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春秋文化论坛 » 古典小说 » 长篇神话小说《归真录-断章》


2008-8-4 17:48 emony007
回复 #60 ★淡茶☆ 的帖子

已经写完!不知为何在这还没登完!

2008-8-4 17:53 水镜门生
因为很长,慢慢连载就可以了,喜欢滴自然会去找全本看,没必要一次性转完:titter:

2008-8-4 19:12 taisanh
[quote]原帖由 [i]★淡茶☆[/i] 于 2008-8-4 12:42 发表
这篇文章有没有全部写完呢?我在其它网站上已经看到第68章了,<世间独步大势自在;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但是就没有下文,敢问楼主是否已经完结了此文? [/quote]
已经完了 在起点 在这里是后发 因为太长 一次发完好累==

2008-8-4 19:59 水镜门生
呵呵,每次上来转个五六篇就够看啦:loveliness::unsure:

2008-8-4 20:52 emony007
:^%:D,[size=6]多谢楼主![/size]

2008-8-5 21:27 taisanh
:loveliness:谢谢 我来啦

2008-8-5 21:31 taisanh
第三章 保太后窦迦陵

李承乾站在丹凤门楼上,而他的祖父李渊则拉着他的手,长孙无垢站在他们身后。

渭河对岸,鲜卑铁骑连营数十里,如平原之上升起的一道黑烟;魏主的金帐在秋日澄净的阳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芒,映入承乾瞳内。

重玄门打开了,大唐禁军如一股铁流般涌出,在渭河南岸排开阵势。

李世民乌衣乌帽,纵青骢马,独出于众军之前。

金帐之中,魏主拓跋焘端坐正中,皇太后窦氏坐在他身侧。

八部大人长孙嵩、长孙翰、奚斤与崔浩、高允等一干文臣坐于下方。

魏主拓跋焘今年十七岁,即位还不满三年,只是他小小年纪,已显出非同一般的聪明雄断,八部大人都不敢对这个少年皇帝有所轻忽。

“启禀陛下,唐主已到渭河便桥之南。”中军报入帐来。

拓跋焘点点头,转头对窦太后道:“阿母,他来了。”

“好,阿母去去便回。”窦太后站起身来,走出帐门,自有卫士牵过马来。窦太后也是世家出身,少习弓马,年纪虽大,身姿矫健,轻轻一跃,上了马背。太后上了马,扬鞭一击,那马嘶了一声,四蹄翻动,绝尘而去。

拓跋焘与众大臣也都随后出帐,立马在后观望,眼中有紧张的神色,只是紧紧抿住嘴唇。

李世民单骑往便桥桥头驰来,尉迟敬德和程知节想伴同前去,被长孙无忌抬手止住,二人只得作罢。

世民到了桥头,下得马来,将马拴在桥栏上,步行上桥,往北走来。

只见一骑自北飞驰而来,片刻已到李世民身前,马上乘客二话不说,高举马鞭,带起一声尖啸,劈头向李世民一鞭击下。

李世民不避不闪,只听“啪”的一声,李世民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李世民痛的浑身一颤,却不说话,慢慢在来骑前跪下,将上衣撩起,露出脊背。

尉迟敬德看得怒起,便要策马上前,却被长孙无忌将马头紧紧拉住,连连摇头示意,其余众人有知内情者,自然按马不动;心思灵活,隐隐觉得此事蹊跷,却也不像敬德那般冲动,只是静静观看。

李承乾在丹凤城楼上看得奇怪,父亲为何在来人面前跪下?又为何任其鞭打?转头向祖父看去,见祖父攀着栏杆,上身前倾,凝神观望,浑身颤动,口中嗫嚅不已。长孙无垢走上前来,低声道:“沙竭罗,你也跪下。”说着自己已是跪了下去,承乾不解,随母亲一同跪下。

便桥之上,来人勒住马头,乃是一名老妇,白发萧然,正是窦太后。窦太后低头看了看李世民,扬起马鞭,又是一鞭重重击下:“这一鞭为毗沙门!”鞭声响过,李世民背上多了一道血痕,有三分深浅、一寸宽阔,两边皮肉翻起,当中鲜血涌出,足见这一鞭实是用足了十分气力。

“这一鞭为三胡!”

“这一鞭为承道!”

“这一鞭为承德!”

……

“这一鞭为承度!”

“这一鞭为你父亲!”

窦太后咬牙提鞭一鞭鞭狠狠打来,直打满一十三鞭,方才歇手,李世民背上血肉模糊一片,只是跪地不动。窦太后看了,不由心中一痛,深吸了口气,厉声喝道:“二郎,我为你兄你弟你父打你,你可有怨气?”

“母亲出鞭有力,手底有劲,足见母亲身体康健,世民不胜欣慰欢喜之至,不敢有半分怨恨。”李世民伏地道。

窦太后听了这话,身子一颤,泪珠禁不住滚滚而下,向丹凤门楼上看了一眼,将手中马鞭一折两半,抛入滔滔渭水:“罢了,二郎,你好为之!”拨转马头,更不再向李世民瞧上一眼,纵马奔回魏军大帐,魏主拓跋焘连忙迎上前来,亲自将窦太后扶下马来,众大臣簇拥,进金帐去了。

“迦陵!”丹凤门楼上,李渊伸出手臂,嘶声呼唤,上身几乎整个儿探出栏杆,裴寂连忙抢上去抱住:“上皇!上皇!小心哪!”李渊身子一晃,颓然坐倒在地,宫娥内侍们连忙上前,和长孙无垢、承乾一起将李渊扶下门楼,坐上步辇,送回大安宫。

“姆妈,爹爹今天为什么向魏国太后下跪,爷爷又为什么那么伤心?”从大安宫出来,回到东宫,承乾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向母亲发问。

长孙无垢默然半晌,忽道:“她是魏国的皇太后,其实也是我大唐的皇太后,你爹爹的生身之母,你的亲生奶奶。”

“啊——”承乾惊得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沙竭罗,你听我给你说。”长孙无垢轻轻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你的奶奶,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的父亲原本是鲜卑魏国窦氏大姓之后,后来因为得罪了当时的魏主,逃亡中原,入周为官,南征北战,立下许多功劳,做到神武公的高位,娶了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生下了你的奶奶。”

这些事情,母亲从未讲过,因此承乾托着腮帮,听得非常入神。

“你的奶奶生下来头发就有一尺长,从小聪颖机智,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十五岁的时候,神武公为她说亲,她不愿意,自己想了个主意,要雀屏选婿,神武公没办法,只得依从了她。”

“姆妈,什么是雀屏选婿啊?”

“就是在一扇屏风上,叫人画了一只孔雀,大小跟真的孔雀差不多,神武公请了数十位各家的少年儿郎到府里,跟他们说好,在一百五十步外发箭,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把你奶奶许配给他。”

“是爷爷最后射中了孔雀眼睛?”

“是啊,这数十位郎君,箭术虽然都还不错,但有的射中了孔雀脖子,有的射中了孔雀冠,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半点,你爷爷最后出场,连发两箭,射中了孔雀的左右两眼,赢得了满堂喝彩,神武公十分喜欢,你奶奶后来就嫁给你爷爷啦。”

“那么奶奶怎么到魏国去了,还做了魏国的太后呢?”

长孙无垢又叹了一声,悠悠说道:“十二年前,那时我也刚嫁给你爹爹,前朝隋炀帝驾出长安,巡幸江都,乐不思归,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魏国亦出兵南下,你爷爷那时是太原留守,与你爹爹商议,也想出兵争天下,可是兵力不够,于是想和魏国结盟,借魏国的兵争夺天下,魏人答应是答应了,可是他们要你三叔玄霸到云中金城做人质。你三叔当时还小,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你爷爷踌躇难决,但是你奶奶说,她愿意同去魏国,一来让魏人更加放心,二来也好照顾你三叔,你爷爷本来不肯,可是你奶奶一再劝说,加上你爷爷和爹爹当时夺取天下的念头十分强烈,你奶奶终究带着你三叔,到云中金城做了人质。”

“奶奶真不寻常!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奶奶到了云中,魏主让你奶奶入宫做太子拓跋焘的保母。魏国有立子杀母的习俗,所以拓跋焘的生身母亲在他三岁立为太子的时候就被魏主赐死了,你奶奶做了他的保母,很可怜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照顾他,拓跋焘也很依赖你的奶奶,对她比亲生母亲还要敬重和孝顺。”

“那以后呢?”

“那以后,那以后没几年,你三叔得天花死了,再后来,魏主病死了,拓跋焘即位做了魏国的皇帝,他不顾朝廷大臣的反对和礼法的约束,立你奶奶做保太后,再过得一年,又尊你奶奶为皇太后,所以你奶奶现在是魏国的皇太后。”

保母做太后。李承乾虽然年纪小,可是也已经听过、读过不少史书,却从未听说过保母被立为太后的故事。承乾心里想道:奶奶可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哪。

长孙无垢说完了,母子俩沉默了一会,承乾忽然又问:“魏国当初怎么会定下立子杀母的规矩呢?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为了防止后族干政。”长孙无垢道,“不过确实是太残忍了。”

“还好我国没有这种规矩。”承乾有点担心地偎入了母亲的怀抱,长孙无垢抱住了他,说道:“是啊,我国终究不比北地野蛮。沙竭罗,你也该睡觉啦。”

“好。”

承乾躺下,长孙无垢为他盖好被子,吹灭了灯火,走了出去。

承乾躺在卧榻上,睁眼望着上方的黑暗,方才长孙无垢的一番叙说,让他对遥远的北国和那位生世非同寻常的奶奶都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孺慕之情,所以他睁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才渐渐睡着。

夜深了,渭河两岸营火通明,像黑暗里的两条长蛇。

火炬燃烧着,伸向漆黑的天空,发出哔剥的微响。

窦太后的帐中,白比丘尼不安地坐在虎皮毡上,转动着沉香念珠,又急又轻地念诵着经文,尽力压制住自己向外张望的念头

窦太后坐在她对面,手中也拿着念珠,却并不诵经,眼角有泪花闪烁。

帐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和低低的问答声。

白比丘尼终于忍不住,停了诵经,往外看去,帐门掀开,两名女兵将一名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人让了进来。

那人进了帐幕,将斗篷解开,露出一张姣好却略显苍白的脸庞。

“姆妈!”虽然年近六十,迭遭祸乱,历尽丧国失亲之痛,又改作了尼装,但岁月并未在白比丘尼的容颜上留下多少痕迹,看上去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所以杨淑妃立即认出了她。

“宝珠!”白比丘尼浑身一震,手底不由一紧,串着珠子的线绳从中断开,沉香念珠骨碌碌滚了满地。杨妃哭喊在跪倒在地,扑入萧后的怀中,“宝珠啊!”比丘尼抬起了女儿的脸,仔细的打量,然后将她一把抱入了怀中,母女二人痛哭失声。

菩萨,人生为何都是一样的苦啊?窦太后端坐不动,眼泪无声而落。

这一位比丘尼,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她是前朝炀帝的皇后萧氏,炀帝在江都被杀,而她带着传国玉玺和元德太子,逃到了魏国,李世民的妃子杨淑妃,正是她的女儿。

八年过去了,元德太子也因病夭折,只剩下萧后一人,就在长信宫与窦太后相伴而住。

萧、杨母女一边流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别情,很久,她们才想起这是在窦太后的帐里。

“宝珠,快见过太后。”萧后擦了擦眼泪,吩咐道。

杨淑妃得她提醒,连忙转过身来,向窦太后叩头行礼:“母亲在上,受宝珠一拜。”——杨淑妃是李世民的妃子,窦太后便是她的婆母了。

“好孩子,不要多礼。”窦太后收泪笑道。

三人在帐内秉烛夜谈,快天亮时,杨淑妃站起身来,披上斗篷,萧后送女儿出帐,窦太后并未一起出来,好让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儿。

杨淑妃恋恋不舍,迈出几步,转回来又一次问道:“姆妈真的不打算留下?舅舅也在盼着你呢。”

杨淑妃的舅舅就是萧瑀,李世民的大臣,是萧后的亲弟弟。

萧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长安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婆母一个人留在北边。”杨淑妃无奈,跪下又磕了一个头,“姆妈,我去了啊,什么时候想回来你就回来啊。”萧后点了点头,杨淑妃站起身来,快步向便桥走去,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雾气中,萧后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女儿,她其实想留下来,可是天下早已不是隋家的天下,她更怕留下来。

窦太后站在帐门前,一样也是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

九月十日,李世民与魏主拓跋焘斩白马重新会盟于渭河便桥之上,唐许魏以金珠、丝帛、茶叶、瓷器,魏报唐以马羊,还所掠中国户口。

九月十一日,魏军北归,太上皇李渊即病,居大安宫不出。

十月,以承乾为皇太子。

十一月,定次年年号为贞观,大唐帝国自此进入贞观时代。

2008-8-5 21:32 taisanh
第四章 灵根孕育源流出

无边的大海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而东胜神洲则像是落入海中的一弯半月,大大小小的岛屿就是点缀在这块翡翠上的颗颗明珠。

在半月围成的圆弧中心,花果山巍巍耸立,千秋万古。

峰巅山风烈烈,一石独立,上有九窍八孔,孔窍内每有清光如水,吞吐进出。

日居月诸,暑往寒来,千百年岁月倏忽即过。

忽一日,那石猛地摇晃起来,却不是山风所撼,倒像是那石在欢喜跳舞,在作无声的歌唱。

起初只是小幅的跳动,到后来振动越来越是强烈,整个花果山山脉都开始随着石头的节奏而起伏,满山的飞禽走兽惊得乱飞乱窜,狂吼怪鸣。

振荡越发强烈了,花果山周围十余万里的海水像镜面一样破碎了,各种各样的鲸、鲨、海豚、鳐鱼发出雄浑的长鸣,惊慌地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溅起雪白的浪花。

花果山下,海底深处,无支祁陡然睁开双眼,光芒璀璨若烈日,极浓烈的金光从它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聚成一道金色的瀑布,却逆流而上,源源不绝地往上,往上,透过山岩,流入山顶那块巨石之中。

山海摇动,四根铁柱之中绷着的铁链发出玱琅琅的急响,直传到水晶宫内,敖广大惊,忙命击动镇海金钟,召集南、西、北三海龙王。

三海龙王齐至东海,彼此见礼未毕,花果山方向传来喀楞楞一声巨响,惊天沸海,百万里东海,整个儿滉漾起来。

四海龙王大惊,敖广道:“莫不是那物封镇已开,你我速去看来。”四兄弟带了数千兵将,急急往花果山下坤元火眼处赶来。

天崩一般的巨响中,花果山山头那块巨石像一朵莲花那样绽开了,数百重花瓣层层舒展,中央一个金色石卵冲天飞起,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不休,无移时,化作一个猿猴模样,不过四次高下,遍体金毛披散,目中两道金光如柱,冲天而起,笔直没入高天滚滚重云深处。
话说三十三天之上,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帝俊今日驾坐金阙云宫灵霄宝殿,左右仙卿神将两班侍候。那石猴两目中金光焰焰,射冲斗牛,帝俊在宝座之上,低头往下观看,文武仙官俱各惊疑不定。

花果山头,那石猴轻轻落下地来,却就能爬能走,向四方揖拜,目中金光渐渐潜息,群山大海,亦渐渐平静下来,那石猴蹦蹦跳跳,走入山间去了。

四海龙王赶到花果山底,见坤元火眼中余火微弱,那巨猿无支祁与周围铁柱铁链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黑深深一根铁柱,斗来粗细,二三丈长短,立在火眼中央,认得是女娲娘娘封入无支祁体内之定海神珍。又有一副黄金锁子甲,如人骨节密密贯串而成,堆在定海神珍之下。

敖广、敖钦、敖顺、敖闰见此情形,立在当地,作声不得,半晌,敖广道:“走了这妖猿也!此事非小,我等累世在此守护,至今两千年矣,如今当作速上天启奏玉皇大天尊,请大天尊指示处分。”敖钦道:“幸喜妖猿虽然走脱,坤元地火也已消弱,不足为我海族之患。”当下四龙君回宫换了朝服,执了玉笏,分开海面,踏云上天而来。

金阙云宫灵霄宝殿,玉皇上帝收回目光,手扶龙椅,若有所思,千里眼、顺风耳入殿来报:“适才下方震动,金光冲上,臣等出南天门往下观闻,访得东胜神洲傲来国之南,海中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未知此物来历如何,会否为害世间,要否派神将下去察看?”帝俊听了,面无表情,开言道:“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何足为异?汝等不必兴师动众。”二将再拜而退。

殿门外神将又来报:“四海龙君敖广、敖钦、敖顺、敖闰来见大天尊,言有事启奏。”上帝命,“宣”。四龙君上殿,大礼拜舞,敖广奏曰:“水元下界小龙臣敖广、敖钦、敖顺、敖闰启奏大天圣主、玄穹上帝,今日东洲山海振动,花果山下妖猿无支祁不知何故,忽然不见,臣等失于看护,倘被它复出人间为害,臣等有万死之罪,伏乞我主大天尊降旨定夺。”帝俊笑道:“妖猿镇压至今,已历两千余年,日日被地火毒炎锻炼,想是年深岁久,今日恰好化去,再无痕迹,四位龙神何必惶恐?且退。”四龙君心中仍有疑惑,只是上帝不曾为此降罪,已是非常之喜,怎敢启齿动问?四海龙王诺诺而退。

帝俊轻轻挥了挥手,当驾仙官卷帘退朝,羽葆迤逦,大天尊退入后宫见金母天后去了。

那石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喷珠溅玉。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数声,并无应答之声,原来众猴见那水势十分凶猛,轰轰直冲而下,怕不有千万钧之力?称王固是好事,然而性命更为紧要,因此一个个咬牙吐舌,并无一猴敢出声应承。那老猴又叫,可巧那石猴今日也来寻水洗澡解暑,正听得那老猴高叫:“是哪一个敢钻进去又出来的,我等愿拜他为王!”石猴听了,满心欢喜,他就跳将出来,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众猴回头看时,见一只金猴,精神抖擞,跳跃不止,都让开道路,石猴跳跳舞舞,赶到潭边,对众猴道:“我若进去出来,果真拜我为王?”那老猴道:“果真!果真!”众猴也轰然齐声:“一定,一定。”石猴越发欢喜:“既如此,我去也!”潭中山岩错落,那石猴纵跃而来,直到瀑布前一块大石上。看那瀑布时,离得近了,越发声势轰然,水声震耳,也是他福至心灵,看了竟不惧怕,瞑目蹲身,涌身一跳,就往瀑布中投来。

众猴在潭边看着,见那猴跳上前去,一道金光,没入瀑流不见,良久不见再出。胆大的兀自观看,胆小的已是闭了眼睛,心中都道:这猴儿为挣个风头,今番将性命丢了也,恁地不值!不值!

且说石猴将眼一闭,跳入瀑布,忽觉脚下一顿,足踏实地,石猴睁眼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乃石梁一派,贯通东西山崖,石猴且走且看,心道:怪哉!此地我从未来过,怎地竟大有似曾相识之感?且不管他,往里边走走去来。遂过桥左右观看,猛抬眼看时,正见当中一方石碣,有数十丈高,石上两行十个大字,字字有七尺见方,朱砂作底,藤萝萦绕,极是醒目,石猴见了,脑海中如有一抹电光掠过,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可煞奇怪,他不过山中一猿猴,又非人类,原不识字,此时却明明白白认得这十个字乃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见了这方石碣,呆呆而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过神来,又往里走,见洞内十分宽阔,虽无日月,却不觉阴暗,洞内有松有竹,有花有树,又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样样齐全,锅灶下火迹尚存,几案上肴渣犹见。石猴越看越有相识之感,他自出世,猴性跳脱顽劣,从不知悲伤何物,此时在洞中慢慢看来,却只觉一股莫名哀痛直塞胸臆,眼中忍不住便要流泪。

看罢多时,石猴收拾心神,回身往外便走,众猴在潭边等候多时,不见石猴出来,以为必已无幸,都在叹惋,忽听得水声哗然一响,瀑布分开,一道金光蹿将出来,立在潭中石上。群猴看时,正是适才那猴儿,不由得又惊又喜,齐喝一声彩。那石猴立在石上,连连招手:“快进来,快进来!造化,造化!”众猴在岸边,一个个探头伸脑,跳上跳下,高声问道:“怎见得造化?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石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里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洞。洞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纵过山岩,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刚说得这一句话,自己悚然一惊:我却怎么会得这句话儿?当下压下心中疑惑,续道:“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

众猴住在花果山中,数百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又到秋深时分。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间世界,都要登高赏菊,遍插茱萸。

花果山上,亦是漫山红遍,果实累累。众猴采了不少果子,自家又酿了不少果酒,美猴王聚了臣僚子孙,在水帘洞中开重阳果宴,喝酒吃果,划拳猜枚,都喝得酩酊大醉。几个小猴喝得烂醉,踉踉跄跄,不辨东西,在洞里乱窜乱走,大伙只顾欢饮,也不曾理会它们。

蓦地里听得几声惊叫,洞中一角绿光一闪,几条猴影被高高抛起,甩在地上,直摔得七荤八素,吱吱哇哇的乱叫不已。

“唔,几个小猴崽子又搞什么名堂?”离得近的几只大猩猩嘟嚷了几句,放下玉石酒杯,起身离座察看。

走到跟前,见几只小猴兀自手抚痛处,躺在地上呻吟。

“怎地啦?莫是喝多了自己摔着玩?”几个大猿带着几分酒意喝问道。

有一只小猴哼哼唧唧,坐起身来,指着洞角,道:“那边,那边似乎还有一个洞,什么东西把我们扔出来了。”

“还有个洞?”猴子们在洞里住了三四百年了,数万群猴,又都是好动的,素日里哪里摸不到,这个角是个死角,大家都知道,所以几个大猿都不信:“你几个莫胡说,等我们看来。”

大猿们故作老成,背着双手,蹩到那角上看时,可煞作怪!那洞角上明明白白,有道门户,门里可不是还有个石室,望去仿佛还十分宽广,只是从里向外,散发着一种绿莹莹的柔和光线。

怪哉!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洞口,几个大猿甚觉奇怪,便往门前走来,见那道门户中绿光益发明亮,水一般汩汩流动,却仿佛一道天然的水晶琉璃门,大猿们禁不住伸手便往那门上探摸。

刚一触到那层绿光,便觉手臂猛然一震,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汹涌袭来,“呵!”众大猿惊呼声中,都被甩将起来,高高抛出数丈之远,摔在地上,浑身骨节散了一般的疼痛,挣不起来。

它几个却不比那几只小猴,一个个躯体庞大,都有数百斤重,嗓门又大,这番一甩一摔一叫一落地,动静极大,满洞群猴都听见了,纷纷停杯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有几只老猴跑上前去,将那几个大猿扶起,先前那几个小猴唧唧喳喳叫道:“那边有个洞,我们都进不去,被弹出来了。”“什么什么?”众猴都看时,见果然角落里有道绿琉璃门户,猴性好奇,都要进去。那几个大猿小猴急忙叫道:“莫进去,莫进去,那里可厉害了。”众猴见几个大猿情状,都知不假,都畏畏缩缩,探头探脑往里看。

“什么事如此吵闹?”众猴闹嚷嚷说话之间,惊动了美猴王,猴王也下了王座,走将过来,群猴连忙向两边让开,禀道:“大王,这儿有个新洞。”“唔,我看看。”美猴王走上前去,见得那道门户,心里没来由的一动,便也伸手去摸,众猴忙叫道:“大王,莫碰莫碰,这门十分怪异,碰不得,碰不得。”猴王却不管,径自伸出手臂,手臂伸出,如鱼入水,全不见有何动静,猴王垂下手臂,一直走入洞去了。

噫!先前那几个小猴大猴都觉奇怪,我们都碰不得,怎么大王浑然无事?只见其余群猴都回头看他们,都道:“你们几个却好会装乔扯谎,如何大王进去便没事?”都跟着猴王往里面去了,也都没有事情。

奇怪了,怎地现在就没事?那几个小猴大猴跟在后面,走到那石室前,伸出一个指头尖儿去碰那门户,全不见丝毫异状。几个猴子心中疑惑,跟着群猴一起,进了石室。

众猴进得洞内,四处探看,见里面约莫百余丈宽阔,北面一处石台上摆了一个蒲团,显已年代久远,拿起来看时,却不见有腐坏痕迹,也不知是何材料制成。

石台边上,有一方青岩,岩上长了一根碧绿的藤条儿,藤条上结了一个淡绿的葫芦儿,七寸长短,嫩嫩的似乎能掐出水儿来,众猴不由伸手去摸。只见绿光暴涨,猴影连闪,周围十丈十余丈内数十群猴都往后飞跌出去,痛呼声响成一片。

金光一道,猴王纵身跳来,“什么事?”众猴都指着那葫芦儿,猴王探掌便抓那葫芦,却又奇怪,众猴稍一碰触,即被绿光弹出,猴王伸手捞住,那葫芦静悄悄的,一身绿光时明时暗,倒仿佛通灵的一般。

大王果然是大王,天生神异,非我辈能及也。一众猴儿见了这幕情景,惊讶之余,对美猴王更是加倍敬畏了。

猴王握着那葫芦儿,只觉手心忽凉忽热,微微震颤,猴王闭上眼睛,目中不知何时滑下两行清泪。

“大王,大王,你怎么哭了?”众猴跳舞大叫,猴王吃了一惊,睁开眼来,方才脑海中无数景象蓦然搅乱模糊,像夏夜的梦境一般散去无踪,猴王怔怔而立,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浑不知自己为何落泪,又伸手扯了扯那葫芦,想要摘将下来,那葫芦却仿佛生了根似的,半分儿也撼不动。

“大王,大王,这边石壁上有字!”又有一群猴子在石室东厢大叫。众猴拥着猴王,走上前看时,可不是,那边青苔石壁之上,一片朱砂篆字,疏疏密密,怕不有几百几千字。

猴王命众猴抹去青苔,仔细辨认:“……太上大道玉晨君……散化五形变万神……琴心三叠……亦以却老……”那些字儿,自己似乎认得,又似乎不认得,似乎极为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石猴出神观看,众猴儿都看,却哪里认识?只是干瞪眼罢了。唯有一个通臂老猿猴,年岁最长,在山中吞吐烟霞,有些道行,昔年也曾去过人间,有几分见识。看了一会,忽然高声叫道:“大王,这个似乎是长生之妙道,却不知何人刻在此处也。”猴王喜道:“老叔,你认得这些字儿?什么叫做长生之道?”通臂猿猴摇头道:“老猴昔年游历人间,也曾偶尔学得几个字儿,这壁上的字,我却大半都不认识。不过这长生之道,我早年曾经听人说起,知道一些词儿,瞧着仿佛与石壁上的这些字儿有几分相似。”猴王道:“老叔果然是有见地的,就请详细解说,解说。”通臂猿猴道:“老猴不才,却卖弄了。”猴王道:“不妨不妨,老叔请讲。”通臂猿猴清了清嗓子,说道:“大王,你可知道,自开天地以来,世间生灵万类,无以数计,莫不有死。其寿长者,譬如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其寿短者,譬如水面蜉蝣,存亡不过旦暮之间。然而无论寿长寿短,既有其生,便有其死,大限到时,自然气血衰败,身体朽坏,便即死去,重入轮回,如此循环生灭不已,此乃宇宙大化迁流之理,如我们猿猴一类,虽然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寿享数百年,死期一至,冥王拘押,不免身亡,诚可忧虑。”众猴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我等山中禽兽,生生死死,事属平常,且逍遥过活数百年,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可忧?

猴王听了,却大受震动,说道:“老叔,这长生之道,想必就是讲的跳出轮回,长生久视之法了。”通臂猿猴道:“正是,如今蠃鳞毛羽昆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冥王老子所管。”猴王道:“是哪三等人?”通臂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习得长生历劫之法,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据你说来,这石壁上刻的就是长生之道,依法行去,便可得长生久存?”通臂猿猴道:“这个老猴也不敢断言,只因我们都认不全这些字句,也不知其中奥妙,自然不知是否果有效验。”猴王听了,自己思索:“哪里寻个老师教授才好?”众猴都想,有几个小猴笑道:“大王,这个容易,我们山下,也常有人间船只经过,有时遇到风浪,也便在崖前歇宿,我想那些船上,必有识字之人。”众猴听了,都哄然道:“果然,果然,不说时倒忘记了,大王,自今我们分拨去山下守候,遇有船过时,便劫他几个人上来,教大王识字,不就好了。”猴王听了,心中欢喜,道:“如此可选数十名强壮的当值守候,遇有识字的书生,便请他上山来。”众猴十分踊跃,从中便有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大猿自告奋勇,跳将出来,果然便去海边等候过往船只。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08-8-5 21:33 taisanh
第五章 扁舟海外求仙去

重霄深处,宫阙宏丽。

“天蓬元帅擅入月宫,调戏嫦娥,罪犯天条,着打二千锤,贬入轮回。”灵霄殿上,值殿官高声传旨。急促的脚步声中,八名黄巾力士抬着一员神将走出南天门,走到不二天河之畔。只见那神将双目紧闭,更不说话,黄巾力士们喊一声,抓住那神将四肢,往河里一抛,更无声响,水花也不见一个,天蓬元帅身躯顷刻就被天河化去,一灵入九幽赶赴轮回去了。

这几名黄巾力士却是新从别处调来灵霄殿当值,见天河如此厉害,不觉胆战,吐舌道:“爷爷呀,往日只听说天河何等可怕,也不曾眼见,今天方知是这等可怖!”不敢停留,急匆匆返回灵霄殿前,回覆上帝玉旨。

且说那下方世界,东胜神洲傲来国界,原是东夷国都傲来城旧址,后来殷商一统四洲,便以此地为陈塘关,扼守东海要冲,殷商覆亡,三界天变,神洲东漂入于大海,与南、西、北三洲隔绝,陈塘关也移了位置,人民死伤无算,城郭遂而破败荒芜,藤萝烟树,布满城中,成为禽兽狼虫出没之地,就是还有些百姓,也都渐渐的茹毛饮血,变得与野人无异。

不过戊午甲子天变之后,傲来城前数里之外,几处山头挤拢来,却形成一个大湾,海水又深,地方又宽阔,常年无风无浪,又有一般好处,任你天时如何寒冷,永不封冻,只因有这几样好处,便有往来船只在此避风歇宿。

千百年前,万圣王领了一帮奇异人物,来到东胜神洲,他却有长远眼光,就将傲来城占住,将城中藤萝枯树尽行伐去,重修了城郭,又砍取山中巨木,运来石料,建起码头、邸店、柜坊、客舍、酒馆、食肆、赌场。

当年天变之日,南赡部洲、西牛贺洲两处尚可,北俱芦洲生灵悉数绝灭,东胜神洲人民也亡灭泰半,及后数百年,四海人烟渐渐生息繁盛,东海扶桑国、渤海朝鲜国及东胜神洲与南赡部洲、西牛贺洲诸国及海外十洲三岛船舶往来,必得经行此地,补给中转,便有不少人留居此地,勾当诸般营生,城中渐见繁华,俨然海上名都。

万圣王盘踞傲来城,着意经营,从中抽利取息,千百年来,积下金珠宝贝无万,将一座傲来城修的锦绣也似壮丽,铁围一般坚固,四大部洲百千列国,万圣王国土不算极大,若论其富,堪称第一。

阳春天气,傲来港外有一艘大船五帆高张,破开碧浪,自西南驶来。说是大船,其实头尾不过二十丈,水手也不过数十人;傲来港中帆樯如林,挤满了东西各国大船,其中尽有数百丈乃至近千丈的多层楼船,这船在海上单独看去还觉有点气势,一入傲来港,却如侏儒入了巨人群,毫不起眼。

船头上站着一名白须老翁,八旬上下年纪,高可九尺,骨节粗大瘦长,古铜色脸膛上,刀刻般的皱纹纵横交错,显是历尽人世沧桑,不过他年纪虽老,精神倒十分矍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老者身边,又有一名青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鹅蛋脸,肤色微黑,身姿矫健。眼看船将靠岸,老者大声呼喝,声如洪钟,指挥着水手们落帆靠岸、卸货。少女也在旁协助老者指挥调度,又去帮忙水手搬运各种应用物事。无移时船只收拾停当,海上数月,那些水手早已憋得疯了,乱纷纷跳上岸,自寻处所快活去了。

老人与少女且不下船,就在船头上看那城中光景。见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千奇百怪,有浑身漆黑的,有身上长毛的,有眼窝深陷的,有青面獠牙的,有人首兽身的,有兽首人身的,又有从空中飞来的,光怪陆离之处,实在难以言说。老人常来常往,看得多了,也不以为异,青衣少女还是第一次随老人出海,见海外居然有这等壮丽大城,又有这许多奇人异物,十分雀跃,时时发出惊叹。老人在一旁,看着少女晒黑的肌肤,叹了一口气,道:“小山,跟着九公,苦了你了。”少女回头粲然一笑:“九公说哪里话来,若没有九公,小山此刻不知在何处飘零,或许早已身填沟壑,又哪里能见识到这般海外壮阔风光。”说着奔回船舱,取来笔墨纸砚,又记又画,又不住向九公发问,九公本是爱说话的人,来了兴致,便只顾回答问题,忘了感慨。

船在此地停泊十余日,从中原带来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俱已出脱,又换了东洲、海岛所产火浣布、枫香、续弦胶、龙涎香、玳瑁、明珠与食水应用之物,装了一船,扬帆回航。

前三日一切顺利,不料这一日,海上西南风骤起,十分猛烈,把帆都吹破了,众人把不住舵,那船一径儿向东北方飘去,狂风挟着暴雨,直刮了五六日,待到风停日出,早就偏了航向,眼前一座高山在望。

如何到花果山来了,此地荒无人烟,离傲来城有数万里路程,我等不免在此停宿一夜,修补风帆,明日返回傲来城补足食水。

九公与众人十分懊恼,小山见此山风光秀美,却甚兴奋,拉了九公,上山游玩。九公无奈,今日左右也走不得,又素知此山并无猛兽凶禽,便带着小山上山来赏看山景。两人上了岸,走上山来,有四五里光景,两边树林里忽然连声唿哨,跳出许多人影来。九公心中暗叫:苦也,不想在此处遇到强盗,我老汉与小山两个一老一少,如何抵挡?转念之间,那些人已蹿到近前,却原来不是人,乃是一群数十只大猴,欢呼跳跃而来:“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一拥而上,九公与小山哪里招架得住?被那些猴儿揪住衣领四肢,举在空中,往深山中跑去。

两人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却哪里挣得开,船上人又哪里听得到?猴子们纵跃如风,沿山涧而上,不多时已到了瀑布水帘之前,众猴踏着水中石块,径自向瀑布中冲去,小山与九公一声惊叫,闭上眼睛,但觉水珠洒了满身,再睁开眼时,见里面好大地方,老小众猴数以万计,簇拥着当中石座上一只金毛青颈的猿猴。

先前那几十只猴子将二人放下,下跪禀报:“大王,大王,捉得人来也。”原来美猴王当日安排众猴于山前守候,只因此地并非海上来往必经之地,等了数月,休说是人,鬼影也不曾遇到一个。这几日风雨大作,众猴都撤回水帘洞,适才天气放晴,众猴便又下来,正碰见九公与小山,当下不由分说,将二人捉回洞府,献上与猴王。

猴王十分欣喜,下得座来,拐啊拐的绕着两人转了几圈,道:“送进翡翠洞,叫他们辨认石壁文字。”众猴揪着两人,便往翡翠洞里来,到得石壁前,叫两人观看,是否认得。九公虽然识字,也就是日常应用,这古篆蝌蚪生得蝌蚪也似,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了,连连摆手摇头。小山却是家学渊源,看了这篇文字,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背手而立。一众小猴鼓噪道:“你认不认识,你认不认识?快与我家大王解说。”小山只是冷笑,猴王看了,他倒有几分礼数,上前唱个喏道:“高贤若果然识得,与我说知,俺必有重谢。”小山笑道:“谅你等只是猴子,又能谢我些什么?只是你如果真要请教,须遵礼数。”小山道:“我若教你识字,我便是你的老师,你须行拜师,对我执弟子之礼,我方能教你。”众猴都叫道:“岂有此理,你一个小女娃,却要让我们大王拜你,休想!休想!”猴王抬手止住众猴吵嚷,道:“学无长少,达者为师。她说的有理,我便当遵行。”说罢请小山上座,拂了拂臂上长毛,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四个头,又叫大小群猴拜见。

小山原是调侃,见这猴儿实诚,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抬手道:“徒儿免礼。”猴王教小猴送上时鲜水果,请二人食用,九公挂念着山下船只,坐不住,只是原地团团打转。小山看见,道:“徒弟,我们的船和人还在下面呢。”猴王道:“不如都请上山来住几日。”九公、小山与猴王及众猴便往洞口来,要下山知会众人。几个小猴当先往外一跳,众人正要跟上,只见那小猴忙不迭又跳进来:“大王,外面又起风了,好大!摧林折木,出去不得。”众猴从瀑布边缝隙往外看去,果然天色昏冥,遍长空风狂雨骤,满山林木都被风吹得低低压下。九公看着天,叫道:“苦也!”没奈何,出不去。次日风晴日丽,众猴与小山、九公再下山看时,人船俱已不见,想是不知又被吹到哪里去了,九公看着茫茫大海,捶胸大叫,倒是小山镇定:“九公,既来之,则安之,幸好身上还带了些金叶子,我们就在此住些日子,我教猴王识字,你教猴子们编个大筏子,那时我们渡海到傲来城,再搭船回中原。”九公想来也别无他法,只得暂时住下,小山便教猴王识字,九公领着群猴择木编筏。

美猴王虽是猴身,却仿佛生有夙慧,竟比人间才俊之士还聪明几分,一字教过写过,绝不用再讲第二遍,因此七八日间,已是学了数千文字,又听小山讲了不少人间典故,听讲之时,往往便能举一反三,与小山辩论疑难。小山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聪明之人,何况是只猴子。初时教猴王读书其实乃是出于无奈,到后来却越来越喜欢这个猿猴弟子,恨不能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

一人一猴甚是相得,小山也将自己身世告诉了猴王,原来小山姓唐,九公姓多,都是南赡部洲岭南循州海丰郡人氏,这个时节,中原楚汉相争,战乱频仍,小山父亲唐敖虽有满腹学问,乱世无所用之,忧愤而死,过得几年,母亲也病死了,只得依母家亲戚多九公生活,九公每年都要出海,小山今年便也跟着出来,一是躲乱;二也是想见识天下之大,猴王听了十分唏嘘。

又过了七八日,猴王于人间经典掌故是学了不少,石壁之上的经文如今也都字字认识,知道此经名黄庭内景经,是什么太上玉晨大道君所著,只是此经经义似简实深,每一句每一字看上去都明明白白,却又不得其真意。大字行间,又有小字注解,似是刻经之人所留心得,又间或杂有批驳他派之语。只是这些小字注释比大字更加难懂,诸如肝魂、肺魄、肾精、脾志、心神、中黄、两弦、玄窍、夹脊、调和龙虎,浑然不可索解,看得猴王云山雾罩,不知就里,小山虽然博通经史,又哪里懂得这些修行之道?

猴王十分沮丧,不曾想到识了字也是无用,壁上经文俱在,偏是难明其义,又如何能得长生耶?小山安慰道:“我闻海外多有仙人,就是我南赡部洲,道家也是宗师辈出,你不如跟我们出海一游,或东或西,云游天下,只消不辞辛苦,必能遇到解人。”猴王听了,心中重又燃起希望,当下二人来找九公,不知他那筏子编好没有。左右找了一圈,只见九公坐在一角,全神贯注盯着一口石锅,锅下火焰微微,锅中热气腾腾,香味甚是奇异,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畅快。

两人赶上前去,大叫一声:“九公,你做什么呢?”倒把九公吓了一跳,抬眼看时,见是猴王师徒二人,九公拈着胡须,笑眯眯的道:“不想这洞中却有返生香,唔,这次出海倒真是赚了。”

“什么是返生香?九公为何这般欢喜?”

“传闻海外有树,形如枫树,林芳叶香,闻数百里,能自作声如牛吼,名曰反魂树。伐其根茎,微火煎熬,乃得香如黑饧,名曰惊精香,又名振灵香,又名返生香,又名振檀香,又名却死香。据说人死之后,闻得此香香气即能复活,永不再死。”

“此香竟有如此神效?那不是闻此香就能得长生,何须修行什么道法?”

“呵呵,传言自然有夸大之处,长生岂有这般容易,古老相传,不死之药,唯西池金母有之。此香虽名返魂,其实并无复生之效。”

“既然名不副实,为何如此贵重?”

“唔,此香虽不能令人还魂复生,却最能振奋精神,若人之将死,将此香嗅上一嗅,多活两三个时辰不在话下,且神智明白,可以分剖后事,这是此香效用之一;若有人患了离魂失忆之症,一闻此香,即刻清醒如初,这是此香效用之二;若是常人常闻此香,可以祛病延年,安神醒脑,又能启发人之灵智,这是此香效用之三。此香效用惊人,又激起珍贵稀有,若是太平之世,带回中原,一两返生香足可抵黄金万两,方今乱世,其价更高。我六十年来出海不下五十回,也只见过三次,合共才十余斤,这水帘洞中却生了一大片,你们只顾识文习字,我这几日却砍树掘根,熬了不下十斤返生香,少说也值数十万金,其利胜过我们先前那一船货物的百倍。”

九公十分欢喜,说个不停,小山微笑道:“九公,难道我们不回中原啦,一直在这里熬香?”多九公一拍脑袋,大笑道:“回去,回去,自然要回去,这香虽好,在此地却是换不来钱。”又问:“猴王不是要学字,都学完啦?”两人将缘由说了一遍,九公笑道:“原来猴王有志求长生之道,这个据老朽所知,不必远求,就是那东胜神洲傲来国主万圣王,他便是个长生之人。”“傲来国?万圣王?他是长生仙人?”“仙人不仙人老朽不知,只是老朽听说,千百年来,傲来国主只是这万圣王,再未换过他人,常人焉有如此高寿?所以老朽以为,猴王欲求长生,不必舍近求远,去问这傲来国主即可。”猴王听了十分踊跃,即刻便要动身,小山问道:“九公,筏子编好了?”“筏子早几日就编好了,虽不比得大船宽敞舒服,也有十丈见方,只要不遇大风浪,足可渡海去到傲来国,再搭别的大船回中原就好。”猴王听了,越发抓耳挠腮,跳个不停,小山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且先准备粮食清水,一切停当,才好动身。”猴王只得强自按捺,命众猴准备,洞中并无米麦,果子却是不少,诸般水果干果,山药黄精,备下小山也似的一堆,又取山中数尺长的大葫芦数十个,满贮清水。

诸事料理完毕,明日早起,三人动身,众猴将木筏、果品、清水都抬下山去,放在海边,美猴王与群猴挥泪相别,又吩咐那通臂老猿代为处理洞中事务,众猴恋恋不舍:“大王,他日学得长生,须是早去早归,也提携我们则个。”美猴王笑道:“自然,自然,何消说得!”三人登上木筏,猴王持了竹竿,尽气力一篙撑去,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往傲来国方向去了。筏子已是去得许远,山中群猴兀自凝望,不提。

噫!毕竟不知此去果能得遇知音,说破长生之理否?且听下回分解。

2008-8-26 21:41 taisanh
第六章 万圣王•白鲸

“夥颐!夥颐!”傲来城中海市大街,店铺食肆鳞次栉比,小山、九公、猴王一行三人走在路上,猴王左顾右盼,见此地如此繁华,不由自主发出连声惊叹,夥颐这个词却是他前几天小山讲史记,他跟着学的。

小山抿嘴微笑,幸好这傲来城不比中原,她和九公两个人带着一只猴子,而这只猴子又会说话,却并未引起惊异骚动,只因傲来城中本就是鱼龙混杂,怪物众多,休说是会说话的猴子,便是会说话的驴子、猪狗,也是在所多有,因此无人觉得这二人一猴有何特异之处。

二人一猴在城中且逛且走,小山为猴王买了几件衣服,猴王穿了,向小山作了一个揖,道:“老师,学生有礼了!”又对九公道:“老伯,小可有礼!”九公与小山哈哈大笑,往傲来王宫前而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已到宫前,见万圣王宫金顶黄墙,气象辉煌,数百名大角卫士手持枪矛,列队巡弋,宫前有喷泉广场,十余股泉水围着中央一股大喷泉,冲起数十丈高,阳光映照之下,艳丽之极,广场上人群流连闲游,怡然自得。

“休看此处乃是海上蛮荒,万圣王甚有法度,他的神通又大,人怪皆服,千百年来,治得这傲来国堪称是日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偶有醉酒斗殴之事外,如中原那般劫盗欺骗之事,傲来国是再也没有。”九公感叹道。

三人到宫前台阶下,看一名卫士仿佛头领模样,躬身施礼道:“将军,小人等三人从南赡部洲来,欲求见国主,乞将军代为通报。”其实那卫士不过是个百人队长,离将军还差着三级,见三人称他为将军,乐得见眉不见眼,一溜小跑进宫通报去了。

不多时,那队长出得宫门,招呼道:“大王请三位相见。”三人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这万圣王气派很大,架子却小,说见就见,当下跟着那队长到大殿前,那队长打一躬:“三位请进。”自己提着铁矛仍旧去当值。

三人举步进殿,殿内极广,殿顶极高,有一种幽幽的昏黄光晕充斥在空气中,却不见左右侍臣,唯见远远的宝座之上,坐着一名身穿紫袍的王者,顶上似乎长着一根独角,两颊隐隐有金鳞闪动,背后却有一条长尾高高举起,在空中曲折挥舞。

原来这万圣王也是龙蛇之物成形,并非人类,小山心中暗道。九公常来海外,虽是第一次看见这万圣王,却也听人说起过,故此不以为异,猴王本身就是异类,见万圣王也是异类为王,也不觉有什么特别。

三人也非万圣王臣属,因此也不跪拜,只是躬身行礼:“外邦之民多九公、唐小山与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见过万圣大王。”

“花果山,水帘洞?”万圣王低声自语,似乎有些吃惊,随即缓缓说道,“三位远来,不知有何事见教?”

他的声音低沉,却甚为古怪,开口说话之时,四面八方一齐振响,若在黑夜之中,可就不知这位万圣大王到底身在何处了。

“闻听大王有长生之术,故我等专诚前来向大王请教。”猴王躬身道。

“唔,原来是你欲求长生……不过我这里并无什么长生之道。”万圣王呵呵低笑。

“大王说笑了,大王执掌傲来国,历千百岁,无衰无变 建立常然,若无长生之法,焉能如此?”

“我是实话,你却不信,唔,也罢,我就让你们看上一看。”万圣王说着,五指张开,做了个手势,数百尺宽的殿门轧轧作响,缓缓合将拢来,殿外阳光再不能透入,殿内的光线却似更加明亮了,照得三人发毛俱是昏黄一片。

三人转头相视,暗暗提高了警惕,不知这万圣王将门关上,想做什么。

万圣王坐在宝座上,两手按着扶手,仰天张口,长声而呼:“呵——”只见他上身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顶着一颗头颅徐徐升起,越来越高,升入大殿穹顶。这副景象实在是诡异莫名,九公拄着手杖,身躯微微发抖:按说他六十年海上生涯,什么怪物,何等奇景未曾见过,此刻见这万圣王现了原身,却仍然不自禁地有些害怕。反倒是小山镇定得多,稳稳而立,又恐猴王惊怕,抓住他手掌,转头看去,见他两眼圆圆的,一眨不眨,只是盯着空中看,哪里有半分惊恐之意。

这猴儿倒是比我们胆子都大,小山心道,也向空中看去。

万圣王头颅已在穹窿之中,一条长尾却还盘在宝座上,他身上穿的袍服早已消失,一身鳞片作四方菱形,密匝匝的,或黄或黑,交错层叠。

“莫怕,我无伤人之意,只是叫尔等看一看我的本相。”万圣王在空中垂下头颅,千百缕龙须飞舞飘扬不已,低声说道。

“呵——”万圣王再次仰天长呼,随着这声长呼,他满身鳞甲都立将起来,鳞甲下浓稠的黄光如水一般流淌出来,浑黄、浓浊、沉重,充满了大殿的每一处角落和空隙。

这不是世间欣欣向荣的生生之气,这是死亡的气息,浓重的死亡气息,仿佛来自九幽之下,黄泉深处的死亡气息。

“啊!”小山和九公低声惊呼,猴王却只是静静看着空中的蛟龙之首,似乎在思想着什么。

“呵呵。”蛟龙低笑,降下身躯,绕着大殿蜿蜒游动了一圈,将头颅探到猴王面前,两眼就像西沉的落日般苍茫如血,“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只是不死,却非长生,世人都以为长生就是不死,不死就是长生,其实他们错了,大大的错了。”蛟龙轻轻摇头,闭上眼睛,盘旋着游回宝座,全身万千鳞甲慢慢合上,浓黄的光消失了,王者的衣冠重新出现在万圣王的身上,大殿里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幽幽的昏黄。

“那么,长生之人究竟在何处呢?十洲三岛么?”猴王问道。

“十洲三岛?不,不行,从前那些地方是有许多仙人的,可是后来都不见了,如今十洲三岛,都是妖仙居住,他们虽然与我不太一样,却也不是真正的长生之道。”

“那么,长生之人究竟在何处呢?”猴王又一次问道。

“海天之外,自然是有真正的仙人,不过那些地方,凡人与妖仙是去不了的。”万圣王低头思索,“欲求长生,你须往西,渡过大海,去到中土,南赡部洲和西牛贺洲,我听说有不少隐世神仙。”

“嗯,我们中土道门兴盛,应该是有不少神仙的吧。”小山道,“看来这长生之法,还是要回南赡部洲寻访。”

“嗯,就去南赡部洲。”猴王点了点头,向万圣王躬身作礼:“多谢大王指点,我们告辞了。”

“不必谢,不必谢,三位慢走。”

三人转过身来,只见殿门不知何时已然洞开,外面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十分灿烂。三人走下台阶,那百人队长提矛赶来:“三位走啦!好走,好走,不送,不送。”小山微笑和他作别。

既是预备要走,三人便到城中买了些应用之物,到码头来寻船搭乘,幸喜正有一艘大船要回南赡部洲,尚有舱室未满,可以搭人,九公与船主讲好价钱,便与小山、猴王上得船来,船主着小厮领着他们安顿了。

众人用过午饭,那船便解开缆绳,扬起风帆,出海往西。
这船却比九公自己的船大了十倍不止,首尾有三百丈长,宽百余丈,上下共五层,露出水面的船身约高二十丈,遇上等闲风浪,那是晃都不会晃一下。

三人自登此船,连日东南风紧,船上十余面大帆都吃饱了风,行驶甚速,一日可行六七千里,十日之后,十余万里航程已是走了一半,眼见这风如果再吹十余日,即可抵达南赡部洲,二人一猴十分喜欢,终日在船上谈谈说说,或听小山谈史,或听九公讲故,颇不寂寞。

这一日清晨,船上乘客用过早饭,都在船舷边看风景,太阳升起未久,海面上碎金荡漾,紫霞缤纷,数千海鸟在船头飞来飞去,海中又有无数白鱼跟着船儿游动,不时高高跃出水面,掠过船头,再次落入海中。

小山来时,因是九公自己的船,船上有诸般事务需要料理忙碌,因此舟行数月,却不曾好好看过海上风光,此刻三人都做了乘客,九公与小山都乐得这数日安闲,小山一边说话,一边以笔墨记画沿途所见,十分兴奋。

众人正看海景,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长鸣,海面上冲出一道白色水柱,直入空中有十余里高,随后哗然散开,无数水珠迎风飞洒,落将下来,便如平空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众人十分惊异,彼此议论,不知这是何物。

“糟糕,我们遇上鲸神了!”九公低声咕哝。

小山与猴王不解:“鲸神,什么鲸神?”

“一会便看见了。”

众人正议论间,海面滚开一般的沸腾起来,浪花翻起百余丈,滑剌剌向两边分开,座船摇晃不已,大海中央一座雪山徐徐浮出水面,周围有数十里方圆,缓缓向座船移来,众人不由连声惊呼:“鲸神!鲸神!”只是这惊呼声中,倒没有多少恐惧之意。

“九公,这是……”

“这就是那鲸神,其实是一头无大不大的大白鲸,不知什么年代出现在这东洋大海之中,来往海客常有遇见的,便称之为鲸神。”

“这鲸神会撞船吃人?”

“那倒不会,这鲸神虽然力大无穷,性子却十分温顺平和,海船若遇上大风恶浪,鲸神还常常会随行护航哩!只是……”九公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小山追问道,这时那白鲸又发出一声长鸣,庞大身躯已来到近前,绕着座船,慢慢转圈游动。

船主名唤朱若水,见这番光景,忙叫众水手将船上牛羊等物扔下海去,喃喃祷告:“鲸神老爷保佑,保佑我合船平安,终归中土!”那白鲸巨口微张,数十头牛羊随着海水哗哗往口中流入,顷刻消失不见。白鲸吃了牛羊,却并不离开,只是在众人座船前后游弋,不时发出低沉的长鸣。

“返生香!鲸神要返生香!谁带了返生香?快拿出来献给鲸神!”乘客中忽然有人叫道,船主恍然大悟,也应声提气高喊:“鲸神最喜返生香,谁带了还请献出,也好保合船老小平安!”

小山与猴王听了,看向九公,九公神色忸怩,低声道:“且是流年不利,才弄到这几斤返生香,指望老来有靠,也好给你备些嫁妆,却不想遇上鲸神,这番好了,却是两手空空回去也!”小山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船上数千人要紧,还是那几分钱财要紧?九公且不要耍赖,快去取出来吧。”

九公无奈,只得低头奔回船舱,不一时钻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自然都是那返生香了。却见船那头也有一名乘客奔出,手中也提着一个包裹,想必也是返生香,只是他那包裹却比九公手中那个小得多了,料来只有一二斤之数。

两人提香上得甲板,船主迎上前去,作揖道:“有劳二位将返生香投入大海,献与鲸神。二位受损不小,小可甚是过意不去,此番回去,船钱半文不要,聊为小补。”船上众人都把眼来看二人,众目睽睽,殷殷期盼,二人无奈,只得将返生香扔下船去,只见水波一旋,两个包裹顺着水流入白鲸口中。

那白鲸吞了返生香,又鸣了一声,听来竟颇有凄怆之感,破开水路,往南游去,众人拍了拍胸口,庆幸此番有惊无险,九公却垂头丧气,十分懊恼,小山与猴王上前安慰了几句,又问:“鲸神为何独爱返生香?”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啊,我只听说,数百年来,只要船上有返生香,鲸神多半便会出现,向人索要返生香,若坚持不给,那船可就走不脱了,不想今日教我碰上了。”

小山想起那白鲸离去时发出的悲怆长鸣,心中一动,说道:“难道这鲸神也患了失忆离魂之症,欲借返生香恢复记忆?”

“鲸神,失忆?”九公哑然失笑,“它虽被大伙称为鲸神,左不过一头畜生,如何会患上什么失忆之症?你这说法未免也太过离奇了。”

猴王在旁边听了,却是默默无语,仿佛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小山拍拍猴王肩头:“喂,徒弟,怎么啦?”猴王忽道:“先前听九公讲这返生香功效时也未曾留意,此刻想来,我仿佛也丢失了什么记忆,这返生香如果有此神效,为何我日日在洞中闻着,并不见有何作用?”

小山一怔,说道:“对呀,九公,返生之说既是夸张,恢复记忆的说法也未见得作准吧?”

九公摇头道:“不,返生固然并无可能,但此香能够治愈离魂失忆,却是决计没有差错,我昔年便曾亲眼见过几例,若此香真的全无效用,又焉能如此昂贵?”

猴王一听,也有道理,只是自己脑中好似每有破碎记忆,为何洞中日日闻着返生香,并不见效,这白鲸吃了返生香,显然也无作用,不然何至于数百年来一直求索不已?猴王抱头苦苦思索,小山不忍,正欲出言开解,忽听船上众人又发出连声惊呼:“啊!朝歌!朝歌!”

什么朝歌,那是千年之前的商都呀,不是早就陆沉了么?小山讶然抬头,只见不知何时,周围天色已十分昏暗,大片大片的乌云不绝从海底涌出,翻卷回旋不已,将顶上日头都遮住了,阴风呼呼吹来,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惊呼声中,一艘一艘战船从海底浮出,在满天阴云间载浮载沉,又有无数骑士,铁面狰狞,目闪精光,手提长枪,或骑海马,或跨鲸鲨,出没于海浪阴云之中。

沉沉乌云之中,战鼓咚咚,只见云雾分开,一艘大舰迎面驶来,船上一面大旗高高升起百余丈,上面绣着一只硕大的玄青色凤鸟,怒翼飞张,随风鼓动,仿佛随时要破旗而出,翱翔九天。

玄鸟!真是昔年殷商的旗号,这支舰队是人是鬼?从何而来?小山十分惊异,猴王见了这舰上众军诸将服饰,却只是怔怔而望,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九公看着周围舰只旗号,脸色煞白,喃喃道:“运交华盖,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今番回不去中土了,我今年八十七岁,却也活得够了,只是不合让小山跟我出海,将大好青春年华葬送此地。”船上众人也都惊得呆了,与九公一般神色。

“九公,你说什么呢?”小山问道。

“小山,古老相传,当年商周迭代,牧野一战,朝歌陆沉,但并未就此从世间消失,殷商遗民一直在渤海之外万丈海底中繁衍生息。只是一条,海底虽然食物无忧,矿产极丰,如人间丝绸、布匹、米面、茶糖、瓜果等物,却是难求,因此朝歌常常派出舰队,四海巡游,遇上海上商船,必定抢掠一空,而船上乘客也必被他们杀戮殆尽,鲜有能逃生者。”

“竟有此等奇事!只是抢掠货物,倒也罢了,却如何这般狠辣无情?”

“许是遗恨千年,至今难消吧,总之他们遇上海船,不论来自何方,必定掠空杀尽,更不留下半个活口,据说只有两国之船例外。”

“哪两国?”小山还待再问,只听得鼓声大作,铁面骑士们手持枪戟,自四方上下汹涌奔驰而来,船上众人情知无幸,都坐倒在地,闭目等死。

不想今日却与一只猴子死在一处。小山想道,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看了看九公,又看了看猴王,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面大旗,全不知害怕,叹了口气,便去拉他。

忽听远方一声高亢长鸣陡然响起,阴云重重滚涌破散,一座雪山极速移来,砰啪喀喇之声连绵不绝,数艘朝歌战舰不及躲避,被撞得支离破碎,落入海中。

“是鲸神!鲸神回来救我们了!”小山喜极而呼,众人纷纷睁开眼睛,看见那巨鲸高山一般的伟岸身姿,欢声高喊:“鲸神!鲸神!”

只见那巨鲸来到众人座船之前,忽地又鸣一声,将两鳍展开,在水面上一拍,泼辣辣声响中,跃上空中,竟然就此浮空不坠。众人这才能窥见那鲸神巨躯全貌,只见它自头至尾,足有百余里长,巨鲸发出低沉长鸣,两鳍在空中轻轻拍打,不住延伸,须臾竟伸至与身躯差不多长短,浑如两翅相似。

众人见白鲸如此神异,更是欢欣鼓舞,却说商军旗舰之上,为首大将乃攸侯喜,深谙兵法,见这白鲸现出这惊天雄姿,微微吃惊,却也并不畏惧,中军官将令旗挥动,商军众舰诸军进退有节,顷刻间已将上下四方去路悉数堵住,再无空隙。

白鲸低鸣一声,两翼一挥,一阵狂风腾卷而起,海中大浪滚滚,众人所乘海船控不住,随海浪颠簸不已。商军见大风涌来,微微一退,仍是保持合围之势,更有七八艘战舰、数千名骑士纵骑飞向白鲸上方,一齐将枪矛高高举起,寒光闪闪,连成一片,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要将长矛一同投出。

小山仰头而望,担心那白鲸安危,掌心中全是冷汗,她虽然幼逢丧乱,父母早亡,诸事都要自己独力担当,因此养就性格外和内刚,十分坚毅,终不脱女子之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紧紧抓住猴王臂膀,猴王却似浑然不觉四周危险,只是看着商军那面大旗,呆呆出神。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08-8-26 21:42 taisanh
第七章 释迦牟尼

众商军围住众人座船与那白鲸,举矛待发,中军鼓声一振,白鲸上方数千七尺铁矛如雨而落,深深扎入白鲸体内,热血满天飞洒,将数百里内海水染成通红一片。众人大惊失色,抬头看时,见那白鲸虽然身体受伤,却似乎并无大碍,反倒发了狂怒,昂首高鸣,满身矛尾露出体外,两翼舒展,巨躯摆动,左冲右突,商军舰只急急闪避,仍有不少被白鲸尾部击中,纷纷翻滚坠落,惨叫声此起彼落。

攸侯喜脸色铁青,作了个手势,中军官将令旗挥动,旗舰升上十余里,在阴云中将舰身隐去。二百八十名力士同时发力,蹬开船头一张极大床弩,高声怪叫,发出弩箭。只听得厉啸犹如雷鸣霹雳,三支弩箭破空怒射而至。这床弩所发弩箭可不比一般羽箭投矛,乃以水桶粗细长鲸肋骨为箭杆,五尺金钢为箭镞,三箭齐发,威不可挡,直可将一座小山削为平地。

白鲸身躯庞大,如何躲得开?三支弩箭如电射入白鲸腹部,闷响不绝,原来箭镞之中,又藏有火弹,中物即爆,白鲸哀声亢鸣,巨尾一甩,向刚才弩箭发出处撞来,不知攸侯喜一箭既出,早就借着阴云掩蔽,将旗舰换了地方。白鲸横身一撞,自然撞了个空,只将边上周围几艘商舰拍得粉碎,众商军却又上下奔驰,时远时近,不住将投矛射入白鲸身躯,攸侯喜觑准时机,床弩又发三次,次次皆中。

暴风呼啸怒旋,海浪如山翻滚,白鲸狂吼长鸣,来回冲撞,此时它已顾不得护住中土众人所在座船。数百丈一艘大船,此时却如一片落叶般在接天的怒涛中抛高落下,漂沉旋转。咯吱吱声响中,船身开始分崩离析,小山本来抓着猴王胳膊,猛可里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巨震,小山一把没抓住,脱了手,高声呼喊,再欲伸手去抓猴王与九公时,数个大浪互相挤叠,一齐奔涌打来,小山只发出半声尖叫,巨浪轰然压下,已是失了知觉。

船身崩裂,周遭海怒,猴王终于醒过神来,身躯已落在海水之中,正好有一块碎木板漂过,猴王一把捞住,紧紧抱住。

“小山!九公!小山!”猴王用尽气力呼叫,只是此时他连自己声音都听不到,更何况小山与九公?他抬头往天上看时,那白鲸发出一声无比苍凉的悲鸣,庞大身躯重重落下,水击千里,狂涛拍来,猴王眼前斗然一黑,也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切终于平静下来,云开雾散,一轮圆月出现在海上,清冷的光辉柔柔挥洒在千万里海面上。清风徐来,海水缓缓起伏,海中有一道银白色的光流,发出哗哗微响,向西急速游去。细细看去,原来不是光流,乃是数以万计的白色小海豚,托着猴王身躯,哗哗向西。

太阴星升了又落,太阳星落了又升,第三日拂晓时分,猴王悠悠醒转,睁开双眼,就在海水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见三面俱是无垠大海,只有一面隐隐现出一抹黑影,似乎是陆地所在。

猴王伸展四肢,向那方向游去,众白豚浮出海面,绕游三匝,各自散去。猴王游了一个时辰,方到岸边,湿淋淋的爬到一块石头上,垂头而坐,觉得心中充满了从所未有的寂寞和悲伤。

小山,不知你现在怎样?可还活着?

但是四顾茫茫,唯水与天,却向哪里去找寻?

是了,那黄庭经上说,无上仙人有三明六通,可遍观周天三界,等我去寻得仙人,学得神通,自然能知小山与九公去向,却不知此地是南赡部洲否?

猴王坐了一会,衣服已是被烈日晒干,白花花的结了一层盐巴,猴王也不去管它,穿着这身硬枪枪的衣物,跳下礁石,往海畔来寻渔民询问,原来此地却不是南赡部洲,已是西牛贺洲了。

猴王又问:“此处可有长生仙人?”那人摇头,猴王大感失望,正欲离开,去求问他人,那人忽道:“我地有圣者释迦牟尼,通达生死,不着色相,人天供养,也不知是否就是你所说的长生仙人。”猴王大喜:“那释迦牟尼今在何处?”渔民道:“圣者游踪无定,足迹遍及南北天竺,前几日我们村人有听法回来的,说是圣者那时节在僧伽尸城,眼下却不知在不在哪里啦。”猴王大喜,问那渔民:“僧伽尸城离此有多少路程?”渔民道:“也不甚远,由此向北七百里即到。”猴王谢过那渔民,即刻上路,它是天产石猴,生来灵异,虽然未蒙传授,尚无神通,却也非寻常猴类可比。只见金光一道,起纵如飞,半日之间,已见前方一座大城,向路人询问,得知此地正是僧伽尸城,猴王急问释迦牟尼在何处,那人却道,圣者三日前已离了此地,往拘尸那迦城去了,离此约有五百里。

猴王赶了半日,腹中饥火上升,好在西牛贺洲气候温暖,树木四季常青,瓜果长年不断,猴王在路边摘了几个庵摩罗果,胡乱吃了,却又向拘尸那迦城奔来。

日落时分,到了拘尸那迦城,城中人都道,“圣者现在城外西拉尼亚瓦提河娑罗双树间,你可速去。”猴王急急赶来。

忉利天善法堂,大悲世尊释迦牟尼合十起身:“母亲,我要走了。”摩诃摩耶夫人微笑点头,眼中却有着隐隐的悲伤。

释迦牟尼又一躬身,转身向善法堂外走去,诸弟子都向摩诃摩耶夫人作礼辞行,随世尊走出善法堂天。摩诃摩耶夫人看着释迦牟尼离去身影,眼中有泪水慢慢落下。

善法堂天外,大梵天持白拂,因陀罗持宝盖站立,见世尊出来,躬身作礼:“尊者!”大梵天将白拂往下一挥,神光闪耀,虚空中现出三道宝阶,直通下界,中阶黄金、左阶水精、右阶白银。梵天在右,因陀罗在左,扶着释迦牟尼老病衰弱的身体,自金阶降下人间,在本所生处娑罗双树间坐定,数万信众、弟子、长者周匝围绕。

阿育王、阿阇世王与众国王上前叉手胡跪,世尊结跏趺而坐,手摩诸王之顶,垂眉喟然叹曰:“阿输迦啊,我已经看得见,我灭度后,佛法将因汝等而盛,亦将因汝等而衰。”阿育王与诸王不解其意,长跪伤悲。世尊复对大众微笑道:“大众,我今举身疼痛,身体衰坏,四大分崩,行将去矣,今夜过后,我之色身不复现于人间,甚劳汝等远来相送。大众当知,世间一切有为之法,莫不无常变易,要归磨灭。贪欲无厌,消散人命。恋着恩爱,无有知足。唯得圣智,谛见至道,尔乃知足。”数万弟子闻言大放悲声:“世尊灭度,何其疾速,乃使群生长衰,世间眼灭,愿佛少住,更渡众生。”

世尊微笑道:“我的弟子们啊,你们不要悲伤!天地万物,无生不终。一切恩爱俱皆无常,有为之法焉能长存?合会有离,生必有尽。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更不受有。”释迦牟尼举起右臂,现紫金色,遍示众人,说道:“汝等当知:如来出世,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而说偈云:“右臂紫金色,佛现如灵瑞。去来行无常,现灭无放逸。大众,我以不放逸故,自致正觉。无量众善,亦由不放逸得。我去之后,汝等当解我深心,护持正法,精勤精进,慎勿放逸,如我在时。”

大众哀泣不绝,大悲世尊释迦牟尼于是自洗双足,头北面西,右胁而卧,右掌轻托右颊,左手搭膝,重叠左足于右足上,犹如狮子而正睡眠,乃入初禅定。从初禅起,入第二禅。从第二禅起,入第三禅。从第三禅起,入第四禅。从四禅起,入空处定。从空处定起,入识处定。从识处定起,入不用定。从不用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有想无想定起,入灭想定,寂然无声。

大众见状,慌乱无措,捶胸号泣,哭拜在地,尊者阿难心慌迷闷,问尊者阿那律:“世尊已般涅槃耶?”阿那律道:“未也,阿难。世尊今者在灭想定。我昔亲从佛闻,从四禅起,乃般涅槃。”

却说猴王跳跃而来,不觉得红日西沉,沸星东出,正见前方一条大河,缓缓向西流淌,河边有八株大树,或枯或荣,树下坐着许多僧人、信众,围着中央一人,号哭不已。

猴王也不知他们为何哭泣,径自跳入人群中问道:“哪一位是大觉世尊释迦牟尼,我从东胜神洲傲来国渡海而至,特来请问长生之妙道,人天之奥秘。”众人见一异相金色猿猴,不知礼数,乱跳乱走,大声喧闹,阿难上前拦住道:“大觉世尊今夜示寂,你是何人?不要在此搅扰。”却见释迦牟尼微睁双眼,轻声道:“无妨,此亦有缘之人,让他近前来。”阿难只得合掌退开,猴王跳到释迦牟尼面前:“你就是圣者释迦牟尼?你这是要睡觉了吗?我听说你已了脱生死,故特来请教长生大道。”世尊微笑道:“我于今日夜分,将取入灭,汝谓我得长生耶?未得长生耶?”猴王一愕,想了一想,道:“原来你也不知长生之道,这就要死了,却不知何处有长生之人耶?”世尊笑道:“汝但从此往西,自有因缘。”猴王却也学此间人礼节合掌谢道:“承指教了。”也不管众人,重又跳出人群,纵跃往西。

世尊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阖上双目,从灭想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有想无想定起,入不用定。从不用定起,入识处定。从识处定起,入空处定。从空处定起,入第四禅。从第四禅起,入第三禅。从三禅起,入第二禅。从二禅起,入第一禅。从第一禅起,入第二禅。从二禅起,入第三禅。从三禅起,入第四禅。从四禅起,佛般涅槃,清净妙和,寂然无声。

于时诸天叹赞,大地震动,群山低首,演出种种无常苦空哀叹之声。善法堂天上,摩诃摩耶夫人与大梵天王、因陀罗垂泪将百宝莲华望空投掷,满天繁花灿然旋舞。世尊四边双树皆惨然而开白花,枯荣合一,千枝万条尽皆垂下,覆于世尊身躯之上。万千大众同问:“佛般涅槃耶?”阿那律泣语云:“大悲世尊已入涅槃。”阿难昏闷倒地,大众俱哽咽流泪,悲不自胜:有随佛入灭者,有捶胸大叫者,有自投于地者,有拍头拔发者。众人悲苦不能自已,只得依转轮圣王葬法,将世尊身躯用白叠罗绵层层装裹,放入七宝灵棺,积旃檀香木,将欲举火荼毗,只见世尊宝棺忽然浮上空中,徐徐乘空从拘尸城西门而入,拘尸城东门而出,右绕入城南门,渐渐空行从北门出,乘空左绕还从拘尸西门而入,城中一切人民,见世尊圣棺升在空中,纷纷捶胸拜伏。

世尊灵棺如是绕城七匝,归于娑罗双树下七宝床上,杂香木间,阿育王、阿阇世王与诸王、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与众金刚密迹举七宝火烛将欲举火,近佛之身,皆自然熄灭,火不能燃,阿那律道:“且住,大迦叶未至,是故火不能燃。”

月将西沉,尊者大迦叶领五百弟子从波婆国如飞奔来,一见世尊灵棺,哭倒在地,只见三重棺椁自开,世尊现二足千辐轮相于外,大迦叶抚足流泪痛哭,其时宝焰自燃,火光腾天。

众弟子退后哭拜,哀声直达天外,娑罗树上白花簌簌而落,飘入旃檀火焰之中,有顷,有白鹤百千万头从火中飞出,戛然清鸣,绕空飞旋。只见西方天际忽然有五色祥光,青莲紫雾摇曳而至,当中现出一头五彩孔雀来,鸣了一声,飞入火焰,一投复起,振翅远飞,众白鹤随后飞去,便如一条白色的河流,浩浩流向大雪山头。

众人见此瑞象,益发恸哭不能自已,大火炽然,升腾飞舞。当是时也,世间天人大众,阿育王、阿阇世王与南北天竺诸大名王,互相执手悲泣流泪,哀不自胜,自办无数微妙香花——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以及无数天上人间海岸栴檀沉水,百千万种和香,无数香泥香水,宝盖宝幢宝幡真珠璎珞,遍满虚空,投如来前,悲哀供养。拘尸那迦城内男女大小一切人众皆出城绕佛悲哀流泪,各办无数微妙香花幡盖倍胜于前。这场大火一直燃了七日七夜,方才渐渐止息,飞灰扬尽,场中八万四千舍利子晶莹如雪,唯有头发指甲,安然如初。大众悲悲切切,各取舍利,唯有须跋陀罗摩诃罗比丘大笑狂言:“止,止!何足啼哭!大沙门在时,是净,是不净;是应作,是不应作。我等恒为所困。今者得自在,适我等意,欲作而作,不作而止。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几个愚痴比丘都拍掌笑道:“快哉!快哉!”大众愤而怒目相视,阿育王与阿阇世王便欲命人将须跋陀罗擒拿,须跋陀罗摩诃罗端然不惧,斜眼说道:“大王,大沙门示寂,荼毗大会未散,大王就欲动起刀兵?”将自己袈裟一把扯开,露出胸膛,道:“大王刀快,且往这里来。”阿育王无奈,只得还刀归鞘,须跋陀罗与那几个比丘大笑远去。摩诃迦叶与阿难不由垂头叹息,大众分了舍利,起塔供养,这也不必细说。

且说孔雀明王与群白鹤飞向大雪山头,落将下来,孔雀明王收起双翅,就于雪中立定,七日七夜,瞑目不动,众白鹤飞舞围绕。

第七日平明,晨曦微露,孔雀明王顶上忽而透出无量大神通光明云、大忍辱光明云、大平等光明云、大自在光明云、大如意光明云、大无碍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皈依光明云、大圆满光明云、无能胜光明云,有四十二道白虹冲上空中,满空龙天八部欢喜作尸波罗密音、檀波罗密音、毗离耶波罗密音、禅波罗密音、般若波罗密音、大慈悲音、大喜舍音、大解脱音、大智慧音、大师子吼音、大云雷音,百千万亿大涅槃光影里,现出一尊紫磨金身,巍巍丈六,白毫灿烂,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具足圆满,世尊释迦牟尼在无边光影中微笑合掌道:“有劳明王远来。”孔雀明王道:“你今日取般涅磐,我自当前来。”双翅一拍,神光如瀑,飞回七宝林间。释迦牟尼躬身合十相送,转身举步跨出,众白鹤纷纷飞来,托住世尊双足,世尊在白鹤桥上,徐徐而行,踏上西方极乐世界灵鹫峰,弟子舍利弗、摩诃目犍连与善贤比丘已先世尊入灭,到于灵山,忙奔出山门来迎,请入大雷音寺。大雷音寺内,燃灯与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毗卢仙、定光仙、金箍仙及三千大众起座迎接。燃灯大笑道:“今日瞿昙已来,贫道却得安闲也。”释迦牟尼合掌曰:“不敢承当。”燃灯曰:“瞿昙何须过谦,你以自力,历劫修持,成就无上正等正觉,我等不能及也。”白雄尊者将燃灯无尽意灯奉上,燃灯将小指一挑,一点火星飞入释迦牟尼眉间,燃灯作偈赞曰:

“王为人中尊,海为江河长。
月为星中明,明照无过日。
上下维诸方,及一切世间。
从人乃至天,唯佛最第一。”

燃灯微笑道:“便请世尊上座。”自下座来,在旁站立,释迦牟尼又一躬身,升七宝莲台结跏趺而坐,文殊、普贤、慈航、惧留孙、毗卢仙、定光仙、马元、法戒、善贤、舍利弗、摩诃目犍连与三千大众合掌赞颂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燃灯手持藜杖,飘然出殿,自向后山去了,世尊释迦牟尼起座与大众合十相送,复又归座,对大众道:“诸位尊者,瞿昙有礼了。”大众躬身请曰:“请我佛世尊为我等说法。”释迦牟尼手结法印,正欲说法,金箍仙甚为不忿,出列高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僧,又有什么能为,如何一来便居我们上座,还要我等听你说法!”马元、法戒等人本来也是心中不服,跃跃欲试,此刻见金箍仙出手,微笑旁观。文殊、普贤喝道:“道友不得无礼!”只见金箍仙飞步上前,持剑汹汹刺来,世尊屈指一弹,金箍仙掌中宝剑寸寸断折,金箍仙大怒,扔了断剑,祭起金箍,万万金光宝焰,来箍世尊,世尊将手一指,一朵白莲花平空绽放,与金箍一撞,那金箍儿光焰黯淡,落入世尊僧伽梨衣大袖之中,金箍仙越发恼怒,又祭紧箍儿、禁箍儿,只见一般都被世尊收入袖中。

金箍仙两手空空,大惊失色,惧留孙祭起捆仙绳,金箍仙逃脱不得,当时被缚住在地,动弹不得。惧留孙对世尊道:“金箍仙无礼冲撞我佛,请我佛发落。”释迦牟尼道:“善哉。此间都是一道之友,金箍尊者且请归座。”惧留孙将捆仙绳收了,金箍仙瞪了一眼惧留孙,归座而坐。

马元、法戒与金箍仙熟识,素知金箍仙不通外务,一意修持,人称为他为痴仙马遂,虽然在三界名声不响,神通法力却远出同侪,此时见金箍仙转眼落败,心中不由暗暗凛然,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坐定听释尊演讲等觉妙法。

世尊在七宝莲台上,缓缓开言,而说法云:

“……有生皆苦,万类皆然,当观色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如是观受、想、行、识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

“……于色不知、不明、不断、不离欲,则不能断苦。如是受、想、行、识,不知、不明、不断、不离欲,则不能断苦。

“……如是受、想、行、识。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彼一切识不是我,不异我,不相在,是名如实知。

“……若于色不如实知,色集不如实知,色灭不如实知,色味不如实知,色患不如实知,色离不如实知故,不堪能超越色。不堪能超越色,则不能离苦……”

2008-8-26 21:43 taisanh
第八章 灵台方寸,三星妙境

大悲世尊已入般泥洹,阎浮提世界一切有情已不能复睹牟尼之相好庄严,不能复听牟尼之微妙言论,诸大声闻摩诃迦叶、阿难陀、富楼那弥多罗尼子、阿那律、摩诃迦旃延、优婆离等思慕释尊,相继入灭,大众失其皈依,甚为悲哀。

有外道提婆达多者,乃世尊之堂弟,尊者阿难之亲兄,在山修得五通三十相,乃从林间而出,蛊惑阿阇世王,自称自己是新佛出世,令大众归己,又强占妙贤比丘尼为妻,莲华色尼托钵游化,经过王舍城,见状怒斥阿阇世王,被提婆达多所杀;阿育王欲护正法,举兵与阿阇世王交战,战火连绵经年,南北天竺于是深陷刀兵之灾,万民朝夕辗转生死,其苦难言。

莲华色尼身死,得阿逸多舍利护持,一灵不昧,光毫七色,飘上灵鹫峰头,到于大雷音寺之前。摩诃目犍连见莲华色尼魂魄,忙引其入寺,至幡幢宝盖之下。

莲华色尼在百宝莲台之前,五体投地,悲哀陈诉,世尊慧眼观西牛贺洲刀兵烽火,喟然叹息,垂金色臂,以五轮指覆莲华色尼之顶:“悲哉,莲华色,汝已证阿罗汉果,为护如来藏法故,身遭横死,不得入般泥洹,后七百年,汝当于南赡部洲出世,为转轮圣王,兴我佛法,而后归来。”莲华色尼拜伏受教,满堂海潮起伏,莲华色尼魂影渐渐化为一枝青莲华,外绕七色毫光,摇曳没于海水之中,世尊垂下眼眉,趺坐不语。

且说释迦牟尼入灭之夜,猴王得世尊指点,跳舞纵跃,往西而来,若是困了,就于道边丛树而睡;若是饿了,就摘路旁瓜果而食用;若是渴了,就取河中清水而饮,如此数月,一路向人寻问,并无所获。这一日清晨,朝阳初出,夜来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猴王动身前行,走了有五七里光景,迷离雾气中现出一条河流来,世间众水莫不自西向东而行,此河之水独向西流。猴王深感奇怪,走下河岸观看,见此河水波粼粼,如碧琉璃一般通透,明绿可爱,河上和风微微吹来,令人遍体清凉。猴王连日奔走,身体污垢,见了此水,浑身都觉得刺痒起来,欢叫一声,跳入河去,想着将身上洗干净了,再行上路。

不料此河看似平缓,实则其下水流无比湍急,猴王双足甫一入水,便觉一股无俦大力疾速涌来,带得猴王身子便往前冲,猴王急欲抽身跳回,哪里能彀?那水挟着猴王,往西急行,如电走,如雷奔,瞬息数万里,有一两个时辰光景,水流更加疾骤,只听得耳边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将天也震塌了。却原来前方乃是一座悬崖,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里高,周遭有七派大水滚滚而来,加上此河共作八股,汇合一处,轰然冲入下方无涯深渊,此乃天地八功德水,猴王哪里知晓?只看身下河水流到此处,如苍莽龙汉般夭矫腾跃,一头扎下,但见眼前茫茫一白,云光缥缈,任你运尽目力,不见底止,猴王惊得浑身酥软,高叫一声:“吾命绝矣!”随狂瀑飞流直下,翻翻滚滚,不能定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水底忽然透出蒙蒙光色,猴王向着光亮,拼力一挣,“波”的一声轻响,已是脱出水面,抬头看时,正见一名道人坐在水畔无忧林下,面容清瘦,脸色略略发黄,手中拿着一根树枝,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含笑。

可煞作怪,我分明往下掉落,如何反倒冒出水面?这里却是哪里?猴王心中惊疑,抬眼打量四周,但见水中无数青莲花层层绽放,一望无边,也不知有几万几亿里,空气澄净透明到了极点,充满了奇异的芬芳清香。

猴王划动四肢,向前游来,道人垂下树枝,猴王伸手抓住树枝,爬上岸来,水淋淋的,坐在一旁。道人收回树枝,也不问猴王从何处来,面向池水,悠然而坐,不言不动。白云如羽,青天如水,水中有一尾数丈长的长须金鳞鳌鱼,摆尾来回游动;又有一只大龟,浮在水面浮萍间,将口张开,微微呼吸。

猴王置身此地,一时忘了求仙之事,也忘了开口问讯,只是坐在那道人身侧,一同看着眼前浮云流水,莲华万里,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良久,道人忽然回过头来,向猴王笑了一笑,猴王仿佛蓦地惊醒一般,连忙道:“这是哪里?请教老师父尊名?”道人道:“此地乃灵台方寸之境,斜月三星之界,我名须菩提。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猴王张口答道:“我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从东胜神洲渡海而来,欲求长生之道。”

“唔,原来是想求长生之道,然而你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么?”

“姓名……我只叫做美猴王,我无姓名。”

“人生天地之间,无名不立,如此,我便给你起个名字,你可愿意。”

“老师父起名必是好的,俺愿意,愿意。”

“唔,你身乃是猿猴,猿猴者,猢狲也,你自今便以孙为姓,可好?”

“好,好,好!”猴王满心欢喜,“出世以来,也不知岁月,今日方知姓也。万望老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

“我有三解脱门,空为第一,你既以孙为姓,从今以后,便叫做孙悟空罢。”

“孙悟空!孙悟空!”猴王手舞足蹈,欢喜踊跃,“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

他却也知礼,就向道人叩头:“既蒙老师父赐名,便如再生父母一般,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道人微笑受了,问道:“适才你说,你从东胜神洲来,欲求长生妙法?”“正是,正是,师父住处这般玄妙,想必是知道的,便请指教,指教!”

“唔,我门中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但求无生,却不求长生。”道人笑道。猴王不免垂头懊丧,只听道人又道:“不过你若要学长生,我却也略知一二。”

猴王大喜,跳将起来,连连叩头:“请师父开示!开示!”

道人缓缓道:“悟空,你且坐下,我来问你,人命在几何间耶?”

“数十百年?”

道人摇头。

“数日间?”

道人摇头。

猴王皱眉思索,半晌,忽然跳起来叫道:“师父,师父,我知道了,人命只在呼吸之间耳。”

道人手抚树枝,微笑道:“善哉,你此言虽未知空,庶几近矣。夫造化大炁,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其一往一来,一收一放,一开一阖,俱在呼吸之际耳,若明此理,真机在焉,神明生焉,长生只在反掌咫尺,有何难哉?悟空,你听我言来: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存无守有,顷刻而成,回风混合,百日功灵。
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
绵绵不绝,固蒂深根,人各有精,精合其神。
神合其气,气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强名。
神能入石,神能飞形,入水不溺,入火不焚。
神依形生,精依气盈,不凋不残,松柏青青。
三品一理,妙不可听,其聚则有,其散则零。
七窍相通,窍窍光明,圣日圣月,照耀金庭。
一得永得,自然身轻,太和充溢,骨散寒琼。
得丹则灵,不得则倾,丹在身中,非白非青。

“……夫风者,始于无,形于有,乘于水火土木。返之曰回。风遇火则疾,可以鼓火,可以灭火,鼓火之风顺,灭火之风逆;风遇土则寂,可以燥土,可以润土;风遇木则匹,可以散木,可以拔木;风遇水则激,可以涨水,可以竭水。回风则火木土水俱回而生金。混合者一也。百日者气完基固也。此炼气而结胎仙之道也。人之呼吸,如橐龠之鼓风,故呼吸之气即是风。呼吸既调,则气来合神。神即火,回风混合,即回呼吸之风,与心神之火混合。风火混合,即神气混合。神气混合则神因气灵,气因神旺。

“……悟空,你但以此修持,以心印道,以道印心,印无所印,心无所心,则妙理自明,长生自得,神通自证,何足道哉。”

就把悟空听得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叫道:“师父指示,果然极为明白,更烦详为解说,弟子也好如法修证。”

道人轻摇树枝,一句句细细解来,悟空益发欣喜难言,潜心记悟,一遍已过,道人瞑目入定,悟空如法修持,也不知饥饿,也不知睡眠,只是默运玄功,吞吐凝神,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渐渐的法性圆通,根源坚固。

忽一日,默转周天方回,想起小山与九公,自己暗骂:却该死,只顾欢喜用功,却将小山与九公之事忘了也。

一念既起,如火燎心,再坐不住,忙忙地站起身来,在道人面前跪下,连声叫道:“师父,师父,弟子有要事请问师父,万望师父指示!”道人睁开眼来,笑道:“悟空,何事求问?”悟空叩头道:“师父,弟子来时,与二友同行,遇难落海,弟子辗转来此,因闻师父妙法,欢喜修行,却将友人之事忘了也,烦师父与弟子看一看,我那朋友安危如何,弟子心中十分焦急。”道人笑道:“你这猴儿,这等要事,如何今日方才想起?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那朋友安然无碍。”悟空原是懵懂天真之性,听师父如此讲,果然大放宽心,又坐到一边,用心参悟奥妙玄理去了。

水帘洞石壁上所刻黄庭经,当日他本已背的烂熟,此时与师父所言一一印证,登有豁然开朗之感,但觉字字句句,妙不可言,犹如一重重瑰丽无伦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开启,越是探研,越是神奥无穷,遂而日日沉浸其中,自言自想,摇头晃脑,或跳或啸,浑然忘了身外何世。

光阴飞逝,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道人忽然开口问道:“悟空,你近来修道,事成了不曾?”悟空上前跪倒:“弟子这几时,蒙师父海恩指点,以眼观色,以耳聆音,以鼻闻息,以舌尝心,以身化形,以意知机,自觉已融汇六识,识破了内外一体之理也。”道人笑道:“虽是大言,但能说出这番话来,毕竟也有些进境。也罢,前此修身合心,乃为体。我今日传你神通变化之道,乃为用,体用双修,方得功果完备也。”悟空叩头求问:“请教师父,何谓神通变化之道?”道人曰:“变化莫测,谓之神,无拘无碍,谓之通。凡神通之境有六,一曰身如意通,二曰天眼通,三曰天耳通,四曰他心通,五曰宿命通,六曰漏尽通,次第而进,无穷尽也。”

悟空问:“何谓身如意通?”

道人曰:“身如意通者,其一,迫日逐月,换斗移星,遣召雷霆;其二,倒海移山,驱林鞭石,役使地祗;其三,荡魔诛怪,伏虎降龙;其四,蹈江海,穿金石,赴鼎镬,迎锋刃;其五,缩天地于壶中,收山河于针杪;其六,掌上山川,空中楼阁;其七,变化世间一切有情、有形之物。”

直把悟空听得痴痴呆呆,不住价地叩头道:“请师父传授,传授,如何是迫日逐月,换斗移星?如何是伏虎降龙,掌上山川?”

道人曰:“莫急莫急,听我道来,悟空,须知日月之行,皆由一炁运动。道人修养真炁,与天合德,天之一炁即为我有,便可使日月倒行,星辰易位。昔夸父逐日,后羿射日,非有神通,实赖一勇之气,彼之勇气尚能射日逐日,何况先天上真之炁耶?

“……水火者,阴阳之气也,与神一理,身化为水,水何能溺?身化为火,火何能焚?神者玄妙至灵,入水同于水,入火同于火,而其至灵又不泯于水火,故神之为物,往而无碍。入于江海而不见水,非捻避水诀也;穿金石而无所碍,非五遁之谓也;赴鼎镬而如堕空虚,非冷龙护持之术也;迎锋刃而缺折,非隐形出神以避之也。……”

道人将身如意通一一解说完毕,已是过去七八日,悟空如法修习,不知时日之速,这一日,用功完毕,道人又问道:“悟空,你修习神通,进境如何?”悟空曰:“师父高天厚地之恩,弟子近来火候具足,功行圆满,或大或小,随心如意,霞举飞升,腾挪变化,都不在话下。”道人听悟空言中有自大傲慢之意,微微笑道:“悟空,凡人道果易得,道心难守,三灾风火,刀兵纷乱,一堕轮回,万劫难复。神通不过外象,道心方是根本,须当不住物我,道心坚凝,方能一得永得,不然,终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你要谨记。”悟空初通大道,正是信心充满之时,闻言也不太在意,笑道:“师父这话差了,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与日齐光,怕什么三灾劫难?”道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说道:“悟空,你既能霞举飞升,你试飞举去这池心,将那一朵毗楞伽千叶宝莲摘来与我。”悟空听罢,笑道:“师父请坐,弟子顷刻便回。”当下腾云而起,噫,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他却是个猿猴之体,生性顽劣,往前一纵,丢个连扯,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金光如电,望池心上空去了,道人含笑仰首而观。

悟空驾筋斗云而起,耳边风响,无移时,早到池心,见中央一朵微妙绀青色千叶莲华亭亭秀拔,挺出水面,放出无量五色光明琉璃宝色、宝云,照耀虚空。悟空欢笑道:想必这就是那毗楞伽千叶宝莲,果然好东西也,待我摘将去来,献于师父。按落云头,伸手便摘,焉知看着近在眼前,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之不到。悟空够了多时,恰如水底捞月,摇摇滉漾,只是挨不着那莲华的边儿,不由得心中焦躁,喝一声:“咄!”使一个大乾坤擒拿手神通,两臂探出有千百万丈长,两边急速合抱拢来,心道:却看你此番往哪里躲?

忽然喀喇喇连声巨响,虚空崩塌也似纷纷破碎,倾折激撞,星落如火,遍青天中百千万亿雷球同时狂涌而出,一齐炸响,悟空心惊:不好,不好,想是手臂伸得太长,却将天也撑破了也。将手臂晃一晃,复了原身,欲抽身回池边无忧树下来。却见前方太虚空中,亿万电光影里,一头鳌鱼浮空摆尾而来,好大身躯!怕不有百万里长短,眼如日月,齿如雪山,苍须条条,倒挂九天,随风乱舞,张开须弥巨海也似的阔口,便向悟空吞来。悟空惊道:“这夯货想是看守这莲花的,如何变得这般大了也!”急翻筋斗便逃,哪里逃得掉?那鳌鱼昂首长吟,如百万神龙同作啸声,大口一张一吸,神光狂风倒卷如刀,悟空微躯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庞然巨力牵引,身不由主,飘飘荡荡,落向鳌鱼口中,高声大喊道:“不料方才修得几分神通,却就做了这夯鱼儿的腹内点心!”挣拳展脚,拼命挣扎,砰砰乱撞,忽然叫一声“苦也!”睁开眼来,只见面前通臂老猿与一众大小猿猴凑上前来,口中都道:“大王好睡,这番可是醒了!”悟空兀自懵懂:“那鳌鱼呢?莲花呢?流星呢?风雷呢?”通臂老猿笑道:“大王想是还做梦哩,且吃几个橘子解酒。”“啊?那小山呢,九公呢?可曾来过?”“大王真是做梦做糊涂了,哪里有什么小山九公,日前乃重阳佳节,大伙聚会欢饮,大王酒醉,直睡了七日七夜,今日方醒。”

难道我真是做梦,梦境为何又这般真切?须菩提师父所传妙法,我分明还都一一记得。悟空坐起身来,看自己身上时,却不是还穿着小山在傲来城所买的青布直裰?

“我既酒醉做梦,身上这身衣衫从何而来?”

众猴抹眼看时,可不是,猴王身上整整齐齐,穿着一套衣衫,众猴都愣了神:“大王何时竟穿了一身衣服,却是从哪里来的?方才明明还不曾有。”一时都有些呆怔,悟空一跃而起,往洞角奔去,众猴随后跟来,只见绿光一闪,洞角不知怎地多出一个洞门,众猴随后跟进,只见猴王立在一方石壁之前,呆呆而立,石壁上写满了朱红篆字,却是一些儿也看不懂。

悟空站在石壁之前,看那黄庭经,只见石壁上青苔抹得干干净净,分明有新近擦洗之痕,又看那些经文时,不但字字认识,经义也已经看得了然明白。

悟空回头问道:“这石壁是何人擦洗的?”众猴纷纷道:“我等不知,一向不知洞中还有此洞,若非大王方才发现,我们都不晓得,又如何知道这壁上有字,又哪里会擦洗这石壁?”“你等所言当真?”“当真!”“那么我也不曾命你们下山守候来往船只,请人上山咯?”“不曾,不曾!”众猴跳跃哄叫,悟空但觉头脑中晕沉沉的,恰如淤泥一般糊里糊涂,仰头看那石壁,又低头扯自己衣服察看,手掌不自觉摸上那片石壁,触手处石屑如粉,扑簌簌掉将下来。

这石壁如何这般绵软?悟空心中疑惑。

只见大小众猴见石粉飞散,也学猴王用手摩挲那石壁,却如精钢一般,哪里磨得动分毫?有几个大猿不信邪,挥拳便砸,直震得指骨欲断,高声呼吼。众猴见了,乱纷纷道:“原来这石壁如此坚硬,大王好硬手!”悟空低头细看自己手掌,见五指如常,也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脑中各种人物、景象、言语、神情、动作如一团丝麻一般乱糟糟纠结在一处,只觉得头痛得如要裂开来一般,当下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要一人在此想一想。”众猴不敢有违,喏喏而退,翡翠洞中只剩下猴王一人,坐在石上,双手抱头,苦苦思索。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08-9-30 22:33 taurus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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