩云仙上前助战,碧霄娘娘得空,将混元金斗放出,滔天金霞如天河般涌出,赤精子、广成子但见眼前一片黄金光影,不辨南北,叫一声“不好!”飘飘然身不由主飞起,金霞倒卷而回,二道人不见踪影。玉虚门下众道者齐声大叫:“妖妇,休恃左道逞强拿我道友!”文殊、普贤、慈航、灵宝、太乙、玉鼎、黄龙、道行诸仙与杨戬、哪吒、金吒、木吒等众门人一同飞步赶来,五位女仙转身往阵内就走,众弟子紧追不舍,燃灯道人急叫道:“众道友休得擅入。”哪里挡得住,众人一哄而入阵内,恰如置身三界之外,仰看无天,下临无地,空空洞洞,并无一物,众人站在无底虚空之中,俱各心惊,欲待回身出阵,只是四方上下,都是一般的空空荡荡,哪里有门路可出?众道人悚惧无计,一声钟响,虚空中现出混元金斗,大如昆仑,高高悬停,一派黄光,黄光中五位女仙影影绰绰,三位娘娘用手往上一指,那混元金斗转动起来,周围黄光分为九派,如黄河之水,旋伸而出千万丈远,众真人急开天门,放出庆云瑞彩、金灯贝叶,璎珞垂珠、白莲青炁,源源不断,流聚一处,结成一大团星雾光云,连哪吒、杨戬等一众门人俱裹在其中。那光云有六七亩地大,浓厚之极,众人置身其中,再难看见形影。三位娘娘笑道:“你等入我掌中,学那鸵鸟藏头缩颈,又有何用?”用手指了一指,黄气金霞急旋而来,如长鲸吸水,将光云一吸而入。碧霄娘娘笑道:“玉虚门下,原不过如此,仗其屋来手段而已。”菡芝仙,彩云仙道:“三位姐姐大法,我二人望尘莫及。”
五位女仙收了玉虚众门人,复出阵来,见燃灯道人乘白鹿,子牙骑四不相,孤伶伶立在芦蓬之前,左右并无一人。琼霄娘娘大笑道:“姜子牙,你如今失了羽翼,再祭打神鞭来打我姐妹!”五位女仙都逼上前来,子牙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将打神鞭祭起,长成千余丈高下,数十丈围圆,三百八十四道符印上俱放出千万重金光,带起肃肃寒气,呜呜飞旋,从半空中压将下来。云霄娘娘笑道:“打神鞭纵然利害,怎敌混元金斗。”将斗口往上一张,光浪涌出,打神鞭霞彩消融,缩成一根麦芒大下,投入斗中。子牙大惊,忙拨四不相便跑,云霄将混元金斗抛在空中,水色金霞呼啸而来。燃灯道人忙抓住子牙手腕,喝一声:“起!”宝光微微一闪,两人连坐骑俱已逸之夭夭。云霄娘娘微微怔了一怔:“燃灯道人为玉虚众仙之首,毕竟有些道行。”碧霄不屑道:“他有什么能为,逃命本事罢了!”琼霄、菡芝仙、彩云仙纷纷赞成,五位女仙俱驾异鸟飞回阵内,将众门人从斗中倒出,扔在阵内。众仙七歪八倒,昏迷不醒,太极玄罡火无形无色,昼夜六时,时时从虚空中奔涌而出,围绕上下,炽燃不已,只待众仙三花销磨,五气全消,再炼三日,众仙性命不存。
燃灯道人与子牙返归芦蓬,燃灯对子牙道:“子牙公,你好生在此看守,今番无奈,我只得上玉虚宫走一遭。”燃灯离了西岐,足下祥光荡漾,屈伸臂顷,已到东昆仑麒麟崖前,白鹤童子在宫前,忙躬身施礼:“老师。”领燃灯道人上太初殿来见元始天尊,见礼已毕,燃灯禀道:“老师,三仙岛云霄擅动混元金斗,将我教道友俱困在黄河阵中,玄火炼体,众道友道果将消,望老师大法救拔。”天尊道:“我已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我随后便来。”燃灯施礼而出,急回西岐,叫子牙准备接驾。天尊缓缓站起身来:“白鹤童子,收拾车驾,与我同往西岐。南极弟子,你去八景宫,与我拜上掌教大老爷,请大老爷同往西岐。”南极仙翁领命出宫,往三十三天之外无边混沌之中行来。
且说黄河阵内,四位女仙因擒住玉虚十二弟子,十分庆喜。时将夜分,星汉灿烂,云霄娘娘在八卦台上,静默自思:“此举虽是显了我截教正法源流,大长道友脸面,只是此斗开天辟地来不曾动用,乃是禁物;又将玉虚门人俱困在阵中,却怎生处置才好,难不成真将玉虚教下一鼓而灭?此事干系太大,我还是到碧游宫请掌教师尊示下才好。”猛抬头见阵外金灯万盏,明灭沉浮,庆云宝气,上彻穹苍,周天一片通明。娘娘大惊:不想我还未及到碧游宫禀告,二师伯已是到了,这却如何是好?娘娘心乱,对二位妹子道:“师伯至矣!我三人为报兄仇,以显法统,一时动了无明,偶设此阵,把玉虚门人俱陷在里面,使我又不好放他,又不好坏他。今番师伯又来,怎好相见,真是势同骑虎!”琼霄道:“姐姐此言差矣!他又不是吾师,尊他为上,不过看吾师之面。我不是他教下门人,任凭我为,如何怕他?”碧霄也道:“我们见他尊他,他无声色,我等以礼相待;他如有自尊之念,我们那认他什么师伯!既为敌国,如何逊礼。今此阵既已摆了,说不得,哪里怕得许多!”菡芝仙、彩云仙俱是一般说法,云霄娘娘无奈,只得安坐。
西岐山前,燃灯道人与子牙在芦蓬下侍候,当中九龙沉香辇上,有一位圣人垂帘危坐,大袖覆膝,长眉淡黄,髻分双歧,象混沌开辟,二仪初分之意,白鹤童子捧三宝玉如意在辇前静立,正是燃灯道人亲上昆仑山玉虚宫,请得元始天尊到来。
至天明,天尊吩咐:“将沉香辇收拾,我既来此,须进黄河阵一观。”燃灯引道,子牙随后,下篷行至阵前。白鹤童子大呼道:“三仙岛云霄快来接驾!”只见云霄等三人出阵,道旁欠身,口称:“师伯!”元始道:“三位设此阵,乃我门下数中该有此劫。只是一件,汝师尚不敢妄为,汝等何为逆天行事,擅用禁物,违背教律!汝等且进阵去,我自进来。”三位娘娘先自进阵,上了八卦台,看元始进来如何。天尊在九龙沉香辇上,拍着飞来椅,径进阵来,先前阵内许多光景,俱无动静,依旧是一片空地,黑白两种土色画成太极图形,清晰分明。天尊进得阵来,慧目垂光,见十二弟子横睡直躺,闭目不睁。天尊叹道:“只因三尸不斩,六气未吞,空用工夫万千载!”天尊道心慈悲,看罢方欲出阵,八卦台上彩云仙子见天尊回身,抓一把戮目珠打来,那珠未到天尊跟前,已化作灰尘飞去。云霄见而失色。天尊出阵,上篷坐下。燃灯问道:“老师进阵内,众道友如何?”元始曰:“三花削去,闭了天门,已成俗体,即是凡夫。”燃灯又禀道:“方才老师入阵,如何不大发慈悲,略展妙法,将众道友提携出来。”元始微微笑道:“此教虽是贫道掌,尚有师长,必当请问过道兄,方才可行。”说罢,垂眉而坐。
无多时,天外笛声隐隐,一头板角青牛从虚空中迈步行出,牛背上坐一位老者,手扶扁拐。南极仙翁持鹿杖在前导引,牛前又有一名老人,身材高大瘦削,头顶光秃,霜雪也似的长发披散肩头,与浓密的长眉胡须纠结在一处,双眸金线隐隐,灰布长袍,不系腰带,披襟当风,拄着一根扭曲盘结的旧藤杖,牵着青牛缰绳,大踏步走来,乃是老子座前大弟子玄都大法师。
元始忙下辇相迎,笑道:“为因世俗劫运,有劳道兄驾临红尘!”老子道:“不得不来。”燃灯与子牙老子参拜已毕,侍立两旁,子牙自不曾见过老子,这时立在一旁,见这位掌教大师伯身材瘦小衰迈,白眉垂下,将眼睛几乎都遮住了,头上银发稀疏,以鱼尾冠拢住,别着一根旧木簪,穿一袭青布袍子,扶扁拐垂头而坐,若不留心时,几乎便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子牙心中暗想:大师伯虽是太上圣人,看起来却与我往昔在朝歌潦倒之时有些神似哩。随即察觉到这是大不敬的念头,忙忙的收束心神。只听老子问道:“三仙童子设此阵有多久了?”元始道:“已是第二日了。”老子道:“已过二日,你就破了罢,又何必等我?”元始道:“这是弟子辈当有此劫,正应垂象,贫道岂敢自专。”老子颌首不语,两位圣人默坐无言。
又过一日,已是第三日清晨了,老子谓元始曰:“今日破了黄河阵早回,红尘不可久居。”元始曰:“道兄之言是矣。”两位圣人上辇乘牛,燃灯、子牙、南极、玄都大法师、白鹤童子前后随从,至黄河阵前,玄都大法师呼曰:“三仙快来接驾!”里面一声钟响,三位娘娘出阵,立而不拜,老子也不在意。南极仙翁喝道:“两位圣人在此,三仙怎地不拜?”碧霄道:“吾拜截教主,不知有玄都。上不尊,下不敬,礼之常耳。”南极仙翁厉声喝道:“这畜生好胆大,出言触犯天颜!快进阵!”三位娘娘转身入阵。老子把牛领进阵来,元始沉香辇也进了阵。白鹤童子在后,齐进黄河阵来。
二位天尊进阵,见众门人似醉而未醒,沉沉酣睡,呼吸有鼻息之声。琼霄娘娘在八卦台上,见老子进阵观望,放起金蛟剪,两条金蛟展放长躯,冷电纷纭,直剪过来。老子在牛背上,头也不抬,金蛟剪到了老子面前,蓦地光彩全无,自己落入老子袖内,恰如芥子投于大海之中,毫无影响。碧霄又把混元金斗祭起;老子把风火蒲团往空中一丢,唤黄巾力士:“将此斗带上玉虚宫去!”黄巾力士踏出虚空,用蒲团将金斗裹去了。三位娘娘大呼道:“收吾之宝,岂肯干休!”飞奔下台,提剑直取。元始在沉香辇上,只是抬眼看了一看,碧霄娘娘身躯忽地如流光一般纷纷粉碎,满天飞散。老子看见,长眉微微一动。琼霄娘娘见姐姐转眼丧命,悲呼抢上,祭起穿云剑,剑炁振荡,向元始头顶罩下,天尊将手指一指,其剑化为劫灰,白鹤童子在空中将三宝玉如意打将下来,正中琼霄天灵,娘娘跌倒尘埃,一道灵魂上封神台去了,止剩得云霄娘娘提剑独立。老子暗叹一声,将乾坤图抖开,命黄巾力士:“将云霄裹去了,压在绝想崖下!”力士将图裹来,尚未到娘娘跟前。且说云霄娘娘见两个妹妹俱死于非命,娘娘大叫道:“罢!罢!罢!我不合听了妹妹之言,如今兄妹俱亡,吾便苟活世上,又有何意味!妹妹,你们慢走,姐姐来也。”横剑一刎,血染道袍,仰天倒下,一灵也上封神台去了。老子点头叹道:“可叹用功千百劫,一旦俱成画饼!”乘牛转出。
碧游宫中,弟子环坐,通天教主在沉香榻上谈讲中黄大法,忽然失手将麈尾落下,尘丝纷扬,丹霞童子忙抢上一步,将麈尾接住,奉上教主。教主不接,徐徐阖上双目,似是极为疲倦,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面有哀戚之色,龟灵圣母、无当圣母满脸愤恨神情。其余众弟子不知教主与四位师兄何故如此,不敢则声。
黄河阵已破,地上众门人兀自昏睡,元始用中指一指,地下雷鸣一声,众弟子猛然惊醒;连杨戬、哪吒、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等人齐齐跃起,拜伏在地。天尊也扶辇出阵去了,众门人随到蓬上,拜见两位天尊。元始曰:“丹成九转,一转九返,一返九劫,不历千百之劫,怎得道德完全?此乃修道之人必历之厄,如今你等削了道果,神通斗降,正可回洞静参至道,其中微妙,你等须要用心体悟,若一日返本还元,则境界更在往昔之上。”十二代弟子拜伏诺诺,天尊又道:“只是此番劫运尚未过去,姜尚有四九之惊,你们还要往来相佐,再赐尔等纵地金光法,可日行数万里。”十二代弟子又拜谢师尊。老子道:“此间事已了了,尘世非我久居之地,师弟,我先回去了。”玄都大法师牵着青牛,老子上了牛背,缓缓而行,倏忽已到天边。元始站立目送,俄顷,天尊也命返驾,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持如意先行,众弟子拜送道旁。
两位天尊俱回去了,燃灯、子牙与众门人计议击破成汤三军,毕竟不知太师命数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08-7-27 02:45
★淡茶☆
不错不错,更新得蛮快的,呵呵,这几章似乎借用封神榜的篇幅比较多哦.:D
2008-7-29 19:56
taisanh
第三十七章 神火通天砥柱崩
远山,清溪,白石,几株老松,数栋木屋。
一秃顶灰袍长发老人斜斜躺在溪头,枕着老松之根,脚伸出去,搁在溪中石上,任流水潺湲,淌过双足。老人鼻息沉沉,须发散乱纠结,藤杖横在一旁。“啪”的一声轻响,一颗松果从树上掉下,落在老人腹上。黄影闪过,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甩着大尾巴,从树枝上跳下来,爬到老人腹上,将松球抱起,咬开果皮,细细享用果仁美味,老人浑然不觉。
老人身边稍远处,一头青牛卧在绿草之中,低头衔草,缓缓咀嚼,两耳不时扇动一下,这一人一牛看来俱是闲适舒淡之极。
溪边松阴之下,又有一青袍瘦小老人倚着一方苍岩,双手扶着扁拐,划地为局,垂头对弈。足前五尺草茵,便是棋枰,棋枰之上,并无棋子,唯有一只铜色小龟,不过鹅蛋大小,头足呈黛色,背壳铜绿斑斓,长一身翡翠似的长毛,甚是小巧可爱,懒洋洋的探出四足,双目半睁半闭。老者亦是昏昏欲睡,有时醒来,瘦长枯老的手指向着棋枰上某处点上一点,那小龟便抬起眼皮,慢悠悠的爬向另一处,打起瞌睡。许久之后,老者二目微开,又用手指在棋枰上另一处点一点,小龟便又慢悠悠的另外挪个地方。
一人一龟就以这样缓慢的节奏、奇特的方式下着围棋,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
“南斗,你说,我那师弟日前所为是何用意?”老者突然抬眼问道,话却是对足下草坪上那铜色小龟说的。
南斗听若不闻,在棋枰上慢慢爬动。
“唔,其实我也知道。”老者自言自语,“只是天下之势,譬如千川万水,复有支流无数,交相激荡,又有何人能将细微之处尽入把握呢?”
南斗默默爬行,忽然在棋枰上某一处停了下来,又打起盹来。
“呃?”老者将视线从三界深处收了回来,忽见到小龟置身之处,“一时不曾着意,倒让你这龟儿占了一着机先。”略略思索,用手指往小龟西方一尺之外点了点,扶着扁拐,又垂下了头。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
西岐山下,擂鼓惊天,马嘶烈烈,军声依旧雄壮,却透出一股无限悲凉凄怆的意味。
战策子牙白须飘卷,亲击大鼓,山下黄尘鼓荡,周军四十万,商军五十万,战将百千员,铁甲锵锵,车毂相错,流矢交坠,万军奋怒,自中夜杀起,直杀到日出,又杀到日暮,复又杀到平旦,商军虽然人众,奈何周军将广,杨戬、哪吒、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黄天化、黄天祥、黄飞虎、苏护、苏全忠、武吉、南宫适等百余名西岐大将,各将兵器法宝,如龙入大海,虎出森林,猛不可挡,闻太师固然英雄盖世,周围只有邓陶辛张、吉立余庆等有限数人,如何敌得这许多如狼似虎之辈,彼时菡芝仙、彩云仙、吉立、余庆俱已战死,太师与六军且战且往燕山下退去,尸接千里,血满沟壑。
至未时牌,满天上彤云四合,朔风劲吹,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来,冰花六出,滚滚如绵,正是那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三军铁甲,俱如透骨之寒;马毛带雪,汗蒸旋结冰雪。燕山山道险峻,又结了冰雪,冷滑非常,近百万大军都走不动,挤在山谷里,绞杀一处,征云煞气结成一股,有万亩方圆,直冲上三十三天。
太师抬头看天:天亡殷商,我死无妨,可怜成汤数十万将士,今日俱要葬身燕山。太师挥鞭苦战,人马缓缓而动,行过七八里,猛抬头见面前一座高峰,峰前有一通石碣,有数十丈高下,七八丈宽阔,只是被大雪覆盖,不见字迹。
太师到峰下,挥袖一拂,长风荡过,石碣上积雪一扫而尽,露出底下三个大字:绝龙岭。字字有数丈见方,映着峰间白雪,鲜血也似的殷红,惊心刺目。
太师一见,急勒麒麟,墨麒麟长嘶一声,哒哒哒连退十余步,太师面容惨淡,默默无语,徐急雨道:“太师为何如此惊诧?”太师道:“我当日在碧游宫下山,我师金灵圣母曾道,我这一生,逢不得‘绝’字,我今日绝矣。”太师回首看轩辕台前三军苦战:“我将六十万成汤将士出征西岐,到此已只得二三十万,今又陷此绝地,天降如此大雪,三军战不胜,退不能,我将六十万将士葬送此处,我有弥天之罪。”太师双泪纵横:“罢!罢!罢!闻仲有负先王托孤之重,成汤天下去矣,闻仲今日在此殉国!”太师挂起金鞭,将金盔脱下,青丝发披散,欲望石上撞去,徐急雨与陶荣、张节连忙抢上死命抱住:“太师,末将等死不足惜,太师乃有为之身,怎可轻弃?太师,三军陷于此地,料无法走回五关,太师墨麒麟日游四海,何不就此脱身,归于朝歌?遍访三岛异人,重振旗鼓,再征西岐?”太师道:“你们说的什么话?六十万大军俱在此地,闻仲岂能腆颜独自逃归,况四圣十友,公明三仙,俱为闻仲死在岐山,闻仲有何面目再见碧游宫金灵师尊?”辛环道:“大丈夫纵死,也当战死沙场,岂可自绝!”太师一凛,躬身道:“吾一时昏聩,多谢将军指教。”太师重行登上墨麒麟,邓吉、陶荣、张节返身来战,辛环展翅飞在空中,锤舞冷电,铺天盖地般打将下去,雷震子飞来迎上,棍锤交接,有霹雳滚动之声。
太师纵骑冲杀,口中高唱:“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商军相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朝歌,摘星楼,楼外寒风呼啸,飞雪飘零,楼内铜兽喷香,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此刻殿内春声呢喃,交织荡漾成恼人的一片,在殿内回荡,白虎皮褥上三条人影,一男二女,赤条条的纠缠在一处,不住扭动。
受辛躺在厚厚的皮毛上,他虽年近五十,体魄仍一如双十少年,精壮矫健。一名绝色少女跨坐在他腰际,却是当日那琵琶女,现今取名叫做素素,由妲己引荐,也做了受辛的妃子。素素仰着头,一缕黑发咬在雪白的贝齿间,用纤细修长的双臂支撑着身体,如乘烈马,放浪地上下耸动。随着一声声酥人入骨的呼喊,素素螓首不住晃动,满头如瀑的黑发披摧下来,拂在受辛胸口,晶莹的汗珠从她俏挺的双峰滑下,滑过平坦的小腹与纤细柔韧的腰肢,滴上受辛紧绷的小腹,两人的汗水交汇在一起,流入身下毛茸茸的虎皮中。
受辛仰着头,惬意地享受着身下传来的阵阵强烈感受,有时挺腰稍动几下,就惹得素素惊喘连连;胸前却伏着另一名女子,腰细腿长,身姿玲珑,全无瑕疵,长发流水般披下,于黧黑中微微闪着紫色光泽,格外的带着一种野性与妖媚,正是妲己。妲己一手绕过受辛的脖颈,一手纤纤五指却在受辛强健的胸肌上轻轻抚动。受辛环住妲己盈盈一握的细腰,两人唇舌交缠,缠绵长吻。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绝龙岭下,商军歌声渐弱,邓吉、陶荣、辛环、张节、徐急雨俱已先后战死。子牙在山前挥鞭督战,杨戬、哪吒、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等十余名西岐大将将太师围在垓心,太师目眦尽裂,披发奋战,口中商颂不绝:“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千万里外,上皇峰头,金灵圣母遥望西岐,目蕴泪光,身躯不动,山风吹过,圣母衣袍猎猎作响。多宝道人执拂立在圣母身畔,黯然神伤。
太师抱必死之志,单骑奋勇冲杀,忽听得天上歌声传来:
“落魄红尘亿万春,无为无事信天真。
生涯只在乾坤鼎,活计惟凭日月轮。
八卦气中潜至宝,五行光里隐元神。
桑田改变依然在,永作人间出世人。”
歌声散去,有人朗朗开言:“门下弟子暂退,吾奉符敕,特来与闻太师相会。”太师抬头观看,见半天里无穷云气堆垒如山,一人翡翠袍,大袖扬,隐隐是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模样。
杨戬、哪吒与众门人俱飞出数十里去,太师道:“云道兄,你今日到此,是要为我送行?”云中子在天上稽首:“闻道兄,此地乃绝龙岭,这是你命数到了,须怪不得我。”云中子将手一拍,风声犹如牛吼,自那上方无穷云气中伸下八根青苍苍的大柱,都有四十丈粗细,按八卦方位分在八方: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其上有无数阴文金符隐隐流动。太师惨然大笑:“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高举金鞭,将墨麒麟风云角一拍,墨麒麟长鸣声中,往空而起。
摘星楼内,素素上身后仰,夹紧受辛腰部,动作愈形狂烈,忽地全身一震,曼声娇啼,久久不息,瘫软在受辛身上,喘息不已,受辛用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裸背,以示慰藉;过得一会,素素从受辛身上翻下,躺在一旁,受辛转过头去,对妲己一笑,妲己美目流盼,星眼含露,俏脸飞红,受辛翻身跪起,将妲己双腿架上肩头,扶着她腰肢,徐徐推进,妲己星眸半闭,含娇带怯,腻声娇吟,吐出温热如兰的气息,受辛俯首看着她娇美的面容,忽地用力一挺而前,妲己不由一声惊叫,受辛猛然全力律动起来。
太师乘墨麒麟向上纵去,金鞭向云中子拦腰扫来,云中子岂肯与太师作无谓缠斗,将身一晃,脱出圈子,扬手发出掌心雷,霹雳一声,八根大柱光芒大盛,明光流转,每一根柱内现出四十九条赤龙,朱鳞火鬣,通身上下烈焰飞腾,八根大柱发出沉闷的轧轧巨响,向中间挤将拢来。
摘星楼内,妲己雪白的足掌在受辛肩头不住晃动,受辛低吼不绝,埋头奋力冲刺,汗珠飞散,妲己发出天籁般酥腻的呻吟低喊……
太师见四方上下皆已火起,八根大柱轧轧连声,往中央压来,墨麒麟口吐青光水幕,护住周围,太师当中神目白光射开无量浓云烈火,往上升腾,借火遁欲走。
不知燃灯道人隐在云中,将紫金钵掷下,一派紫金光焰,如铁壁一般扣定,太师往上一冲,正撞在上面,太师大叫一声,跌将下来。
燃灯道人纵鹿而至,举起藜杖,在金钵底上重重一击,如百千万铜钟齐鸣,带着无边萧杀之意,撞向中间,太师与墨麒麟眼耳口鼻内俱喷出鲜血来。
云中子在阵外发雷,闷雷接连炸响,八根大柱砰然合在一起,激起万丈火焰,冲向高空。
受辛紧紧握住妲己俏臀,狂冲猛撞,无法言喻的强烈快感已积聚到极点,忽地背后一阵阴风掠过,寒毛皆竖,心中忽地闪过一幕场景,紧绷的热情一瞬间融作冰雪,受辛猛地顿住不动,妲己正在情浓之际,骤然停止,睁开美目,慵声问道:“怎地啦!”受辛不语,忽地退出,站起身来,往楼外奔去,妲己忙起身追出。
上皇峰头,金灵圣母身躯忽然一晃,多宝道人叹道:“师妹!”圣母忽地探臂,伸入无限苍穹,用手一捏,一颗数千里大小的赤色彗星轰然粉碎,化作碎片光屑,从圣母指间流泻而出,多宝道人微微摇头叹息。
受辛奔到栏边,眺望西北天际,见一片红光燃烧滉漾,渐渐消隐。漆黑的夜空中,雪花片片,无声无息飞旋而下,落在受辛背上,却并不化去,受辛赤身裸体,慢慢跪下,低低呜咽。妲己自后追出,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转身入内,取过一件白熊皮裘,披在他身上。
绝龙岭头,云中子将通天神火柱收入花篮,与燃灯道人转身远去,子牙将大军收拢,返归西岐。
摘星楼上,受辛将头埋入两膝之间,肩背耸动,抽搐不已,妲己在他身边跪下,为他掠好长发,轻轻拍打他的背脊。良久,受辛站起身来,原本乌黑的双鬓已转斑白。他本非无才无德之人,过去只因有太师可以倚靠,才放心纵情取乐,虐杀臣下奴婢,不以为意,但从这一刻开始,受辛知道,他再无人可以倚仗,一切都必须依靠自己。
此刻的受辛,苍白的脸色中透出玄鸟血裔的骄傲与坚毅,慢慢转身回到室内。
这一天,是受辛二十五年正月初九日,成周武王十五年,五十岁的商王受辛,驾出九间大殿,亲决政事,条疏明白,一改往日昏暴之风。
只是,五十而立,会不会太迟了呢?
燕山,大战之后,大雪已停,四野沉寂,绝无生气,夕阳破云而出,把血一般的光涛洒将下来,近百万军卒横尸山岭,或仰面向天,或侧身而卧,或俯伏尘埃,雪落满身,残破的旗帜歪歪斜斜立在拥挤的尸身间,微风吹过,兀自翻卷飘扬。
“千古绝龙岭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残阳如血,看看西沉,山道之上,忽地铎铎有声,一名瘸腿盲眼道人拄着藤杖,自山下一步步走来,将小鼓摇动,哑哑作歌。
道人走上一处山崖,翻动着白生生的眼睛,向四周张望,风中有刺鼻的血腥味吹来。道人抽动了一下鼻子,将衣袖一挥,袖中忽然飞出神鸦无数,绕场低飞,哑哑嘶鸣,俄而齐齐落下,万万千千乌黑头颅此起彼落,开始吞吃尸体。
道人持杖肃立,举目而观,若以常人看去,这一片战场之上不过是阴风旋绕,草枯人寂,别无异状,但在道人眼中看来,却见无数乳白色的灵魂腾空而起,汇成一条微微发白的生魂之河,掠过长天,流向朝歌方向。
鹿台千尺,巍峨高耸,苍天之下,一名女子白衣飘飘,倒举六合聚魂瓶,凌虚独立,四面八方生魂怨气汇聚而来,都流入瓶中。
瓶口下方三尺之处,一柄铁剑剑尖向上,浮空缓转,女子将指一引,瓶中魂水滔滔,汩汩有声,都向剑尖中源源流去。
道人翘首远目良久,叹息一声,将袖口一抬,百万神乌戛戛飞来,燕山上百万尸体已然被啄食一空,连残骨也未剩下一点,白茫茫大地,干干净净,不久之前发生的大战,宛若梦幻一般,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流动着淡淡的血腥味。
道人拄着藤杖,一拐一拐,走下山崖,走上山道,摇鼓作歌:“云山横岫,流水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禹宫夏苑徒遗臭,尧阙舜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寂寞的声音随着道人孤单的背影,渐渐远去。
2008-7-29 20:00
taisanh
第三十八章 一波才动万波随
红尘杀气三万里。
红尘之中,忽有光明无量,宝华五色,焰火万重,透出天外,自茫茫杀气中跃然直上。
一头目细冠红孔雀,双翅舒展,花雨缤纷,紫雾盘旋,戛然长鸣,翩翩飞来。
有一道人,面黄身瘦,双抓髻,髻上戴两枝昙花,手执一株树枝,不青不白,非枯非荣,坐在孔雀背上。
当日闻太师身殒绝龙岭下,内外震惊,商天子受辛一反怠惰常态,坐朝勤政,废虿盆、炮烙、酒池肉林,诛逐佞臣,处理军国重事,均极妥当,天子又登鹿台,置酒遥祭太师及西征阵亡将士,朝歌人心大顺。只是西岐经绝龙岭一战,声威大振,天下八百诸侯俱有仰戴之意,那遥远的西周,仿佛一片巨大的阴影,日日压在朝歌城头,百姓甚是惶惧:天子虽有善政,却未知果能翻覆天地否?异日若一旦国破家亡,我等魂归何处?
维商王受辛二十五年,成周武王八年,太师已死,佳梦关魔家四将奉诏西征,亡。
维商王受辛二十五年,成周武王八年,东海蓬莱岛混元一气仙余元,乃太师同门,怒而出山为太师复仇,化血刀杀伤许多周将,被惧留孙以捆仙绳擒拿,陆压道人葫芦仙刀斩死。
维商王受辛二十六年,成周武王九年,邓九公、邓婵玉、土行孙西征,降周。
维商王受辛二十七年,成周武王十年,殷郊、殷洪奉师命下山保周,被申公豹以父子之义说动,转而伐周,死。
维商王受辛二十七年,成周武王十年,张山、李锦伐西岐,碧游门下吕岳道人、罗宣道人下山辅商,一遁一死。
维商王受辛二十八年,成周武王十一年,马元、法戒、羽翼仙下山辅商,俱被收归。
维商王受辛二十九年,成周武王十二年,三山关总兵洪锦征西,降周。
边报如雪片般飞到朝歌,或败或降,更无佳音,受辛方觉大商已靡烂如此,痛感往日之非,只是他虽然锥心泣血,这世上的事情,又哪里是后悔就能成的呢?天子夙兴夜寐,为延大商之命脉殚精竭虑,白日唯食一餐,不用荤辛,声色狗马,尽数废止,夜不还宫,只在宗庙中庭铺一麻毡,和衣而卧。
维商王受辛三十年,成周武王十三年,西周丞相姜尚进出师表,武王姬发在岐山筑拜将金台,拜姜尚为扫荡成汤天宝大元帅,起兵伐商。
子牙登台,武王发在台下拜祝曰:
维成周十有三年,孟春丁卯,上朔丙子,西周武王姬发遣周公旦敢昭告日,月,星辰,风伯,雨师,历代圣帝明王之神曰:“呜呼!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沉湎酒色,淫酗肆虐;惟宫室台榭是崇,焚炙忠良,刳剔孕妇,以残害于下民,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皇天震怒,命发诛之。发曷敢有越厥志。自思:欲济斯民,匪才不克。今特拜姜尚为大将军,取彼凶残,杀伐用张。仰赖神祗翊卫启迪,吐纳风云,嘘咈变化,拯救下民,恭行天罚,克定厥勋,于汤有光。伏惟尚飨!”
子牙寿命,点集六十万大军,奉武王东征,麾下猛将如云,有:杨戬、哪吒、李靖、金吒、木吒、韦护、土行孙、武吉、龙须虎、雷震子,这个俱是玉虚门人;又有:南宫适、郑伦、辛免、辛甲、黄飞虎、黄飞彪、黄飞豹、黄明、周纪、龙环、吴谦、黄天禄、黄天爵、黄天祥、太颠、闳天、祁恭、尹勋、毛公遂、周公旦、召公奭、毕公高、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呙、姬叔乾、姬叔坤、姬叔廉、姬叔正、姬叔启、姬叔伯、姬叔元、姬叔忠、姬叔康、姬叔德、姬叔美、姬叔奇、姬叔顺、姬叔平、姬叔广、姬叔智、姬叔勇、姬叔敬、姬叔崇、姬叔安、邓九公、太鸾、邓秀、赵升、孙焰红、晁田、晁雷、洪锦、季康、苏护、苏全忠、赵丙、孙子羽、龙吉公主、邓婵玉。
点将演校已毕,商受辛三十年三月二十四日,六十万周军出岐山,过燕山、首阳山,出金鸡岭,却被三山关总兵孔宣阻住,孔宣道德根深,法力无边,众将俱被擒拿,陆压道人、燃灯道人到来,俱不能制,幸有西方教主准提道人降临,将孔宣收服,乃开天辟地时一五色斑斓孔雀。
准提道人收了孔雀,孔雀展放羽翼,长鸣声中,向西飞来,见了些虚空无尽,混混茫茫。不一时,眼前现出极乐胜景,绿树飒然,一望无涯,鹫岭云深,八德池碧水淼淼,浩浩汤汤,翠盖接天,白莲花开,映日分明。绝想崖前,白莲池畔,有数间青竹精舍,几名异相道人垂眉盘膝而坐。
无忧树下,有一道人悠然站立,看那池中莲花,身边随着几名垂髫童子。
孔雀又鸣一声,落下双翅,准提道人从孔雀背上下来,上前稽首为礼,接引道人亦稽首还礼,几名童子躬身合十,退出数丈。
接引道人上前,手摩孔雀之顶,颂曰:“唵。摩庚•啰伽兰帝!娑婆•诃!”退后一步。
准提道人上前,将树枝放在孔雀背上,颂曰:
“唵!世尊大悲心,食毒大药王,如虚空彩画,孔雀王至尊。
嘛!法体寂灭性,虚空本来面,至毒法界尊,报身本空定。
呢!大力大作用,伏魔大自在,赤焰法界幢,礼敬常瞻仰。
叭!功德本具足,护誓慈悲深,翻将法性面,还来作红尘。
咪!十字羯摩杵,画地地坚牢,事同空花月,寂灭本来成。”
只听得一声雷响,潮音满空,五色光焰里现出一尊法相,偏袒右肩,结跏趺坐,坐青白二色莲华座上,着白缯轻衣,有四臂,右首第一手执开敷莲华,第二手持俱缘果;左首第一手当心掌持吉祥果,第二手执五茎孔雀翎。头冠、璎珞、耳珰、臂钏,种种庄严,慈悲相好,无与等伦。虚空中无数密迹、神王、天人、力士、阿修罗、夜叉、紧那罗、那迦、摩呼罗迦俱显出身形,合掌赞叹:“吽!大德孔雀王,至威大佛母,稽首空行王,惟愿誓句显。”
五色光中,孔雀明王从莲台上立起,向二位道人微笑合十,而说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准提道人笑曰:“善哉,道友根行深重,已明本来,请坐。”孔雀明王一合十,结跏趺静静坐下。两名道人转身走入精舍。
瀚海苍茫,素气浩然,碧游五峰高悬空际,如五瓣莲开,无限道德光华,果然是先天无极,清虚胜境,亿万重灵光元气摇曳赫映,遍照三界诸天。一黑须水合袍道人纵金光自西北而来,见此巍巍气象,道人点头赞叹:“师叔乃三界百万群仙之祖,所居真是好个所在。”道人将金光在山前落下,沿山间玉阶往宫前而来。
且说子牙将东征大军出金鸡岭,至汜水关前,分兵三路,令黄飞虎领兵十万攻取青龙关,洪锦领兵十万攻取佳梦关,子牙自领中军四十万攻取汜水关。
佳梦关总兵胡升之弟胡雷,乃丘鸣山火灵圣母弟子,为此圣母下山辅佐成汤。丘鸣山乃开天辟地生成太火荒山,满山头烈焰燎天,金石迸流;圣母在山中修行,修成天火真形,无穷奥妙,仗着奇宝金霞冠与三千火龙兵,杀败洪锦,子牙领兵往援,又被圣母杀败,逃命之际,正逢广成子奉敕在空中等候,用番天印将圣母打死,广成子救起子牙。此来乃奉掌教师尊旨意,上碧游宫缴还金霞冠。
广成子登上三十六重玉阶,穿过宫前白玉广场,至碧游宫正殿之前,宫内金声玉振,法音琳琅,截教圣人正开讲“道德玉文”,指说三乘玄妙。广成子不敢擅入,在宫前站立多时,方有一水火童子出宫,广成子忙稽首道:“那童子,烦你通报一声,宫外有广成子求见老爷。”水火童子进宫,至黑木沉香榻前禀道:“启老爷:外有广成子至宫外,不敢擅入,请法旨定夺。”教主听了,眉头微微一轩,吩咐:“着他进来。”旁有龟灵圣母、无当圣母、毗卢仙、金光仙、灵牙仙、虬首仙、金箍仙等人,听得广成子要来,群情汹涌,纷纷道:“广成子,他来做什么,他阐教屡次侮辱我教弟子,欺灭我教道法,竟还敢上碧游宫来!”
教主抬手虚按,道:“众弟子,休得喧哗,等他进宫,我亲自问他。”众弟子各怀愤慨,只是掌教师尊吩咐,不敢再言,一个个含悲忍怒,竖眉立目,等广成子进来。
水火童子出宫,对广成子道:“广成子,老爷唤你进见!”广成子忙整肃衣裳,随水火童子上殿而来。
广成子进得大殿,教主已下了沉香榻,负手倒背,站在殿前翡翠玉山前,看山前流水数派,池中菡萏数亩,千百尾金色鲤鱼戏水游玩,两边弟子站立,怒目而视。
广成子连忙下拜:“弟子愿师叔万寿无疆!”教主也不回头,负手悠悠道:“罢了,你且起来。”广成子见两边门人含怒,教主又不回头,中心栗六,将金霞冠取出呈上,躬身道:“弟子启师叔:今有姜尚东征,兵至佳梦关,此是武王应天顺人,吊民伐罪,纣恶贯盈,理当剿灭。不意师叔教下门人火灵圣母仗此金霞冠,前来阻逆大兵,擅行杀害生灵,糜烂士卒:头一阵剑伤洪锦并龙吉公主;第二阵又伤姜尚,几乎丧命。弟子奉师尊之命,下山再三劝慰。彼仍恃宝行凶,欲伤弟子。弟子不得已动用番天印,不意打中顶门,已绝生命。弟子奉师命,特将金霞冠缴上碧游宫,请师叔法旨。”
教主听了,尚未开言,旁有龟灵圣母听了,怒发胸膛,双膝向教主跟前跪下:“师尊,弟子有下情容禀。”教主道:“讲。”圣母禀道:“启上师尊,我两教逢此一千七百年劫运,各凭胸中所学,以见玉石,本来也无可言。只是可恨玉虚门人每每言语欺藐,又屡用狡计,非正大之道,彼等打死我们许多门人,许多宝物——定海珠、化血刀、金蛟剪——俱不曾归还,今日反来还金霞冠。师尊,广成子这哪里是来还冠,分明是到此逞其豪强,卖弄精神,当面欺蔑碧游教法,连掌教师尊都看得如同无物!”多宝道人听得龟灵圣母言语失了分寸,执拂喝道:“师妹,休得乱讲!”龟灵圣母一凛,忙叩首道:“师尊,弟子一时心急,言语无状,请师尊责罚。”却说广成子听了龟灵圣母这番言语,张口结舌,跪下待欲辩解。只听教主道:“龟灵不守宫规,出言无礼,着革出宫外,再不许入宫听讲。”
龟灵圣母叩首欲出宫门,无当圣母、金箍仙、灵牙仙、虬首仙、金光仙、乌云仙、长耳定光仙,九曜二十八宿,教主身边数千亲随弟子,都齐齐跪下:“师尊,龟灵师兄言语虽然冲撞,所言乃是实情,乞师尊恕罪。师尊,你宽大为怀,玉虚门人击杀我许多弟子,师尊一再容让,今又为此处罚龟灵师兄。只是师尊有所不知,广成子与玉虚门下,平日辱詈我等不堪:他们骂我教是左道傍门,‘不分披毛带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皆可同群共处。’视我教为无物,独称他玉虚道法为‘无上至尊’,他们嚣张如此,弟子等蒙师尊传授碧游正法,心中实在不忿。”众弟子异口同声。广成子伏地不敢言语,冷汗涔涔:这些言语,我们确有说过,只是无非私下议论,碧游门下如何得知?此必是有人泄漏。
众弟子众口一词,言语如沸,教主仍不回身,有一声幽幽仿佛叹息:“既如此,我弟子,都站起来,我自有处治。”众弟子起身,侍立两旁,只听教主道:“广成子,你上前来。”广成子膝行向前,伏地听候教主吩咐。教主道:“广成子,你回玉虚宫,见你师父,与我传语:五月初九,万仙大会,我与门人在界牌关下恭候师兄大驾。”
众弟子一听师尊此话,喜动颜色,广成子惊得呆了,伏在地上,半天未抬得起来头:自鸿蒙开辟,亿万斯年,三皇五帝,万劫千番,两教定大较之规,不曾听说掌教圣人亲临斗法,真是宇宙翻覆,三界崩塌。只听耳边教主道:“广成子,你还不速去?”广成子瞿然惊醒,又磕了一个头,退出宫门,急急借金光上昆仑山来。
广成子出宫,教主转过身来,脸上不见喜怒之色,悠悠道:“此一去也,星天摇坠,乾坤陷落,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我弟子不要后悔。”众弟子齐声道:“三教大会,弟子等定不负师尊教诲,此去必定一尊之位。”教主挥手,众弟子退出大殿,教主独坐碧游床上,双目微合,视线却已落到万万混沌之外。
白莲池畔,接引道人、准提道人在无忧树下枯坐,燃灯道人驾祥光到来,躬身拜见:“两位尊师,弟子奉师命,请两位尊师同赴万仙大会,以完劫运。”准提道人欠身道:“我知道了,道友请回。”燃灯道人返玉虚覆命。
“南斗,我也少不得要到人间走上一遭。”虚空深处,木屋之前,老者手扶扁拐,睁开昏昏然的双眼,手指向草坪上某处指了一指;南斗听了,无动于衷,自顾一步步往另一处爬去。
2008-7-29 20:01
taisanh
第三十九章 度人舟来百万仙
五月初九,天空湛蓝,界牌关前。
芦蓬已经搭就,灵鹫山圆觉洞燃灯道人、九仙山桃园洞广成子、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 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夹龙山飞云洞惧留孙、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崆峒山元阳洞灵宝大法师、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普陀落迦山潮音洞慈航道人、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及子牙、杨戬、哪吒、金吒、木吒、李靖、韦护、雷震子、杨任、黄天化、土行孙、龙须虎、武吉、金毛童子、洪锦、龙吉公主等门人,俱已到齐,此来要大会百万群仙,澄清玉石,以完群仙一千七百年红尘杀厄。
众门人在蓬上观望,见界牌关下空空如也,众门人互相讲论:“怎地还不见碧游门下到来?”
正在议论,关前天色忽而昏暗下来,微风带来凉意,空气怪异的流动着,似乎有无数微不可见的电火在空气中噼啪燃烧。
“莫非变天了?”众门人抬头看去,一时俱都说不出话来,无量度人舟广大无伦的身影遮蔽了整个天空,挟着不可抵挡的天地之威,从茫茫碧落里急速压将下来,燃灯道人大惊,忙将无尽意灯放出,重重青色水焰冲天燃起千余丈,如翻腾的海涛一般向四方不绝延展出去,须臾已有数万亩方圆。
“玉虚道友,何必如此惊慌?”度人舟上,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气流扑面,度人舟倏然升上万丈高天,悬停不动,截教群仙各执幡幢,飘飘飞出舟来。但见度人舟上空火凤青鸾,白鹤回翔,清鸣声声,直彻九皋八极,四周遭云涛奔腾,如山如海,四周围旗幡飘扬林立,三山五岳云游道客,奇人异士,其数足有百万之众,在云海风涛间若隐若现。
燃灯道人将藜杖一顿,足下也生出滚滚云气,托着众人与芦蓬一起,升上霄汉,与碧游门人隔空相对,道人看对面,扰扰攘攘,声威浩大,又回头看自己这边,不过寥寥二三十人,甚觉寂寞,道人叹道:“今日方知截教有这许多人品。吾教不过屈指可数之人。”
众人正看之际,见对面云海奔涌旋流,中央有四道杀气色分黑、白、金、青,冲破亿重苍穹,直透出三十三天之外,往来绞缠数转,化作一派宝华光霞,如轻纱薄暮,反罩下来,笼住周遭千万里云海。
又见六道太白元炁翻翻滚滚,如六条玉雪巨龙一般,鳞甲开张,爪牙舒扬,在百千万亿重霞光云海之中穿进穿出,反覆上下,不时发出苍然长吟。
燃灯道人脸上变了颜色,对众人道:“百万群仙,已是难敌,今内又有诛仙阵,截教圣人亲临主持,实是难当。”黄龙真人道:“往昔也曾听说诛仙阵,乃诛仙、戮仙、陷仙、绝仙四剑演化而成,却未曾亲眼看见过,我等今犯杀戒,该惹红尘,不若同往一观,也知世间品物之广,道法之博。”燃灯道人劝道:“语云:只观善地千千次,莫看人间杀伐临。此杀伐之阵,何必去看,我等只在此等候掌教师尊便是了。”太乙真人道:“老师所言,贫道以为不然。方才黄龙道兄说得有理,此阵乃万古洪荒,天地间第一杀阵,我等已犯杀戒,有红尘之厄,何妨同去观摩一番,也好增广见识,与我玉虚道法印证,于修行大有裨益。”众道人纷纷赞成,燃灯道人劝不住,十二代上仙齐下了芦蓬,分云路至阵前。众人驻足观看,见阵内实有无穷玄机,亿万杀气,倾覆乾坤,惊心骇目,虽同为大道一脉,却与阐教所传大不相同,众弟子如醉如痴,只顾贪看,各有体悟。
万仙阵内,上四代弟子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正在打点布阵,内有龟灵圣母见玉虚众仙到了阵前,只顾举目观看,更有数人看到好处,摇头晃脑。龟灵圣母心中大怒:“我等齐集此地,尔尚敢来我门前伸头探颈,何乃目中无人至此?”圣母仗剑而出,多宝道人看见,恐圣母有虞,连忙随后跟来。
阵前众道人正在探看,忽然一阵华光闪烁,一十三道玄赤气流卷涌而来,轰然相撞,聚成一个人形,乃是龟灵圣母,黑闪闪八卦道袍,紫巍巍鱼尾金冠,怒冲冲仗剑而来:“玉虚门下,既来此地,如何只管偷窥,谁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惧留孙纵跃向前,大叫:“龟灵圣母不要嚣张,贫道来也。”手中剑劈面交还,金铁震响,也不过三五个回合,惧留孙欲放捆仙绳;龟灵圣母乃灵龟得道,修成广大神通,有知他心之能,早知惧留孙之意,不等惧留孙出手,已将日月珠打来。好珠!耀眼光明,如日方升,金影灿烂,惧留孙不能招架,转身欲逃,早被日月珠打中后心,惧留孙扑地便倒,龟灵圣母收了日月珠,持剑追来,欲伤惧留孙性命。忽听得耳边多宝道人大叫:“师妹留神!”只觉当头风声如啸如箭,压体欲裂,圣母抬头看时,见一方玉石大印,青气旋绕,足有数千丈周圆,直打下来。圣母认得是番天印,惊呼失色,只听“砰”一声巨响,一只万亩巨手从旁伸来,五色宝光流转,与番天印撞在一起,轰轰然如天崩地塌,番天印倒滚而回,狂烈的气流随之呼啸着往四面八方狂涌而出。
子牙在芦蓬上急将玉虚杏黄旗展开,金黄色的庆云莲花一刹那间层层绽放,重重叠叠垂挂下来,如一堵通天厚壁,从芦蓬上探入大地,挡住罡风急涌,不得进入汜水关。无边罡风撞在金云巨障上,势如海潮,回旋激荡,倒卷而回,猛然扑向界牌关方向,十二弟子在狂风中各纵金光奋力奔回,子牙接入。
玄都天上,老子停棋低叹:“南斗,我们下界去来。”南斗一如平日,并不理会,在草地上蜷肢而睡。玄都大法师提了木杖,牵牛而来,老子跨上牛背,青牛扬了扬耳朵,长哞一声,四蹄一动,踏出虚空,已在界牌关上方。
老子低头看去,见狂涌的气流奔腾翻卷,所过处虚空澎湃如同海啸,五百里界牌关,城楼千重,屋舍延绵,在巨大的无形冲击中仿佛骨牌一般纷纷坍塌粉碎,界牌关周围大小群山分崩离析,化作尘爆四下里急速扩张,千里山川须臾夷为平地,去势兀自不止。
“也是数中应有一劫。”老子垂头,将手掌往下略略按了按,霎时间风停沙止,宇宙清明。
多宝道人抓着龟灵圣母手腕,转回阵内,脸色晕红,胸口气血翻涌不止,心道:番天印果然厉害,若非我神通已入通微之境,堪堪抵挡不住。又有些懊恼:我道行终未达举重若轻,随意挥洒之境地,一时情急出手,此番虽是挡住了番天印,却无意间开了杀戒,百万生灵因此而亡。正是吾生有涯,而道无涯。
不提多宝道人心中思量,且说玄都大法师牵了老子青牛,从空而来。只见东方仙音嘹亮,九龙咆哮,南极仙翁持杖捧符,元始天尊在沉香辇上飘飘而至,见老子青牛到来,元始忙下辇来迎:“为周家八百年基业,有劳师兄再降红尘。”老子曰:“此来无非了此劫运,师弟何必多言。”两位天尊并肩上芦蓬来,众门人拜伏两旁:“弟子愿老爷圣寿无疆!”两位圣人进蓬坐下,端然不语。
度人舟上,通天教主端坐沉香榻,已知老子、元始俱至,教主命长耳定光仙:“你且去芦篷上,见你二位师伯,下一封书。”定光仙领命,径至芦篷下,见杨戬等人在左右站立。哪吒问道:“来者何人?”长耳定光仙道:“贫道奉命下书,来见师伯,借你通报。”哪吒进蓬启知。元始道:“命来。”哪吒下篷说知。定光仙上得篷来,见左右立着十二代门人,定光仙拜伏于地,将书呈上。元始看书毕,转头对老子曰:“师兄,明日可会万仙阵?”老子微一点头:“可。”元始对定光仙道:“回去上复你师,明日我等来会万仙阵。”定光仙出芦蓬,上度人舟回复掌教师尊。
一日已过,次日清晨,二位教主领众门徒下蓬来会截教万仙,金灵圣母掌心发雷,云雾青涛翻腾而开,百万群仙两旁一分。只见阵门左右,各有两名巨人,身高七百丈,独目四臂,神目如电,须发如云,左首巨人举着一支数百丈长的青黑号角,呜呜吹响;右首巨人高举大槌,猛擂巨鼓,鼓声如雷,轰隆隆碾过苍穹,十方俱动。
“我来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云筝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右首巨人擂鼓高歌,左首巨人号角冲霄,百万截教群仙齐声相和,只见申公豹、凌虚子、卧龙先生三人也在阵内,随大众引吭高歌,万万丈仙云妖气,弥空塞日,天地失色,乾坤震惊。
元始对众弟子笑曰:“倒不像是修道之人,恰便是群魔乱舞。”老子在牛背上,将这些动静置若罔闻,扶拐昏然欲瞑。只见对面万仙阵中,通天教主下了度人舟,骑上奎牛,居中而立,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金光仙、虬首仙、灵牙仙、乌云仙、毗卢仙、金箍仙、长耳定光仙两旁侍立,教主环顾左右,扬声说道:“两位道兄,既来此地,俱是劫运,却也不必口讲,就请各舒所学,印证一二。”元始曰:“贤弟,我岂惧你?你且将阵布来。”
通天教主在奎牛上,点一点头,金灵圣母将手中龙虎玉如意一举,数名道人摇旗向东、西、南、北四方指画,钟罄齐鸣,出来数十名道者,乃七政二十八宿: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獝;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二十八名道者道袍分青黄赤白黑五色,整整齐齐,飞霞盘旋,紫电簇拥,分四维方位在阵前排开站立。
为首道者乃角木蛟柏林,足踏青云,提一根六棱钢枪出阵,口内作歌:
“天不高,地不大。
惟有真心,物物俱含载。
不用之时全体在。用即拈来,万象周沙界。
虚无中,尘色内。
尽是还丹,历历堪收采。
这个鼎炉解不解。养就灵龙,飞出光明海。”
柏林歌罢,大呼曰:“谁敢会我四维七政之阵?”元始指云中子、黄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赤精子、广成子、灵宝大法师、太乙真人,“你们去会二十八宿。”七位真人领天尊玉旨,提剑上前,黄龙真人歌曰:“时人受气禀阴阳,”云中子歌曰:“均体乾坤寿命长。”清虚道德真君接曰:“为重本宗能寿永,”灵宝大法师接曰:“因轻元祖遂沦亡。”太乙真人接曰:“三宫自有回流法,”赤精子接道:“万物那无运用方。”广成子歌曰:“咫尺昆仑山上玉,”黄龙真人复结句云:“几人知是道中王。”
柏林冷笑道:“汝等休夸海口,说什么道王元祖,且进阵来,便知雌雄。”柏林摇枪归队,七位真人赶上前来,只见得二十八名道人脚步错落,阵法流转,云气无边,腾腾翻涌。茫茫云海中龙、虎、牛、羊、猿、马等二十八头异兽扬首扬尘,自虚空中奔驰而来。七位真人步踏罡斗,剑结连环,真炁连绵,与二十八宿道人斗在一处。只见得紫气白虹,云光滚荡,星丸弹跳,起落如飞,斗得数刻,苍莽星空中龙吟虎啸,凤唳龟鸣,声彻九幽,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神兽法身现出,长躯数万丈,火翼遮天日,咆哮怒跃,来往游走扑击。
一时间满空中青雷滚滚,黑雨缤纷,赤焰如海,金芒交汇,四方爆射。清虚道德真君将混元幡高高擎起,迎风招摇,便有无量风火青涡从幡中纷纷涌出,如亿万风刀利刃,遍虚空胡乱切割;云中子将通天神火柱祭出,只见八根大柱,互相碰撞,声如郁雷,烈焰腾飞,带起无数柱影。七位真人元炁贯通,生生不息,打得四神兽痛吼咆哮,毛鳞纷落,满天上流光溢火,七彩电虹乱舞如蛇。
四神兽怒吼声中,忽地齐向中央奔来,千百万雷声同时轰啸而作,当空炸开一朵巨大的苍黄色云团,其根有如天柱,其首有如伞盖,足有万里方圆。苍黄云气中,一头庞大无匹的麒麟兽纵身踏出,四翼垂天,顶生百角,遍体青白鳞刺,有无穷雷火紫电在麒麟巨躯中吞吐盘旋。那麒麟昂首长嘶,低下头来,张口一喷,无尽星流雷球滚滚而出,清虚道德真君忙将混元幡往前挥来,虚空急剧晃动,密集如骤雨的雷声连绵炸响,七真人冲天翻滚而上。
那麒麟闷吼一声,前蹄人立而起,将骨角林立的巨大头颅甩撞而来。广成子将番天印打去,麒麟头角一横,竟撞在一边。七真人七剑齐发,七道剑炁化作百万道光涛金芒,电射而出,都射入麒麟巨躯之内。麒麟兽浑如不觉,愈见精神,嘶吼不绝,四蹄翻踏,昂然冲来,翅展万余里,将身躯摇动,千百万亿惨白骨刺犹如利箭,密如光幕,向天射出,数十万亩方圆内再无半点空隙。太乙真人将九龙神火罩当空罩下,只听得喀喇数声,九龙神火罩纷然爆裂,千片万片,如漫天流星。真人口角溢血,急将大袖一扬,将碎片收归袖内,往上便走;六位真人见势不对,发一声喊,齐化金光,冲入上方无穷青冥之中。
麒麟扬鬣向天狂啸,正待奋蹄追上,极高天上清光大盛,二十四轮明月浮空而出,连珠急坠而下,其势如电光石火,麒麟便欲闭口,已是不及,二十四轮明月齐齐贯入麒麟口内。只见那麒麟兽站在原地,四翅高竖,肌肉怒突,鼓目努蹄,腹内闷雷如爆豆般连绵不绝,有顷,一声巨响,麒麟兽万余里高下的庞大身躯纷纷炸裂,残云漫天,二十八名道者惨呼声中,各向四方上下翻滚而出。青冥中七八道剑炁飞射而来,绕场一旋,四维七政阵内登成血海,二十八宿灵魂上封神台去了。
燃灯道人在高天之上,收回二十四颗定海珠,纵白鹿而归,七真人大袖翻卷,飘飘落下,持剑而立,暗暗调息。
2008-7-30 00:05
★淡茶☆
写得煞是好看,呵呵,特别是37章,哈哈,情色成份浓重哦.:lol:
2008-8-1 15:19
emony007
回复 #1 taisanh 的帖子
[size=5]楼主大人,这篇是[color=red]转贴吧[/color]?名为[color=red]《神话断章》[/color]又名[color=red]《封神归真录》[/color],在起点和各大中文网站发表!
该小说非常精彩,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有关孙大圣的精品,我已看完!与《兴亡一叹》、《西游往生录》一起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有一个缺点:大量的咒语细节,人物名称占太多篇幅了![/size]
2008-8-1 20:30
名字很好记
楼上提问以前先看看起点的申明,楼主只不过在不同的地方发用了不同的ID而已
2008-8-1 21:50
taisanh
哈哈 是我本人啊 不是转帖==
2008-8-1 21:51
taisanh
第四十章 此日已伏狮象归
“卑鄙小人,乃行暗算!”万仙阵内,乌云仙见二十八位道者一时俱死于非命,又悲又怒,一跃而出,掣混元锤打来。七真人方经大战,气血未匀,躲不开,一声响,赤精子扑倒云端,广成子抢上来救,乌云仙又发混元锤,正中广成子肩膀,广成子翻跌出去,清虚道德真君、太乙真人、黄龙真人、灵宝大法师、云中子一齐抢上,拖着二人便走。
乌云仙如何肯舍,恶狠狠随后急追,混元锤连收连发,七位真人俱踉跄跌倒,乌云仙大呼赶上,燃灯道人急拍白鹿来救。
忽听西方有人作歌而来:“云天雨落庭中水。水上漂漂见沤起。前者已灭后者生。前后相续无穷已。本因雨滴水成沤。还缘风激沤归水。不知沤水性无殊。随他转变将为异。外明莹内含虚。内外玲珑若宝珠。”一道人足下云生水起,须臾已到面前,让过玉虚七仙,挡住乌云仙去路。
乌云仙抬眼看时,见那道人面黄身瘦,头上簪两枝昙花,手持一根树枝,非枯非荣。乌云仙不认得,高声喝问:“那道者,你是何人?为何阻我去路?”道人笑道:“道友,我乃西方准提道人,我与你是有缘之客,今日特来化你归吾西方,共享极乐,有何不美?”乌云仙大怒:“西方野道,当守你巢穴,辄敢到此蛊惑于我?”掌中剑当头劈来,准提道人不避,只见剑到道人头顶,道人睁眼一笑,乌云仙手内青锋纷然而散。乌云仙大呼道:“好个泼道,弄什么邪法戏我?”将混元锤抛出,来打道人,道人又是一笑,将袖口一扬,混元锤落入道人袖内去了,乌云仙转身往万仙阵里便跑。
准提道人呼曰:“徒弟在哪里?”只见后面赶来一个童子,水合道袍,发结总角,甚是伶俐可爱,脆生生应道:“师父,我来也。”道人命水火童子:“将我六根清静竹,来钓金鳌。”水火童子将竹枝望空垂下,便有无限光华异彩,裹住了乌云仙。此乃西方之宝,乌云仙纵有无穷变化,终是六根未脱,腾挪不得;准提道人曰:“道友,何不速现原形!”只见乌云仙把头摇了一摇,化作一个苍须鰲鱼,有十余丈长短,遍体金鳞灼灼,剪尾摇头,上了钓竿。水火童子上前,扳住鳌鱼双角,将身骑在背上,那鳌鱼摇头摆尾,一路碧海潮生,风声涌动,往西方白莲池中游去了。
燃灯道人忙下鹿上前,与七位真人上前俱稽首谢准提道人:“多谢老师搭救之恩。”道人笑道:“我来无非救渡有缘,各位道友何必言谢?”燃灯与众门人引着道人上芦蓬来,元始天尊忙下蓬来接,两位教主相见了,上蓬坐下,老子依旧垂头而睡。元始笑道:“道兄此来,无非完此劫运,收西方有缘,正合天数,妙不可言!”准提道人曰:“贫道此来正为大会万仙,以见东土道法,随缘超渡,兴我不二法门,道兄也不久到来。”元始道:“有劳二位道兄远来跋涉。”
万仙阵内,通天教主已知准提道人到了,眉头微皱,吩咐诸大弟子布结阵势。教主下了奎牛,众散仙接着,教主上了无量度人舟,在沉香榻上坐下,阖目无语。
早是又过一日,次日破晓时分,教主复上奎牛,诸大弟子将阵势布就,乃太极、两仪、四象三阵,虬首仙奉师命,作歌而出:“眼耳离声色,身心却有无。自然通造化,何必论精粗。”虬首仙在阵前大呼:“是何人来会我太极阵?”准提道人曰:“文殊广法天尊,借你去会此位有缘之客。”道人把文殊广法天尊顶上一指,泥丸复开,三光迸出,瑞气盘旋。元始将盘古幡递与文殊,“你去太极阵一会。”文殊广法天尊接幡作歌而来:
“手内青蛇凌白日,洞中仙果艳长春。
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虬首仙冷笑道:“好大口气,你敢进我阵么?”文殊道:“有何不敢?”虬首仙转身入阵,广法天尊随后赶进。
两人一先一后,进太极阵去了,有灵牙仙与金光仙同时跃出大呼:“玉虚门下,谁敢来会我等之阵?”准提道人看一看,道:“此二位亦是有缘之人。”将普贤真人、慈航道人泥丸宫各指一指,开了三光,元始将太极符印与三宝玉如意交与普贤、慈航,“你二人去会两仪阵,四象阵。”
二位真仙领命,飞步上前,来会两仪、四象二阵, 慈航道人歌曰:
“普陀崖下有名声,了劫归根返玉京。
今日已完收四象,梦魂犹自怕临兵。”
金光仙闻言大怒:“慈航,你乃女流之辈,也敢口出大言,肆行无忌,好个‘今日已完收四象’,只怕你死于目前!不要走,正要拿你!”仗手中剑飞来直取,慈航手中剑急架忙迎。未及三合,金光仙便入四象阵去了。慈航道人随后进阵,金光仙念动真言,将阵法发动,内中别有乾坤,地火水风四面涌来,真个是两仪初分,四象方生,无边劫火罡风,燃尽阎浮世界。
慈航道人见了,忙结跏趺而坐,将三宝玉如意托定,手作法印,顶上现出圆光庆云,旋出白毫九道,上有百千万金灯、璎珞、白毫,源源不绝,披垂四方,护定周身。
金光仙一见大笑道:“慈航,你这正是自欺欺人,这些虚头花儿只好哄人,又有什么用了?”金光仙将手一指,虚空中无穷陨石挟着风火倾泻而下,慈航道人身形一时已被淹没不见。
金光仙将手一拍,无边地火水风急速涌动,如火山熔岩一般奔流有声,翻滚如沸,金光仙笑曰:“慈航,你这番了账也。”话犹未了,只见熔岩流中一道白光直射而出,光上有杂色莲华日轮,无边炽热般若烈焰熊熊燃烧,莲华日轮中慈航道人现出法身,乃是一名妙龄少女,通身赤裸,唯腰间围着一幅虎皮短裙。少女青丝如雾,侧身支颐而坐,曲线柔曼,肌肤如同象牙般光洁无瑕,胸前椒乳坟起,突突诱人。
金光仙本是好色之人,见此妙相殊色,一时忘了对面乃是敌手,又在烈焰日光中,异象惊人,应该提防。且嗬嗬而呼,飞奔向前,堪堪奔及少女身前七尺之处,少女忽地嫣然一笑,转过身来,只听得一声霹雳炸响,般若烈焰中现出慈航道人全身法相,你道是何光景?只见法相左边半边身子犹如妙年处子,胸乳高耸;右边半边身子却是乌黑骨架,肋骨条条,全无半点皮肉,骨缝间火光隐隐。左半边脸玉颊飞红,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右半边脸如同骷髅,眼如窟窿,熊熊白金炽焰喷出有三尺远近。
金光仙正在急步扑奔之际,吓得往后便倒,只听那法身大喝一声:“何耶揭梨婆!”双足左屈右伸,梵雷不绝,顶上又长出十一面,分红、绿、白三色,乃大慈悲相、大寂静相、大忿怒相、大笑相、大恐怖相,种种诸相,轮转变幻,十一面上有一碧马头,项挂五十人头璎珞,黄金色鬃毛怒扬而起,无边火焰自鬃毛间飘腾而上。马头昂首张口獠牙外露,口放血光赤浪,厉声尖嘶,作哈哈哞哞呸呸巨大龙吼之音,法身左右长出四十只手臂,手中有眼,眼放无量金光,分持毒蛇、骷髅、骷髅杖、骷髅刀、摩尼珠、法矛、莲花、弓箭、金瓶、法螺、念珠、宝镜、金轮、银杵、羂索等诸般法器,由其喉间至膝间之一一毛孔内,百千万亿微小忿怒马头齐声尖啸。直把金光仙唬倒在地,浑身栗栗酥软,挣挫不起。
慈航道人赶上前来,四十只手中诸般法器如雨点般纷纷落下,只打得金光仙遍地翻滚,哀号不绝。打了许久,慈航向前一足踏住金光仙,本相左手结施期克印,右手将三宝玉如意压在金光仙后颈,巨声如吼:“金光仙,你可愿皈依?”金光仙此际无可奈何,将两耳一泯,现了原形,乃一只金毛犼,马首龙角,身长三丈,赤鳞金鬣,鳞鬣焰火腾起丈余,慈航道人跨身骑上,出阵而来。
且说文殊广法天尊进了太极阵,见阵内一片混沦,有如天地未开之初,四面八方,压力如山如海,饶是广法天尊早得大道,金身不坏,浑身三百六十骨节兀自咯咯作响。文殊忙将盘古幡高擎,此幡乃开天辟地,演绎鸿蒙,无穷奥妙,一时周围压力全消,广法天尊飘飘前来。虬首仙在阵内,一声冷笑,伏地做狮子吼,只见四面虚空中忽地生出无数大山,皆有数万丈高下,轰轰然向天尊撞来,喀喇喇黄尘飞扬,将天尊压在山下,虬首仙巨吼声声,那无数大山都挤将拢来,渐渐凝成一山,忽听山下文殊广法天尊作大云雷狮子吼,无量大光明云腾涌而起,群山飞散六合,文殊在无穷光明云围绕之中现出大威德怖畏法身,赤发上指,体色深青,足踏金刚日轮莲华座,有九首,乃降魔九道;每首有三睛,分观三时;周围有三十四臂,十六条腿,三十四手各持金铃、宝杵、半月刀、破日剑、银箭、金弓、宝瓶、黑索、琉璃钩、大云戟、光明伞、象皮、人骨碗、天王头、军旗、黑布、标枪、月斧三十四种法器。
九首分红、青、黄、黑四色,周围八面,俱生牛角,戴五骷髅冠,狰狞猛恶,顶上一首,温和慈悲,广法天尊现出这尊法像,九首齐摇,再作大雷音怖畏狮子吼,将盘古幡一指,只见四面大山俱定在空中,虬首仙连声怒吼,群山不能移动分毫。虬首仙发大狂怒,将剑扔下,衣袍撕开,现了本相,乃是一头青毛狮子,有万里之长,毛如森林,口若血池,踏空猛扑而来。天尊飞升而走,将盘古幡舒展一引,四面大山纷纷向狮子砸来,狮子跳踉怒吼,轰轰有如大笑,只见那些大山一座接一座轰轰压下,狮子行若无事,身负十万巨山,张牙舞爪,越空扑来,文殊广法天尊再不闪避,反而迎上前去。只见十万大山层层堆垒而起数十万里,如宝塔一般插入虚空,文殊广法天尊立足万山之巅,盘古幡向下指来,天尊将足一顿,只见十万大山一层层喀喀坍缩而下,越来越小,狮子努足弓背,鬃毛皆竖,鼻中白汽如柱,喷出千里之远。
此刻两仪阵内,灵牙仙与普贤真人斗罢多时,嘻嘻一笑,现了本相,乃一头六牙白象,身躯犹如云海,牙齿犹如雪山,两眼犹胜日月,白象将长鼻扬起,长鸣一声,虚空俱震,大耳左右一甩,只见亿万象牙搅起漫天寒光,怒射而至。只是普贤真人有太极符印在手,哪里惧他,真人将太极符印一晃,瑞气万重,亿万象牙来势汹汹,忽而静止不动,一阵光华扭曲闪过,那象牙俱换了方向,锋利的尖头俱对向了灵牙仙。灵牙仙长鸣催动,那些象牙只是不动,真人将手一指,万万千千象牙呼啸而出,反向灵牙仙射来。灵牙仙大骇,掉头就跑,蹄声如雷,踏破虚空,眼前忽然出现一派大海,浩瀚无边,灵牙仙一奔而下,海水哗哗向两边分开,倏然一合,浪峰涌起千万丈,无数象牙射入海浪,与海浪一起化作白浪片片,摔跌而下。
普贤真人口颂咒云:“名支波昼,毗尼波昼,乌稣波昼!”雷声中现出法身,身虚空色,高千万丈,在莲华月轮之中,有三身,分十面,目蕴金光,分观十方世界;三身有一百只手,持一百根五智金刚杵,遍体金光猛盛。真人本体左拳按于腰间,右手将太极符印向大海一印,只见无边大海,一时白气腾腾,化为寒冰世界,真人踏步向前,一百只手抡金刚杵纷纷打下,寒冰飞溅,冰面上现出无数细小裂纹,霎时粉碎崩塌,白象露出身形,巨躯兀自僵硬,昂首挣扎欲逃,真人将长虹索扣住白象颈项,将身坐上象背,一百根金刚杵此起彼落,白象狂吼跳跃,浑身鲜血淋漓,只得背了真人,一步步走出阵来。
出得两仪阵,普贤真人在六牙白象背上,向左右看去,只见文殊广法天尊坐青毛狮子,慈航道人坐金毛犼,俱都法相庄严,缓步出阵,三人相视一笑,光色缤纷,向芦蓬走回。
截教万仙见三位真人将金光、灵牙、虬首三仙打出本相,作为坐骑,俱都面红耳赤,大怒如狂,纷纷持兵器抢出,要来拿三位真人。
通天教主见状,叹息一声,万众俱不能举足,教主朗声道:“我弟子休得妄动,我自有处置。”教主自驱奎牛向前:“请大师兄出来答话。”众门人忙报到蓬上,启与老子,老子听了,睁开双眼,慢腾腾收拾扁拐,玄都大法师将青牛牵来,老子骑上,下芦蓬往阵前而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仙音隔陇闻。
辟地开天为教主,炉中炼出锦乾坤。
老子至阵前,教主稽首曰:“道兄请了。”伸掌一击,万仙阵内云海散开,现出阵势,乃诛仙、戮仙、陷仙、绝仙四口宝剑,悬于四门,立为诛仙大阵。教主也不多言,拨转奎牛,便往诛仙阵里来。老子叹了一声,袖内取出太极图,一抖而开,化一座小小石桥,青牛扬首哞鸣一声,踏上石桥,嘀哒、嘀哒,缓缓入阵。只见阵内白茫茫一片,无东无西,回风舞雪,轻寒漠漠。
正是:
长空万里彤云作,迤逦祥光遍斋阁。
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开数萼。
入帘有韵自飕飕,点水无声空漠漠。
夜来阁向古松梢,向晚朔风吹不落。
这雪却不是凡雪,实乃阵内先天绝灭一炁凝聚,现为雪花六出之形,随你万劫神仙,与天地同寿,金身不灭,遇此亦要返归元始,将真灵印记,一概抹去,世间再无其人丝毫痕迹。
老子乘牛过桥而来,见教主一袭白布道袍,骑奎牛静静而立,任飞雪漫天,无声无息,落满双肩,似已与白茫茫天地融为一体,意态颇见萧索。
青牛到了近处,驻足不前,老子扶拐问曰:“师弟,我与你三人在碧游宫共立封神榜,乃是天道流转,一千七百年应运劫数,适逢其会。贤弟却为何出乎尔反乎尔,亲立诛仙杀阵,此四剑乃属坏劫至宝,岂可妄动?”教主曰:“劫运如此,本无可言,奈何二师兄一意偏向,不顾体面,竟而亲开杀戒,灭我门人,这是何说?”老子曰:“虽是如此,也是你门人擅动禁宝,妄干天数,他不得不如此耳。”教主冷笑道:“那准提道人,乃西方教下,与我等如水火不同,他今又来此何为?”老子曰:“西方已证虚空自在,一般也是大道,与东土道法无分高下,只为你立此诛仙阵,他乃来此共完劫运。贤弟,你不如收了此阵,还归碧游,使我两教顿息干戈,万仙得其优游,岂不是好?”教主傲然道:“二师兄一再逼迫,使门人一再辱我教法,是他不肯容我之道耳,我若就此而回,如何更掌碧游大教?”老子微抬双眼,透过茫茫大雪,看向阵外,见度人舟前百万群仙异士,一个个睁睛竖目,怒不可遏,老子叹道:“虽然,只恐贤弟后悔。”教主忽低叹道:“势已如此,岂容后悔,便请道兄会一会我掌中之剑。”
教主将青虚剑提起,横剑当胸,稽首道:“道兄,请。”老子微微颌首,却不动手,将鱼尾冠往上略略推了一推,只见泥丸宫中三道气出,化为三名道人,乃太清、玉清、上清三位道人。或乘天马,或乘白泽,或乘黄鸟,各持宝剑、如意打来,将教主围在中央,教主催动奎牛,将剑左右招架,几般兵刃交加,清音振响。阵内大雪越发既骤且密,纷纷扬扬,犹如漫漫飞花,随风搅天乱舞,将人眼目都遮住了。
老子在青牛上,仰首看无限穹苍,雪落如织,道:“好大雪!”看了多时,将扁拐横过,拍了拍座下青牛,青牛摇了摇头,哞地叫了一声,转身依旧嘀哒、嘀哒,上了小石桥,缓步而行。
石桥下清溪一脉,冰花漠漠,落在水面,寂然无声而溶,溪音汩汩,流入无尽深处。
诛仙阵外,群仙只觉阵内杀意寒气越来越盛,刺人肌骨,销人神魂,实在难当,尽都远远退开。
忽听得青牛蹄声滴答微响,走过石桥,走出阵门,牛背上老子抱拐而坐,头上、眉毛上、肩膀上、布袍上尽都落满了白雪,出得阵来,将石桥收入袖内,双肩微微一耸,抖落一身白雪。那雪花落入云端,须臾俱不见了。
老子已归芦蓬,教主乘奎牛随后出阵,脸上既无喜色,亦无悲忧,众弟子接着,上无量度人舟去了。
2008-8-1 21:54
taisanh
第四十一章 浩劫茫茫今去矣?
老子上蓬坐下,元始问曰:“师兄进阵,其中光景何如?”老子曰:“也无可多言,且待明日,四友俱全,共会此阵罢了。”说罢垂头不语,元始也不再说话,与准提道人俱默坐无言,众门人各自安息。
第二日黎明,只见西方天际现出一缕莲华宝色,众人略一动念之间,已到目前,元始与准提道人下蓬来接西方教主,彼此稽首见礼已毕,接引道人并无多话,只向万仙阵中看了一看,道:“善哉!世上刀兵之劫,竟如此惊人。”元始吩咐门人排班,四位教主俱往诛仙阵前而来。
万仙阵内鼓角齐鸣,通天教主出阵,并不说话,深深目注元始,元始不避,与他对视。有顷,教主一拎奎牛,跳进阵去,四位教主分诛仙、戮仙、陷仙、绝仙四门,齐进阵来。
到于阵内,教主霍然张目,阵内雪落如绵,密织如网,教主挥袖拂开大雪,一骑向元始冲来,元始在沉香辇上,将三宝玉如意架住教主掌中锋芒,笑道:“通天贤弟,你可谓无礼。”顶上现出亿万盏金灯,点点闪烁,璀璨如星,或隐或现,或沉或浮,照映雪空。满天飞雪,遇灯火纷纷消融,不能有一片近天尊之身。二位圣人牛辇转动,战在一处,准提道人对接引道人道:“道兄,你我既到此地,少不得要完其念头。”接引道人点点头,与准提道人俱上前来,将通天教主围在垓心。教主也不畏惧,清啸一声,泥丸宫冲出六道白炁,穿梭上下,龙吟如吼。教主将剑来刺接引道人,道人将手中九色莲花一抖,莲华朵朵,光分九色,托住来剑,道人亦不还手。
且说四位教主步骑往来,星尘腾跃,团团大战,搅得阵内雪花乱舞,迷天走地,老子叹了一声,亦提扁拐上前,加入战团。
此时只见青牛、奎牛纵横咆哮,巨吼如怒,通天教主独处中央,舒展大道,变化玄微,力敌四位圣人,斗彀多时,只见阵内雪势渐小,冰花渐渐稀疏,原来教主虽是虚无自然,混元一炁之身,历万万劫不磨之体,此刻被四位太上圣人紧紧逼住,心神终究不能周全,因此阵势流转渐见阻滞,雪落便见稀小。
准提道人见状,抖擞精神,顶上伽蓝钟高悬天际,钟声阵阵,如海上潮来不绝。道人把七宝妙树往空中一指,只听砉然一声,划破虚空,孔雀明王长鸣飞出,两翅展开有三百六十万里,紫雾盘旋,千百万牟尼珠随身翻腾掩映,遮住长空,青黄赤白黑五色华光如天河倒悬,卷旋而至。准提道人口占偈语云:“渐调渐伏息奔驰,渡水穿云步步随;手把芒绳无少缓,牧童终日自忘疲。”现出法相金身,有二十四首,十八只手,执定璎珞、伞盖、花贯、鱼肠、金弓、银戟、加持神杵、宝锉、金瓶,白虹万道,瑞气千层,将教主裹在当中。教主用剑刺来,准提道人将七宝妙树一刷,教主手中青虚剑散然粉碎。教主将奎牛一提,往斜刺里冲出,掌探虚空,青虚剑依旧成形,元始天尊拍辇飞来,将三宝玉如意当头击下,教主提剑格挡,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一齐赶上,如前将教主围住,走马灯也似此去彼来,教主奋起神通,斗战不已。
五位圣人在诛仙阵内大战,这壁厢芦蓬下,玉虚诸大弟子亦冲上前来,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毗卢仙、长耳定光仙、金箍仙迎上敌住。
多宝道人接住燃灯道人,南极仙翁与玄都大法师双杖挥舞,与龟灵圣母、无当圣母、毗卢仙、长耳定光仙、金箍仙五仙战作一团。云中子、灵宝大法师、太乙真人、黄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惧留孙、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十位上仙与玉虚门下诸门人哪吒、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黄天化、土行孙、杨戬、李靖、杨任借杏黄旗遮护,战在万仙阵内。
有龙吉公主与夫洪锦从佳梦关而来,公主在空中将四海瓶扳倒,只见浩荡长空,俱成汪洋大海,烟水微茫,横无际涯;公主又将神奈放出,那神奈入水,滑喇喇分开水势,如泰山一般在万仙阵内横冲直闯,任意追逐吞食截教群仙,又有大鹏雕从空飞来,翼蔽天日,扇动海水,势如山崩海啸,无数仙人在无边大海中随波逐流,浮沉呼喊。
金灵圣母见此光景,圣母道心大怒,飞身而下:“小儿辈辄敢如此妄为!”圣母将龙虎玉如意打来,公主急祭瑶池白光剑,圣母将白光剑一击而碎,左袖劈面拂来,公主大惊,又祭鸾飞宝剑、二龙剑、乾坤针、捆龙索、雾露乾坤网,五般法宝光毫耀眼,一起打来,总来圣母道德圆满,神气已全,早出五行,超脱三界,长袖如云龙一卷一吸,五般法宝有去无回。
公主骇得转身就跑,洪锦急忙摇刀来救,他不过微末道行,岂在圣母心上,龙虎玉如意直劈而下,文殊、普贤、慈航三位大士抢上大呼:“休伤吾道友!”哪里来得及,玉如意一落而下,将夫妻二人俱击为齑粉,两道灵魂上封神台去了。三位大士忿怒,各骑青狮、白象、金犼围上前来,合战金灵圣母,圣母端然不惧,龙虎玉如意左右敲摇,威不可当。
燃灯道人、金灵圣母、多宝道人、南极仙翁、玄都大法师在阵内激战,顶上俱放出无量璎珞庆云、百宝光华,苍茫云汉中百万群仙纷纷乱战,杀气滚荡如沸,直冲向上方无限青霄之外。
四大部洲亿万里地方,百千万兆人民生灵,只见满空中云翻如海,光潮澎湃,六合间风声如吼,雷声滚滚,不知何事,尽皆惊骇莫名,拈香祷告。
杀气冲上三十三重天关,金阙云宫,灵霄殿前,直殿神将双股战栗,全身发抖,几乎握不住兵器。
重重深宫之中,帝俊、天后手扶玉座,俯首观战,嘴角微微含笑,东君坐在一旁,却有些心神不定,脸色微微发白。
且说三大士围攻圣母,有一个时辰,竟渐渐落于下风,三位真人心中恼怒:难道我等三人,还拾夺不下她一个?三位真人齐声怒喝,各诵真言,雷音大作,无边火光烈焰中现出法身,广法天尊现出九首大威德怖畏之相;普贤真人现出十方三身百臂大行之相;慈航道人现出千手千眼十一面马头忿怒之相。三位真人俱现了大雄大力大行大愿降魔法身,摩天接地,摇动乾坤,金刚杵、金刚铃、骷髅杖、骷髅刀、摩尼珠、破日剑、琉璃钩、大云戟、光明伞等等千百般兵器,层层叠叠,纷纷乱打,金灵圣母冷笑一声,将四象塔取出,望空一抛,圣母走入塔中去了。
三位真人巨吼如雷,大叫:“金灵圣母,你不要走!”赶入塔内,但见其中星云无量,浩瀚无垠,金灵圣母持玉如意站在无穷星团中央,无边无际星云银河俱在圣母足下回旋涡流,三大士虽证大法,亦有些骇然,只是心上终是不服,齐声怒啸,赶上前来。金灵圣母见三位真人赶来,眼中忽射出无穷星光,亦现了法身,只见无穷无量星云滚滚流转,摧破无边虚空,圣母全身骨节连摇急响,生出一首、三首、五首、七首、九首、十一首如是乃至千首、万首、八万四千烁迦啰首;二臂、四臂、六臂、八臂、十臂、十二臂如是乃至千臂、万臂、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圣母清啸冲空,八万四千烁迦啰首一齐摇动,八万四千清净宝目中俱射出无量星芒,八万四千母陀罗臂拨动百千万大小星球,如恒河沙数,日、月、星、辰,或寒或热,或冰或火,来回飞旋,星崩尘坠,密密匝匝,暴雨般纷至沓来。三真人作大云雷音,放无边大光明云裹住周身,千百般法器如陀螺般急速旋绕,亦是应接不暇,怎敌圣母无上星母神通?幸得文殊广法天尊昨日破太极阵,元始赐下盘古幡,此刻尚在手中,广法天尊将盘古幡迎风急急招摇舒展,牵引虚空星辰之力,千百万星球互相撞击,纷纷崩碎,化为散漫尘埃;圣母清啸一起,复又凝聚,依旧翻滚乱打,普贤真人与慈航道人各持千百宝器相助,堪堪抵挡得住。
四位金仙在此酣战,诛仙阵内,雪意已将止息,老子将顶上天地玄黄玲珑塔现出,五色光毫透出阵外,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早得敕命,顶心、前胸、后背元始俱用过符印。四位真仙见玲珑塔透出重重玄黄光色,俱发一声喊,跳出圈子,分向诛仙、戮仙、陷仙、绝仙四门奔来,多宝道人一眼瞥见,一掌震开燃灯道人藜杖,随后赶去。
诛仙阵内,教主独战四圣,见剑炁渐消,猛可里发声长啸,平地里有无穷白雪,蓦然冲空漫舞而上,将五位圣人身形悉数遮没。
浩浩大雪直冲而上,极天中央忽现出黑白二色,分作阴阳,合抱如鱼,其下有无边大雪冲天扬起。
四象塔内,金灵圣母舒展八万四千母陀罗臂,移星换斗,拨日推辰,大显神通,无穷星球起落纷飞,杀得慈航、文殊、普贤三大士气穷力竭,招架艰难,虚空中斗地亮起二十四轮明月,从幽暗星空中呼啸而下,金灵圣母抬头看见,眼中忽现出一分笑意,涌身迎上,只见一派星云纷散如雾,四象塔略略一顿,缩作七八寸高下,往上一耸,飞入虚空。
燃灯道人乘鹿举杖,飘飘而来,大袖舒展,二十四颗定海珠陆续飞回,三大士谢过燃灯,复转身向万仙阵内冲杀。
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向诛仙四门奔来,将到阵前,只见阵内漫漫大雪轰然冲扬而起,空中黑白二色微微一闪,无边大雪消于无形。璎珞金灯,盏盏亮起;伽蓝钟钟声振荡;摩尼轮宝色无量,复有六道白炁鼓荡盘旋,与虚皇灯、伽蓝钟、摩尼轮绞缠不休。
多宝道人正于此时赶来,奋不顾身,急冲而上,老子驾青牛出阵而来,微微叹息,左手微抬,将多宝道人轻轻卷入袖中去了。四位真仙赶上前来,向老子一躬身:“师伯!”冲到门前,广成子摘去诛仙剑,赤精子摘去戮仙剑,玉鼎真人摘去陷仙剑,道行天尊摘去绝仙剑。
四剑摘下,其阵已破,四真人复转身杀入万仙阵,将四剑祭起,煞气万重,将万仙阵俱罩入其中,四剑剑炁旋绕,来回间血水如海,群仙虽有百万之数,无奈此剑实是利害,剑炁回旋飞动,如割草芥一般;云中子、灵宝大法师、太乙真人、黄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惧留孙与杨戬、哪吒、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李靖、杨任各祭法宝,一齐欢笑冲杀。
接引道人出阵而来,道一声:“善哉!可怜万仙遭此屠戮。”将乾坤袋打开,尽收那三千红气之客,有缘之人,渡往西方极乐世界,毗卢仙、金箍仙、长耳定光仙、龟灵圣母与数千群仙俱被收入袋内;有那知机的妖仙如卧龙先生、凌虚子,见势不妙,俱已预先走了,申公豹也待逃走,正被南极仙翁看见,仙翁唤白鹤童子,“将申公豹拿来!”白鹤童子身化大鹤,长鸣一声,展翅飞来,将申公豹一把抓回,扔在芦蓬之下。
老子乘牛在云间观看,看了片刻,唤玄都大法师:“我们回罢!”玄都大法师持杖飞出,牵住青牛,老子将青牛一拍,牛鸣声中,径自去了。
老子去了,无当圣母与碧游门下五六百散仙犹自苦战,陡然间长啸声起,六道白炁席卷而来,将无当圣母与数百仙人连无量度人舟凌空拔起,倏然凭空消失。
百万群仙,此时凋残无余,元始与接引、准提二教主俱出了大阵,元始称谢西方教主曰:“为我等门人犯戒,劳动道兄远来扶持,得完劫数,尚容称谢!”两位教主道:“总来天数如此,天尊何必言谢。”两位教主携了孔雀明王,只见祥光紫雾,腾跃西去。
元始送别西方教主,收拢门人,清点人数,丧了黄天化、龙吉公主、洪锦数位门人,众人嗟呀不已;天尊转头看见申公豹躺在蓬下,吩咐黄巾力士,“将这个孽障押回麒麟崖,候我发落!”元始天尊起驾而回昆仑,众门人道旁拜伏相送。
天尊法驾已回,无移时,便到麒麟崖前,落下九龙沉香辇,只见黄巾力士将申公豹拿来,放在天尊面前。元始道:“汝搅乱天数,兴此杀伐,今日合该身填北海,受万世沉沦之苦,永镇冥阳两界。”申公豹咬牙不语,天尊将手一指,剖开虚空,申公豹偌大身躯一如秋后霜叶,翻转飘零,落入北海眼中,有玄冥铁链一十三道,将他缚在海心半生岩上,上半身出于阳世,下半身入于九幽,非死非生,亦死亦生,一日之中要历轮回三十六次,其苦不忍卒言。
芦蓬之前,燃灯道人、南极仙翁、云中子与十二代上仙俱来与子牙作别,南极仙翁道:“子牙,你前途珍重,我等劫数已完,今日与你一别,以后会面已难,前途虽有凶险之处,俱有解释之人。”子牙心下不忍分离,执众位道兄之手,恋恋不舍,群仙各纵云光,辞归洞府,子牙与众门人远目相送,唏嘘不已,与众门人回到汜水关,打点东征大军,不提。
西方极乐世界,白莲池畔,三千诸仙俱已皈依西方教下,准提、接引在青竹精舍中默然共坐,准提道人忽说偈曰:“钻榆取火还烧树。”接引道人接曰:“冻水成冰不起波。”两位教主再不言语,瞑目入定。
岭上云深,木屋数间,本色天然,清溪潺潺,老松几株,依旧虬枝横逸,郁郁苍苍,老子问玄都道:“徒弟,你以为,这一番劫运今已完否?”眼却不曾看向玄都大法师,又似是自言自问。玄都大法师躺在溪边,头枕松根,答道:“或完,或未完,我却管不得这许多。”将手中藤杖扔下,须臾鼻息沉沉,竟而就此睡去。老子也不再言,扶拐倚石,出一会神,眼见得一颗白头渐渐垂下,已将昏瞑,枯长手指忽而向草地下一指,南斗微微睁眼,探出四爪,不急不躁,在棋枰上懒洋洋爬动,将应对棋步走将出来。
2008-8-1 21:56
taisanh
第四十二章 一朝忽惊世界殊
滔滔魂水,白浪微微,从西奔来,鹿台之上,有女白衣翩跹,将最后一缕苍白生魂吸入六合聚魂瓶,神情间似有极大欢喜,又似无限悲哀,甚为复杂古怪。
界牌关上万仙阵一战,截教群仙一百零九万,三千余人被西方教主收归极乐世界,一百余人魂上封神台,二三十万妖仙趁乱逃生,剩下七十余万仙人,悉数将身吻了诛仙四剑锋刃。其中又有十余万仙魂,道法有成,不受聚魂瓶牵引,径赴轮回,再修来世;所余六十万生魂,尽入女娇聚魂瓶内。
好了,六十万炼气士灵魄尽收瓶中,这些灵魄虽非上乘,大多亦有百千年道行,若以九返解魂之法好生炼化,足抵三千余万寻常军魂怨魄,此前已向轩辕剑内注入五六百万万劫魂,三千六百万周天之数今已完满,将来只须用功悉心温养,文命必能重聚三光九灵,复生人间。——女娇将聚魂瓶瓶口塞上,举手掠了掠鬓发,定定思量。
七百年殚精竭虑,七百年魂牵梦萦,心血用尽,女娇虽是仙体,青春不老,鬓边亦已可见白发星星。
西昆仑一隅,火海数百里,烈焰腾腾入天,遍山头熔岩迸流。火海中常有赤龙穿梭,一跃百丈,又时有火凤振翅而起,光焰四射,一飞冲天,转瞬即逝。
火海深处依稀一条曲径通幽,绵延曲折数十里,尽头处一面石壁,高五十丈,洁白如玉,晶莹剔透,上面两行斗大篆字熊熊燃烧,却是“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八个大字。
陆压道人散发独坐火海之中,葫芦儿倒在一边。道人将赤乌镜举起,细细观瞧,镜中现出女娇形容,皓齿明眸,眼波盈盈,虽仍顾盼精华,只是繁华洗尽,唯蕴人世沧桑。
天妒汝红颜,千载寂寞,我亦如是。
道人定睛看着女娇,目不转瞬,忽然伸出手指,想去触摸女娇面颊。
鹿台之上,女娇盖上聚魂瓶,正欲坐下稍憩,忽然一惊,回头看时,见女娲娘娘拈一枝青藤,其上碧叶数片,静静立在夜天之下。
“娘娘万福圣安!”女娇在空中拜倒。
风吹环佩,叮当作响,娘娘手抚藤上青叶,缓缓说道:“女娇,我知你中心苦切,所以我也不曾阻你。只是三千六百万灵体为一人而绝,大违自然生灭之理,你须担此罪衍,不然,我也护不得你。”
女娇伏地长跪,“一切罪孽,女娇甘当一身承受!”
娘娘垂眼,视线落入无尽时间之流,悠悠道:“只怕有些事情,却不是你能承受。也罢,你随我来。”转身向西行去。
“是,娘娘。”女娇站起身来,随在娘娘身后。
娘娘面向西方,足步将举未举,左手小指若有意,若无意,微微一动。
千万里外,陆压手触镜面,镜面一片沁凉,仿佛透入心底,道人闭目向天。俄顷,收回手指,复向镜中看去,见女娲娘娘圣驾赫然在目。陆压大惊,方欲将赤乌镜合上,镜中忽地青芒暴涨,陆压双目剧痛如万针攒刺,眼前茫茫一白,陆压叫一声,向后便倒,赤乌镜滚落在地。
娘娘带了女娇,一路西行,走入无边混沌,驻足八德池畔,看池水浩浩,白莲怒放。无忧树下,准提道人独自站立,见娘娘来了,微微稽首作礼。
娘娘还礼,道:“我的弟子,请道兄成全。”道人点头。
娘娘道:“女娇,你跪下。”女娇跪下,娘娘将青藤在女娇肩头一拂,低声吟道:“春蚕作茧全身缚,蜡炬成灰彻底销。”白雾涌过,女娇现出天狐本体,身后九尾轻轻摇举。准提道人将七宝妙树垂下,诵曰:“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雷光中现出一尊法像,作青面骷髅鬼母之形,全身金色,身着纯白天衣,头冠宝珠璎珞,四臂各持青色利刃,映日光明,獠牙突出唇外,赤发如火飘扬,二目中苍白焰火汹涌燃烧,身前身后有九个多角罗刹鬼神童子跳跃围绕。
准提道人曰:“入我门来,往衍消除,无阴树上,繁花落尽。赐汝名诃利帝母。”复说咒云:“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九子母合掌皈依,眼角滑出一滴泪珠,刹那间被烈焰焚烧,化为白云一朵,飘入空中,砰然而散。
女娲娘娘低低叹息,转身离去。无忧树下,诃利帝母合掌曰:“弟子尚有尘缘未了,尚容数时,再来座下听法忏悔。”道人曰:“可。”诃利帝母起身,踏阴云东来。
西昆仑山昆冈,陆压道人坐起身来,双泪长流,睁开眼来,景象朦朦胧胧,道人自己苦笑:“不想今日真成了个盲道士。”去地上摸索赤乌镜,触手已是一地碎片,道人将碎片扫拢来,纳入袖中,待他日重新祭炼。葫芦内取出丹药,自己疗治眼目不提。
且说万仙聚会,风流云散,界牌关荡为白地,孑然无存。
子牙麾师东进,商王受辛在朝歌,急调兵将往五关阻挡,周军气贯长虹,兵将虽多有损折,势不可挡,破了青龙关、佳梦关、穿云关、潼关、临潼关,武王发舟过黄河,有白鱼跃舟之兆,乃大会天下八百诸侯于孟津,刑白马与诸侯设誓曰:“呜呼!四方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诸侯会盟,同声立誓,声崩海岱,武王与子牙率八百诸侯共三百二十万大军,兵进朝歌。
数番大战,黄河一派,尽成血水,年关已过,转过年来,已是商受辛三十五年,周武王十五年。
寒天肃杀,鼓响沉沉,以七为间,这是西方庚辛,行刑之声。
夔鼓之下,押来一人,殷商将领打扮,长发披散,目射精光,面容甚是清逸,只是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邪气。
周军东来,天下诸侯兵会孟津,有梅山兄弟七人,名袁洪、金大升、戴礼、杨显、朱子真、常昊、吴龙,乃多年怪物,隐于深山,神通颇广,亦曾在截教门下听法,前番在万仙阵上逃脱,妖心不灭,因阐教诸仙俱已了劫归山,此时遂到朝歌自荐领军,意欲阻遏周兵,成就功业,有高明、高觉、巨人邬文化亦来投军。
天子拜袁洪为上将,领五十万兵马扼住孟津,总来这些都是妖怪,被杨戬、哪吒等人一一击败而死,今日正月初三,袁洪被杨戬俘获,三通鼓响,要在辕门斩首。
众将把袁洪拥至行刑处,韦护高举降魔杵,重重打下,只打得焰焰光生,袁洪现出原形,乃一只白猿。杨戬将白猿一刀,只见猴头落下地来,项上无血,有一道清气冲出,颈子里长出一朵白莲花来;只见花一放一收,又是一个猴头。杨戬连诛数刀,正在惊异。忽然正北上狂风大作,一团妖云飘来,云中有数十点金光,隐隐有羽翼飞张数百丈,有一物尖声啸叫:“休得伤我夫郎!”周军大乱,举戈矛纷纷向空乱刺,只见无穷血雾卷地而来,一时数千士卒俱被卷入妖云中去了。杨戬大怒,“何方妖物,敢阻我天军!”将哮天犬放出,哮天犬向天狂啸一声,将身长作数丈大小,如一头白象,恶狠狠奔入妖云,只听妖云中一声惨叫,五色羽毛飞空乱舞,有无数血点随风飘洒,妖云中有鸟鸣悲啼不绝,向西飞去。
哮天犬落下地来,乃一细犬,首尾不过三尺,稳稳伫立,如铁铸一般更不动摇。
子牙在中军帐,听见营中扰攘,急出辕门来看,杨戬言妖物欲救袁洪,已受伤逃走,唯有袁洪难斩,子牙曰:“这猿猴既能采天地之灵气,便会炼日月之精华,故有此变化耳。这也不难。”忙令左右排香案,子牙取出一个大红葫芦,放在几案之上,揭开葫芦盖,只见里面升出一道白线,光高三丈有余。子牙打一躬:“请宝贝现身!”须臾间,有一物现于其上,长七寸五分,有眉,有眼,眼中射出两道白光,将白猿钉住身形。子牙又一躬:“请法宝转身!”那宝物在空中,将身转有两三转,只见白猿头已落地,鲜血满流。众将骇然大喜,都问:“何宝乃能治此巨怪也?”子牙对众人曰:“前番蒙陆压老师将此宝传授与我,言后来有用他之处,今日果然。此物有眉,有眼,眼里有两道白光,能钉人仙妖魅泥丸宫元神,纵有变化,不能逃走。那白光顶上如风轮转一般,只一二转,其头自然落地。前次斩蓬莱岛余元即此宝也。”众将称赞不已,不表。
袁洪兵败,战报飞入朝歌,朝野震骇,百姓惶惶,受辛乃亲集大军七十万,西出郊原,与天下诸侯之军对阵。
中夜有雪,武王发宿帐,梦帝与语。
维甲子昧爽,雪止,西周武王姬发朝至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发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邓、司空,亚旅、师氏,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天下三百二十万大军,俱着红衣,俱立红旗,一望如火海,巴人十万,刺青狰狞,持戈挥矛,于阵前歌舞激越。武王发亲将戎车三百辆、虎贲六百人出阵,商天子受此时左右唯飞廉、恶来二将,二将为天子驾车,天子提太白之戈乘车而来。
玄鸟旗下,妲己、素素亦戎装结束,骑马提枪,为天子掠阵。
两军炮响,金鼓齐鸣,四野雪原震动。
烟尘滚滚大起,商周二王各向中央冲来,四方诸侯齐声呐喊,大红伞下,子牙皓首金盔,银白发须飞扬如雪,与东、南、北三处伯侯为武王擂鼓助威。
十六辆戎车当先冲上,飞廉驱车疾驰而来,受辛年已六十,鬓发花白,抖擞神威,大喝一声,将一辆戎车高高挑起,越过众人头顶,摔在地上,分崩碎裂。
四方诸侯无不惊骇,呐喊暂停,天子再奋膂力,连挑十三辆戎车,精力曾不少衰,飞廉、恶来驱车冲杀,一好似鲸入大海,波分浪涌,三百虎贲围将上来,受辛将金戈如风轮般展开,一派白金光芒如扇面一般散开,数十颗人头飞上空中,受辛遍体血染,威凛凛有如天神。
诸侯看得呆了,都忘了呼吸,东伯侯姜文焕冷笑一声,取宝雕弓,将狼牙大箭搭在弦上,一箭急射而来,受辛转身正战,背向此处,未曾看见,眼看其箭将中,飞廉眼角瞥见,大叫一声,扑上前来,这一箭来得力大,穿透飞廉三重铜甲,自后背透出。
受辛转身看见,红了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大吼一声,将一名虎贲甲士跳下战马,天子竟舍了战车,跳上那马,驱前来战。
恶来恐天子有失,连忙也夺过一匹马来,催马紧紧跟上。
武王发亦舍了战车,乘马自高处疾冲而下,两马相交,双戈铿然如冰,武王两膀酸麻,受辛亦是胸中血涌——论起武勇,姬发原不如受辛,只是受辛酣战已久,连挑数十辆戎车,斩落数百虎贲,一身气力已去其大半。
当下两王大战,旗鼓相当,周围虎贲都撞将上来,将受辛君臣团团围住,恶来将一柄厚背大刀,重三百九十八斤,左右挥斩如雪花,虎贲皆不能近身。
子牙在中军旗下,击进军之鼓,挥号令之旗,东伯侯姜文焕、南伯侯鄂顺、北伯侯崇应鸾,天下诸侯有三十六员齐来,受辛神威天纵,全不畏惧,将金戈使开,一好似狂蟒飞龙,连斩二十六名诸侯,恶来斩虎贲数十人,又是数十员大将杀上,两人渐已力竭,刀戈缓慢,疲态已呈。妲己见状,急命鸣金,娇声喝叱,与素素两杆梨花枪纵马杀上前来,护着受辛往后便退。
周师百万,一拥而上,商军七十万往前迎上,数百万人在牧野大战,征云笼盖,血流郊原,溶雪有声,汇成小溪,汇成小河,到后来四野皆是血海,其残戈、破盾、碎车,于血中漂浮起来。
武王发率三千虎贲,一马突前,商王受且战且退,东伯侯姜文焕、南伯侯鄂顺,趁此良机,要为父报仇,赶得切近,商王受忽而回马,戈来如电,将南伯侯挥于马下。东伯侯将铁鞭打来,恶来挥刀接住,商王受与妲己、素素急退入城,恶来单刀酣战,数百员大将涌来,战马践踏,恶来肉烂如泥。
受辛已入朝歌,将城门阖上,天下殷商子姓一族,齐聚朝歌,有一千三百万,四百万青壮齐上城楼戍守。天时寒冷,周师发炮打来,城头百姓将水泼下,须臾结成坚冰数尺,炮皆滑下,毫不能伤。
子牙见朝歌城高墙厚,急切难下,传令大军将朝歌九门围定,暂且休战;又令中军官写告示数百章,强弓射入朝歌,晓谕百姓归降,无有应者。
受辛退入城内,点左右只剩数千人,飞廉、恶来俱死,受辛不及伤悲,急往宗庙,命死士三千人,护着王叔箕子奉先王神主,趁夜潜出朝歌北门,三千死士,死剩十人,终被杀出重围,箕子奉神主奔亳邑之东三千里,濒临渤海,乃止。
受辛还宫,一身甲胄未褪,面目犹带征尘,曳剑于地,缓缓入了后宫。恍然间如在幻梦,四周金碧顿成烟岚千重。受辛几不能自持,垂目沉声,怕那云烟被己震碎,道:“妲己、素素,朝歌破在旦夕,你二人可奉我幼子,速速出逃。”
耳中却闻金铁摩擦之声,受辛讶然抬头,妲己素素盈盈立于面前,厚重铠甲束了窈窕身姿,容色一若春日残雪,纵消融在即,亦是明柔如初。二女望向受辛,淡然道:“我等与大王生则同衾,死求同穴,大王要我等出逃,万万不能。”
受辛眼中云烟散尽,天地一色而暗,唯二女四瞳荧荧,为他映出方寸立身之土。万千言语缠绕喉间不得其出,只低低一叹:“何苦。”
二女不言,只上前与他并立。
受辛情知无法解劝,反倒涌起豪情,长笑道:“好!好!你二人随我更衣!”遂与二女各自更衣,天子衮冕,云霞绕身,霎时间岁月倒转,又时初识的王者与佳人。三人同登鹿台,命左右将宫中珍珠、宝玉、沉香、龙脑、檀木、黄金、丝帛,皆堆积于鹿台四周,执圭上告于天。王曰:“咨!苍苍昊天,钦悯我土!忆昔玄鸟,降生成汤。网开德宏,四海来假。岁度六百,执事有恪。今予小子受,强御多怼,寇攘式内。所为无道,乃至覆灭。予小子受,自知违先君之命,不敢践先宗之庙。大德终于予,无咎汤之脉矣!小子受敢告皇皇上帝,金天西母,其尔万方之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予小子敢以身燔祭,惟愿上帝西母垂鉴,赦吾成汤一脉。神其鉴兹!伏唯尚飨!”
王命举火,只见香木丝帛,火光冲霄而起,受辛在火光中执圭拜舞,凄厉祷告。朝歌百姓在鹿台四周黑压压拜倒一片,哭声上达于天。
极海苍茫,碧游五峰莲开,瑞光依旧,佳气葱笼,只是六宫沉寂,阒然无声,通天教主独坐大殿,炉中香冷,殿前灯昏,惟无当圣母一人在座前侍候,教主忽而轩眉一动,圣母不解其意,正欲启问。
只见教主霍然立起,身形一晃,已然不见,圣母不知师尊去向何方,只得安坐等待。
弹指之顷,教主身形已在三十六天混沌一炁之中,教主垂首往下看来,见九州数点,四海如烟,教主眉头微扬,将手臂伸出,探入虚无极深之处,将那玄之又玄,不可与道的冲渊一点,轻轻一推。噫,一推之际,六合风生,四维渐动,八极俱摇,四海海水渐渐翻腾如沸,升上天际。
周师围城,天将平旦,整军待攻,忽然四野动摇颠簸,如小舟置于风浪大海,三军惊乱,马蹄互践。子牙急将杏黄旗罩下,万重金莲庆云如潮铺展,护住三军。子牙与众门人踏云光在空中往四方观看,隐隐听见四海怒啸,东西南北四大海,海潮尽作黑色,四面壁立,犹如黑幕一般遮住天光,再不见半分星月。子牙大惊,如何有此天变之象,真如末日已临,众门人俱都惶惧。
天崩地坼,星规滑坠,满天下火雨流星纷落,亿万万众生哀号冲空,受辛厉声向天祷告,全不管身外异状,鹿台下烈焰升腾,挟着浓烟,渐渐卷上台来。
天海十方,四大部洲移转碰撞,碎片纷散,其声隆隆,激起海水千百万丈,奔腾如怒,海底水晶宫殿屋崩塌,亿万海族如滚开一般乱游乱撞。云垂海立,东胜神洲渐渐与南赡部洲、北俱芦洲分离,滑向大海深处。
北极归墟,众水攸归,昏冥沮洳,烛龙身绕钟山,正在好睡,蓦然惊醒,竖目张开,长天空明,烛龙向天咆哮,低头一口气长长呼出,刹那间劫火腾燃,滚滚而出千百万里,北俱芦洲尽入烈焰世界,熔岩奔流,亿万生灵俱为劫灰。
四维之极,无边云气之外,四名巨人身如铁柱,不知其高,百臂托起青冥,腰身以下没入大海深处,无涯之底,三界波动传来,四名巨人震惶不已,低头振臂,奋力撑起苍天不坠。
幽冥深处,忽有灿然一轮生出,金芒璀璨,如百千万日同出之炽,遍照九幽十冥,无边黑水。
西北万里流沙之尽,西昆仑峰巅,瑶池中一派金水如天河般倒泻下来,覆住昆仑天柱,天柱不得移动分崩。
南赡部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三洲轰然相撞,挤在一处,挤出撞处大地凭空隆起千万丈,乃成龙脉数百派,高出天表,阻隔东西。
西牛贺洲中央,有一山名万寿山,山高万仞,灵气蓬勃,岩间一名道人默坐,身放无量黄光宝气,沉沉扩散延伸,几乎将整个西牛贺洲覆盖其下。
十方三界,九天八极,俱都摇摇欲坠,势欲崩摧,唯东昆仑仙峰青秀,屹立天海之间,岿然不动。
坐忘峰头三千万里外,通天教主立足高天之上,五指虚虚一握,手中已多了一条长鞭,鞭身如龙,光气氤氲,色作淡青,几近透明。教主将混沌鞭掣在手中,轻轻一振,鞭身迤逦荡出千万里,鞭影沉沉,只见无穷无量无边斗大青芒雷球,闪闪灼灼,沸滚犹如大海狂潮,随鞭一荡而出。
昆仑山玉虚宫浮黎井中,忽然浮上一物,似星有芒,六角生光,照彻昆仑,此乃龙汉始劫,元始灵宝,名“浮黎劫”。浮黎劫三光柔柔,生意盎然,似水如云,汩汩流下,遮住昆仑三十六峰,无边青雷奔入浮黎光云,无声而消,余波微微震荡,昆仑山山根分崩离析,散为十洲三岛,漂流入海。
元始天尊大袖麻衣,飘飘飞至;牛鸣哞哞,玄都大法师牵老子青牛从空而下;接引道人、准提道人垂眉低首,静静立在教主身后七丈之处。
“师弟,你这又是何必?”青冥之外,老子低叹。
鹿台火势冲天,受辛仰天不绝颂祷,须发俱焦,妲己持避火诀相护,心底忽有一缕清音响起,“小玄,小玄,你要随他殉葬么,快随姑姑归家!”妲己一怔,随即看向受辛,见受辛神情哀切,祷声愈急。缓缓摇头,“姑姑,是你送我入此红尘,现在你叫我回家,可是我已经回不去啦!”
“果真不回?”
“不回。”
阴云翻涌,诃利帝母花冠璎珞,九子环绕,于隐隐雷光中无声而叹,“痴儿!”在云中看那鹿台大火,台下千万百姓伏地叩首,血泪交流。
受辛颂声急切,厉声长呼:“赫赫成汤,降自长空,奄有四海,万邦来服。皇皇上苍,果忍见你血脉一旦绝于今日耶!”九天之上,忽有威严巨音缥缈降下,“天数前定,汝小子受,命当绝于今日,念汝哀悔至诚,朝歌一城人民与天乙血脉,可不与尔偕亡。”
诃利帝母闻声一愕,目中火焰喷出数尺之远,仿佛恨意难抑。
只见黑漆漆的天幕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径过有数千里宽阔,低低向朝歌城压下,如黑曜之镜,将朝歌一城俱映入漩涡之中。
漩涡中忽然射下一道黄金色的光柱,落在鹿台之上,受辛身躯微微一震之间,已化为幢幢虚影,张口低呼,已是发不出声息。妲己、素素急探臂来抓受辛,四条手臂一穿而过,再看时,淡淡光影一闪而消,光柱倏然向上收回。妲己、素素扑倒在地,眼中血出,已是哭不出声音。
郊原之上,数百万周师俱骇然仰首而观看那黑镜中城市楼台,四周围厉啸渐起,朝歌城忽地整个儿晃动起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投入那无底深黑漩涡,星天颤抖,虚空分崩,而大地一直沉落下去。
诃利帝母浩然长叹,转身离去。
天地濛鸿,星斗失位,教主看了看身周四位圣人,神色漠然,将混沌鞭收入掌中,忽而探手在极虚无中轻轻一拨,随即向虚空中一步踏入,身形不见。
元始天尊摇头轻叹,也欲伸臂,将三界六合,四海九州复其原位,准提道人忽道:“善哉!通天道兄适才一举已绝世间亿万万生灵,道兄若欲返归本来世界,恐将再绝亿万万生灵。”老子垂眉叹道:“也是三界大势,劫运使然,目下且顺其自然罢。”元始长眉微微扬起,垂下手臂,笑道:“道兄说的是。”老子乘牛,与玄都大法师先回大罗,元始天尊与接引道人、准提道人作别而归,接引道人先回了极乐,准提道人却不忙回,持了七宝妙树,踏云步慢慢向西而来,在空中看天下光景,一路点头叹息。
八荒六合,动摇三界的狂烈振动渐渐平息,四海怒潮轰然倒卷而回,九幽深处,一轮炽盛烈日缓缓闭合,烛龙深深吸气,刺骨阴寒呼啸向北,北俱芦洲登时大雪散漫,浩浩盈空,遍地炽热熔岩上顷刻白汽腾腾,冲上千里高空,片刻之后,北洲千万里大地,俱成冰漠,烛龙阖上顶上立目,复又沉入深深长眠。
郊原牧野,诸侯万军惊魂甫定,策马赶上来看时,见朝歌城已然陆沉海底,眼前唯见黑海滔滔,翻起道道白浪,潮音澎湃,无涯无际,子牙、武王与诸将众门人都呆呆立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数百万众军在海岸边定定看了半日,没奈何,只得就地扎营起火,八百诸侯纷纷绕绕,齐聚大帐议事,商虽克定,家国竟已难回,子牙命众门人往四方探看天变灾情,再作区处。
准提道人持树踏云西来,行了有数百万里,忽有一股阴煞怨气冲上足底。道人往下看时,乃是一座大山,雄奇峻峭,煞是清秀,高三千里,山势绵延十余万里,灵根深重。道人落下云头,向前来看时,见正当顶上,有一块大石,宝光莹润,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围圆,上有九窍八孔,孔窍内一股怨气盘绕不散,阴煞甚盛,其中又有缕缕阳气混杂,道人一见此山此石,已知根由:“善哉!可叹你身罹劫数,元灵虽离,怨愤难消。”又见山下数万里海底,按四极方位,立着四根数千丈粗细的铁青色大柱,铁柱上伸出四根粗达百丈的铁链,撑着中央数千里大小一头白毛巨猿,巨猿四肢被铁链紧紧缚住,仰天闭目,身躯微微颤动,全身八万四千毛孔中有无数细小明蓝火焰钻进钻出。
道人叹息道:“也罢,今日得遇,也是夙世缘法,百千万劫所种宿因,贫道就与你个方便。”
道人将七宝妙树放在石上,低眉诵偈:
“妙光灌汝顶,甘露遍汝体,
头臂胸胁腰,股胫达足底。
外皮肤毛孔,内脏腑骨髓,
一被甘露明,垢障悉除已。
怨怼鬼神煞,恶报凶灾劫,
病苦与魔恼,从此永消灭。
正念常现前,更莫造新业,
身心顿清净,荧若琉璃瓶。
善根时时长,福德智慧增,
信心日坚固,灵感妙难思。”
只见树枝上现出一朵青色莲华蓓蕾,千层花瓣须臾次第绽放,化作七股青色宝炁,百万重山岩在这七道宝炁之下如同无物,青炁径自漾过庞大山体,直下海底,灌入巨猿身体,巨猿微微一震,便平静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微微颤抖,全身毛孔中也不再有微小火舌冒出,几道青炁复又挺折而向上,在山顶仙石与巨猿之间来回鼓荡周流,仙石九窍八孔中有习习微风进出,如呼吸之声。
道人提起七宝妙树,用手掌轻轻抚摩那石,道:“贫道去矣,将来如何,却要看你自己造化了。”道人举步,也不再观看下方景色,举足落足之间,已在西方极乐世界八德池畔畔。无忧树下,接引道人垂眉趺坐,道人上前,在接引道人身边坐下,一般也结跏趺法印,二目垂帘,思入玄微。
人间世界,东伯侯姜文焕、北伯侯崇应鸾已难返故园,只得与东、北百万诸军众侯就在牧野附近择地而居,武王发在华阴临潼造起新都,称为镐京,四方诸侯奉武王即天子之位,国号曰周,以商王受三十五年为成周元年,其即位仪轨冠冕,一如古礼,又划定区域,封建诸侯,亦一如古法。只是成周所治,比前朝版图大见狭小,只有南赡部洲之大部及西牛贺洲、北俱芦洲之小部,戊午甲子之夜过后,通天教主以无上神通法力,改移天规,错乱时空,三界大变,如今东海南洲,天险阻隔,山川邈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诸事已定,子牙上昆仑山觐见掌教师尊,缴还打神鞭、杏黄旗、四不相,领旨至封神台封神,将阐截二教应劫仙人之灵魄,商周二朝死国臣子之精魂,封定上四部雷、火、瘟、斗及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之位。封神已毕,周天复定,幽冥世界,天尊加敕一道,由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黄飞虎掌管,立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于是三界秩序井然,海宇清明,万方升平,不表。
且说渤海以西七万里,海底有苍山万重,晦暗深黑,尖峰如攒,本是不毛之地,连海藻也不生一丛,戊午甲子之夜将尽,山间忽地生出一座大城,城楼高耸,殿阁层叠,通衢纵横,千万居民来往熙攘,周围数千里内绝无水迹,宛然便是商都朝歌模样。
海底无有日月,唯九重帝庙顶上,一轮大火珠金焰烈烈,光耀上下数千里地方,足堪照明。
九间大殿,重帘低垂,妲己抱着一名小小孩儿,与素素坐在御座之上,小孩儿约莫七八岁光景,玉雪可爱,坐在妲己膝盖上,向四周张望:“姆妈,爹爹呢,爹爹哪里去了呢?”妲己闻言,将孩儿抱入怀中,两行珠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素素亦将头埋入自己双膝,低低抽泣。
丹墀之下,数百宫人内官与成汤遗族,俱伏地痛哭。
“姆妈,他们怎么都哭了?”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妲己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前传《浮黎劫》至此终)
2008-8-1 22:24
emony007
回复 #52 taisanh 的帖子
[size=4]楼主大人,是我粗心,对您不敬!我向您道歉![/size]
[size=4]
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大圣同人小说,尤其是猴子在释迦摩尼临终前得到指引前路时突然有一种共鸣的感觉,如果再精简重修时我建议让这中国神话届和佛界的两大英雄有一段共同探索宇宙人生奥秘的历程,而不是象西游记那样成了上下属、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
另外我还是建议把佛经、咒语和人物出场介绍精简一点!
最后我非常喜欢您给悟空找的对象:百花仙子唐小山!
一些小见解,请多多指教![/size]
2008-8-3 18:59
taisanh
:loveliness:多谢这位朋友的建议哦 大改目前是不太会了 不过会记住你的建议的:loveliness:
2008-8-3 21:08
taisanh
第二卷 人间世•有情劫
第一章 光阴的碎片
第一节 昆仑山上
昆仑山,麒麟崖。
今日天气晴和,元始天尊讲道已毕,众弟子出得宫来,便在崖前席地而坐,彼此谈论请益,启发疑难。
“世法平等,无有高下。”燃灯道人缓缓说道。
惧留孙、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近日常听准提道人说法,颇有同感,点头道:“老师所言有理。”
白鹤童子立在一旁,暗暗赞成,只不敢插嘴。
“燃灯老师此言谬矣,老师岂不知六合之间,人身最贵。人之一身,暗合天地之理:脊骨二十四节以应二十四炁。肺管十二节名为十二重楼。脐为祖宫内曰黄庭,心曰绛宫,肺曰华盖,舌下曰华池,脚心曰涌泉,脐下一寸三分曰酆都,山水小肠十八盘即为十八狱,水道曰地户,谷道曰幽门。此一身之内,天地位万物育也。左齿叩八音为金钟,右齿叩八音为玉罄,前齿叩八音为法鼓,三八共二十四通以应二十四炁。故掌教大老爷有言: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因此种种异修,皆以修得人身为本,不得人身,终不能成其正道。世间草木禽兽,与人殊途,正如水火不同,岂可相提并论?”太乙真人抗声道。
“途虽有殊,同归于道。”燃灯道人道。
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黄龙真人、灵宝大法师等人听了,各有所见,纷纷议论。
“老师今日所言,倒与通天师叔平日所谈相近了。”太乙真人忽然提高了音量。
“……”众人都是一惊,闭口不言——自万仙阵一战之后,匆匆数百年光阴,阐截分殊,形同水火,阐教门人从未在人前公然提及截教二字,更遑论通天教主与截教义理。
“太乙道友此言差矣,小小心得,乃我听接引、准提两位老师阐法所悟,并非通天师叔教理。”燃灯道人长眉不动,徐徐说道。
“我岂不知,自破万仙阵后,西方教主就常受邀来昆仑盘桓,讲他那什么三乘妙法,众生平等,一切皆空之理;老师与文殊、普贤几位道兄受惑更深,趁掌教师尊演讲之暇,常到极乐世界听经,嘿嘿。”太乙真人冷笑道,“我看那西方教主虽与掌教老爷同破万仙阵,所言所行倒与通天师叔别无二致。”
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惧留孙听了,脸上变色,心中恼怒。
“西方教法精微,别有玄妙,与通天师叔所传似同实异,太乙道友此解只得皮相,未得真谛。”燃灯淡淡道。
太乙真人连连冷笑。
他二人言来语去,针锋相对,十二弟子亦分作两派,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为一派,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灵宝大法师为一派,互相攻讦,场上气氛一时十分紧张,黄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觉得双方所言都有道理:固然天地之间,人身最贵,不过人身与兽身本源却无二致,同为四大会聚而成;按理来说两者确然平等,只是细细想来,又觉得十分不妥,人妖终有分别,但若要说这不妥之处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
所以两人一言不发,皱眉苦苦思索,耳边听得太乙真人大声说道:“……人身法天象地,一身之内,自有阴阳太极,三光九灵,森罗万象,岂是禽兽可比?盖男女俱以火为先,男女俱有精。但男子阳中有阴,以火为主;女子阴中有阳,以精为主。谓阴精阳气则可。男女合,此二气交聚,然后成形。成形俱属后天矣,后天百骸俱备,若无一点先天火气,尽属死灰矣。此一点先天火气,乃三位掌教圣人亲手于混沌之中采得,借女娲氏之手而成人身,岂同禽兽草木?……”
众弟子在此争执,互相不服,不觉得违了戒律,都把音量渐渐放高,到后来各自怒目相视,竟已有剑拔弩张之态,黄龙真人、道德真君两边圆场,两边都不愿相让。
二人正无可奈何之际,听得一人说道:“为何在此大声喧闹?”声音清澈,也不甚响亮,却自有凛然之威严,将众弟子争吵之声一齐压了下去,乃是元始天尊亲出宫门,南极仙翁在旁跟随。
众弟子一凛,忙倒身俯伏:“老师!”
太乙真人道:“老爷,适才弟子等在此讲论,燃灯老师所言甚是妄谬,弟子不能苟同……”
元始抬手道:“你不用说了,尔等所言,我尽知之。”视线一一掠过燃灯、惧留孙、文殊、普贤、慈航五人,缓缓开言道:“你们几个,既然心向外道,我这里也留你们不得了,尔等不必在我门下,自投西方去罢。”
“啊!”燃灯道人与文殊等人大惊失色,“老师,弟子等……”
“一心已动,虽留何益,尔等不必再言,速速下山去罢。”天尊衣袖轻轻一拂,转身入宫,将众弟子撇在地下。
众弟子都知掌教老爷言出法随,既如此说了,那就挽回不得,不由得面面相觑,做不得声。
燃灯道人跪在地下,并不抬头,良久,忽而咚咚磕了四个头,“老师,我们去了。”道人起身,向众人一揖,大踏步下山,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四人也默默磕了头,站起身来,向众师兄弟施礼作别,随着燃灯下山去了。
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黄龙真人、灵宝大法师看着五人远去背影,心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默默无语,太乙真人长身挺立,脸上木木然并无表情。
西方极乐世界,青竹精舍之前,燃灯道人与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躬身施礼,准提道人听了经过情形,叹道:“元始道兄素来方严,只是未免过于拘执。五位道友此来亦是缘法。”转头对接引道人道:“道兄,五位道友俱是根行深重之辈,可与我等代理,管领三千弟子,道兄你看可好?”接引道人道:“可。”准提道人道:“燃灯道友,你可将灵鹫山移来极乐,与众居住,此后凡教内传经论法,大小庶务,你五人尽可自决,不必来问我与道兄。”燃灯迟疑道:“两位老师,弟子等人德薄……”准提道人笑道:“道友何必过谦。”五人躬身合十:“多谢教主寄予重托。”转身去了。
第二节 菩提树下
尼连禅河河水宽阔,洋洋西去。
菩提树苍劲而青翠的枝叶遮住了正午的阳光,轻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泛起微微的白光。
风中的菩提树悄然不语,只是向着明净、湛蓝的苍天默默地展开它纷繁茂盛的枝叶,一如它在过往的数千年岁月里所做的那样。
树下,一名瘦长的僧人结跏趺而坐,僧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年青的身体因长期的苦行冥思而显得非常虚弱,偏袒的右半边身子处露出的肌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头上淡栗色的卷发散乱如雀巢,而且也真的有一对小鸟在乱发间筑起了鸟窝,生下了几只雏鸟,忙碌地飞去飞来。
每当飞翔的阴影落下,带来一阵清凉的气流,僧人蓬松的短发间便会发出急促的叫唤,几张嫩黄的小嘴迫不及待的张开又合上。
瞿昙不言不动,他已经在这株古老的菩提树下整整静坐了九十天,他苦苦思索着道的真谛。
雨季过去,旱季到来,灼人的热浪炙烤着大地,长期的枯坐除了使自己的身体更加虚弱,他一无所得。
大地在强烈的阳光下干燥到了极点,干热的空气从地上升起,使得地平线出现了奇异的轻微扭曲。
这个时候,东方的地平线尽头走来了三个人,三名道士,一老二少,轻盈的步履仿佛根本不曾接触地面,干燥的白土路上没有扬起一点点尘埃。
道士们不紧不慢的走着,可是却很快走到了菩提树前。
为首的道士青鞋白拂,数绺长须飘拂胸前,顶挽三髻,迥然有出尘之态。
身边两名小道士,一名约十六七岁年纪,相貌清逸,装束打扮与师父几乎一模一样,一般也是梳着三个髻子,提着一柄拂尘,尘丝飞扬;另一名只有七八岁光景,寻常道童打扮,五官棱角分明,显得颇有英气。
长须道人走到瞿昙跟前,笑道:“大道须向变化中求之,安有枯禅灰身,闭心合智,可明至道?”手把拂尘,一挥击在瞿昙肩头,瞿昙一惊而醒,睁开眼来,见眼前光影朦胧中,一名异相道人背光而立,气度高华。
瞿昙忙起身合十问道:“老师远来,未知有何见教?”道人大笑,只将一个指头立起,在瞿昙面前连晃数晃,瞿昙一见,浑身一震,喃喃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脸带微笑,缓缓坐下,道人朗声长笑。
那小道士看着这一幕情景,浑然不明所以,少年道士却若有所悟,自己轻轻点头。
“丹阳、处机,我们走吧。”道人白拂一甩,悠然道。
“是,师父。”
三名道士齐齐转身,足下如行云流水,转眼消失在山水深处。
菩提树下,僧人垂眉而坐,又不知过去多少时候,忽然睁开眼来,眼前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在此刻的瞿昙看来,一草一木,一尘一沙,却都在诉说着无尽的玄微奥妙。
瞿昙一笑,天地山川同时笑意盈盈,僧人转身将头上雀巢轻轻取下,小心翼翼放在菩提树的枝干之间,待要迈步行出,却不期然晃了一晃——纵然是入定期间无须进食,适才悟得的妙谛也使他满心喜悦,体力的消耗却几乎到了极限。
道上正走来一名牧羊女,蜜色肌肤,眸若莲子,不过十四五岁,头上顶着一个陶罐,脚步轻捷如小鹿,头上的陶罐却毫不摇晃。
牧羊女看眼前的这名僧人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取下头上的陶罐,递向前来,“吃吧。”
“多谢。”瞿昙合十,接过陶罐,将满满一罐牛乳粥一灌而尽,气力稍稍恢复,再一合十,“多谢。”将空空的陶罐递回。
牧羊少女抿嘴一笑,接过陶罐,向远处的村庄走去。
瞿昙缓缓举步,走入尼连禅河,河水洗去了他一身的污垢,满河摇曳的夕阳里,瞿昙走上岸来,精神奕奕,大步而行。
霄汉高远,凡人目力难及之处,风雾腾腾,一望无边,一头金翅大鹏鸟翼展百万里,卷动滚滚云海,正从东方飞来,背上负着一座高山,雄峻之极,正是灵鹫山。燃灯道人站在金翅鸟鸟颈处,回首观望东方故土,感慨万千,忽见下方祥光宝华,缥缈透上,燃灯含笑点头,将手中藜杖一摇,杖头上生出一朵青莲,含苞待放,道人轻轻将青莲摘下,抛向下方,霎时间满天花雨缤纷,空中无数天人密迹齐声赞叹。燃灯将鸟颈一拍,金翅鸟长鸣一声,双翅稍稍一扑,掠过西牛贺洲,飞入西方极乐世界。
尼连禅河之畔,五名苦行者持杖从北方走来,见到这名昔日曾被他们抛弃的昔日主人,只觉得瞿昙浑身上下都焕发出无比莹润的、包容一切的宝光,不由自主抛下手杖,上前拜倒顶礼。
二十九岁出家,至今六年,三十五岁的瞿昙终于在今日成就正等正觉,从此在南北天竺的广阔大地上传经讲道,人们称他为释迦牟尼。
第三节 莲华色尼
王舍城。
木台已然搭起,台下堆满了木柴,莲华色女坐在台上,有几个白须的长者正在周围忙碌,将香油泼在木柴上,而更远的地方,人们围成了一圈,看着将要自燃的莲华色,有惋惜,有仰慕,而更多的则是鄙夷。
所有的人都知道,莲华色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可是她的容颜依然如初开的青莲华那样美好,像一轮秋月那样皎洁而苍白,她娇嫩的身躯散发出芬芳馥郁的异香,她的长相完美无瑕,她这一生却充满了坎坷与不幸,很难用语言述说。
太阳升上了中天,时辰到了,长者们在四面同时用火把点燃了柴堆,火焰很快随着一阵阵黑烟腾起,升上天空,渐渐卷向中央木台,莲华色紧紧闭着美丽的双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火焰更猛烈了,火舌已经燎到了莲华色的身畔,她乌黑亮泽的长发开始发黄,卷曲,细小的浅黄色火苗在她周身的衣物间冒出。
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阿逸多尊者!”人群发出阵阵的礼赞声,像波浪一般分开两边,一名白衣的年青僧人缓缓从人群中走来。
台上的莲华色也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世尊释迦牟尼座下智慧第一的尊者,阿逸多,他在向自己走来。
莲华色空洞的眼眸中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尊者向前走来,身周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使他看起来夜空中的星辰那样高远而圣洁。
莲华色在火光中合十向尊者施礼,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尊者已经来到木台前,他慢慢迈步走上火堆,随着他轻缓的脚步,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柴堆上的火焰开始萎缩,减弱,最后跳动了一下,完全熄灭了,只剩下几处余烬还微微散发着热气和青烟。
“尊者,我罪孽深重,我厌恶这个尘世,我也厌恶我自己,请让我死去吧。”莲华色抬起了头,绀青色的大眼睛饱含着悲伤的泪水,这时阿逸多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莲华色,我们都会在生死与爱欲的大海中迷失方向,身外的烈火无法焚去心中的烦恼,死去并不能让你得到解脱,只会让你沉入更深的苦海。”阿逸多柔声说道。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得到解脱呢?”莲华色低声抽泣。
阿逸多并不直接回答,合掌缓缓诵念:
“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
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这样污秽不堪的罪人,也可以亲近正法,得到清净么?”
阿逸多微笑点头,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覆在了莲华色头上,继续念诵:
“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
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
阿逸多提起手掌,莲华色满头青丝纷然落下。
“今兹而往,世间再无莲华色女,唯有莲华色尼。”
“是,尊者。”莲华色的身体微微颤抖,合起双掌,深深低下头去。
一刻钟后,她再一次抬起了头,青莲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有无比的清澈,仿佛能够一直看进人心底的清澈。
阿逸多见了,心头不由轻轻一动,他随即将这个念头抹去,低声说道:“莲华色,我们走吧。”转过了身子。
莲华色尼低低应了一声,合掌低头,跟在他身后,走下木台,走出柴堆,走过人群,向天边走去。
世尊释迦牟尼坐在苍翠的贝叶林下,他的弟子们围坐在身旁。
当年在尼连禅河边冥思苦行的年青人,今年已经百岁有余了,他虽然已经成就了正等正觉,知道了世间真正的道理,却不准备用修持之力保持自己的色身,他想和世间的众生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和无常的烦恼,因此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衰朽不堪,像冬日的枯木一般了无生气,只有低垂的眼皮底下仍旧闪着隐约的、不属于尘俗的光芒。
阿逸多带着莲华色尼从远处走来,莲华色尼上前向世尊恭敬地合十顶礼,释迦牟尼温和地微笑,叫她起来,和比丘尼们坐在一起,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阿逸多。
“阿逸多,你可以度脱他人,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动摇了呢?”世尊说。
“是弟子道心微浅。”阿逸多躬身作礼。
“一念动时,便堕十世轮回。”世尊轻轻叹息。
阿逸多合掌微笑,坐了下来。
释迦牟尼右手虚拈,低声诵偈:
“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
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
阿逸多闭上了眼睛。
大众同声诵念:
“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
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
数百弟子的诵念声中,阿逸多通身上下发出耀眼的七色光华,灿烂的焰火冲天而起,阿逸多在氤氲的光气中消失了,刚才他坐过的地方只剩下一堆晶莹的舍利,玲珑剔透,血一般通红,雪一般洁白。
“尊者!”莲华色尼不禁叫出了声音。
“莲华色。”释迦牟尼轻声呼唤。
莲华色尼走到世尊面前,慢慢跪下,释迦牟尼垂下手臂,阿逸多留下的舍利从地上冉冉飞起,连成一串,世尊伸手将它轻轻抓住。
“莲华色,善护持此物。”释迦牟尼将舍利串成的念珠挂在莲华色的颈上。
莲华色尼合上手掌,拨动着这串晶莹绚烂的念珠,退了下去。
2008-8-3 21:08
taisanh
第二章 未审人间今何世
往事越千年。
牧野之战,血流漂杵,伏尸百万,悉随风烟卷去,人世沧桑,千余年分合离乱。
如今天下四大部洲,大国有五,东胜神洲,与南、北、西三洲远隔重洋,乃傲来国所在,国主自号万圣王。不过傲来国所辖,不过东洲五分之一,其余土地,多为古妖巨魔占据,并不受傲来国万圣王统辖。
南赡部洲,国号曰唐,领有南赡部洲大部,西牛贺洲及北俱芦洲小部,乃承周、秦、汉、晋一脉经隋而至唐,天下人口,十之五六都在大唐,号为中华正统。
北渡伤心海,则有魏,乃鲜卑拓跋部所建之大国,昔汉末三家分起,五胡乱华,胡汉诸族建国无数,南北大乱数百年,北海鲜卑拓跋部入中原争正统不得,退入北俱芦洲,世代与中华对峙。
西过葱岭,乃西牛贺洲天竺国,其国亦经千年兵火,当今分为南北天竺。
以上五大国之间,复有小国数百,或为人立,或为妖踞,不能一一遍指。
长安,太极宫两仪殿。
“宗师,我欲破国成家,以全骨肉手足,宗师以为此举可行否?”老者神色疲倦,坐在胡床上,倚着扶手,一柄铁如意在掌中翻来覆去,低声问面前一名道者。
老者就是当今大唐皇帝,李渊,这一年已是他在位的第九年了。
“陛下此话怎么讲?”道者白须白发,身着青袍,风神冲俊。
道者乃终南山楼观道宗师岐晖,隋末天下大乱,李渊在太原举兵,多得岐晖与道门之力相助,李渊对他十分信任。
李渊斟酌了一下语句,慢慢说道:“我老矣,每觉身痛。大郎、二郎近日相争愈烈,我恐前代兄弟相残之事,复现于今日。故我欲传位于大郎,而遣二郎还陕东道大行台,居洛阳,建天子旌旗,自陕以东皆王之,如汉梁孝王故事,庶几可免身后大患。”
“陛下此举,固然用心良苦。”岐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恕贫道直言,陛下欲破国成家,用意虽好,贫道只恐国既破之,家亦不全,使中原大地,万万生民,复陷刀兵水火之灾,陛下宜慎思之。”
李渊颓然低头,良久,方抬头道:“依宗师所见,该如何处分呢?”
岐晖道:“其实陛下已有主张,只是迟疑不决,贫道又何必多言?此乃海内至重之事,家国天下,都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宜早决之,不然,虽有噬脐之悔,终究也是无用了。”
他是道门大宗师,地位超然,故此与李渊说话不比寻常大臣,甚为直截了当。
李渊默然,久久不语,半晌,道:“宗师,你说的是,我会早作决断。”
“陛下若能一举而定此事,诚为天下万民之福。”岐晖欠身道,“陛下,天色已晚,贫道告辞回山了。”
“好,宗师慢行。”
岐晖起身,稽首一礼,飘然而出。
李渊独坐殿内,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走出殿外,向北眺望,红日西斜,天边暮霭沉沉,色作暗紫,看不到北地关山。
六月天气,太极宫内蝉声聒耳,令人心烦意乱,李渊怔怔眺望向北眺望良久,喃喃低语:“迦陵,如果你还在这里,你会怎么做呢?迦陵,迦陵,我心甚乱,乱如丝麻。”
“大家,该用晚膳了。”张婕妤从内殿转出,低声提醒。
“哦,呵呵,好,用膳用膳。”李渊瞿然惊醒,张婕妤扶着他走入内殿,宫女们川流不息,将晚膳送上,尹德妃跪坐在席旁,正在摆放餐具。
李渊扶着张婕妤坐下,却又出起神来,尹德妃道:“大家,用膳了。”李渊一惊,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转头对内侍道:“传旨,明日一早,命太子、秦王、齐王与裴寂、萧瑀、陈叔达入宫议事。”内侍领命,“是。”尹德妃、张婕妤闻言,喜道:“大家,你终于要下决断了么?”——她二人却与太子建成交好,生恐秦王世民即位,对己不利。
李渊挥了挥手,十分疲倦:“明日你们自然知道了。”说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张婕妤忙夹了一块鹿炙,送入李渊口中。
虚空,无边的漆黑,无数的人头,或生双角,或生三目,或长獠牙,或披红发,密密匝匝,俱都瞪着眼睛,大张着嘴,随着条条素天金气向中央急聚拢来。
人头堆起来,堆起来,构成一个巨大的奇怪头颅,万万千千人面在这个头颅上往外怒目而视,发出无声的呐喊。
幽蓝的雾气升起,那个巨大的头颅慢慢开始变形,变成一个苍黑色的狰狞牛头,顶上长出了两支弯弯的、长长的利角。头颅上的无数面孔消失了,而千万只眼睛向牛的额头上汇聚,汇聚成为六只血红的怪眼;六只怪眼诡异地上下移动,牛头高高昂起,张开大嘴,神情扭曲,似乎正在发出痛苦的嘶吼与咆哮。
牛头痛苦地颤抖着,挣扎着,它的脸忽而从中慢慢裂开了,裂开,裂开,裂缝越来越大,中央飘出一缕清光,清光在裂开的牛头上方跳跃着,舞动着,旋转着,慢慢成为一个人形,有四肢,有五官,双眼紧闭,霍然一下睁开,两道厉电破空急射而来……
承乾一声惊叫,霍地坐起身来,浑身大汗淋漓,他又做梦了,从懂事起就常常做的梦,每次都一模一样,而他也每次也都会在这个场景惊醒。
“姆妈。”承乾摸到榻边的水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姆妈。”他又叫了一声。
没有人应声。
母亲平日总是守护在孩子们身边的,每次承乾惊醒,就会看见母亲温婉的目光,于是他可以扑入母亲怀中,而母亲总是微笑着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慰:“没事,没事,姆妈在这里。”
母亲到哪里去了呢?
承乾在府内穿梭着,寻找着,偌大的秦王府,今日竟似空无一人,母亲、父亲、父亲的僚属,都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知了的叫声响成一片。
院角的一处房子里忽然传出低沉的、急促的喘息声,是什么人?
承乾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趴在门边,从门缝里向内张望。
啊,父亲!承乾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屋内的两个人似乎都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根本没有听到承乾的叫声。
承乾看见父亲李世民发髻散乱,浑身是血,身躯微微颤抖,将手伸在铜盆里,一遍一遍地反复清洗着双手,盆里的水泛着艳红的光芒,血腥味透过门缝飘来。
母亲跪在一旁,一盆水洗过,又换一盆。
父亲杀人了吗?杀的是谁?为什么我感到很紧张,气都喘不过来。
承乾向门里望去,见父亲终于洗完了手,母亲拿过白色的丝巾,将父亲的手细细擦干,父亲举起自己的双手,久久的注视着,突然倒身扑在母亲的怀里,背脊不住抽动,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母亲抱着父亲,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二郎,没事了,没事了。”
承乾从未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他觉得今天好古怪,是做梦还没醒么?承乾不敢再看,蹑手蹑足回到自己房内,重新躺下,心里觉得烦躁不安:不如去找承业他们玩吧?
他翻身起来,走到屋门前,院子里步声橐槖,他看见父亲已经脱下染血的铠甲,换上了干净的紫袍,大踏步走出府门去了。
长孙无垢送李世民出门,回过身来,见承乾站在门前,呆了一呆,问道:“沙竭罗,你醒啦?”
“嗯,姆妈,我要去找承业他们玩。”
长孙无垢脸色一变,随即镇定了心神:“沙竭罗,不要去了,承业他们都走啦。”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长孙无垢不回答,只是重复道:“他们都走啦,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不,姆妈,我不管,我要去找他们回来。”承乾跑出屋门,奔向院外。
“站住!”长孙无垢忽然厉声喝道。
承乾一愣,立住了脚,母亲还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呵斥过自己呢。
“沙竭罗,我来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父亲就是太子了。”
“那么伯父呢?伯父不是太子吗?”承乾不解。
“你伯父不做太子了,他和你四叔,还有承业、承道、承德、承训、承明、承义,承鸾、承奖、承裕、承度他们一起,都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承乾呆呆地站立着,他忽然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他知道父亲刚才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洗手,他开始放声大哭。
“不许哭!你父亲现在是太子,你将来必定也是太子,要统理这万里江山,不能像女子那样哭哭啼啼。”长孙无垢喝道。
承乾哭得更厉害了,长孙无垢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终于不忍,走过来将他抱入怀中,“好了,好了,沙竭罗,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临湖殿外,尉迟敬德全装甲胄,浑身浴血,手持镔铁长矛,目中精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
临湖殿内,李渊黄袍乌帽,垂头而坐,鬓边雪白一片。
他今年六十一岁,自小娴熟弓马,身体强壮,又颇得道家自在养心之道,因此虽然年已花甲,鬓边却少见白发,今日半日之间,头发却已几乎全白。
今朝他召诸子进宫,本欲削世民之权,解散秦王府僚属,择日传位于建成,一举而平天下之议,也可全父子兄弟之情,不想世民似乎得了消息,凌晨进宫,与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伏兵于玄武门,趁建成、元吉入宫平明之时一并格杀,秦王府亲军又杀建成、元吉十子。
“陛下,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耳边似乎又响起尉迟敬德厉声大喝,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着自己,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将在地。
二子十孙,同日并命,是吾迟疑之过也,悔吾不能早听岐晖、裴寂之言,有何面目再见迦陵?李渊老泪纵横。
裴寂坐在下手,面无表情,萧瑀、陈叔达坐在裴寂对面,虽是一脸惶恐,目中喜色却是难掩。
“陛下,秦王求见。”内侍传报。
“叫他进来吧。”李渊无力地点了点头。
脚步急促,李世民紫袍王服,带着一股风声走进大殿,约有二三丈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膝代步,抢到李渊座前,抱住李渊双腿,嚎啕大哭:“爹爹,世民有罪,上通于天。”
李渊手抚李世民脊背,仰面向天,目中已无泪痕:“二郎,我有四子一女,自今唯汝一人,汝好为之。”李世民投入李渊怀中,吮着李渊胸乳,号哭不已。
裴寂坐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撇,似有不屑之意。
午后的阳光斜斜射入殿内,照在御座上的这对父子身上,金色煌煌。
这一天,是六月初四。
六月初七,李渊立世民为皇太子,诏曰:“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二十一日,李世民颁布政令,以高士廉为侍中,房玄龄为中书令,萧瑀为左仆射,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以宇文士及为中书令,封德彝为右仆射;以前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为御史大夫,中书舍人颜师古、刘林甫为中书侍郎,左卫副率侯君集为左卫将军,左虞候段志玄为骁卫将军,副护军薛万彻为右领军将军,右内副率张公谨为右武候将军,右监门率长孙安业为右监门将军,右内副率李客师为领左右军将军。
六月二十六日,北魏国都,云中金城。
长信宫内东门小佛堂,一名白发老妇通身黑衣,手指间转动着一串水晶念珠,长跪于佛前。
佛龛作火焰飞腾之状,正中央诃利帝母花冠璎珞,怀抱一子,其余八子在法像身前身后嬉闹围绕。
“菩萨,我作何孽,使我见今日之事?”老妇抬起头来,凝视着诃利帝母与身周九子,泪落如雨,口中喃喃自语。
又有一名身着白衣的比丘尼进得佛堂,见此情形,叹了口气,在黑衣老妇身边蒲团上跪下,一起喃喃诵念诃利帝母真言:
“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
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
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
信女迦陵,愿我子我孙往生善地,无复受痛苦烦恼……”
悲凉苍老的声音在小小的佛堂内回荡。
良久,黑衣老妇起身,转头看白比丘尼,强笑道:“妹妹来啦。”白比丘尼道:“姐姐保重。”黑衣老妇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到前殿。
两人坐下,宫娥上茶,两人刚喝了半盏,内侍来报:“禀皇太后,官家与八部大人廷前决议,七月初三,兵进中原,观政于唐,官家着小奴前来报知。”
黑衣老妇脸上悲戚之色稍去,目中流露出无限慈爱,点头道:“我知道了,将这碗七返膏与官家送去,叫他勿要过劳。”内侍道:“是。”宫娥端过七返膏,装入描金漆盒,那内侍提着,往前廷去了。
老妇与白比丘尼都站起身来,走出殿门,站在殿前白石台阶上,翘首南望,有淡淡的云气在两人足底萦回。
云中金城依大鲜卑山而建,地势极为高峻,宫城更是高出都城之上,故而从此南望,目极数千里,平沙莽莽,几可望见伤心海之水与天共色,只是长安更在千万里之外,焉可望及?
“妹妹,你到这里,也有八年了吧。”
“是,姐姐比我来得早,已经有十二年了吧?”
“是啊,咱们都来了这么久了,这次皇帝南征,妹妹就随我同行,也好看一看故土风光。”
“嗯。”
两人站在宫前,看着南方,久久不语。
七月初七,鲜卑皇帝拓跋焘奉皇太后窦氏,铁骑五十万,南下中原,兵锋甚锐,灭石国、曹国、安国、何国,入唐土高陵。
八月初九,唐太子李世民即位于东宫显德殿,尊李渊为太上皇帝,太上皇帝迁居西内大安宫。八月十日,魏军至代北平城,此地乃魏国在中原旧都,魏军在此驻停七日,告天祭祖。
八月十八,魏军自平城出发,九月初三,军次渭水之北,与长安隔岸相望。
2008-8-4 12:42
★淡茶☆
这篇文章有没有全部写完呢?我在其它网站上已经看到第68章了,<世间独步大势自在;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但是就没有下文,敢问楼主是否已经完结了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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