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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3-29 22:02 诸葛佳丽
[b]夢縈成都(修改版)[/b]

成都
一片慘白。寂靜無聲。只有秋風伴著若隱若現的啜泣聲回蕩在上空……
急促的馬蹄聲震碎了悲靜,一抹刺目的紫色飛馳而過,等我,等我,等我!!!
相府
相府的靈堂內早已哭倒了一片,素孝在身的思遠瞪著紅脹的雙眼,麻木地看著一撥又一撥的人群。邊上默默焚燒著紙錢的潔明恍如置身事外,對一切都不在意。而夫人,在摘下面紗之後讓所有人驚爲天人的丞相夫人,只無言地望著靈前的瑤琴……驀然劉禪又開始呼天搶地地大放悲聲:“相父!相父……”聽得如此悲慟的文臣武將不由跟著大哭,而望著瑤琴出神的夫人竟在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府外
收繮聲驚動了府內的門官,那一抹紫色是多麽難以容忍!
“我要進去。”我以一種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平靜語調道出了我的來意。
“不行!大喪之期,舉國挂孝,汝一小小女子怎敢身著彩服進入靈堂?速速離去,不然抓去見官!”
“讓我進去,我要見夫人。”我固執地搖頭,心中早已痛得難以自持:求你,讓我進去吧!“我一定要見夫人!”
門官有些不耐煩,而看得出他對我的紫色很生氣,他一揮手,招來兩名兵士,“把她拉走!”兩個士兵粗魯地拽住我想要往外拉,我情急之下不由大喊:“潔明!”
諸葛潔明的頭一下擡起,這一聲喊驚住了屋內所有人。思遠站起身,喃喃自語:“大姐,大姐!大姐回來了!”刹時潔明起身思遠飛奔,拉住我的士兵也不自覺地鬆開了手。我看著從裏面飛出的一大一小兩抹人影,輕搖臻首,快步迎上前,接住那聲朝思暮想了二十年的呼喚“大姐!”
我看著潔明,看著思遠,從他們眼中回看我的紫色,一絲血腥滲入口中,我已然咬破了唇。望著空曠的前院那些釘子般披麻帶孝的士兵,被秋風揚起旗腳的那面帥旗上鬥大的“諸葛”,我仿佛又聽見那聲遙遠而空靈的——“佳麗”……


潔明和思遠在我身前停住了,我知道現在的樣子一定嚇著了他們。潔明手中的那條孝帶,是爲我準備的。我從她手中抽出了那根孝帶,綁到思遠早已綁著孝帶的額上,思遠一把摟住了我,“姐……”
我望著泣不成聲抱著我的思遠,喉頭仿佛被卡住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從潔明的眼中,我看見了不解。是呵!天下間有那個做兒女的,會在父親的喪仪上不穿孝服?
我推開思遠,道:“進去吧。”話出口我才察覺,音調居然是那麽的平靜,平靜得沒有一點平仄。此時忽然又起風了,將那面大大的纛旗刮得臘臘作響,我擡頭凝視著——諸葛——这個普天之下最受人景仰的姓氏,如今卻只停留在記憶中,永遠停留在記憶中了——那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激昂與豪邁——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得勝令”……

拉著思遠的手,我和潔明並排著走進了靈堂。第一眼,迎上我的是薑維,除了驚訝,我分明在他的眼中看見了憤怒——火一般的憤怒。還有,還有他身後那唯一的綠——在滿堂的素白中顯得如此突兀刺目的綠。那是劉禪,一個參加相父喪禮的皇帝。還沒等我看清他的表情,一聲怒吼就咆哮著鑽入我的耳膜。
“大膽妖女!竟敢身著彩服闖入靈堂!左右,與我拿下!”
是薑維,站在我面前的是薑維。我沒有留意他是何時從靈前過來的,怎麽過來的。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紫色——整個靈堂,除了劉禪之外唯一的異彩。習慣性的,我的嘴角又逸出一絲笑意——伴著足以使薑維住嘴的冰冷。
“此乃小女佳麗,望將軍息怒。”
我聽見了,是一如二十年前那樣柔和溫婉的聲音。我看見了,是一如二十年前一樣的面紗。還是老樣子。我分明聽見我的心在歎息。
我沒有理會薑維的震驚和滿朝文武的震驚,我走到那一堆默默燃著的紙錢旁,無聲地跪在母親跟前,“母親,我回來了。”
透過一層面紗,我不知道母亲的神情,也許是激動,抑或是欣慰?身後的兩下聲響告訴我,潔明和思遠也跪下了。母亲的手慢慢撫上了我的臉頰,我甚至可以感到那粗直的紋理所帶來的不適。我有些懷念了,懷念當年母亲也是這麽的撫著我的臉。那時,多好啊……
母亲的手從我的眉梢滑到了我的鼻尖,就像當年一樣。
接著,母亲一揮手,狠狠扇了我一個巴掌。
響聲是如此的巨大,整個靈堂的人都驚呆了。我摸著臉上火辣辣的痛楚,定定地望著母亲。而母亲,緊接著就把我摟在了懷裏……

我想,這一定令那些人更驚訝吧。因爲當我從母親懷裏起身時,身後儘是震驚的表情,也許還有一些大惑不解。
隨他去,我回來可不是爲了顧忌他們的感受!
我回過頭去,打量自從進門後還沒仔細看過的靈堂。
簡陋。
這是我的第一感覺。正中的位置放著棺木,边上是瑤琴,和羽扇。前面是靈牌,是靈牌!上面有字,有字!
漢丞相武鄉侯諸葛公亮之靈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面對著劉禪。他的眼睛是紅的,剛哭過。是的,進門前我聽見了。習慣性的笑意又逸上我的嘴角,記得師尊常說,每當我露出這種表情,總會給人冰冷的感覺。明明在笑,卻讓人不寒而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十幾年的習慣,也改不了了。劉禪好像是打了個哆嗦。也許我是唯一敢和皇帝對視的人!我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我只能先開口,“你是劉禪。”
是問句,可我的語氣卻是肯定的。因爲臣子喪禮,皇帝是不挂孝的。
“諸……諸葛……小姐”他的語氣有些吞吞吐吐。是不習慣稱謂,還是被我“大膽”的舉動嚇著了?
我想我眼中射出的是鄙夷,因爲從他眼中倒影出的我是這樣的。我的目光也許真的是兇狠了些,使得那些大臣們都沒有出聲駁斥我的僭越行爲。原來,他們也是欺善怕惡的啊。
看著劉禪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深深歎了一口氣。爲了他,值得嗎?就是這個人使您殫精竭慮,以至膏盡光絕?
不值啊!
我感到衣袖被人不停地扯著,是潔明。
你不能這樣跟皇帝說話。
他不配讓我恭敬。
“請大小姐除服。”
一個聲音介入了我和劉禪的“對峙”。
能叫對峙嗎?我不知道。
我望著那個出聲的老者。是費袆。他手裏拿著一套孝服,是要我換上。哼!我沒有理睬他。我繼續望著劉禪,
“孟獲在哪里。”
“大姐!”
“佳麗。”
母親和潔明同時出聲,真不愧是一家人,已經知道我要幹什麽了。
劉禪好像有些迷惑,也許他沒料到我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他蠕動著嘴唇卻又擠不出半個字。我沒有再浪費時間,轉向一直站在門口忘了回來的姜維,“姜將軍可否告知,孟獲在哪里?”薑維有些意外,他一定想不到我會問他。
“南王……南王現在館驛。少時……少時即來祭奠。”他的話也有些遲疑,是我問話的方式不對?是吧。恐怕沒有幾個人敢這麽堂而皇之對他們這些“高官”們這麽說話。
我微微點頭,“多承賜教。”
“佳麗,你想幹什麽?”母親喚住了我將要邁出的步子。
“大姐,這……不好吧”潔明也反對我。
我望向思遠。
你怎麽說?
不太好。
我回轉身,同時看著他們三個,用足以讓全屋人聽清的音量宣告我的目的,同時也是我的決定:
“我要將孟獲帶到靈前,親手絞殺。淩遲處死。因爲他是罪魁之一。而下一個……”
我沒有說完就走了出去,我不想在沒有完成一件事之前先誇第二件事的海口,這是師尊的教導。而滿朝的文武百官會因爲這句話而猜測,甚至互相懷疑,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結果。
至於我的家人,他們早已知道我要這麽幹。他們也知道下一個會是誰。但他們一定不會說,我很清楚。
因爲下一個是劉禪。

蹄踏燕不耐煩地刨著蹄子,以前從來沒有過。它一向是安靜的,一如它的毛色般平和。它是師尊送給我及薺的禮物。記得當時它還是一匹小馬駒,師尊說將來它一定不會比赤兔差,而現在它早已超越了赤兔。我是這麽認爲的,至少我們已經不需要用言語來溝通。所以當我跨出靈堂看見它時,它馬上擡起頭看著我——進門時我把它留在了府外——應該是自己跑進來的。
而在它身後的,是一群悲戚的人。
孟獲來了。
我想他一定聽見了我在裏面說的話,因爲和他同行的人神色都有些不對,想必是疑惑加憤怒。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
一個人影從我身後走向他們,薑維去迎接他們。他好像把自己當成這兒的主人。我抹出一絲笑,他配嗎?
蹄踏燕一直看著我,似乎在問,好了嗎?可以走了嗎?
我無言以對。
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走。我能做的,只有拍拍它的背脊——耐心點,快了。
薑維應該和他們寒暄完了,他們朝我走過來。真不愧是孟獲,南王不是白當的。他看著蹄踏燕時,眼睛裏分明暴起異彩。
“那是我的馬,蹄踏燕。”我向著他開口,主動開口。他們很驚訝,那是一定的。
姜維忙不叠地向他們介紹我,我輕蔑地哼一聲,轉身向裏面走去。

我再次跨進靈堂,母親不知何時站起了身,和潔明以及思遠在一起。劉禪和文武百官在右側。真是涇渭分明啊。我走到母親身邊,等著孟獲進門。
剛才把他們晾在門外,也許讓他們楞了一會兒。因爲他們並沒有緊跟著我走進來。可是當姜維、孟獲、祝融夫人以及孟優等人走進來的時候,是思遠——而不是我——大喝一聲
“滾出去!”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我輕輕按住思遠作勢要衝出去的肩。
“瞻,交給我處理。”
我走到正中,薑維識趣地讓到了一邊。
“孟獲,這裏不歡迎你。滾出去。你沒資格來祭拜。”我用很冷静,很平穩的語調說了這三句話。我知道不能多說,再多說,我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立刻就上去杀死他。
“……是……”
“知道我是誰嗎?”
旁邊的薑維似乎有些看不過去,出來打圓場,
“請大小姐節哀,丞相身故,舉國皆悲。南王親來祭奠,也是一番好意……望小姐以禮爲重……”
我還來不及開口,母親溫婉的音調突然傳來:“佳麗,不可怠慢南王,不關他的事。”
不知爲什麽,母親這句話一下子讓我憤怒起來。從告別師尊,回到成都,我一直控制得很好。自從進了靈堂,我甚至還沒掉過一滴淚!甚至沒有失控過!師尊常常教導我不可性情太露。可也許是我壓抑地太久了,驀然地爆發就像是洪水泛濫一般不可收拾。第一次,我用了“吼”來表達我的情感。
蹄踏燕猛然擡起頭,它也感到了我的怒氣了。
“不關他的事?!如果不是他,根本就不會有現在的情況!”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師尊多年的訓誨,我從未忘卻。
“記得兀突骨嗎?南王?!”我又抹出了一絲笑意,又一次在瞳孔的倒影裏看見了不寒而慄——只不過,這一次的瞳孔是孟獲的。
孟獲的嘴唇蠕動著,我想這麽多年,他一定在潛意識裏逃避著那些罪孽。如果要記,他恐怕也只會記得他是如何在慶功宴上又重新成爲南王的。死人?戰爭怎麽會不死人?他是南王,怎麽會介意?
祝融夫人——孟獲的妻子——代替他開了口,“兀突骨乃是烏戈國王,大王曾請他抵抗丞相天兵。不幸在盤蛇穀身亡”
我點了點頭,“記性不錯,你可知盤蛇穀之火,燒死多少藤甲軍?”
祝融夫人一下語塞。她看著我,一下子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轉向蔣琬,“蔣參軍當時正在盤蛇穀吧。可還記得當時丞相說過什麽?”
蔣琬瞪大了眼睛,似乎在極力思索。快十年了,想必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這就是您選的接班人嗎?

蔣琬突然看著我,我知道他一定記起來了。我望向孟獲:“聽清楚,孟獲。我不想不教而誅。我讓你死個明白。”
蔣琬有些猶豫,但我有自信,沒幾個人能抵住我的目光。果然,他一激靈,打了個哆嗦。
“丞相……丞相當日在盤蛇穀,見藤甲兵全軍覆沒,曾言道‘南兵頑皮,非火攻不能取勝。但如此酷戰燒殺生靈,亮心中不忍。’……”
“後面呢。”我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後面……後面……”蔣琬步步後退,我甚至可以聽見他吞口水的聲音。我的情感要他快說,可我的理智又告訴我,他之所以這麽吞吞吐吐,是因爲一旦和孟獲翻臉,南中不穩,將會動搖國之根本。這樣就會使魏吳有機可乘。這麽?\顯的道理我豈會不明白?可是,這事關您,我不得不弄個水落石出。
終於,蔣琬開口了:“丞相還說,‘我雖有功於社稷,然而必損陽壽’……可是小姐,這確實不幹南王的事!還請小姐以國事爲重!”
整個屋子靜得可怕,沒有一絲聲響,連啜泣聲都識趣地收斂了。我聽見了磨牙的聲音,咬牙切齒,恨一個人會让人咬牙切齒。
我聽見一個聲音,一把柔和的女聲,悅耳,但猶如棉裏藏針一般,直刺入心。
是潔明。
自從四年前我偷偷回來,母親告訴我父亲要她嫁人,她在我面前大哭了一場之後,就再也沒聽過她生氣的聲音。
“大姐殺人,通常都是有理由的。孟獲,你的確罪該萬死。如果你不叛亂,父親就不會率軍南征。你屢敗屢戰,還死性不改請藤甲軍助战!盤蛇穀那把火,父親是不得已而放。如果你早點歸降,父親就不會折壽!也就不會鬧成現在這樣!父親,也就根本不會撒手而去。”
“所以,你必須死。用你的血,祭奠父親。”思遠的聲音,聽起來同樣是那麽冷酷。這一定嚇到了那些南人。孟獲也許從來沒有想過,他間接害死了他奉若神明的丞相。
我看著蔣琬、費袆、薑維。
他們漠然無語。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孟獲突然放聲大哭,跪爬著到靈前,思遠一腳把他踢開:“你不配!”
“思遠!”母親再也忍不住,出言斥責。
我拉開思遠,走到孟獲跟前,“孟獲,你好好想想,你的罪孽,你該如何償還。”
潔明走到我身旁,“殺他,不就髒了你我的手?孟獲,你若還有點良知,就自刎謝罪吧!”
我搖了搖頭,看著潔明。
太便宜他了。我說過要淩遲他的。
不行,這樣傳揚出去,會被人議論的。人言可畏!
人言?人言與我何干?

“你不能殺他。”
突然有一個聲音傳了進來。聲音不大,卻可以讓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而那種威嚴和氣勢,是那麽地熟悉。
人未到,聲先至。
原來,師尊隨我之後,也到了成都。

蹄踏燕溫順地伏下身子,恣意接受著撫摸。師尊的長髮不時拂過它的眼角——溫馨。我剛想出去迎接,師尊卻已經進門了。
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走過去。在師尊面前,我永遠都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永遠都是。
“師尊。”我恭身行禮,“我沒有想到,您會跟著來。”
師尊看著我,那神情又好氣又好笑,“你啊……”他轉過頭,看著母親和弟妹,輕輕點首致意。“不替我介紹一下,凝冷?”
“凝冷?!”母親詫異地看著我,“誰是凝冷?”
我輕籲一口氣,“我是凝冷,師尊一直這麽叫我。”
是的,這是師尊給我起的名字。當年他在兵荒馬亂中救了我,便給了我這個名字。我沒有告訴他我的家事,畢竟有哪個四歲的小孩子會很清楚地瞭解自己的家庭呢?當時的我,只記得自己的姓氏,以及如何與母親失散。至於其他的,都是以後慢慢才打聽到的。
這些,我從沒有告訴母親。
師尊說過,當時他會起憐憫之心救了我,完全是被我在難民群中的神情所吸引。
因爲我沒有哭。
師尊一時興起,就把我帶了回去。他曾經說過,不想讓人知道他。在得知我要回家認親時,師尊也只是淡淡地說叫我不要說出来。所
以,我只是編了一個好心人收養的謊話瞞著母親。母親現在的心情,我也理解。平白無故女兒被人家用另一種方式叫喚,心裏總是不高興的。
“母親,這待會兒向您解釋,好嗎?”我現在只能這麽說。因爲現在,我想知道師尊的來意。
“我爲什麽不能殺他?他是罪魁。”
師尊,我知道不該瞞著您我的身世。可是現在,我想的是复仇。其他的,我們以後再說,行嗎?
師尊拍了拍我的肩頭,我知道師尊一定讀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我們是師徒,更是知己。
“殺了他,誰來統領南中?你要報仇,就該去找司馬懿才對。”
最後一句,師尊是直視著我的眼睛說的。
我不禁笑出了聲。
“師尊,您認爲,我刺殺司馬懿,誰的好處最大?”
師尊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好處?凝冷的意思是……”
凝冷,你不會是想直接找上劉禪吧。
我露出慣常的笑容。
不找他,我回來幹什麽。

我的目光突然間有些迷惘,我環視那群百無一用的“高官”們。
“師尊,二十七年了。自從您在襄陽城外救了我,已經有二十七年了。爲了父親,我可以做任何事。今天,如果是父親開口,要我去殺司馬懿。我會在半月之內把他的人頭奉上。可是如今……”我看著師尊,滿目蒼涼,“您看看,父親替劉禪操勞了一生,到頭來得到了什麽?”
我看著潔明,看著思遠。他們的眼紅了。
我再看向母親,雖然面紗遮住了容顔,但母親一定是不平的。
“現在,我不會再爲劉家做任何事。我不會,潔明不會,思遠也不會。”我走到母親那兒,“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們要回家的。”
“姐,孟獲呢?”
我看著師尊,輕籲一口氣,“我不會違背師尊,就像我不會違背父親。如果師尊要我放了他,我照辦。但是……”
師尊了然地看著我。
“但是什麽?”
我要帶著母親和弟妹離開,您能同意嗎?
回驚雁宮?
是的。在沒有安排好一切之前,我會帶他們回驚雁宮。
不行,不可以讓人知道驚雁宮。
那我情願在殺了孟獲和劉禪之後,被師尊殺死。
你不會的,凝冷,我太了解你。
我會的,師尊。
師尊無言,他是寵我的。
我知道。
師尊一向把我當成女兒一樣疼愛。
我低頭看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孟獲。
他,唉……
“佳麗,若你父親在世,是不會希望看到這的。你不該違了你父親的意思啊!”
是母親,母親也開口了。
我還能怎麽辦。

“我答應師尊,放了他。”
“很好,这才是我的乖徒儿。”
我走到孟獲的身前,“孟獲,我不會違背父親的意思,也不會違背師尊的意思。我饒了你。但是,這並不代表你無罪。就像你曾對父親說的,你會竭盡全力,治理南中。否則,天地不容。以後,就用你的竭盡全力來贖罪。”
我沒有給孟獲說話的餘地,我轉向劉禪,想說話,卻又什麽也說不出口。原本,和劉禪就沒什麽好說的啊。
聽信讒言,將兵馬召回。
還計較什麽呢?如果是父親,一定是宰相肚裏能撑船。
已經放了孟獲,何必再給家族添一筆“弑君”的罪名呢?
那真是太對不起父親了。
突然我發覺我很累,面對劉禪,我終於有話可說了。
“請,請陛下和大人們先回吧!”
我還是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我又怎麽比得上父親呢!
“是啊,請陛下先回吧。”潔明也在趕人了。
趕人?
是的。我們在趕人了。
因爲我還欠母親一個解釋。
因爲我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
這件事,或者說,這個秘密,
是決不能讓外人知道的。
尤其是薑維。
那個自詡是父親的徒弟的姜維。

所有的人都走了。
整個相府終於回歸到往日的平靜,一如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天。
師尊看著我,眼神很定。
是一種篤定。
“是嗎。”問句,但語氣是肯定的。
我點點頭,“什麽都瞞不了師尊。”
師尊長歎一聲。
你膽子太大了!
這時光線一下子昏暗起來。
我回過頭,發現潔明和思遠已經把門關上了。
“那麽急不可耐?”
思遠的臉上滿是不奈的表情,“大姐,剛才你做戲的功夫,簡直天下第一!我差點兒以爲你真的會開戒呢!”
“你們也不差啊。一搭一唱。”我沒好氣的回道。
師尊走到靈前,負手而立。
我突然發覺,我們自認爲天衣無縫的計劃,其實早就被師尊看破了。方才師尊,其實也在做戲。而且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逼真。他在“配合”我們的戲碼。

我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在師尊身邊二十七年了。可我發現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師尊最喜歡做的事,是在驚雁宮後的萬丈懸崖上冥想。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這一次,我們的計劃,早就在他預料之中了。
而可怕的是,我還不自知。
“姐,在想些什麽?怎麽不做聲?”
潔明喚醒了我,我居然發起呆來了。
師尊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雖然他背對著我。
凝冷,我要回宮了。
記得回家的路。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師尊好像能猜透所有人的心,而我永遠也猜不透師尊的心。
師尊和父親是同一類人。
聰明得令人害怕。
“我最近,恐怕沒時間回去了……”我有些底氣不足。
師尊只是擺擺手, “只要記得回來就行。”
他看著我,
“老實說,我有點嫉妒他,你父親。”
“師尊……”
“算了,這些以後再說。不過,凝冷的計策,還是挺不錯的。”

2004-3-29 22:11 诸葛佳丽
经眼镜兄介绍,特来拜访贵坛,并发陋文,请各位多多指教

2004-3-30 18:29 诸葛佳丽
夢縈成都(二)

師尊的聲音還回響在靈堂內,可他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蹤。
我知道,我是永遠不會回去了。
師尊也知道。
在我這次回來之前,師尊曾對我說過,他嫉妒父親。
雖然他擁有我二十七年,但父親卻擁有我一輩子。
一輩子。
可是,誰都不能擁有誰一輩子啊!
我會留在父親身邊嗎?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決不會留在父親身邊一輩子。
可問題是,留下,不代表擁有;離開,也不意味著失去。



我甩了甩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你們看,這件事瞞過所有人,瞞得了薑維嗎?”
思遠立刻就滿不在乎地回應,“他怎麽會猜透?如果是司馬懿,那我有點擔心,薑維?不值一提。”
“潔明?”
潔明正在幫著母親料理那群“高官”們留下的茶具和坐席。聽到我問,她放下手裏的東西。若有所思,
“畢竟他是最後一個,以他的才智……難說。五成吧。”
“你認爲他會有所懷疑?”
“懷疑是一定的。當年你們父親過江去悼周瑜,也曾懷疑過……”
母親一邊收拾著,一邊說道。
“周瑜?”潔明和思遠同時反問。
“周瑜早就玩過這套計策了。”我也開始幫著清理那些祭物。
“大姐,你是說……周瑜也……”思遠有些不置信。
我看著靈位,不由露出一絲真正的微笑,不,是壞笑。
“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這一招……應該是向周瑜偷師的。”
“天那……”思遠還是不信。
我走過去,捏了捏他的臉頰,
“小傻瓜,我等凡夫俗子,又怎會明白神人所爲?”
思遠似有了悟,突然他打開了我的手,一臉壞笑質問我。
“姐,你把周瑜比做神人?!”
我一挑眉,“失言。不過現在還不能放鬆。”
說著我環顧四周,“這些東西照舊擺在這裏,不要動。思遠立即修表給劉禪,就說……”
“就說年幼,推掉爵位。並且請陛下准許,辭朝歸隱。”
母親截了我的話,真是母女連心。
“母親說的對,而且越快越好。我們經不起耽擱。”
思遠點點頭,“我現在就去修表。不過,還要以母親的名義。”
我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神,母親頷首。
思遠顧慮得對,就算他是丞相的公子,小小年紀也“不可能”寫出奏章。如果用母親的名義,那就“理所當然”了。
我又看著父親的靈位,以及靈位後的棺木。唇邊漾起的,是燦爛至極的笑容。
潔明也是。
我們是姐妹嘛。
我在心裏說,快了。
只等思遠的表章一遞上去,我們就可以安排定軍山的事宜。只要薑維沒有猜疑,大事定矣。
“父親呵。現在的狀況,和當年赤壁多像啊!真如您所言一樣呢!”
我不禁喃喃自語起來。
而潔明接口,“是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從靈堂內突然響起的笑聲,使外面的士兵們都驚異莫名。
不仅刺耳,而且,随着飒飒秋风,飘去很远,很远……

夜涼如水 。
距離今早的那場闹剧结束,已有整整一天了。
一下午,我們都在忙著收拾行李。
母親遣散了家中的下人,也把細軟分得差不多了。那八百株桑樹,分給了家中的女僕們。至於那十五頃田地,就留給了家境貧寒的門官。
這就是相府所有的財産了。

懷和顯早已被秘密地接走。他們太小,早點走,也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說是收拾,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就是隨身衣物。加在一起,也不過一大箱而已。
是的,父親,母親,潔明,思遠,四個人的衣物加在一起還裝不滿一隻箱子。
但我們卻忙到現在,因爲我們要收拾的,是成堆的書卷。
相府最多的是什麽?
書。
尤其是父親的書齋裏。
全部是竹簡。我很後悔爲什麽不在婠兒來接走兩個小弟的時候讓她帶走一些。現在這些竹簡,佔據了五輛馬車。對於這麽龐大的車隊,想要不引人注目地出城簡直是異想天開。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讓府裏最信得過的下人分批駕車出城。黃昏時剛走了第三輛,我們才得以喘口氣。
我和潔明、思遠坐在魚池旁,誰都沒有說話的力氣。我有點百無聊賴地看著池子裏的魚,父親當年就是在這兒“安居平五路”的。不知怎麽,我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一切都太順利了。
順利得有些詭異。
刺棱
一條魚躍出水面,把水花濺在我們身上。
沁涼。沁涼到我感覺有若有若無的泥土氣息。
接著我就聽見妃媗的聲音。
“大小姐。二小姐。少公子。”
妃媗和婠婠都是師尊安排給我的侍女,她們是姐妹。師尊調教出的美人兒,怎都不會差到哪兒去。
我讓妃媗去查探薑維的動靜,希望是好消息。
“怎麽樣?”
妃媗的臉色不太好,難道……
“姜維、蔣琬還有費袆,在一起密談了幾個時辰。”
潔明立刻問道,“談些什麽,你聽到了嗎?”
妃媗的神情告訴我,不會是好結果。
果然……
“他們開始懷疑了。不過還並沒有到付諸行動的地步。”
“也就是說,他們只是停留在表像的單純的疑惑上。對嗎?”
思遠伸了個懶腰,“懷疑又怎麽樣?難不成還能來興師問罪?”
我嗔怪地盯了他一眼,“不可大意,現在是緊要關頭。只要還沒過今晚,什麽事都有可能!”
“姐,你的意思是……”
我看著他們,暗暗下了一個決定,“思遠,你的奏章要明天才有回應,我們沒那麽多時間。關於落葬的事,劉禪應該已經下旨……這樣,潔明和母親先走,思遠和我等到從定軍山回來再和你們會合。”
“可是……”潔明似乎欲言又止。
“你還能想到更好的主意?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薑維他們已經有所懷疑,我們必須作最壞打算。至不濟……你們可以走得了。”
“姐!”潔明驚呼,“什麽叫你們可以走得了?這話什麽意思!”
“思遠是父親的兒子,劉禪不敢把他怎麽樣。至於我嘛……”我浮上慣常的笑,“我如果要離開一個地方,誰可以攔得住我?!
“事不宜遲,潔明稟明母親,立刻出發。”
薑維。
我倒要看看,那個自詡是父親徒弟的姜維,能有多高道行。
……

定軍山
我和思遠一身素孝,在靈車前面开路。
思遠手中捧著靈位,慢慢地走上山頂。
後面跟著的,是劉禪,還有文武公卿。
以及很多的百姓。
蔣琬已經提前上山準備就緒。
我們也準備就緒。
在出城的那一天,劉禪已經下詔——“准奏”。
也就是說,葬禮一完,我們就是布衣庶民了。
看得出,劉禪挺傷心。傷心又有什麽用呢。
孟獲躲在很後面,恐怕上次把他驚得不輕。
而薑維……
薑維就站在思遠的身邊,不時用眼角瞄著我們的神情。
我在心裏偷偷冷笑,如果我們姐弟倆被你瞧出破綻,我們就不姓“諸葛”了。
還真以爲自己是父親的“高足”啊。
上山了。
墓地已經挖好。照父親的意思,依山爲墳,不用陪葬器具。
以朴爲簡。
在下葬的時候,哭聲驚天動地。
每個人都在哭,發自內心的悲慟。
聲震寰宇……

我在心裏默默地念著,
念著家。
一個出門可以看到渤海的家。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兩輛馬車停在城外。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爲今天很特別。
今天,是我們離開成都的日子。
七天前,我們從定軍山回來,薑維一直跟著我們。
我知道,他是聰明的。應該已經瞧出了一些端倪。
但是,我也知道,他不會說破的。
因爲他太崇敬父親了。
更因爲,他有野心。
這一點和魏延很像。
只不過,魏延太鋒芒畢露了。
薑維是有野心的。
他想憑一己之力完成父親未完成的大業。
他想青史留名。
誰不是呢?
所以他一直跟著我們,跟進了相府。想套出我們的話。
結果就是,今天離城,他還派了哨探,準備一路跟著。
思遠冷冷地笑著,有著一種和年紀不相符的陰沈。
是的,陰沈。
感覺很世故。
我知道,他也知道。甩掉薑維的人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
我們都不喜歡被人盯梢。
那會影響我們回家的情绪。
我們坐在第一輛馬車裏,後面那一車,是剩餘的父親的竹簡。其他的已經讓潔明帶走了。
我們將要離開。
或者說,諸葛一族將要離開。
離開成都,
離開是非,
離開紛爭。
永遠不再回來……
……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一如一年前的今天。
在海濤聲聲中,我們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他們已經在聽雨亭坐了幾個時辰了。
沒有隨從。
這和他以前的性格極不相符。
母親親自下廚來招待這位客人。
我端著自製的茉莉茶,和母親香味四溢的素齋,走向聽雨亭。
老遠,我就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
“一子錯,滿盤皆落。公瑾,你又大意了。”
這一年來,我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這愉悅的聲調。
以前摻雜在聲音裏的愁緒,早已煙消雲散。
這是半山的聽雨亭。
遠遠地,可以望見渤海。
山中夜涼,但每逢夜雨,聽雨亭中就會傳來琴音。
不是悲哀的長河吟,而是悠閒的梁甫吟。
起初還擔心著,但現在,早已沒了顧慮。
有時興致所致,母親還會奏上一曲爲和。
我看見了他們。
對坐在弈棋的他們。
也許是腳步聲影響了思緒,待我走進亭中時,就聽見客人的感歎,
“棋思一斷,安可再續。我投子認輸。”
我不由笑出了聲,有些俏皮的回應,
“分明是技不如人,卻賴在我身上。”
“是該賴在佳麗身上,你的茶香勾得食欲大開。若不是公瑾搶先一步,爲父也要棄子認輸,好大快朵頤一番。”
我不依地嬌嗔,
“爲老不尊,早知道就不泡了!”
客人立刻搖手做驚慌狀,
“那可不行。我還沒嘗過賢侄女的手藝呢!”
两抹红晕飞上我的双颊,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还是个都督呢!说话这么轻浮,下次饿死你们,我也不管了!”
客人立刻将点心和茶全笼到自己身前,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哈哈大笑,犹如市井之徒一般抚掌起哄,全无丞相风范……
笑声一直飄蕩著,飄蕩在聽雨亭,回響在齊魯大地。似乎也能傳到定軍山,飛到成都……

清音俗世留,紛爭何時休
願我破名利,太虛任遨遊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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